清晨, 剛踏進刑捕司大門,樊通便見到副隊長藍葉正聚精會神地伏案書寫着什麼,看她兩眼佈滿血絲的樣子, 顯然是忙了整整一夜。
“藍葉, 辛苦你了!”他撓着頭皮, 老大不好意思地道, “你不但替我當值, 連文書的活都替我幹了,這……這叫我怎麼過意得去呢?”
“樊隊長,你來啦?”藍葉放下手中的筆, 優雅地站起身來微笑道,“沒什麼!反正當值又不能睡覺, 我閒着也是閒着, 就當是練練字嘛!”
二十出頭, 雲英未嫁,螓首蛾眉, 膚如凝脂,美似畫中之人,一身文武全才,性格溫柔,心細如髮, 雖是個孤兒, 氣質卻高貴得如同大家閨秀——這就是刑捕隊副隊長藍葉給人的印象。她兩年前就與年炅共事, 年炅升遷後, 本想讓她接任隊長之職, 另外再給她配個副手,可她堅決不肯。
“藍葉一介女流, 雖有幾分小才,畢竟沒有鬚眉男子的魄力,自知只適合任輔佐之職。年長老還是另派一個隊長來當家吧,藍葉一定盡心盡力輔佐於他!”這就是她當時的回答,所以樊通才有了現在的位子。
“你不用給我面子,我知道自己的文才不行,呵呵,這才老是要麻煩你。其實你文武雙全,我覺得你比我更適合當隊長!”樊通憨厚地笑着,並不諱言自己的明顯弱點。
“樊隊長能這麼直言不諱,僅憑這份氣度就是前程無量之相,讀讀寫寫又不是什麼難事,以後接觸多了就熟了!”藍葉依舊波瀾不驚地笑着,“至於藍葉我,可是沒有當隊長的本事,不是哪個女人都有當年的澹臺長老和如今的族長那樣的魄力的!”
樊通一直以來總想建議長老會給他和藍葉互換個位子,可看她的態度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接受的,他知道多說無益,也只好不再提了。聽她談及月靈,他自然想起了昨晚之事,不由得又有些悵然若失。
“族長她……還好吧?”藍葉看出了他的心事,也忍不住感嘆起來,“再強的女人,終究也是女人啊!族長她真是挺不容易的,如果換成是我,沒準早就隨了心愛的男人去了,哪裡還能挑得起這麼重的擔子?”
聽着藍葉心有所感,怔怔出神的樣子,樊通不禁對她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
別的女子到了藍葉這樣的年紀早就爲人妻母了,而她非但沒有成親,就連未婚夫或是相好的男子也沒聽說有。她雖然有才,但性格和要強的澹臺思澄完全不同,更像是賢妻良母型的女人,照理說不大可能爲了事業而不成家,而且以她的品貌,也不可能沒有男人喜歡她,所以她至今單身已是一奇,而現在,看似從未涉足情場的她,聽到別人的感情經歷,又依稀有着過來人的感慨,這更是不能不令人稱奇了。
“樊隊長,樊隊長,你在想什麼?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藍葉一疊聲詫異的呼喚把樊通陡然驚醒。“在聽,在聽,你說得有理!”窘笑着點了點頭,他頗爲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汗顏。就算她的行徑再古怪,那也是人家的私事,哪輪得到他來尋根究底?“昨晚辛苦你了!”他趕緊轉移話題道,“剩下的活兒我來幹,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我還是把那些案卷整理完再回去吧!”藍葉幽幽地低嘆了一聲,“回到家裡,也是一個人對着四堵牆,有什麼意思?”
藍葉從小在南坪城的春暉善堂長大,進刑捕隊當差後就一個人搬出來住,情形和現在的樊通差不多。
樊通一聽她這話便覺感同身受,但他至少還有望月堡這個“老家”可以回,那裡還有個人可以讓他惦記,而藍葉呢?孑然一身的她,除了當差、破案之外,世上是否還有值得她牽掛的人和事?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處處優秀的女子着實可憐。
“再沒意思也得回家睡覺啊,你的樣子看起來很累!”關切地看了藍葉一眼,他心裡驀地生出個念頭,“你要是覺得寂寞,有空的時候何不回春暉善堂走走呢?那裡雖稱不上是‘家’,好歹也是你長大的地方,據我所知,那裡管事的幾位大叔大嬸人都挺不錯的,你也可以去看看那些還沒出道的小弟小妹啊……”
他正說得來勁,一瞥眼間,卻驀然發現藍葉的臉色不知何時變得刷白,連嘴脣都發起抖來。“你怎麼了?”他嚇了一跳,“是不是我說錯什麼了?我這人嘴笨,要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你可千萬別當真……”
“不,不關你的事!”深吸口氣,藍葉的情緒漸漸平靜了下來,可眉宇間的疲憊之色卻更深了,“我只是有些累了,如果樊隊長沒什麼吩咐,我這就回去休息了。”
她好像完全忘記了自己剛纔說過不想回家的話,甚至沒有等到樊通點頭就徑自走了出去。看着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漸行漸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樊通茫然呆立了許久纔回過神來,揣着一肚子的納悶鬱郁地走向了文卷堆積如山的几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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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近來學破案學上了癮,自無意中對藍葉提了句春暉善堂而激起了對方的古怪反應後,樊通對那個地方的好奇心就越來越強。傍晚,結束了一天忙碌的他終於按捺不住,決定到春暉善堂走一趟。
“我又不是故意去探究人家的私事,只是去看看。祝清瀾聖女當上月神教主後,發動教徒們用募集來的善款對各城的善堂進行了修繕擴建,又勸導族人們都去爲扶危救困的善事出一份力。這些日子我只顧着自己的事,都沒去幫過忙,如今也該去做點什麼了。”
用這樣的念頭消除了心底的些許罪惡感,他便不再猶豫,徑直向善堂所在的東直街走去。
走到街口的時候,他剛想往左拐,忽聽身後響起了一片凌亂的急喊聲:“大寶,站住,別跑!站住——”
他本能地循聲回頭看去,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灰衣少年從街旁的巷子裡飛奔出來,“嗖”的一下與他擦身而過,要不是他及時往旁邊讓了讓,兩人險些撞個滿懷。還沒等他弄清是怎麼回事,又見一人氣喘吁吁地衝出小巷,凝目一看,卻是雲岫。
“公孫小姐?”他詫道,“你這是……”
“樊大哥!”雲岫看到是他,立刻像見了救星似的大喊起來,“快……快幫我攔住前面那個穿灰衣服的男孩子!快點呀,別讓他跑了!”
“啊?”樊通怔了怔,隨即點頭“哦”了一聲,回身朝那兀自在人羣中左衝右突的少年追了過去。那名叫大寶的男孩跑得很快,可畢竟比不上練過輕功的身手,樊通不過幾個起落就趕到他身後,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放開我,你憑什麼抓我?放開我!”大寶像條魚似的亂跳亂撞,還揮起稚嫩的拳頭照着樊通胸前一陣猛捶,可所有的反抗都如蚍蜉撼大樹般徒勞無功。
“你到底幹什麼了?”樊通皺眉瞅着這個惱羞成怒的孩子,“是不是偷了人家的東西?小小年紀就不學好……”
“誰說我偷東西了?”大寶受傷地咆哮起來,“士可殺不可辱!別以爲你個子高、力氣大就可以欺負人,我跟你拼了!”“呀”的一聲大叫中,他弓起身子一頭朝樊通撞了過去。
這句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士可殺不可辱”讓樊通大感意外,愕然間,大寶的腦袋已“砰”的一下撞上了他的肚子。他是有功夫的人,受到外力撞擊,體內的真氣本能地就產生了自衛反應,因此頭腹相碰之下,被攻擊的他紋絲未動,撞人的大寶反倒如皮球般拋了出去,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屁股墩。
“哎呀,這是怎麼了?”這時,剛剛趕到的雲岫驚呼着朝大寶奔去,手忙腳亂地把他扶了起來,頓足道,“摔到哪兒了?哪兒疼啊?快告訴姐姐,你說話呀!”
看她急得語無倫次的樣子,顯然是極爲心疼大寶,兩人哪像是失主與竊賊的關係?樊通不禁又懵住了。
面對雲岫的關心,大寶卻是一臉不領情的冷漠,半晌才懶洋洋地開了口:“有什麼好說的,摔死了纔好呢!反正像我這樣的人,本來也是多活一天就多浪費一天的米糧……”
“啪”的一聲,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打斷了他的話,雲岫以許久不曾出現的潑辣姿態指着他破口大罵起來:“你這個欠揍的小混蛋!大夫不過是說你的病比較難治,又沒說治不好,你就這樣要死要活的,虧你還說長大了要做個大英雄呢!英雄?我看狗熊都比你強!”
在捱打的少年、旁觀的樊通以及路人們驚愕的目光中,雲岫強嚥下喉頭涌動的酸澀,紅着雙眼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有一個人,他在比你還小的時候,不,應該說從一出生起,就得了無藥可醫的怪病,大夫曾斷言他活不過十歲。可那又怎麼樣?他還不是一天天頑強地挺過來,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努力讓自己,讓別人活得更好,雖然他最後還是走了,但他至少爲自己,爲所有愛他和他愛的人努力過了,這才叫英雄!”
說到這裡,她強忍多時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原本義憤填膺的怒罵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嗚咽。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利箭般刺入了身旁兩人的心扉,樊通早已知道她說的是誰,而大寶在愣了一愣之後,也顫着聲說出了答案:“你說的是……少主,浩原哥哥?”
“沒錯,我說的就是我們的少主,獨孤浩原!”抹了抹模糊視線的淚水,雲岫俯身抱住了面前那顯得有些茫然無措的少年,“大寶,真正的英雄不僅要有勇氣無畏地死,更要有勇氣努力地生,輕易放棄生命的人是最沒用的膽小鬼,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