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柴的提議不是沒有道理的。
它熟知滅靈師和縛靈師的一切,對於葉寒的技能也很瞭解。
但葉寒並不同意這個方法。
“想點別的。”他對常嬰說。
換了衣服的少年哼一聲:“這個方法最快最方便,不用想別的了。”
“我不能保證扯出來的一定是正確的那個。”葉寒說,“萬一扯錯了呢?”
“再放回去。”方易和常嬰異口同聲。
葉寒:“……”
他哭笑不得,搶過遙控器開始看電視。奈何夜深了,也沒什麼可看的節目,七大姑八大姨在屏幕上談着家長裡短。他略顯心煩,撓了撓頭之後拿了罐啤酒走到陽臺上。
方易蹭到他身邊,和他並排靠站在欄杆上,手臂緊貼,身體的熱氣互相傳遞。
“你怎麼了?爲什麼不願意?”方易問,“這件事對我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嗎?”
方易這個問題正中核心。
在常嬰說出這個方法之後,葉寒立刻顯得很不穩定,之後又再三否決,這讓他很是奇怪。想了又想,方易覺得問題可能出在自己身上。
葉寒這次倒沒有迴避,默認了。
“有什麼不好?”方易拿過他手裡的啤酒喝了幾口,長舒一口氣,開口道,“你告訴我吧。當事人是我,我也有知道事實的權利。”
經過上次的爭吵之後,葉寒確實尊重了他很多,很多事情都會跟他交流,聽他的意見。方易很喜歡這樣的相處,葉寒自己也覺得這樣挺好。他沉默了片刻,決定坦白。
“剛剛我騙了常嬰。我可以百分之百地保證扯出來的那個靈魂不是你。這樣的事情我其實做過很多次。很多無主的惡靈都會試圖侵佔人類的身體,排擠和吞噬原主的靈魂。任何一個見識過世面的滅靈師都遭遇過許多這樣的事情,任何一個成熟的、技藝穩定的滅靈師都能很順利地完成讓靈魂離體的工作。其實從一個活人體內拉扯出他的靈魂並不是一件難事,只不過,這個過程很痛苦。”
葉寒說,我不希望你經歷這這種痛苦。
他告訴方易,他知道並且嘗試以靈體的形式活動的年紀才十幾歲。靈體本來是感受不到疼痛的,但靈魂脫離肉身的時候實在太痛苦,葉寒的靈體被別的滅靈師拉扯出來之後無法站穩,整個人蜷成一團倒在地上瑟瑟發抖,連話都說不出來。那種痛感令他的靈體都失去了正常站立的能力。
“後來就習慣了。但習慣歸習慣,我還是不能適應,每一次都……很不舒服。”葉寒說。
方易又緊張又難過地盯着他。
“你以後不要這樣做了。”方易說,“用正常的形態陪在我身邊。”
葉寒突然想逗逗他。
“可我的身體正在衰竭,怎麼辦?”他湊近方易的鼻子親了一下,將聲音放緩,“在我死之前,你願意把你的肉身給我嗎?”
方易臉上閃過隱約的怒氣。他氣哼哼地拉着葉寒衣領,讓他略略垂首,接着擡頭重重吻了他。
“我不願意。”方易在他脣上碾擦,口脣開合間發出含混聲音,“要死一起死。”
葉寒猛地抱住了他。他只覺得全身上下都透出涼氣,又有着難以形容的無邊愉悅。
他以爲方易會說願意,但這個“不願意”的答案出乎他意料,又令他狂喜。
兩人在秋風裡默默抱了一會,心裡都有種特別安靜的舒心,好像回到了山林之中,天地穹宇間就只有兩個相貼的身體,和身外脈脈流動的萬千氣息。
葉寒輕吻方易頭頂有點亂的毛,又伸手指幫他抓順。
“那,死之前我會陪你去找重明鳥的。”葉寒說,“據說那是一隻大肥雞。”
方易笑着對他說:“好啊。去找大肥雞。但是我有個要求。”
“什麼?”
“我和你去就可以了,不要其他人。”方易指指自己,“不要這裡的其他人。”
“……真的很難受,你信我。”
“我信你。但我能忍,你也要信我。”
葉寒有些頹然。他發現了一件挺可怕的事情,方易現在越來越難以說服了。以前乖乖跟在自己身邊從不忤逆、還用一雙亮眼睛認真聽自己科普惡靈知識的小青年已經不見惹。
“他離開你的身體之後怎麼辦?”葉寒嘆了口氣,算是認同了方易的提議,“他沒有肉身,很快就會真的魂飛魄散。”
“不是還有蝦餃麼?”
“現在詹羽知道蝦餃就是他的老友,他還會讓蝦餃留在身邊嗎?”葉寒說,“我跟他談過,他雖然沒有迴應過方易的感情,但是他對方易還是有歉意的。這種故意爲之的折磨他應該不會再繼續了。如果詹羽不要蝦餃,它就沒有了主人。小鬼的軀體和靈魂之間的聯繫是他們的主人締結的,也只能由主人來維持。”
“所以蝦餃還是會消失?”
“嗯。”葉寒幫他把被風撩亂的頭髮壓下去,“你該剪頭髮了。蝦餃沒有主人一樣會消失。它的軀體是人造的,不屬於縛靈師的工作範圍,除了製造它的人,你沒有辦法把它的靈魂和一具人世間不存在的肉身捆縛在一起。詹羽不可能願意讓蝦餃繼續跟着自己的,他已經知道這對那本來就不完整的靈魂是很可怕的傷害。”
——“我願意。”
常嬰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兩人身後。他手裡拿着個小果盤,果盤裡放了半串不新鮮的葡萄,毫無聲息的小人蜷在果盤裡像是睡着了。
“我願意成爲它的新主人,讓它跟着我。”常嬰託着手裡的果盤說,“老子以前答應過它帶它去看泰山日出的。這傢伙從來沒正經看過一次日出,真是太可憐了。”
看到眼前兩人有些呆愣,常嬰無奈地繼續解釋。
“我不需要顧忌葉寒剛剛說的那些事情。”少年白淨臉龐上露出有些傲然的笑,“活了那麼多年,自然有些不被這個塵世束縛的本領。我能保全它,只要它跟着我。”
臥室裡的詹羽朦朦朧朧聽到外面的說話聲,但聽不真切。他很想睡覺,但又睡不着,一閉眼眼前就都是舊景象。
窗子咔的一聲被打開。容暉十分自然熟稔地從窗外跳進來。
詹羽:“……我現在覺得防盜網真是相當重要的東西。”
容暉瞥他一眼,似乎笑了笑。詹羽看不太清楚,他困極了。
“太累了,睡醒再跟你聊天。”詹羽說,“謝謝你提醒我,但我當時不能聽你的。”
容暉在房間裡轉了一圈,坐在牀邊,聽到他這樣說,慢慢接道:“我明白,沒關係。”
詹羽自顧自閉了一會眼,還是沒能睡着,乾脆睜眼了。
“你爲什麼跟着老鬼做事情?”詹羽問他。
容暉默默翻着方易牀頭小櫃上放着的手抄本縛靈師三百六十五夜,良久才應了他:“他對我有恩。”
老鬼告訴容暉關於福報的事情,容暉一開始還不太在意,直到回家一趟,看到容英海偷偷將病歷等東西藏在書櫃下。容暉當時還只是個惡靈,也還沒有實體化的能力。他在家裡盤桓了很多天,站在容英海身後趁他看病歷的時候偷看,或者偷偷記下容英海藏起來悄悄服用的藥物名稱。
陳四六很快給了他答案。
容暉在自家樓下坐了好幾夜,最後主動去找了老鬼,要求他再給自己說一次福報的事。
他死得早,做的好事不算太多,那一點點可憐的福報即使全都給了容英海,也不過能減輕他片刻的痛楚而已。
幾乎毫無猶豫,容暉接受了老鬼的條件。他順從地實體化,在自己手臂上嵌入了引蟲的東西,在城市裡東奔西跑地滅蟲。遭受的痛苦越多,吞噬的蟲子越多,累積的福德越多,容英海已經晚期的癌症就一分分地有了奇蹟般的希望。
蟲巢的方法是老鬼散佈出去的,滅蟲子的人也是他派出去的。他一邊擾亂正常的秩序,引起上層人物的恐慌,又通過平息這種恐慌來得到自己想要的利益。
容暉雖然不齒,但容英海卻實實在在地因爲自己的獻身而得救了。
於是之後的每一天,他完全是憑着這個目標去支撐自己的。
詹羽躺在牀上,啞聲一笑:“難怪。難怪你每一次對付蟲巢的蟲子,都一副不要命的樣子。”
“我本來就沒有命,要什麼命?”容暉笑笑,醜陋又冷冰冰的臉上帶了點溫度,“你還勸我,當時我就很想笑。你是不可能明白我的,詹羽。你不怕死,也不會爲別人的死難過,你根本不懂至親至愛的人永遠離開是什麼滋味。”
“……我最近好像有點懂了。這種滋味不好受。”詹羽慢吞吞道,“但我寧願永遠都不懂。懂了又有什麼用呢?故意給自己找堵麼?”
容暉將書合上,看着封面上方易寫的兩個名字。
一個是方易,一個是葉寒。兩個名字之間用一個碩大的橢圓圈了起來。
十分幼稚。容暉心想,寫的時候自己不覺得好笑麼?
“懂了是有用的。”他對詹羽說,“你嘗過了這種不好受的滋味,反而能懂得更多好受的滋味。快樂啦,幸福啦,很多很多。”
詹羽笑得漠然:“聽起來不錯,但我沒懂過。”
“我希望你能懂。”容暉說,“你太可憐了,詹羽。”
詹羽的笑容漸漸消失,娃娃臉上露出十分冷硬的表情:“你今天是特地來讓我不高興的?”
“差不多吧。”容暉笑着把書放好,“想找人聊聊天,外面的氣氛太好,我不想破壞,想想也只有你這種伶仃的人可以和我說話了。”
“誰和你說話?是你在自說自話。”
兩人一坐一躺,互相都不太順氣地瞪着。
這時門突然打開,方易衝了進來。
“詹羽——咦,師兄你也在?歡迎歡迎,我煮了夜宵,你吃麼?”
容暉擺擺手:“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下次再來找你玩。老鬼的行蹤原諒我還不能透露,不過能提醒你們的地方,我都會做到的。”
方易忙喊住了他:“等等,現在這個不重要。師兄你也一起過來吧。詹羽,從老子牀上滾起來!”
詹羽:“不行。我腰疼,胸疼,脖子也……”
方易打斷了他的話。
“速度滾起來。我們找到了分離靈魂的方法。”
不想跟着老鬼……你們這些壞蛋qaq
一邊哭一邊謝謝賓啪啪啪、魚兒和貓哭魚笑的雷
我還是願意做蝦餃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