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寒被醫生翻來覆去問了十幾分鍾,最後發揮自己的想象力以“在肚子上打死了幾個不知名蟲子”爲由糊弄了過去。醫生開了藥,葉寒把單子揣在兜裡,根本沒想過去拿藥。
倒是那個老醫生說的一句話讓他有些想法。
“你去做一個血常規。這傷口一晚上都沒癒合,不太對勁。”
葉寒依舊是一出門就把血常規的單揉進了手裡。
他在走廊上走了一圈都沒見到方易。他知道自己說的話讓方易心裡有疙瘩了,但不說不行,在那樣的懇求中依舊選擇沉默或者謊言,他會覺得對不起方易。
葉寒以爲方易到外面逛了,於是信步走到一樓,擡頭卻看到不遠處的雕塑下,方易正和一個瘦長高大的黑影面對面站着。
那黑影他非常熟悉,只是一夜不見,似乎又長大了一倍,背脊佝僂着,腦袋深深垂下來,直視着方易。
“臥槽……”
葉寒心裡一緊,直接從欄杆上跨過,奔向方易。
方易正和那黑影說話。
他是第一次和惡靈交流那麼多的話。面前的靈體沒有發聲的器官,它五官仍在,但口鼻已經融進了皮肉裡,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形狀。但它依舊能將自己的聲音傳到方易的腦子裡,每一句都聽得很清晰。
它叫吳樂天,一個農民工。一週前他從工地十六樓的腳手架上摔下去,胸中肋骨全斷,戳進臟器之中,心跳當場停止。工地老闆賠了八萬七千塊,它妻子和幾個同鄉租了一輛麪包車,想把他帶回家。
它問方易:可以讓我見見我的孩子和老婆嗎?它瘦長得有些變形的手臂舉起,指着醫院的門診樓:“他剛剛從你身邊走過,我看到了。”
方易想起那個瘦小的孩子,恍然大悟,猶豫着不知是否該點頭。
正躊躇間,身旁有人將他拉了過去。葉寒站在他和吳樂天之間,戴着人皮手套的手舉起,幾乎抵着吳樂天的胸口。
“你瘋了嗎?!”葉寒咬牙切齒,“這東西你根本對付不了,站那麼近是想被吃嗎?!”
吳樂天沒有等方易開口,艱難地前移一步,胸口貼緊了葉寒的手心。
靈體洶涌的回憶霎時進入了葉寒的視線。
此時住院樓某間病房門外的走廊上,記者和護士正在爭執。
“你們太多人了,不能進去!”瘦小的護士攔在病房門口,怒氣衝衝但又壓抑着自己的聲音,“家屬可以探視,無關人等不許進入!”
孩子被人們推擠着,眼裡含着眼淚,但咬着脣沒有出聲,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病房緊閉的門。
“蘇醫生,現在確實不是合適的時機,等病人甦醒之後再說吧。”護士長對帶隊過來的醫生說,“影響不好。”
醫生皺着眉,身後的記者們連忙上前勸說,表示他們得到了警方的准許,是爲了讓這起事件得到更多的關注纔來的,並沒有惡意。護士長認爲這樣會打擾到病人,而且病人尚未甦醒,堅決不肯開門,兩方的人僵持不下,附近病房也有不少人走出來圍觀。
孩子又被推到了一邊。他身旁正好是門縫,忙擦擦眼睛,從門縫往裡窺探。
一個高大的黑影立在病房的陽臺邊上,注視着病房裡唯一的一個病人。女人的傷勢不重,但一直昏迷不醒,醫生也覺得束手無策。孩子窺探着,眼睛略略睜大,嘴張了張,無聲地喊了句“爸爸”。
“又要爬窗?”方易左看右看,“這是白天!在醫院!你看後面,那個保安一直在看我們。”
“因爲你好看。”葉寒淡然道,轉而對着吳樂天說,“幫我們掩護。”
方易摸着自己發熱的臉,看到吳樂天彎了腰,把自己和葉寒籠在它黑霧一樣的身軀裡。他渾身冰涼,冷得抖了幾下。葉寒拉着他的手:“爬上去吧,現在普通人看不到我們了。快點,時間有限。”
病房的陽臺上裝着防盜網,但有一個逃生的開口。吳樂天不知擺弄了什麼,那個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逃生口打開了。在葉寒的幫助下,方易也爬上了陽臺。葉寒回身想攬着他的腰抱他進陽臺,卻發現方易已經從逃生口輕快地跳了進來。
“嗯?”方易看看他伸出來的、姿勢怪異的手。
葉寒:“……沒什麼。”
方易莫名其妙,懶得理會他,走向了病牀上躺着的女人。
病房雖然有四張病牀,但只住了一個人。女人面色枯槁,呼吸虛弱,身上並沒有什麼別的儀器。葉寒隨後跟進來,彎腰仔細觀察。
“她昏迷不醒是因爲被惡靈影響了。”葉寒翻起女人的眼皮細看,“在出事之前女人已經昏迷。別亂動!我才能幫她。”
方易只是看了看女人的輸液瓶,聞言涼涼地掃了葉寒一眼。葉寒一時語塞,隱約覺得自己似乎又說錯話了。
“你動。你,你隨便動。”葉寒說。
方易站在病牀另一側,看葉寒從包裡掏出細細的針。長針尖端呈鉤狀,又尖又利。葉寒在女人眉心揉了又揉,將針尖緩慢刺入。
跟在兩人身後進來的吳樂天突然焦躁起來。它捂着胸口的傷口推到陽臺上,彎下腰顫抖。
葉寒指間的針輕輕一捻,隨即緩慢拖出。鉤狀的針尖上纏着一根黑紅色的細線。隨着細線越扯越多,女人的身體開始輕輕顫抖。細線仿似細長的活物,在針尖輕顫。線離開女人身體的瞬間,女人大喘出一口氣,重又陷入昏迷。
將針尖的東西抖入空的玻璃瓶中之後,葉寒再次翻看女人的眼皮。
“好了。”他直起身,搖搖手裡的瓶子,“有的惡靈能通過寄生的方式影響人類或者別的靈體。這個東西的正主應該就是吳樂天肚子裡那個長毛的玩意兒。”
吳樂天蜷在陽臺上,雙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胸口。觸鬚從豁口處緩慢伸了幾根出來。方易注意到觸鬚一旦探出,系統就開始響起清晰的警告聲。
“吳樂天不是惡靈。葉寒,有問題的是他肚子裡的那個東西。”方易突然說,“能吞噬其他靈體的應該也是那個東西,不是它本身。”
葉寒帶了點驚訝回頭看着吳樂天。吳樂天看上去有些悲傷,它渾濁無目的眼眶緊皺着,失去開口的嘴巴動了又動。兩人都隱約聽到了一句“對不住”。
回去的路上葉寒跟方易說了吳樂天的記憶。
出事的那天吳樂天是最後一個從十六樓裡離開的人。他的安全帽落在了角落裡,走到樓梯處突然想起,於是回頭去取。當時已經接近傍晚,腳手架上的燈亮了,他看到在安全帽的旁邊有個很大的黑色毛團,微微起伏。他以爲是野貓或者野狗,拿起安全帽的時候順手撩了一把。
毛團突然竄高。吳樂天驚恐地看到那毛團是一隻已經開始腐爛的老鼠,然而老鼠破了的背部卻鑽出無數細小觸鬚,向他伸過來。
吳樂天把安全帽向毛團砸了過去,回頭慌不擇路地跑。
正在下樓的工友只聽到他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隨即腳手架一陣亂響。吳樂天從樓裡衝出來,重重撞在腳手架上,隨即摔了下去。在最後的記憶裡,他被血染紅了的視野裡,那個毛團也跟着自己一起掉了下來。毛團裡蹦出一個形狀怪異的東西,徑直往他破裂的胸口鑽了進去。
“是它肚子裡的那個東西?”方易奇道,“不是鑽進屍體裡了嗎,怎麼又附在靈體身上了。”
“因爲吳樂天的靈體執念太重了。”葉寒回頭看着醫院。看到妻子呼吸平穩之後,吳樂天帶方易兩人下來,立刻就跑了。“它對自己肚子裡的那個東西是有自覺的,那不是什麼好東西。”
走到僻靜處,葉寒拉着方易貼近自己。
方易:“?”
葉寒伸手覆在方易眼上:“死之後還能保存着靈體的記憶的不多,吳樂天也算是罕見了。”
微涼的手指覆在自己臉上,手心因爲接觸到方易顫動的睫毛,很快就熱了起來。方易想說些什麼,但很快被濃密黑暗中顯現出來的東西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輛麪包車的內部。車裡坐着幾個男人,都在聊天。方易感覺自己彷彿蹲坐在車子的尾部,低頭看到一具被白布緊緊包裹的屍體。
“嫂子呢?嫂子睡着了?”
司機轉頭看了副駕駛座一眼:“喝了點水,睡了。”
“三哥,那筆錢怎麼辦?”剛剛問話的人壓低了聲音問。
看上去年紀最大的男人正在抽菸。他眉頭皺緊,毫不猶豫地回答:“留給榮仔讀書。”
其餘幾人互相對了個眼色,沉默片刻後繼續開口:“我們運的是死人啊三哥。給點辛苦費也說得過去。”
男人將煙夾在手裡,眼神裡有了怒氣:“當時我說了我帶樂天回去就行,你們說要一起送他走。我也跟你們講了,一人兩百多塊辛苦費,不會多。誰都沒什麼錢,講這個是什麼意思?”
“嫂子有錢啊。”問話的男人立刻接上,“她身上有八萬多塊錢,除了包這個車的費用,剩不少。”
“陳木生!這是樂天一條命換回來的錢!”男人惡狠狠地吼出聲,“出事的是我妹夫,你們什麼意思!再講這個,不用回去了,立刻下車!”
剩下幾人頓時都不出聲了。
男人氣得直喘,良久後才放緩了語氣:“你們都是我帶出來的,今天的話就只有我聽過,誰都不能提了。”
餘人紛紛點頭。
方易心頭髮堵。他察覺到吳樂天靈體的目光一直凝在前座的後視鏡上。他定睛一看,心裡又是一涼。
司機正和剛剛問話的男人不斷地使眼色。
“福哥,你褲腳怎麼有血?”那人說了句。
那煙的男人低頭察看。
變故突生——一直安靜坐在他身邊的兩個人同時直起身,狠狠將他壓下去。
“陳木生!吳勇!”男人又急又怒,大吼道。
喚作陳木生的人從自己的包裡抄出一把錘子,向着男人重重砸下。
方易一陣眩暈,胸口有着陌生的痛楚。觸鬚爆開了。車裡的男人們驚慌地打開窗,車窗卻立刻被觸鬚重重拉上。
混亂的景象中,方易看到剛剛出聲呵斥衆人的帶頭男人歪倒在座位上,脖子纏着幾根深入肌肉的觸鬚。
方易渾身是汗,葉寒抱着他靠在牆邊,讓他在自己懷裡喘氣平息。
“吳樂天……吳樂天殺錯人了……他殺錯人了……”方易冰涼的手緊緊握着葉寒的手指,“他把他老婆的哥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