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元年二月,皇甫嵩奉旨征討潁川反賊。
徵調北軍五校(屯騎、越騎、步兵、長水、射聲)與三河(河南、河東、河內)騎兵,共六萬多人集結於管城,並於二月十三日和右中郎將朱儁相約分兵出擊。
朱儁部走陳留、縣,直奔南陽;而皇甫嵩則出擊潁川,以期吸引黃巾軍的注意力。
剛過四十的皇甫嵩,祖上曾擔任度遼將軍,是正經的軍人世家出身。
性情剛烈,更嫉惡如仇。在進入潁川之後不久,就與黃巾軍波才一部人馬相遇。
雙方在穎水河畔,展開了激烈的撕殺。
苦戰近十日的光景,皇甫嵩終於大敗波才,取得了進入潁川后的第一場大勝。
穎水河畔,殘陽如血。
無數具死屍疊摞在那裡,戰馬淒厲的哀鳴,在戰場上徘徊,似乎在尋找已經喪命的主人。
皇甫嵩登上了一處高崗,眺望遠方。
面頰如同刀削斧劈一般,棱角格外的分明。風中帶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但卻又讓皇甫嵩感到非常的舒服。已經很久沒有聞到過這樣的味道了,好像又回到了在邊關和異族作戰歲月。
這一次,也許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機會。
皇甫嵩心裡很明白,如果不是太平道造反,他說不定現在呆在何方,當個清閒的小官吧。
骨子裡是看不起朝堂上的那些官員,尸位素餐,整天的在算計來算計去。卻偏偏沒有人爲皇上。爲大漢國考慮過。又做了一個深呼吸,皇甫嵩開口:“軍司馬何在?”
“末將在?”
“命令大軍停止打掃戰場,繼續向宛縣進發。我要在十日之內。抵達宛縣。”
“喏!”
軍司馬立刻下去傳達命令。
皇甫嵩卻在依然站在高崗上,斜陽中,如同一棵筆直蒼勁地古鬆。
宛縣啊……從二十天前就失去了消息。據說整個南陽都被反賊攻破,不知道宛縣如何?
皇甫嵩不能不感到憂心忡忡,雖然他從未在手下面前表現出什麼情緒。
宛縣有大將軍地家眷,據說大將軍的父親。何老太公目前仍居住在宛縣城中。如果宛縣被反賊攻破的話,只怕身爲皇親國戚地何府,當然只不過是個外戚,也難以保全。
離開洛陽之前,何進曾專程上門拜託皇甫嵩。
如果是皇甫嵩對何進這個人並不是很看在眼裡的話,那麼太傅袁隗的話,他卻不能不聽。
“義真啊,遂高是我們清除宦閹的關鍵。如果我們能救出他的父親。想必遂高定然會對我們感激萬分。所以,老朽懇求你,不惜一切,務必要保證何太公的安全。”
可以看得出來。袁地確是很在意宛縣。
當然他並不是在意宛縣的安危,而是在意宛縣城中的某一個人。
都這個時候了。還在算計?皇甫嵩心裡要多膩歪有多膩歪,可偏偏又無法拒絕。
按照皇甫嵩的計劃,反賊的主力既然已經被擊潰,那麼十天內定然可以抵達宛縣。
可誰都沒有想到,波才大敗之後,在短短的幾天裡再次集結了數萬人馬,擋住了皇甫嵩的前進道路。不得不說,北軍五校作爲中央常備軍,其戰鬥力非常的驚人。
而波才地人馬大都是臨時聚集起來的烏合之衆,雙方纔一接觸,很快就落了下風。
隨後,河內騎兵自兩側迂迴出擊,令波纔再一次大敗。
在穎水河畔丟了幾千具屍體以後,潰散而去。波纔在親軍的拼死保護下,逃出生天。
好了,兩次大敗,想必黃巾軍也應該明白雙方的差距了。
就在皇甫嵩整備人馬,正要下令急行軍地時候,波才又一次出現了,帶着上萬重新集結的烏合之衆。
“螻蟻,這些該死地螻蟻!”
皇甫嵩終於怒了。
兩次大敗你們,兩次懶得理睬你們,這些該死的蝗蟲卻不知死活,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來送死。好吧,既然你們想死的話,那我就成全你們。
皇甫嵩率軍出擊,大敗波才於穎陰城外。
不過這一次,他不準備在放過對方了。命令五校人馬在穎陰就地修整,而後帶着八千三河騎兵乘勝追擊。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把這些蝗蟲消滅,省的再出來惹麻煩。
波才帶着人馬,惶惶如喪家之犬。
沿着穎水倉皇逃竄。一路上幾乎得不到任何的修整,剛喘口氣,後面的騎兵就追上來。
咬着牙繼續跑,波纔在心裡把褚燕的祖宗十八代罵了一個遍。
打仗就打仗,哪有那麼多的彎彎繞?三戰下來,上萬名黃巾軍橫屍穎水河畔。雖然這些人大部分是波才臨時從潁川地區召集起來的人馬,並非是他本部嫡系。可不管怎麼說,大家都是教友,大家都是苦哈哈。死了這麼多人,褚燕就不心疼嗎?
波才這個人,有點憨直,心眼兒也不算多。
奉命聽從褚燕的調遣,他是有點不舒服。不過爲了天公將軍的大業,這不算什麼。
故而,很痛快的就把手中的人馬交給了褚燕。
他自己則帶着臨時召集起來的烏合之衆,拼命的阻攔皇甫嵩。
用褚燕的話,“波纔將軍,你的任務很簡單,就是給我激怒皇甫嵩,不惜一切代價的激怒皇甫嵩。損失多少人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把他帶到飲馬河畔。成功了,你首功一件;但如果失敗了,就休怪飛燕軍法無情,你到時候別怨我。”
飲馬河,飲馬河……
波才跑了一天兩夜。後面的皇甫嵩依然如影隨形的跟着,大有不取他性命誓不罷休地意思。
“距離飲馬河還有多遠?”
“渠帥。在往前二十里。就是飲馬河了!”
已經疲憊不堪地波才聞聽,頓時精神振奮,“告訴兄弟們。再加把勁兒,我們快安全了!”
皇甫嵩率領八千騎兵一路追擊,斬殺黃巾士卒多不勝數。
眼看着就要追上波才
成想在抵達飲馬河的時候,發現在河對岸有一座黃巾才帶着殘兵敗將,躲入了營內。弄不清楚對方有多少人馬。不過看樣子,人數應該不算太多。也許這裡就是黃巾軍的一處聚集地,正好把它消滅掉。
不過天已經很晚了,手下地騎兵一路追趕,也都顯得很疲憊。
對方大營看上去,已經有了準備。皇甫嵩在思忖了一番之後,決定臨時安營紮寨,在天亮之後發起攻擊。把這些蝗蟲消滅了。想必往宛縣去,再也不會有阻礙。
於是,八千騎兵臨時搭箭了營寨,在飲馬河另一邊修整。
對岸的營地裡。時不時的會有鼓聲響起。應該是反賊在召集人馬,商議對策吧。
皇甫嵩並沒有在大帳中休息。而是站在河畔,看着對岸燈火通明的營地。
當憤怒的情緒過去之後,他開始隱隱感到有些不太對勁。反賊的主帥難道是傻子嗎?
—
明知道打不過我,卻偏偏要送死。
如果換做是我,肯定會放主力過去,然後不斷地襲擾他們的後防線,破快糧道。
潁川如今已經成了反賊的樂園,官軍大都縮在幾個堅固的城市中,不敢出來。
也就等同於,朝廷的人馬在進入潁川之後,糧道就變得很危險。如果沒有袁隗的命令,沒有何進的請求,皇甫嵩是絕對不會理睬冒然出擊。相反,他會步步爲營,掃平潁川地區的反賊主力之後,再向宛縣進發。可惜現在,他只能冒險進軍。
不對,這裡面好像有問題。
皇甫嵩蹙眉看着對岸地營地,又看了看水勢很平緩的飲馬河。
奇怪,飲馬河的水怎麼這麼少呢?
“來人!”
皇甫嵩突然想到了什麼,立刻喚來手下的將領,“你帶人去對岸地營寨看一下。”
那將領打了一個哆嗦,“將軍,你的意思是偷襲敵營?可他們都還沒睡啊!”
“讓你去你就去,不要那麼多話!”
軍令難違,那將領就算有一萬個不情願,也只好點齊人馬,偷偷地趟過了飲馬河,直撲對方的營寨。河水只有馬腿膝蓋那麼深……皇甫嵩心裡一咯噔,似乎明白了。
“全軍集結,全軍集結!”
心中意識到上了當,皇甫嵩大聲的叫喊。跑了一整天的士兵們,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一邊上馬,一邊暗自咒罵皇甫嵩。可皇甫嵩這時候也顧不得許多了,大聲的催促。
幾乎是在同時,那過了河的將領在逼近對岸營地之後,發現對方並沒有什麼反應。
心裡奇怪,一咬牙,帶人就衝了過去。
營寨大門是虛掩的,門口站着兩個衛兵。騎兵衝擊過去,砍下了那些衛兵的腦袋才發現,竟然是兩個草人。心中意識到有些不妙,將領衝進了營地。
只看見到處都點着火把,營地中間有一圈戰鼓,上面吊着羊。
鼓聲,就源自於此。整個營地裡,空無一人。
“不好,上當了!”
那將領立刻帶着人撤出了營地,在河對岸大聲的叫喊起來:“將軍,是空營,這是一座空營!”
話音未落,從飲馬河上游,傳來一陣轟隆的咆哮聲。
如同天河決口,兩人高的水牆呼嘯着就奔騰而來。皇甫嵩沒聽清楚對岸將領的叫喊,可是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如今已經接近汛期,飲馬河的水位不可能這麼低。
只有一個可能,有人在飲馬河上游堵住了水流,纔會出現這樣的一個結果。
那波才,恐怕不是黃巾軍的主帥。對方有高人啊……皇甫嵩翻身上馬,大喊道:“跑,快跑!”
一馬當先,在親隨的護衛下疾馳而去。
可大多數士兵還沒有弄清楚究竟出了什麼事情。眼睜睜的看着滔滔大水撲來。這才發出驚恐地叫喊聲。
飲馬河是穎水地上游,由於隆冬剛過,河水中有不少大塊尚未融化的堅冰。
數千名士兵。被決口的洪水捲入進去。很多人被堅冰撞飛起來,落在河水中地時候,就變成了屍體。足足存了兩天的水,飲馬河上游的水位之高就可以想像了。
兩岸,被洪水捲過之後,變成了一片泥濘。
到處都是死屍。士兵的,還有馬匹的……武器、糧草丟了一地,看上去格外的悽慘。
皇甫嵩跑地快,而且是往高地上跑。
一塊堅冰衝過了,撞在馬上之後,那戰馬一聲哀鳴,把皇甫嵩甩下了馬背。
身後跟隨的親兵,有的人騎着馬。有的人根本就來不及。有親兵把皇甫嵩抓在馬背上,瘋狂的衝上了一座高崗。洪水就從腳下洶涌而過,那冰塊撞擊的聲響,那河水奔騰的聲音。令人心驚肉跳。
皇甫嵩坐在高崗上,麻木的看着滔滔洪水。
突然一聲大喊:“嵩……該死!”
鏘地拔出肋下佩劍。就要自。有親兵眼疾手快,攔住了皇甫嵩。
“將軍,你不能死啊!”
“嵩無能,上了賊人的當,累三軍將士喪命,更有負皇上的厚愛,讓我死,讓我死!”
數百名跑上高崗的士兵齊刷刷地跪下,“將軍,您若死了,我等該如何是好?咱們在穎陰尚有兩萬大軍,我們還有機會啊……將軍一死,誰帶着我報仇雪恨呢?”
皇甫嵩手中的寶劍被親兵搶走,呆如木雞地站在原地。
沒錯,要報仇雪恨!
穎陰還有我兩萬大軍,我還有機會一雪今日的恥辱!
想到這裡,皇甫嵩又來了精神。天亮之後,皇甫嵩收攏倖存下來的殘兵敗將,只剩下四五百人。
而且大多數人的馬匹都被洪水捲走,河內騎兵,如今變成了河內步軍。
待洪水過後,皇甫嵩抖擻精神,帶着殘兵敗將向穎陰方向逃去。一路上可以看到無數在洪水中喪生的士兵,皇甫嵩心如刀割一般,不斷的在馬上責備自己太輕敵了。
黃巾賊,不簡單啊!
雖然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但皇甫嵩
不去面對。
能不惜上萬同伴的性命而設計這個計策的人,不但是足智多謀,而且心狠手辣。
波才?
只是個平庸之輩,不足掛齒。可怕的是,那個隱藏在波才身後的人。
皇甫嵩也是運氣好,而褚燕也是一時大意。早在數日前,陳留地區的黃巾將領彭脫就派人向他求救。面對朱儁的兇猛攻擊,彭脫已經快要支持不住了。所以褚燕在設計了這個計策之後,就帶領主力人馬直撲陳留,準備和彭脫夾擊朱儁的人馬。
而波才卻是一路擔驚受怕,如今正躲在飲馬河上游的高地上呼呼大睡。
所以,皇甫嵩這才能撿回了一條命。
只不過,來的時候是騎兵,大家意氣風發。回去的時候變成了步軍,灰溜溜的還要躲避流寇。當真是風光不再。
跑了一天之後,已經習慣了騎馬飛奔的河內騎兵實在是頂不住了。
僅有的幾匹戰馬,也因爲太過疲憊而累死在路旁。
皇甫嵩心知這樣下去可不行。如果被賊兵追上,他們現在的狀況可是一個都逃不了。
不過,這世上的事情有時候真的是古怪。
在天快要黑下來的時候,一羣飢寒交迫,疲憊不堪的殘兵敗將在山灣腳下發現了一隊人馬,而且都是騎兵,看那些戰馬,不知道比他們原先的戰馬要好多少倍。
人數也不算多,三十多個人。
雖然都拿着武器,可皇甫嵩這邊的四五百人,手裡也都拿着傢伙呢。
“將軍,那些人看起來不是官軍。而且這個時候敢在潁川招搖過去的人,不是反賊就是流寇。咱們這麼跑下去,天曉得要跑到什麼時候。要不然,咱們搶了他們的馬?”
如果在平時,皇甫嵩定然會打聽清楚對方的情況。
可如今這種情況,保命第一。而且親兵說的也沒有錯。這個時候還能招搖過市地人。不是流寇就是反賊。管他們是不是流寇,管他們是不是反賊。這已經都不重要。
重要地是,要儘快趕回穎陰。
當下。皇甫嵩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錯誤的決定,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後一個決定。
數百名官軍蜂擁而上,直撲向那些人。倉促間,對方立刻上馬迎戰,爲首地一人頭戴鎏金獅子開口盔,身穿獅子甲。胯下象龍馬,掌中一對擂鼓甕金錘,正是從宛縣殺出來的董俷等一行人。
離開宛縣之後,董俷等人日夜兼程,馬不停蹄的進入潁川地區。
但此時的潁川,已經變成了太平道的天下,流寇的樂土。到處都是黃巾抹額地反賊,反而官軍是一個都看不見。一路上。也和好幾股黃巾軍遭遇。不過幸好對方的人數都不算多,董俷等人殺出重圍後,聽說在穎陰城有官軍駐紮,就準備過去。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
薰俷身邊的人。也都累得筋疲力盡。
無奈之下,在山灣處停下來。準備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后再次出發。
可誰也沒成想,一羣手持武器的人突然衝了出來。雖然沒有帶着標誌性的黃巾,可看那樣子,就知道對方是窮兇極惡之徒。說實話,這時候皇甫嵩的手下樣子也是很悽慘,看上去和泥腿子差不多。如果是往常,薰俷還會留個心眼。可一路上遭到的襲擊次數一多,董俷不免有些驚弓之鳥。看到對方衝過來,二話不說輪錘就殺。
一邊是疲憊的五溪蠻巨魔士;一邊是狼狽地官軍。
大家的情況都差不多,巨魔士雖然仗着馬匹、兵器的便利,可官軍的人數卻很多。
薰俷大錘上下翻飛,在人羣中連連喊殺。
錘過之處,無一人能夠阻擋。象龍在人羣中縱橫馳騁,連踢帶踹,又是撕咬,又是衝撞。
皇甫嵩在遠處看地清楚,心裡暗道一聲:反賊之中,果然是藏龍臥虎啊。如此猛將,竟然不能爲朝廷效力……可惜,實在可惜!
不過可惜是可惜,皇甫嵩還是從親兵手中接過了一張三石硬弓。
張弓搭箭,瞄準了董俷。手一鬆弦,利箭如同流星一般直撲向人羣中的薰俷。
狂狼大叫一聲,“主公小心!”
一個虎撲,從馬上竄起來,把董俷撲下了戰馬。利箭正中狂狼地背心,當場斃命。
薰俷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大錘雖然丟在了一遍,可是象龍卻機靈的跑到了他的身旁。
翻身上馬,抽出了斬馬劍。
“反賊,拿命來!”
聲若巨雷一般,手舞斬馬劍,一路衝殺過來,直撲向皇甫嵩。
這發起狠來的董俷,殺法格外兇殘。刀刀見血,招招要命。凡攔在他面前的官軍,無不被他砍得是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皇甫嵩心中暗自吃驚:反賊中有如此人物?
身邊的親兵一擁而上,把董俷圍在了中間。
此時,巨魔士已經節節敗退。有道是好虎架不住羣狼,官軍也是玩命了撕殺起來。
皇甫嵩面沉如水,眼中寒芒隱現。
再次彎弓搭箭,準備射殺董俷的時候,突然從旁邊山溝中傳來了一個聲音:“主公,休要驚慌,少要害怕,唐周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支利箭呼嘯着射向了皇甫嵩。
噗的一聲,正中皇甫嵩的肩膀。而董俷也在這時候砍翻了身邊的親兵,探手抓出一支投槍,怒吼一聲,擡手擲出。雙方相距有幾十步,可薰俷這一擲,卻是含怒而擲,不但力道猛,更快若流星一般。
皇甫嵩先是被箭射中肩膀,手一軟,弓箭脫手。
緊跟着一道烏芒臨面,眼睛一閉,暗叫一聲道:我命休矣!
噗……
一蓬血霧,噴向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