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洞穴幽深潮溼,不分晝夜的黑暗着,石壁上的的燈影模糊了男人身上月白的衫子,他微微低着頭,聲音低沉,卻似又含着絕對的權威:“房宿,這地道大概還有多久鑿通?”

“回小公爺的話,大概明日便可功成。”一個灰衣中年回到,語氣恭敬。

男人點了點頭,看向另一個虯髯大漢:“心,上面現在情況如何?可有什麼動靜?”

那漢子答道:“倒也無甚大事,那昏君好像要派他的第九子去江南,調的是北大營的十萬兵馬,還有南路的十萬精銳,二十萬兵馬一走,京城就只剩下三萬老弱殘兵,根本就不是我們的對手。”

灰衣中年聽到那大漢說到這裡,面上頗有些得色:“小公爺這招聲東擊西,真是妙哉!只待我們人馬一到,京城勢在必得。”

男人並沒有露出什麼歡欣的神色,略點了點頭:“亢宿那裡如何了?”

虯髯漢子:“麗都離這裡不過百餘里路,待幾日後,朝廷兵馬一走,他就會帶人趕過來,不過是朝夕之間的問題。”

男人點了點頭,似是鼓舞士氣:“你們做得很好。”他天生有一種文雋的氣質,一股清然的正氣盈身,十分令人信服。

虯髯漢子看着他笑起來,換了個話題:“如今終於同小公主團聚,小公爺似乎心情也好了許多。”

男人的笑容似乎變得有些苦澀,卻也不動聲色,同他們略說了會子話,就轉身去了。

虯髯漢子看着男人落寞的背影,對身旁的灰衣中年人小聲道:“房,我說錯了什麼嗎?”

那灰衣人搖了搖頭,嘆一口氣道:“說來話長啊……”

“怎麼回事?”

“唉……雖然我們小公爺……那小公主卻早就變了心腸了。估計,小公爺這裡正上火呢,人都道女人水性,此話不假……”

心宿皺了眉頭道:“我幾年前在阮府也是見過小公主的,爲人單純貞靜,同小公爺伉儷情深,哪裡是這麼容易變心的?怕是有什麼誤會吧。”

那房宿大搖其頭,低聲道:“哪裡是什麼誤會啊,那小公主見了小公爺沒有半日的快活,愁得都病了,嘴裡除卻她後頭那個男人的名字,便再也沒有說過旁的話了,這不是變了心又是怎地?”

心宿原是個講道理的人,想着雲鳳這些年原是以爲自己丈夫死了,又被家裡強迫着改了嫁,她一個弱女子又能如何呢。想了想又道:“她後頭嫁的那一個也算得上是池中之物,聽說爲了她連尚書都得罪得起,如今更是連官都不要做了,想來也是個……唉……遇到這樣的癡情種,也怪不得她了……”

房宿哼一聲笑出來:“越是這樣,他也就越不該活在這世上了,我看蒼龍如今的心思,那姓艾的往後怕只有死路一條了。”

心宿笑了笑:“怎麼不是呢!”到底是有些可惜。

男人回到石室,雲鳳似已經睡得香甜,俯身趴在牀榻上,一頭烏黑的長髮揉得亂作一團。

男人緩緩走過去,用手理了理她的長髮,默默坐了會子,嘆了口氣,復又走了出去。

雲鳳還是一動不動,忽而聽到外間有輕輕的石子敲擊石壁的聲音,她才坐起了身子。這是小叫天的信號,表示他已經將諸事安排妥當了。

雲鳳小心翼翼的摸了摸早已放在懷裡的火摺子同描摹下來的地圖,這才緩緩往外走去。新鑿的地道佈滿泥土和積水,她這幾日往來都是被人抱來抱去,現在自己這麼走着,頗有些不方便,一不小心就砰的一聲跌了一跤。

好在沒有人看見,那小叫天果然沒有耍她,他早已把妨礙的人調了開去。

雲鳳這麼想着,不由有幾分感激他,心想他一介男子卻暗自喜歡着“阮俊誠”,這是多麼羞於啓口的一件事啊,不是不可憐的。

這麼想來,自己這麼利用人家是不是不太好呢。心裡有了幾分愧疚。

不過又一想,這也是他自己願意的啊。再說了,她逃掉後,他們大可再找個女子冒充那小公主,對他們來說也絕非難事。這樣的話,“阮俊誠”就算知道是他把她放跑的,也不會真的將他怎麼樣吧。

這麼想着,雲鳳又有些看開了。畢竟她從未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她只是想跟峙逸在一起罷了。

雲鳳慢慢往前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也許因爲這裡靠近出口,爲了隱蔽,石壁兩邊已經沒了火把。

雲鳳想着,這石洞做得這麼簡陋,這班人恐怕是從未想過久留。一邊這麼想着一邊小心翼翼點燃手中火折,細細看自己手中臨摹下的地圖,心中不免雀躍:馬上就要到了,她馬上就要見到峙逸了……她那一顆心怦怦跳得好不厲害,幾乎要從腔子裡蹦出來一般了。

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雲鳳嚇得連忙收了火摺子,就近躲在一處天然凹槽裡,就看到恍惚一個白色影子急急跑了過來,雲鳳心裡納悶,他怎麼跟來了?

此人不是小叫天又是誰?只見他此時皺着眉頭自語道:“該死,剛剛明明看到火光的,這個死女人跑到哪裡去了。”

雲鳳聽得他語氣中的戾氣,不由害怕起來,心想着:他既放了我走了,做什麼又跟來?聽他這語氣分明是含着殺意,莫非……

雲鳳心中突的一響,後背都滲出冷汗來。

也許他放她只是把她引到無人處罷了,趁着沒人將她解決掉……

雲鳳一時間身上都得篩糠一般。半晌才平靜下來。

她一個弱女子,又怎麼能是他的對手呢?

好在她爲了不顯眼,特地在衣服外面套了“阮俊誠”一件烏黑的披風,如今這裡這麼暗,又沒有火把,他一定看不到我的。

這麼想着,雲鳳索性把臉往下埋了埋,連呼吸都屏住了。這種時候她也沒有旁的辦法了。

小叫天又往前走了走,四處張掃視一番,雲鳳分明看到他的目光向這邊掃了過來,那犀利的眼神在這漆黑的山洞裡也閃着兇狠的光,雲鳳這一刻嚇得身上幾百塊骨頭幾乎都抖散了,那小叫天卻把臉偏了過去,晦氣的罵了一聲,這才走了。

雲鳳聽着他的腳步聲遠了,又等了等,纔想着起身,扶着牆爬起來,腿卻還在抖着。

她心中深知此地不宜久留,拼了命的往前掙。

“爺,你看,這裡果然是鬆的!”一股隱隱的光亮夾着一把熟悉的聲音傳來,雲鳳激動不已,哈,艾維,這是艾維的聲音……

他喚着“爺”。

莫不是,莫不是峙逸找來了吧!

對啊,他是那麼聰明,有什麼是他想不到的呢?

雲鳳興奮極了,向前跑了兩步,卻沒有注意到腳下,“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爺,你聽……裡頭有動靜,這裡面是有人的!”

“嗯,繼續挖!”

呵,那是峙逸的聲音,低低的,很好聽,雲鳳興奮極了,感覺有一股氣息衝上了她的頭頂,她在這一刻恨不得自己能飛過去,飛到峙逸的身邊……

呵,她的峙逸啊!

強撐着半爬起身子,雲鳳張開嘴道:“……”卻還沒有來得及發出聲音,一隻陰溼的手掌就捂住了她的嘴巴。

那人把她往後拽了拽,冷笑着貼着她的耳朵道:“賤人,你讓我好找!你以爲我真的看不見你嗎?”

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的從雲鳳眼睛裡滾落出來,她一雙眼癡癡的看着那從外間射來的一線日光,她的夢想希望幸福本來這麼近了,就被這隻手生生的砍斷了,她雙眼充血,意識模糊,拼了命的狠狠咬了一口小叫天的手掌。

小叫天疼得一甩手,將她的腦袋用力往地上一撞,撞得雲鳳眼冒金星。頭上傷痕裂開,血不住往下淌,還不待清醒過來,小叫天已然撕了她半截衣袖封了她的嘴巴。雲鳳一雙眼卻還是死死盯着那一線光,嘴裡嗚嗚有聲。

小叫天冷笑:“哼,想不到他竟然真的找來了,這樣的好機會,我豈會放過,如今我也不必親手殺你了,看看蒼龍怎麼處置你吧!”言畢馱着雲鳳一躍而起,輕鬆的在石洞裡穿梭起來。

雲鳳在他肩上隨着起落一頓一頓,她看着那一線光亮也一晃一晃,漸漸變弱,一顆心疼得如被刀剮一般。緊握的拳頭張開,一張細小的紙片落到了水窪中。

下人扒開面上的沙石,一個洞口露了出來,艾維用火把往裡照了照:“爺,你看,果然如此。要不要派兩個人先進去探探路?”

峙逸沉吟:“不要打草驚蛇。”

“那?”

峙逸將腰上玉佩取下,遞到艾維手裡:“你現在去九王爺府上,說我向他借兵五千,他府上有八千護衛,各個都是精銳,情勢所迫,我想他會親自來的。”

“這……如果……”艾維不大放心。

峙逸接過一旁侍從手中的火把:“沒什麼好說的,快去吧!”彎腰就要進洞。

艾維連忙攔住:“爺,你不會武,使不得啊!”

峙逸淡淡一笑:“你緊張什麼?你若是還不去請人,我們就真的都完了。”

“這……”艾維知道峙逸的倔脾氣,也只好轉身就去了。

峙逸回頭看了一邊的侍從:“你們守在花園口,艾維回來之前不要放任何人進來。”

“是!”

峙逸這才點點頭,定定神,握着火把一步步往洞穴裡走去。

雲鳳頭暈眼花的注視着小叫天的嘴巴一張一翕,卻聽不清他究竟在說些什麼,只覺得耳間轟鳴,難受之極。

男人聽着他慢慢把話說完,臉色冰寒:“你說的都是真的?”目光轉向雲鳳的臉上。

“豈會有假,也不知道她是用什麼辦法聯繫上那姓艾的,如今洞口已經被發現了,情勢危急,這細作不殺不行……”

男人寒着臉看了小叫天一眼,只是一眼,小叫天已然噤聲。

“這麼說來,我倒要問你,憑她一己之力,怎麼可以走得那麼遠連一個人都碰不到?”

“這……”

“我再問你,今天調度本不該你管,你爲什麼要同房宿換班?”

“我只是……只是……”

“放肆!”男人怒吼,慢慢踱到小叫天面前:“你以爲你的所作所爲我真的不知道嗎?你以爲憑你的水平真的可以列於七宿之首嗎?如果不是因爲你們阮家所做的犧牲,你以爲我會這麼放任你的所作所爲嗎?”他的聲音並不重,卻充滿了懾人的力量,小叫天冷汗直冒,頻頻後退。

“可是……”

男人冷哼一聲:“如若她有了三長兩短,你就得跟她陪葬!”

小叫天臉色鐵青,說不出話來,看向雲鳳的雙目幾乎要噴出血來,如若目光可以做箭,雲鳳早就死了千萬次了。

男人揉了揉眉心,平心靜氣道:“當務之急叫房宿那邊加緊進度,如今洞口暴露,這裡已經不安全,如果敵方用煙來薰,我們必死無疑。”

小叫天似這才從爭風吃醋中醒過神來,意識到情況危急,臉色也變了:“要不我們現在衝出去將那艾府佔領,總比在這裡坐以待斃好。”

“阮俊誠”笑一笑:“我們去了艾府,等於暴露了自己,引得那昏君前來圍剿那就完了,好在他們算不到我們的出口在哪裡,還是這裡安全一些。”

小叫天想了想又道:“那現在該怎麼辦?”

“阮俊誠”用手指撫了撫自己的下巴:“無妨,你先派心宿他們幾個武藝高強的去艾府那邊看看有什麼動靜,如若不妙,再圖之便是。”

“這……是!”小叫天拱手一揖,就要離開。卻又被“阮俊誠”攔了下來:“告訴他們,切勿驚慌,我們勝券在握。”

“……是!”小叫天這才轉身去了。

待小叫天去得遠了,男人踱着步子走到雲鳳面前,取了他嘴裡的髒布,掏出一條帕子爲她擦着臉上的血跡:“怎麼就搞成了這樣?”他的聲音十分溫柔,像是個和煦的長輩。

他手中的帕子看起來十分舊,卻洗得十分乾淨,帕子上別緻的繡着一棵果實累累的橙樹,淡藍的帕子上黃綠交錯,雖舊了,卻也十分好看,這原是雲鳳的舊作,那橙諧音男人的名字“誠”。他還留着,她卻裝作看不見,只恨恨看着他:“你什麼都知道?”

男人心想:不叫你吃點虧,你怎麼會乖乖呆在我身邊?嘴上卻道:“你什麼都瞞着我,我又能知道什麼?”

雲鳳想起剛纔的驚險,眼淚幾乎要不爭氣的落下來:她剛剛差點就被那狗賊殺了。就在她以爲自己要見到峙逸的時候……

想起峙逸,雲鳳眼中的淚又要滾落下來,卻不願在這個人面前表現出脆弱,到底把眼淚吞了回去。

男人看着她倔強的臉,嘆一口氣:“沒想到他居然能想得到,看來他果然不簡單,可惜了,這樣的人才卻不能爲我所用。”

雲鳳始終擰着面孔不說話。

男人將滿身泥濘的她抱了起來,月白的衫子上也沾了些污垢,他卻並不在意。輕聲道:“你知道自古爲何美人總是配英雄嗎?”

雲鳳沒做聲。

“因爲美人好,天下人都知道,卻只有最強的男人才可以守護她。所謂英雄一詞,不過是強人的冠冕罷了。”

雲鳳想着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他還能說出這麼不着邊際的話,毫不驚慌,也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男人猶自自說自話:“……你知道嗎?我纔是最強的男人,只有我才能真的得到你,那艾峙逸……你便當做一場夢好了!”說道後頭,他的聲音不是不苦澀的。

雲鳳卻只是撇過頭去。

男人苦笑了下:“我平生最後悔的事情唯有一件,就是當年撇下了你,哼,是我把你對我的感情估量得太高了,我沒有想到……”

雲鳳嘴角突然低低開了口,卻是諷刺譏誚:“你已然將我放棄,卻還要我對你苦苦堅持,你倒是很會算賬。”

男人似乎真的傷心了,半晌道:“你從前從來不會同我說這樣的話。”

雲鳳心想:因爲我的心中不再戀着你了。

男人望着她,還待要說什麼,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竟是小叫天去而復返:“小公爺!”小叫天厭惡的掃了一眼男人懷中的雲鳳,頓了頓道:“心宿他們回來了,只下來了一個人,他們已經把他抓來了!”

“哦?什麼人?”

小叫天嘴邊噙着惡毒的笑容,望着雲鳳別有深意:“就是那艾峙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