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王爺啓瑜今年虛歲十九,也許因爲是第一回娶婦,也許是因爲格外喜歡,不過迎娶個側妃,場面隆重異常。
月桂站在李穆身側,冷眼看着胸前裹着紅綢花的啓瑜傻笑着四處敬酒,掀了掀眼目:不就是娶個媳婦兒嗎?多大點事兒啊,樂呵成這樣,傻不傻啊!這麼想着,就看見啓瑜擎着一碗酒踉踉蹌蹌的走了過來,似是要給李穆這個大舅子敬酒。
月桂從鼻腔裡頭蹦出一聲:“哼!”
李穆同喜得暈陶陶的啓瑜喝了一回,把他打發走了,側身對月桂揚揚眉道:“你怎麼老和人家九王爺過不去?你這張臭臉簡直把這整個屋子的喜氣都給衝沒了,我看你也不要站在這兒了,去新房幫襯着秀月吧。”
月桂小聲嘀咕:“嫌我在這兒給你丟人,我走就是了!”
李穆只好苦笑搖頭。
月桂纔出了宴廳的門,就遠遠看到穿着一身深藍雲鶴紋衫子的峙逸在硃紅的迴廊裡穿梭,眼看就要走過來了,月桂喜不自勝,正待要喊一聲:“艾少爺!”不小心撞到了斜刺裡走來的一個人的胸膛上。
那人胸膛很硬,撞得她腦門一疼,她又是個爆碳性子,正要擡頭開罵,卻被那人的氣勢鎮住了。
這人身材瘦長,不過穿着一件青布衫子,披着一件半舊漆黑斗篷,卻從內裡透出一股子清貴氣質,細長的狐狸眼,挺直的鼻子,說不上俊朗,卻有一份內斂的氣質,那狐狸眼落在她的臉上,竟有幾分震驚。
月桂見到他這般氣派,身後還跟着四個隨從,到底不敢惹他,揉着頭嘀咕一聲:“你走路不會看路啊!”就要從側邊溜過。
卻被那人捉住了手腕:“你是誰?”
月桂還沒被人這麼無禮待過,正皺着眉頭要開罵,那人身邊的隨從冷冷道:“哪裡來的野丫頭?六王爺問你話你沒聽見嗎?”
月桂這才知道面前是誰,但是她素來被李穆慣得沒規矩慣了,平日裡又跟啓瑜混得沒大沒小的,也就沒當回事,冷冷回道:“六王爺怎麼了?九王爺我都不怕還怕你不成?”
她原是隨口說的一句話,聽到疑心極重的啓玥耳朵裡愣是變了味道,分明就是奚落他的身份不如啓瑜顯貴,當下就寒了面色。
月桂從來沒見過誰人這般真的同她作色,到底有些怕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就看到峙逸笑吟吟的走過來,對着那狐狸眼的六王爺弓一弓身子:“王爺!”
六王爺這纔去了眼底的狠戾,撒了手,一臉鄙夷的對月桂丟了一句:“今天就饒了你這下賤東西,滾吧!”側頭同峙逸說話。
月桂哪裡受過這種鳥氣,氣得直哆嗦,卻看到峙逸正對自己使着眼色,知道這六王爺不好惹,也就灰頭土臉的去了。
啓玥轉身對峙逸道:“你認得她?”
峙逸笑得溫潤:“狀元爺李穆的婢子,寵得有些過,不大懂規矩。”
啓玥鄙夷的“嗯”了一聲,又道:“你怎麼也這麼晚纔來?”
“出家門的時候,被內閣首輔叫去了,商議吏部新呈上來的摺子。今年幾個老臣告老,各處都有大的變動。”他的聲音很低。
啓玥笑一下:“那摺子我也是看過的,你覺得如何?”
峙逸瞬了瞬眼目,聲音更低了:“該安排進去的都安排進去了,王爺放心便是。”
啓玥揚眉一笑,又道:“聽說你要休了喻尚書的千金,你不怕同他鬧得不愉快?”
峙逸素來不喜歡同旁人過多談論自家的事情,垂了頭:“微臣也是沒有辦法。”
“想不到你竟捨得爲了個女人做到這一分,我還真是自愧不如啊!”這一句話說完,啓玥似是咀嚼出了幾絲苦澀。
峙逸勸道:“王爺是做大事的人,自然是該當豁達處便放開些。”
這句話原是說到了啓玥心坎裡去了,他卻不無惋惜的嘆了口氣,不再多說。
月桂一邊罵着六王爺是六王八一邊憤憤的往新房去了。
這新房佈置得既喜慶又典雅,分明是花了不少心思的,一個穿紅衣着金冠的美人兒對着鏡臺癡癡望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月桂走過去:“姑娘這是怎麼了?大好的日子杵在這兒發呆,蓋頭都不蓋上。”
牡丹看到那鏡子裡頭映出一張同自己八分像的臉蛋,這纔有了幾分精神勉強的笑一笑。
月桂看到她這一笑,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忍不住噗噗跳了起來。
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同自己八分像的主子,月桂原是又羨慕又憐惜,羨慕她那弱柳扶風、風華絕代的氣質,憐惜她在外飄零多年、孤苦無依的身世。
本來這麼多年來,狀元爺同九王爺都絕望了,卻在今年年初得了秀月的一點信兒,說是當年被褚貴妃下毒之後,她沒死,只是毒啞了嗓子,被人賣到了一處暗娼僚子裡頭,一待就是好多年,被人折磨得遍體鱗傷。見了人只是抖抖索索的要哭。
九王爺傷心的淚人一般,毀了那魔窟,將秀月帶了回來,重新改了籍,現在還大張旗鼓的要娶她,一點都不在乎她是否是完璧之身。
月桂想着自己這麼些年來若不是仗着同這秀月有幾分像,如今也不知道飄零到何處了,就越發覺得要對秀月好了。
月桂低頭伏在牡丹耳邊:“姑娘餓嗎?要吃東西嗎?”
牡丹搖搖頭。
月桂嘆一口氣。
牡丹見她沮喪,好奇的比手勢:你是遇到了什麼事嗎?
月桂看不懂她的手勢,歪着頭髮愣。
牡丹笑一笑,沾着胭脂在鏡子上寫道:“因何嘆息?”
月桂這才點了下頭,憤憤道:“剛剛在路上碰到了一個王八蛋,長着一張狐狸臉還橫得沒邊,看着就讓人討厭。”
牡丹笑起來。
月桂知道牡丹寂寞,喜歡聽她說話,加上她本就是個大鳴大放的性格,就越發來勁的把自己來路上遇到六王爺什麼的一股腦兒都倒了出來。
卻發現牡丹整個人都愣了,似是受了什麼驚嚇,怔怔然就要下淚一般。
月桂唬得連忙擡起她的臉,滿頭的金翠向後一倒,嘩啦啦響了起來。
月桂用帕子一點點沾着牡丹眼角將落未落的淚水:“姑娘千萬別哭啊,待會兒還得出去見客,這妝容可不能花啊!”
牡丹見她這緊張的樣子,又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
正在這個時候,啓瑜探頭進來:“你們笑什麼呢?這麼開心?”他喝得滿面通紅,胸前還頂着一朵鑼一般大的透着酒味溼嗒嗒的紅綢花,樣子很是滑稽。
月桂一皺眉:“大白天的你就跑到後頭來了,還得了?”
啓瑜也不理她,屏着呼吸蹲在牡丹面前,從袖子裡捧出幾隻梅花餃:“秀月姐姐,剛剛在前頭看到了這個,記得小時候你特別喜歡吃這個,所以……所以我……”他的臉此時幾乎要比那紅綢花還要紅了,頗有些粗糙的手還在戰抖,將那梅花餃穩穩當當的放在那妝臺上,轉身就急匆匆的走了,在門口的時候還不小心趔趄了一下。
饒是月桂,都覺得感動得不行,將那梅花餃取了一個,竟還是溫的,遞到牡丹面前:“姑娘吃一口吧,還是熱的,難得他這一片心思。”
牡丹卻搖搖頭,她早就不愛吃這個了。
見月桂那眼巴巴的樣子,笑起來,沾着胭脂在鏡子上寫道:“你吃”
月桂覺得古怪起來,她也是個女子,心裡隱隱覺得眼前這個女子一顆心全然不在那傻小子身上,卻又不明白她爲何答應了這樁婚事,若是圖財勢的話,卻也全然不像。
這麼想着,不由皺起了眉頭,想着待會啓瑜進來看到梅花餃還在怕是要傷心的,就自顧自的吃了幾口,甜絲絲的倒是還蠻好吃的,索性就全吃下去了。
後來,啓瑜又陸續派人過來了幾次,送些宴席上的好吃的,想是他自己脫不開身了,牡丹卻依然沒有興趣和胃口,東西也就全入了月桂的肚皮。
月桂一邊打着飽嗝,一邊想着若是啓瑜知道,曉不得怎麼樣一副齜牙咧嘴的樣子。忍不住嘿嘿笑了:千萬不能讓他知道了。
峙逸一進入宴廳,同諸人打了招呼,見李穆身邊位置空着,就過去坐了。
李穆瞥了一眼同峙逸一同進來的六王爺,對着峙逸道:“艾兄什麼時候搭上了這位爺?聽說他素來不與人結交的。”
峙逸笑一笑:“不過是迴廊裡頭遇上了,一同走一程罷了。”
李穆笑起來:“你是該好好巴結巴結個人了,你那岳父大人可不好對付啊。”
峙逸苦笑,用手抹了一把臉:“連你都知道了。唉,如今讓我在京城裡頭怎麼做人哎。”
李穆撲哧笑了:“你還有心打趣,那五千兩銀子,你何時給我。”
峙逸裝糊塗:“你在說什麼?”
李穆哀嘆:“過河拆橋啊,當年我的錦囊妙計都餵了狗了了。”
峙逸笑起來:“狀元爺有心打趣,看來你心情還不錯,如今攀上這門好親,原是好處良多。”
李穆搖頭:“只有我瞭解你的內心是多麼庸俗。”又看了看遠處的啓瑜:“但願吧……”
峙逸笑一笑:“如今即找到了妹子,妹子又有了這麼好的歸宿,你多年夙願也了了,有什麼打算?”
李穆笑得輕描淡寫:“我一個廢人,又能有什麼打算?不過每日眠花臥柳飛霜醉月罷了。”
峙逸皺皺眉頭:“不打算定下來,成個傢什麼的?”
李穆搖頭一笑:“誰會願意嫁給我這麼個人?”
峙逸笑一笑:“……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李穆豈會不明白他的意思,分明指的是月桂,臉上卻還兀自裝着糊塗:“莫非艾兄一直戀慕於在下?”
峙逸也不惱,笑得頗有深意:“我怕你後悔。”
李穆亦言笑晏晏笑:“艾兄管的未免寬泛了些吧。”
峙逸嘆口氣:“隨你吧,我今天原是有事向你打聽,你那邊路子廣,多少知道些風聲的。”
李穆揚揚眉:“你指的是……”
“慶熹班。”
“這個戲班子確實不一般。”
峙逸點點頭:“年初我家裡那點子事你也有所耳聞,我始終覺得這個戲班子很是詭異,卻怎麼都查不出他們的來路,還望你幫我這個忙。”
李穆比了個數,峙逸笑一笑:“這點子錢我還是拿得起的。”
李穆點點頭:“其實到我這裡來查慶熹班的不止你一人,我以前手中也有些消息,只知道他們是江南那邊過來的,班主是個極其醜陋的老人,一般不出門見人,慶熹班的頭牌武生便是那小叫天,功夫了得。”
峙逸想起來之前送雲鳳回來的那個將軍說過發現雲鳳的是一個滿臉恐怖傷痕的老丐,之後他曾派人去尋過,那老丐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由心生疑竇:“那班主到底如何醜陋,可是滿面傷疤?”
“有這麼一說,艾兄可是曾經見過他?”
峙逸便將雲鳳那件事原原本本的說了,李穆點點頭:“這倒真是有幾分蹊蹺。說到這個,我還想起一件事情。”
“什麼?”
“記得有一日你陪尊夫人一同去戲園子看戲,我原是坐在你們對面,發現側廂一個戴着面具穿着水衣的戲子一直向尊夫人那邊望,我便想看個究竟,卻還被尊夫人餵了幾個白眼,你們下樓的時候,我看到他分明一直在後面跟着你們,我便留了個心眼,後來你同胡之庸寒暄,尊夫人便落了單,那戲子分明是想上前來搭話,我怕他圖謀不軌,便先上前同尊夫人說話,他這纔沒有上前,這件事情似乎還徒然惹得尊夫人不快,把我看做登徒子了。”李穆這麼說着,便笑了起來。
峙逸蹙眉想了會子,這麼說來這慶熹班竟早就在打雲鳳的主意,說不定還是衝着雲鳳來的。
來自江南?對於朝廷來說,江南表面上看來鶯飛草長、一派安詳,卻是前朝遺臣盤踞之地,內裡十分兇險,這慶熹班竟然來自江南……
峙逸正想得出神,有人拍他肩膀,他一轉頭,卻是胡之康:“好傢伙,原來你們二人躲在這裡談心啊,今日相聚,豈能忘了我?”
峙逸見那胡之康喝得臉膛子紅亮紅亮的,一顆心突然也亮了。
李穆同胡之康不甚合得來,神色淡淡,三人談話顯得格外無味,正尷尬着,峙逸隨便扯了個由頭就把胡之康拉了出來。
胡之康出來後還有氣:“你看他那個樣子,不就是攀了個便宜妹夫嗎?了不得了他……”
峙逸拍拍他的肩膀:“他就是那麼個人,也不是有意的,你何必計較。”
胡之康這才平了氣,見峙逸那表情分明有事相求:“你拉我出來有何事?”
峙逸皺眉道:“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就是問你,上回周文晰府上被抄,不是你去做的案錄嗎?可是抄出了些什麼?”
胡之康回憶了一會道:“那老兒家原是沒得什麼家底了,也沒抄出什麼來。說也奇怪,當時不知怎麼回事,竟連那鄭福喜都驚動了,說是要找一本什麼書……後來就沒了下文……唉,朝廷的事,就是這麼回事,你知道這麼些做什麼?說來也怪,當年艾府抄家的時候也是因爲一本書……”
一本書?
峙逸的眉頭漸漸舒展,心中漸漸理出思緒,難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