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李穆坐在廳堂裡,看看手中的玉牌,又看看站在一側的月桂,臉上表情森冷,同平日和煦的樣子判若兩人:“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月桂呶呶嘴:“難道還是我的錯不成?是他先要輕薄我的!”手一伸,直直指向坐在客座的啓瑜。

啓瑜本還用手將臉上烏青遮遮掩掩的,此時也顧不得那許多,放下袖子同月桂對罵起來:“我不過同你說說話罷了,你至於嗎?”

月桂啐了他一口:“我呸,就你那吊膀子的下三濫手段,什麼我長得像你的故人……我們公子聽了都要笑掉大牙,你也不嫌丟人,找人聊天犯得着去那種地方嗎?你哄誰呢!”月桂越說越激動,連艾峙逸暗示的咳嗽聲都沒有聽見,“啪”的一聲,就捱了李穆的耳光。

月桂被打愣了,怔怔的看着李穆。

“我當我養了你十年,你那低三下四的本性原是改過來了,今日一見,你同街邊偷兒又有什麼區別?一個女孩子,滿口污言穢語,成何體統?”

“我……”月桂捂着臉,一臉羞憤,不願再同李穆對視,低下頭,眼淚如斷線珠子一般。

啓瑜沒想到李穆竟會打月桂的臉,一時忘了該說什麼,看着月桂那委屈難過的樣子,反而有點不落忍。

峙逸輕嗽一聲,沒有說話。

李穆臉上沒有半分疼惜的樣子,對着月桂厲色道:“愣着幹什麼?快給九王爺賠罪。”

月桂如木頭一般跪倒下來,“砰、砰、砰”對着啓瑜磕了三個響頭。

李穆冷冷道:“就這麼完了?”

月桂真的嘴顫了顫,咬牙切齒道:“對不起了九王爺,賤婢生性低劣,唐突了九王爺貴體,還往九王爺海涵。”

啓瑜看月桂那死了爹孃一般的目光,心裡瘮得慌,又覺得她可憐,一時間,自己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這……那……起吧……本王……”他話不待說完,月桂轉身就跑了,哪裡理他。

啓玥見她這麼去了,有點莫名的失落。

李穆在一旁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把玉牌歸還給啓瑜:“讓九王爺見笑了,草民教養無方,平日待她太過嬌縱……”

啓瑜沒有再說什麼,整個人怏怏的,一點都沒有報了仇的愉悅,將玉牌揣在懷中,就要作勢告辭。

李穆卻突然道:“剛剛聽王爺言語之間提到一個故人長得和月桂十分相像,請問這個故人名字可是叫做……秀月?”

啓瑜一愣:“狀元爺怎麼知道?”

李穆聽他這麼說,微微一頓,笑容苦澀起來:“實不相瞞,草民有個失散多年的妹妹,幾年前被送進了宮,她的名字就叫做秀月。”

“那你……”

李穆見到啓瑜眼中的驚詫,笑得越發哀慼:“正是因爲思念家妹,才收養了同她有幾分像的月桂,本想聊做慰藉,哪知道他們分明是南轅北轍的兩個人,這些年來,我原是從未斷了念想,託人四處去找……”

啓瑜惻然:“……所以你將那賽雪畫的同她那麼像,難道是爲了讓識得她的人前來同你一見嗎?”

峙逸在旁邊又咳嗽了一聲:“九王爺誤會了,李兄雖長於丹青,但是他有個致命的弱點,那便是他畫的美人兒不管是背景如何,衣着如何,都長得十分相似。”換句話說,李穆畫的美人都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啓瑜怔怔道:“原來是本王自作多情。”

李穆又道“草民想問一句王爺……秀月如今……”

李穆話未說完,九尺高的啓瑜已然垂淚,哭得稀里嘩啦:“都是本王的錯,如果不是本王,母妃也不會把她……秀月姐姐從來都不嫌棄我粗笨,也不曾因爲我是王爺而對我特別巴結……都是我害了……”

李穆其實早已對妹妹尚存在人世不抱什麼念想,但是因着沒有消息,心裡不免還有些希望,如今坐實了妹妹去世的消息,憶起少時同妹妹相處的諸般回憶,也不免落淚。

峙逸原是知道些他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礙於種種原因,不能點破,看場面尷尬,只好轉身出了花廳,往那園子裡走去。

峙逸憶起今日同啓瑜的相處,自己不由有了答案,且不管這啓瑜心智如何,倒是個心地善良純淨的人,同啓玥大不相同。

正想着,就看到月桂正抱着手臂蹲在水邊,望着自己的倒影哀哀啜泣。

峙逸走過去,舀小石子一砸,月桂那倒影就被水波撕得稀爛,月桂撅着嘴回頭罵:“打了又來哄,真不要臉……”話未說完,見站在那兒的分明是穿着朝服的峙逸,臉刷的就紅了。

峙逸輕笑着走過去:“見到是我,挺失望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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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桂舀手背胡亂擦臉,沒說話。

峙逸被她這動作逗得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哪有姑娘家像你這樣的?連個帕子都沒有。”說着,從懷裡掏出個帕子,遞給她。

那帕子菸灰色,用藍色的絲線繡了一個遒勁的“逸”字。

月桂從沒見過誰能將一個字繡得這般有意境的,忍不住就把那帕子接過來多看了幾眼:“這女子將艾公子的名字繡得這般特別,想來你一定是她心頭的人吧。你可千萬不要負了人家啊!”說着,到底沒捨得擦,又把帕子還給了峙逸。

這帕子原是雲鳳繡的,峙逸笑而不語,將它收回了懷中。

月桂盯着他看了半晌:“艾公子現在一定特別幸福吧,月桂早就看出來了,艾公子如今連笑容都同從前不一樣了呢。”

峙逸苦笑,摸摸自己的臉,若是連月桂都瞞不住,他還能瞞得過誰?

人人都知道雲鳳是自己的弱點,這原是件兇險的事情啊。

他略略走了會子神,回過頭看到月桂呆愣着黯然神傷的模樣,輕輕笑了,安慰道:“他打你原是爲了你好,心裡也是不忍的,這巴掌雖響亮,但是應該也不會很疼的。”

我們小時候在書院讀書的時候,先生很是喜歡他,同門犯了錯誤,就讓他來代爲杖罰我們,他每回戒尺抽得啪啪響,原是一點都不疼的。”

月桂聽到這裡,撇嘴道:“那先生真是有眼無珠,竟相信了他。”

峙逸也搖起頭來:“他小時候原是個嚴謹的人,同如今大不一樣的。又是天才,先生又豈會不喜歡。可惜當時的我始終堪不破,同你想法一樣,我書唸的同他一般好,爲什麼出風頭的事情都是他來做,我卻只能在一旁看着呢!”

月桂撲哧笑出聲來:“艾公子最會胡說了!你這麼了不起,難道還用妒忌我們公子?”

峙逸挑眉:“我可沒有胡說,這件事困擾我許久呢,事後終於纔想通了。”

月桂好奇:“你是如何想通的。”

峙逸笑得有些賊兮兮的:“大家都是男人,我比他們都生得好,他們豈會不妒忌?”

月桂反應過來,哈哈大笑起來。

峙逸見她笑夠了,正色道:“其實你無法決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卻可以決定你應對這件事的態度,不要再想了,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拍了拍袍子下襬,轉身要離去。

“艾公子,你說,他心裡有我嗎”月桂哀怨的聲音卻又將峙逸拉了回來。

峙逸知道月桂原是個好強的女子,這事情素來瞞得極好,卻沒料到她今日竟同自己說了出來。

他原是不大會同小姑娘打交道,更何況人家還把心底的事情舀出來同他分享,這感覺真不習慣。

峙逸居高臨下看着月桂在水畔鬼縮成一團的背影皺眉道:“你說呢?”

月桂苦笑:“我知道,他當初撿了我,不過是因爲我長得像她妹子罷了,其實這些年來,他心裡都看不起我,他根本……”說着說着,竟又淌下淚來。

峙逸搖頭:“原是你想的太多了,其實若是真的喜歡一個人,能夠同他朝夕相處已經很幸福了,何必奢望太多呢。”峙逸不想看她哭泣,轉身離去了。

峙逸回府的時候,已是傍晚。

他在芳香小築吃的午飯,啓瑜同李穆兩個都喝得爛醉,他躲不過,也喝了幾杯。他本就酒量一般,此時便頗有了些醉態。

艾維攙着他往裡走,小聲道:“今兒六王府派人來了,問爺您去了哪兒。”

峙逸知道啓玥那個人疑心重,怕是收了些他同啓瑜走得近的風聲,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今天家裡還好嗎?”

“挺好的,就是老夫人來問過,雲英姑娘是不是住在咱家的外宅子裡。”

“你怎麼同她說的?”

“……照實說的。”

“給雲英說的那幾回親都怎麼樣了?她答應了哪家?”

艾維有些爲難:“二小姐倒是沒開口,那親家夫人真是個難纏的,左右都不合她的心意,還說大奶奶怎麼挑了些這樣的貨色來,存的什麼心。”

峙逸原是猜到這個結果,沒說話,轉過一叢花草,二人不經意已經到了東屋門口了。

峙逸還沒打起簾子來,就聽見裡面吵鬧得很,進去一看,竟是秀雅、柳媽、素琴帶着棗花四個在推牌九。屋裡熱烘烘的全是女人的脂粉混着人身上的味道,好不熱鬧,峙逸嗆了一嗆:“你們這是幹什麼?“

衆人見了他,莫不是一臉意猶未盡加惶恐的神色。

素琴站起來笑着道:“爺回來得早啊。我們這就收了。”就怏怏的收了桌上的牌,秀雅一臉不甘願的樣子,倒也沒說話,棗花趁柳媽過來給峙逸換衣裳的工夫,轉眼就溜了。

峙逸哭笑不得的進了裡屋,對着雲鳳揚聲道:“瞧你把這屋子管教成什麼樣子了?烏煙瘴氣的。”

雲鳳穿着一件絳紅色繡珍珠梅的夾襖,同色裙子下面露出那並蒂蓮的粉色繡鞋,頭髮散在肩上,正在刺繡,擡頭衝峙逸一笑:“這不是挺好的嗎?”

峙逸原是喝了些酒,加上這幾天忙碌得很,也沒好好歇過,湊到雲鳳跟前,一邊假借看她繡的什麼,一邊鬧她,嘴裡還軟綿的勸道:“這麼吵鬧,你倒是靜得下心來,晚上就不要繡了,省的傷眼睛。”

雲鳳皺一皺鼻子:“你又喝酒了?真是臭死了!”將峙逸的臉推得老遠,峙逸皺眉:“你竟然敢嫌棄我?”掐着雲鳳的腰就把她提了起來,摟着去了牀上。

雲鳳捶他:“你幹嘛呢!他們人還沒散呢!等人走了再來,成嗎?”

峙逸一邊點頭瞎答應着一邊將自己腰帶利索的解了。

雲鳳知道他原是喝得有些醉了,哪裡還能顧及什麼旁的,既是躲不過的,只能羞得往牀裡頭爬,峙逸將她兩腿一捉,往邊上一分,就撲到她背上去了。雲鳳哪裡敵得過他的力氣,就讓他這麼着從背後進去了,她原是沒怎麼準備好,疼得抽了會子,扭身捶他:“你怎麼這麼蠻?”峙逸嘿嘿笑得淫邪,越發逗弄她逗弄得起勁,雲鳳這才漸漸入了港。

兩人在枕上好一番鏖戰,柳媽再外頭許久不見到屋裡人傳喚,只當是他們就這麼睡了,遂不再理會,自去睡了。

峙逸從雲鳳身上下來,兩人俱汗淋淋的仰面平躺着,峙逸翻了個身,繼續揉捏着雲鳳的身子。

雲鳳推了他一把:“真是不行了,你此番饒我吧!”

峙逸笑起來:“我哪裡你想得那般有力氣,原是有話同你講呢。”

雲鳳偏頭:“什麼話?”

峙逸的手婆娑着雲鳳的身子:“我看如今我們兩個在這上頭越發的好了,如今竟是一天不弄你一場,我都想得緊了。”

雲鳳啐他:“越發不要臉的說些葷話起來,沒見過你這樣的,真真應了衣冠禽獸這四個字。”

峙逸吃吃笑出聲來,只當是雲鳳贊他呢,正待回話,肚子裡卻唱起了空城計,“咕嚕嚕”響個不休。

雲鳳轉過身子捶他:“你還沒吃飯嗎?怎麼不早說?”

峙逸點頭:“可不是嗎?想着吃你去了,都忘了這茬了。”

雲鳳瞪了他一眼,探頭看外間燈都是滅了的,就知道柳媽一定是睡覺去了。轉身對峙逸道:“小廚房就在後頭,要不我給你煮碗麪片兒吃吃吧。”

峙逸笑嘻嘻的摟她過來又親了個嘴兒:“還是我老婆最疼我。”

兩人穿了衣裳,秉着蠟燭一路摸到小廚房,峙逸原是什麼都不會的,站在一旁看着雲鳳擀麪,生火,切菜一路忙活,最後看到竈臺上那一碗麪片兒,皺皺眉說道:“弄了這麼半天,才弄出來,費你這麼大勁兒,早知道我就吃點糕點墊墊就好了。”

雲鳳紅了臉:“本來想做麪條的,但是面片兒省事些,這竈間也沒有新鮮肉了,只好切幾塊滷肉下去……”她原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卻被峙逸那含情的雙目看得說不下去了。

峙逸吃了一口面片兒,覺得味道奇鮮,不住的讚揚,雲鳳笑話他吹牛,峙逸就把面和肉往她嘴裡夾,雲鳳也突然覺得這面好吃起來,兩個人打打鬧鬧的一忽兒就把一海碗麪片兒給吃完了。

峙逸牽着雲鳳往屋裡走,臉上還漾着笑,雲鳳忽而鬆了他的手叫道:“流星!”迅速的給自己衣裳打了個結。

峙逸笑她:“你還信這個?”

雲鳳撅嘴:“怎麼不能信?”

峙逸湊到她臉邊問道:“你求的什麼,說我聽聽!”

雲鳳紅着臉貼他耳朵上一字一句道:“求老天保佑我趕快給你生個大胖小子!”

峙逸的笑容僵在了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