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最是爽朗燦爛,晚秋卻不免蕭索。
金黃的銀杏葉都落了地,只剩枯枝聳立。
一輛馬車咯吱碾過,驚飛幾片銀杏殘葉。
那馬車一路進了京城裡最好的戲園子,風掃過,吹得那車簾掀起,依稀看得見明黃色裡子。
出人意表,這車竟是宮中之物。
馬車停下,車簾子輕輕掀起,露出一張中年人的面孔,他看上去四五十歲,面白無鬚,穿一身寶藍色的半舊袍子,慢慢的走下來。
一個俊朗伶俐的青年人迎了過來:“鄭公公,我們少爺在包廂裡頭等着您呢。”
那中年人衝着青年人笑得和煦:“你們爺怎麼想着在這兒見咱(za)家了?”
身後一個更加清朗的聲音傳來:“早就聽聞公公最是懂戲,今兒個剛好逢了永熹班的場子,峙逸本不是什麼懂戲的人,怕糟蹋了這麼好的機會,聽說公公正逢休沐,所以,只得有勞公公了!也不知可是打擾了公公您?”
來人正是艾峙逸,穿一身青色衣袍,眉目如畫,舌粲蓮花。
鄭福喜從來都知道這榜眼郎生得俊俏,今日一見,卻覺得更加意氣風發。
“侍郎大人真是有心,聽戲都還能惦記着咱家這麼個污穢人。”鄭福喜笑得雲淡風輕,跟着峙逸一同上了樓。
永熹班如今是京城最火的戲班子,極受城中王公貴族、達官貴人的追捧。
今上是個明君,最是勵精圖治,也不喜奢華熱鬧,對宮外這些時興玩意兒往往懵然不知,所以這永熹班也是從未進過宮的。
鄭福喜卻是□樂工出身,通音律善詞話,每回逢着出宮都會循例出來聽戲,只是他生性謹慎,從不因爲自己的身份而特意尋求殊遇。也不拘什麼班子,只要有戲,他但凡都是要去聽聽的,只是這永熹班的戲,他還真是一回都沒有聽上過。
二人循着後樓梯一直往上走,聽得前頭陣陣喧譁,原是還不到時間開演,衆人卻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呼呼喝喝的催促起來。
鄭福喜透過樓梯縫往外瞧,見到了許多熟面孔,坐在第一排的可不就是那探花郎胡之庸,平日裡端方的公子哥兒,此時卻也臉紅脖子粗的拍着桌子,因着戲院吵鬧,鄭福喜聽不清他說的什麼,大略也不過是要求快些開場什麼的吧。這麼看來,這永熹班的戲,確實是值得一看了。
峙逸領着鄭福喜上了二樓。路過側邊一個包廂停了下來,艾峙逸笑了笑:“機會難得,所以一併帶了內人過來看戲,素來承蒙公公照顧,下官讓她出來拜見拜見纔好。”
鄭福喜原是在宮中見過喻蘭璇,只覺得是個盛氣凌人卻又嬌媚過人的官家女子,正納悶艾峙逸此舉何意,峙逸就出來了,領出來的卻並不是喻蘭璇。
只見那女子身材適中,長着一張小圓面孔,一雙杏仁大眼配着一張小腫嘴,年紀二十許,穿着一身淡紫色織錦衫子,外罩一件白色暗牡丹紋交領比甲。頭盤同心髻,插一隻赤金鑲寶的鳳穿牡丹累絲簪,鬢邊幾縷髮絲垂下來,很是婉約清貴。
那女子將雙手交疊在腰側屈膝,衝着鄭福喜見禮。
鄭福喜見到她長相,本有些呆滯,再看到從窄袖裡露出來的手腕時,神色更加恍惚,隨即卻連忙掩飾住了:“這位是……”
一直在一旁默默打量鄭福喜神色的峙逸笑起來:“這是內子云鳳。”
鄭福喜並無什麼驚訝之色,只是笑一笑:“艾夫人同侍郎大人原是極相稱的。”
雲鳳臉紅了紅,對鄭福喜說了句吉祥話兒,就在峙逸的攙扶下回到了包廂。
峙逸將雲鳳扶回座位,又對身邊陪侍的柳媽交代了幾句。
鄭福喜注意到峙逸望向雲鳳的目光溫柔如水,心下一片瞭然。只嘆天道本是公正,這麼聰明能幹前途無量的艾峙逸偏偏就碰上了周雲鳳。
峙逸送雲鳳入了包廂,復又領着鄭福喜去了與這包廂僅一屏相隔的隔壁。鄭福喜這才注意,這包廂同雲鳳包廂原是一個,只是人爲用屏風隔了出來,這邊地方更闊,視野更好,正對着戲臺子擺着兩張椅子,旁邊案几上布着什錦果盤,各色糕點。
峙逸同鄭福喜剛坐下,那戲臺上就已經演將起來,是永熹班當家武生小叫天的拿手好戲《夜奔》,戲是好戲,鄭福喜看得十分入神,艾峙逸陪在一邊,也略略看進去了些,但他這麼個人,素來對什麼都不會極愛,所以也不是如何專注,隔一會兒就透着屏風偷偷打量雲鳳。
這原是出熱鬧男人戲,雲鳳也許不大感興趣,竟打起了瞌睡,手上舉着的障面用的團扇時不時往下掉,旁邊陪侍的柳媽看不過,“啪”的拍了一下她的背。她這才驚醒。
“侍郎大人同尊夫人真是鶼鰈情深啊。”專注看戲的鄭福喜突然說了這麼句。
峙逸也不避諱,笑了笑:“讓公公笑話了。”
鄭福喜側目,拈了顆松子剝起來:“艾大人此番款待,怕不是請咱家看戲這麼簡單吧。”
峙逸微笑:“確實是有事情請教。”
兩人正說着,臺上的戲已經演完,依着永熹班的規矩,現在是請包廂裡的客人點戲的時間。
忽而聽得一衆女子尖叫聲,鄭福喜皺了皺眉頭。戲院裡雖不是不允許有女客觀看,但是尋常女子也是不會出入這種地方,多半都是貴族女眷在家裡僕婦的陪伴下,身處旁人見不到的包廂深處,小心翼翼的用些團扇或是面紗遮蔽着面孔,說話都得壓着嗓子,遑論如此大聲的尖叫了。
峙逸也不免有些驚詫,就叫來了艾維問了問。
艾維回到:“原是李狀元也來了,說老是這些男人戲有什麼看頭,點了出小姐們最喜歡的《驚夢》。來看這永熹班的都是京城裡有頭有臉的夫人小姐,多半也是和他認得的,見了他,難免激動。”
“是這樣啊。”峙逸略略側過頭就看到不遠處的李穆,李穆也看到了他,二人相互點了下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峙逸注意到李穆身邊坐着一個黃衣女子,圍着湘色面紗。雖看不清容貌,只看做派也知是個管家小姐。
李穆對女人的吸引力,在京城不是什麼秘密了。
峙逸同鄭福喜對望一眼,心照不宣。
二人一邊看着臺上的公子與小姐死去活來的愛情,一邊繼續着剛剛的話題。
“實不相瞞,下官同內人成親數年,卻是這段日子才嚐到情深滋味。”
鄭福喜衝他笑了笑,不說話。
峙逸繼續道:“公公身在宮內,也許不知道,下官這些年來對內人的冷落多多少少同她‘惡婦’的名聲脫不了干係,而她之所以一直揹着這個名聲,卻也是因着當年阮家的事情。下官心疼她這些年被人誤解,當中悽苦又不能言說,所以想要將阮家一事調查清楚,還她一個清白名聲。還望公公能夠相幫。”
他知道鄭福喜雖貴爲掌印太監,但爲人公正清廉,從不收受賄賂,唯一的愛好就是看點戲,峙逸估摸着他這般行爲,當是個愛面子愛名聲的,自己這番說辭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動他。
畢竟身爲一個被人唾罵鄙視的太監,若是能洗白一段冤屈,促成一對愛侶,原是對他名聲極有利的。
只是不知道鄭福喜上不上鉤。
鄭福喜放下手中的茶盞:“艾大人,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何苦追究呢。”他雙眼注視着峙逸,似乎有警告意味。
峙逸心中的疑問如雪球般越滾越大,依照剛剛鄭福喜看向雲鳳的目光,以及他現在對自己的警告,讓一向直覺明銳的他知道:這件事情不簡單,太不簡單。
峙逸面上笑得懵懂:“公公可是有什麼事情可以提點一下在下?”
鄭福喜淡笑:“實不相瞞,咱家跟在聖上身邊許多年,馬齒徒長,見過的事兒雖不是件件都記在心裡,有一些卻的確看在了眼裡。
“艾侍郎原是聰明人,也不須咱家提點什麼,只是有件事情,咱家還是不得不說,且不說尊夫人的名聲,縱使她真正乃世上第一的女子,咱家也勸侍郎大人不要去碰她,如過去那般生活也未嘗不好。喻家小姐原是同您極相襯的。”
鄭福喜一番話說下來,艾峙逸面色已經有些白了,艾維卻在此時捧着戲摺子走了進來。
原是輪到他們點戲了。
一番退讓,鄭福喜接過那摺子,漫不經心的翻看,忽而一驚:“想不到現在這個戲還有人演,當年原是禁演了,我當這戲失傳了呢。看來也是有緣,那麼,就這出吧。”
艾維答了聲:“是”,接過摺子下樓了。
不一會兒,那戲臺邊上用硃筆寫着《驚夢》的木牌被換了下來,變成了寫着《宮變》的木牌。
鄭福喜卻在此時站起身來:“艾大人,咱家原是還有些事情要辦,這裡就少陪了,若是下次侍郎大人有空,不妨賞臉道灑家屋裡坐坐,這原是出好戲,還往侍郎大人細品。”轉身就往外走。
峙逸忙起身送他,路過隔壁包廂,鄭福喜卻立了一會兒,回頭對峙逸道:“若是爲日後着想,咱家勸侍郎大人還是離她越遠越好。”
峙逸自然知道那個她所指是誰,心中悲哀無法言狀:“峙逸不明白您所說爲何。”
鄭福喜苦笑了下:“依着艾大人的聰明,以後總會醒過神來的,怕只怕到時候後悔莫及,不能追悔。”
雲鳳看戲正看得入神,感覺有人一直盯着自己,擡起頭遠遠看到一個白衣男人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那人相貌普通,氣質倒還清雅,雲鳳對吊膀子的登徒子從來沒有什麼好臉色,衝他翻了個白眼。那男子卻輕笑了出來。
雲鳳側目看他身邊女子,不知怎麼,有些眼熟,卻想不起是誰。
雲鳳正思索着,卻被人拍了拍肩膀。
她回頭,見是峙逸,心中不免驚喜,笑得溫婉嬌媚:“你的事情辦完了嗎?”
峙逸面色有些蒼白,點了點頭:“辦完了。”依着她坐下來。
雲鳳想起那白衣男子就噁心,連帶着覺得這趟出門都不該,遞了自己剝的瓜子給峙逸:“你做什麼帶我出來看戲?雖是好看,但是我原不喜這外間喧譁場所,不如呆在家裡快活。”
峙逸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古怪,許久才道:“……我怕你悶。”
雲鳳被他這略帶悲哀的目光看得都快哭了,怔怔問道:“你怎麼了?可是出了什麼事情?”峙逸原是個多心的,只當她是聽見了什麼細節,沉着臉問:“我們說話你可聽到了?”
雲鳳納悶的搖搖頭:“沒有啊,我看戲呢。”
峙逸似鬆了口氣,捧起她的茶碗喝了一口:“這戲好看嗎?”
雲鳳習慣了他說話藏頭露尾,也不甚在意,看了看臺上:“還行,雖比不得《驚夢》,原也是好看的。”
峙逸語氣十分疲憊:“講的什麼?”
“說的是……好像是一個武將,他將女兒嫁給昏庸的皇帝做皇后,帝后原本恩愛,但是這個國丈爺卻有了反意……他把大軍壓進了皇宮,逼得皇帝女婿上吊,他女兒抱着他的外孫女兒苦苦求饒……後面我就沒怎麼看了,也不知演了些什麼。”遂轉頭問柳媽。
峙逸聽到這裡,心裡咯噔一下。
本朝太祖原是前朝國丈,逼迫當時的皇帝自殺,篡得皇位。
但是也是因着這不光彩的開篇,開國時期文字獄大興,多少文人死於屠刀下,漸漸的,隨着時間流逝,朝廷刻意掩埋,知道這段歷史的人越來越少,就連峙逸都是從啓玥那裡聽說過來的。
更可怕的是,聽說當年太祖本有一子一女,獨子卻在殺伐中喪生,也無子嗣留在人間,前朝皇后便成了他的唯一血脈。而他征戰多年,另有一名侄兒很是勇猛,遂收爲義子,後來當上皇位的便是這位義子。
而今上同啓玥啓珏之流其實都是太祖的旁支,而非正統。
峙逸飄走的思緒被一直認真看戲的柳媽的解說拉了回來:“……這國丈真是沒有人性,他本來想要放女兒一條生路……他那個義子卻勸他不要留下前朝遺禍,他正在猶豫,他女兒說自己可以死,但請求他饒過年幼的外孫女,結果那義子又勸了一番,這老國丈竟說:‘她活下來可以,但是她日後生了女子方可存活,生了男子格殺勿論’……太可怕了……”
峙逸的面色更差了些。
雲鳳感覺到峙逸的異樣,擡眼看他:“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差。”
峙逸笑一笑:“沒什麼,今天累了,我們回去吧。”
峙逸下樓是見着了胡之庸,二人不免應酬幾句。
艾維就和柳媽一道伺候着雲鳳下樓去。
艾維去套車,雲鳳在路邊略站了站,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男子輕柔好聽的聲音:“夫人,您的帕子掉了。”
雲鳳連忙低頭,雖帶着帷帽卻也看得清楚,地上哪裡是她的帕子,而是一條題着詩句的紫絹,她略瞟了一眼,就知道那上面提得都是濫觴的情詩。
雲鳳隔着帷帽看到那男子正是剛剛那白衣男子,此舉分明是唐突自己,不免心中作嘔,拽緊柳媽的手只是不理睬。
柳媽卻不知就裡,衝着地上看了看,她原本不識字,也不知那上面寫的什麼,對着那男子道:“公子弄錯了,這不是我們家夫人的。”
那男子笑了笑,轉身走了。
柳媽對着雲鳳道:“這公子雖不是十足的俊美,倒是個有教養有禮貌的人,剛剛對着老奴那一笑,老奴還沒見過年輕哥兒對我這個老僕婦這麼尊重呢。”
雲鳳知道有些話不說出來更好,反正以後怕也是再也碰不到這人了,心裡冷哼一聲,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