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鳳一聽這話,面色慘白?
峙逸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背脊,對着車伕沉聲道:“……先回府吧。”?
一路上雲鳳怏怏的伏在峙逸胸前,若有所思,也不說話。?
峙逸看她這樣,心裡哪能不疼,撫着她的肩膀,卻也說不出安慰的話。?
關押進天牢的犯人,他原是也沒有什麼把握可以救的,就算是有,也不會去救周文晰。?
按理說,周文晰人品十分下作,名聲又臭,朝中諸人鄙夷他的居多,既然沒人願意結交,也不可能犯什麼滔天大罪。?
更何況,周文晰如今被牽連坐牢,也是他艾峙逸先下的套,不過是想給他個教訓,可是牽連要案一事,就讓人費解了。?
峙逸仔細回想最近朝中發生的事情,算得上要案的,唯有啓珏那件事。?
啓珏謀害廢太子,結黨營私,今上已打算除掉他,無奈此案牽連衆多,許多德高望重的老臣都夾纏其中,今上命刑部徹查,最後看到那黑壓壓一長串名單,氣得厥了過去,醒來時,一巴掌拍掉了啓玥遞來的藥碗,大喝:“不要假惺惺了,你們都盼着朕死,……每一個都盼着朕死……”?
嚇得啓玥跪地大哭。?
因爲幾乎滿朝文武都或多或少有所牽連,投鼠忌器,今上爲了替羣臣遮醜,遂在啓珏諸多罪名中勾了個私藏龍袍意圖謀反,連帶着將啓珏的幾個心腹一併嚴懲,殺雞儆猴。?
這原是皇上昨日下的旨,依着時間來算,周文晰入天牢就應該是因着這個案子。?
但啓珏的心腹都是朝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再怎麼也算不到周文晰這號人身上去啊。?
峙逸百思不得其解,低頭看了一眼悶悶的雲鳳,忽而想起阮家一案,心道:莫非是因爲幾年前的舊案牽連??
";鳳兒,我問你個事兒,你得如實答我。”?
雲鳳擡頭看他:“你是要問我阮家的事,對嗎?”她原是也在思索父親入天牢的原因,想來想起也想到當年事上。?
“正是。”?
雲鳳將頭靠在峙逸肩上,沉吟許久。?
“……其實過去這麼久了,我的印象也模糊了。許多人問過我,開始的時候我說實話,沒人相信。漸漸的,我就不說了。”?
峙逸知她這短短几句話,暗藏無數心酸,在她額上親了親:“我信你的,你說吧。”?
雲鳳點點頭,目光朦朧,似沉浸於回憶之中:“……阿誠同你不一樣,在國子監做督學,每日不過是些清閒的活兒,大半時間都在家裡。?
“阮家世代讀書人,公公的書齋都有一兩百年的歷史了,裡面各種珍本典籍,不一而足……很多書都要搭梯子纔可以取得到,公公、阿誠和阿謹每日都會在書齋中探討學問,有時候深夜纔會回房睡覺。婆婆都笑話人家都說阮家一門三學士,其實是一門三呆子纔對。這樣的人,謀反又有什麼意義呢?”雲鳳想起這些故人,笑容格外苦澀,曾經的美好安寧都成爲幻象,故人已成白骨,唯有她還帶着血肉之軀,這種感覺真是恐怖。?
所有親近的人都死光了,人生那一段徹底殘缺。?
誰都可以編排你的過去,你反駁不了,因爲你的說辭無從證實。?
峙逸見雲鳳敘述時斷時續,知道她沉浸在回憶裡,並不打斷或催促,只是默默聽着,他從未見過阮俊誠,但是其弟阮俊謹還是見過的,爲人十分孤傲,不輕易同旁人結交,並不討喜。?
“當時不過是個尋常午後,我不記得我在幹什麼……許是在做點心給婆婆吃,婆婆跟我口味相近,都嗜甜。我常常藉着孝順她的理由,自己想辦法做些刁鑽的點心……你在我屋裡也吃過的,這一點點本領,原是在阮家學會的……當時屋外一下子變得很吵,我出去看,無數的官兵扛着刀,在阮府來來去去……”雲鳳漸漸說不下去了,眼中浮現那個瘋狂的下午,上百個官兵包圍了阮府,僕婢被驅趕入中庭,婆婆同她及二妹被鎖在一起,二妹懷中的阿寶不過才三個月大。?
“他們先是將所有女眷鎖在一間屋中,滿世界搜查所謂罪證,整個阮府一團亂,價值連城的孤本名畫都隨意被丟棄在地上,任人踩踏。?
“婆婆叫我們鎮定,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她一輩子見過太多的大風大浪,我們阮家最是講究骨氣,切不可驚慌。?
“可是到了晚上,我們透過窗看到官兵駕着滿身血污拷着枷鎖的公公、阿誠、阿謹進囚車的時候,婆婆第一個被嚇哭了。”?
雲鳳說着說着,眼淚就掉了下來:“隨後我們也進了天牢,婆婆受了刺激,一病不起,阿寶才只有三個月大,牢房裡伙食太差,二妹沒有奶水,眼看孩子都奄奄一息了”。?
當時男女監分開關押,阿誠就在雲鳳對面不遠處,他始終平靜,一言不發。雲鳳想同他說說話。他卻只是沉默的低着頭,偶爾會擡眼看她,那堅定純淨的眼神會給雲鳳信心,堅持下去的信心。?
“……後來,上頭傳信兒……阮家犯的是謀反罪,判下來是滿門抄斬,監牢裡嚎哭一片。”雲鳳想着自己要死了,心裡空落落的,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她太年輕,對死一點意識都沒有。她看着阿誠,阿誠對她一笑,監獄裡陰暗,阿誠瘦的臉都凹陷下去了,可是那個笑容在雲鳳眼裡卻彷彿照亮了整個監牢,她突然覺得死並不那麼可怕,望着阿誠,也笑了出來。?
死就死吧,一起死吧。?
“我本來想着天命如此,一心等死。心裡卻還盼着有什麼奇蹟,讓大家一起活下來。那一天果然到了,結果卻只有我一個人可以活着。本來就算是活着,也不該是我,要活着也該是阿寶活着,他還那麼小,也是阮家的血脈。”?
雲鳳永遠記得婆婆那仇恨的眼光,如要將她撕碎一般,她抓着她的衣襬不讓她出去:“爲什麼是你?就算是活着也不該是你活着,你這個災星……要活着也該阿誠活着……”?
雲鳳哭得幾乎軟倒,聽到公公大聲斥責婆婆的聲音,她抓住男監的木欄,死也不肯走,她原是不想活了,她要和阿誠死在一起……?
“後來到底還是出去了,見到了我爹,他什麼也沒跟我說,把我領回家了。我問他,爲什麼是我活着?他說:‘你又不姓阮,做什麼要陪他們去死。’我問他是不是他害了阮家?他說:‘放你的屁。’我說我也不想活了,他給了一巴掌。”?
雲鳳說完,沉默許久,側頭看峙逸。?
峙逸一雙眼睛黑沉沉的,似在思索。?
雲鳳望着他:“怎麼了?”?
峙逸看着窗外,心想着,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見一面你周文晰了。?
這事情不簡單,他一定得弄個清楚。?
馬車到艾府的時候,先在側門停了會子,峙逸將雲鳳交到等在那裡的陳婆子手上,又走到了正門。?
甫一停車,艾維就迎了上來。?
峙逸肅着一張臉:“家裡怎麼樣?”?
艾維苦着臉答:“爺,你可回來了,家裡都炸鍋了。”?
“怎麼回事?”?
“蘭璇奶奶拿着一柄銀釵鬧到老夫人那裡去了,說家裡有人偷男人。”?
峙逸冷笑:“到底怎麼回事?”?
“老太太正和姨奶奶吃飯呢,蘭璇奶奶拿着那釵子就進去了,指着素琴姨奶奶鼻子罵,說她疏於管教,家裡都亂了套了,有人光明正大的在家裡偷人,把家裡鬧得烏煙瘴氣的……”?
峙逸一挑眉:“呵,她找着那銀釵的主兒了?”他原也是好奇的。?
“那釵子經人辨認過,是秀雅姑娘的。蘭璇奶奶還帶着一幫子老婆子來指證,說晚上聽見那假山洞裡有動靜,肯定是在做什麼不乾不淨的事情。讓老夫人速速把秀雅賣出去才幹淨,素琴姨奶奶一直護着秀雅姑娘。老太太被吵得頭痛,索性不管,自己去休息,讓您回來處置。”?
峙逸一聽秀雅那兩個字,心裡亮了,摸摸下巴:“這倒是有的瞧了,走,咱們去看看。”?
艾維就納了悶了,遇到這種事,少爺怎麼還有心情看熱鬧啊??
二人一前一後到了正屋大堂,遠遠的就看到蘭璇坐在上首,妝容精緻,正悠閒自在的喝茶,身側站在艾壽家的和錦墨。?
秀雅跪在堂中,一臉的不屈。?
幾個婆子正往她那邊逼過來,素琴一直攔着,釵搖發亂,脂粉都被眼淚模糊了,臉色蠟黃?
峙逸從來見到素琴,都是乾淨利落的,這個樣子的她,他還是第一次見。?
他輕嗽了一聲:“怎麼了?這是。”?
男主人回來了,衆人瞬間安靜了。?
蘭璇看到他,婉轉一笑:“爺,回來了呀。正說着呢,咱府裡啊,如今也不怎麼太平,居然有男女在假山洞裡幽會,你說這要是傳出去,我們艾家名聲可怎麼辦纔好啊。”?
她原是認爲同秀雅幽會的就是峙逸,她不過想給峙逸立個威、提個醒,把他拉回到自己身邊來,順便解決了這個小妖精。她喻蘭璇可不是好糊弄的。?
她孃家的身份,她身爲艾府女主人的身份,這一切的一切,難道他還不知道取捨?她原是打定了主意才走這步棋的。?
峙逸看了她一眼,走到素琴面前,將那幾個婆子喝退:“你們這是幹什麼?難道連個尊卑都分不清?”?
那幾個婆子這才收了手往後退。?
素琴神情有些恍恍惚惚,說起話來也不怎麼利索:“……哥兒……這事兒牽強的很,怎麼可以這麼就把人平白賣了?”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老太太將近三十歲才生下峙逸,身體本就弱,更是雪上加霜,所以一直並未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
伴着峙逸長大的,反而是大他五歲的素琴,通府裡都喚他小少爺,只有素琴喚他哥兒。她雖是個下人,卻如姐如母的將他照看大。?
峙逸明白素琴這聲“哥兒”的意思,扶着她在一旁坐下,走到蘭璇面前,嗤一笑,貼着蘭璇耳朵道:“你嫌艾府不夠丟人嗎?把這樣的事情拿出來說?二奶奶。”?
他聲音原是極低,只有蘭璇、錦墨幾個人聽得分明,卻也都白了面孔。?
蘭璇嫁進來的時候,雖說的是平妻,但到底比雲鳳晚進門,確實擔得起這一聲二奶奶。只是蘭璇自己卻從來沒有把雲鳳當成個人,這些年來峙逸也是慣着她的,她就成了這府裡的正牌奶奶。?
峙逸這一聲二奶奶還好是低着聲音說的,若是當着全家的面兒,那蘭璇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威信,恐怕就徹底沒有了。?
蘭璇擡頭看着峙逸這張面孔,心中無限的委屈和恨意都無法紓解,只能恨恨的看着,這恨意卻絲絲都夾纏着愛,攪得她一顆心剜肉一般的疼。?
峙逸臉上卻還是笑着,笑得十分溫柔,彷彿在同她噓寒問暖一般。?
他一隻手擡起蘭璇的臉,湊近道:“你最好識趣一點。”?
蘭璇的臉氣得通紅,卻不能發作。?
峙逸坐到蘭璇身邊的位置上,衝着衆人,漫不經心的問道:“你們說她和男人私會,可有什麼證據?”?
艾壽家的道:“原是在假山洞裡撿到了她的釵。”?
峙逸冷笑:“我小時候常常跑到那洞裡玩耍,你們莫不是要說我同人幽會?”?
“……這……”?
“哼!”他就着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望了一眼站在堂下的婆子們:“你們說聽見那假山洞裡晚上有動靜,是什麼動靜啊?”?
“……”?
“你們確定聽見了男人聲音?”?
“哦……倒不是十分確定……”?
峙逸看了看身側的蘭璇:“你莫不是要屈打成招嗎?”?
蘭璇氣得身子都顫抖起來:“那依爺的意思,要怎麼處置她呢?”?
峙逸想了想,自己竟笑起來:“放東屋去吧。”他又對着秀雅道:“從今往後,你就跟着東屋大奶奶。”?
他這話原是說得弦外有音。?
同樣一句話,若是將“跟着”改爲“伺候“,就是表示讓秀雅去當雲鳳的丫鬟。?
而“跟着”則表示他要擡秀雅做屋裡人,只是放在雲鳳屋裡。?
衆人聽他這麼一說,心裡只把那假山幽會的事兒做了實。那野男人恐怕也就是峙逸本人了。如今看這樣子,蘭璇絕對不是個能容人的,峙逸把秀雅放在雲鳳屋裡,估摸着是要擡舉雲鳳了。?
峙逸見他們面色各異,冷冷笑了聲:“若是誰在背地裡亂嚼舌頭,別怪我艾峙逸心狠手辣。”?
衆人一下子都肅了面孔,不再說話。?
蘭璇面上硬生生的僵着笑:“既然爺這麼說了,我也沒什麼話好說了,我們走。”站起身來帶着她的一幫人轉身就往外走了。?
峙逸走到臉色煞白的素琴面前,拍拍她的肩道:“沒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素琴心裡千百個疑問,卻也不知從何說起。?
她知道艾峙逸從小就心眼多,也不確定他這麼做是不是在幫着自己,她有點懷疑他知道了什麼,可這態度卻又讓她益發捉摸不定。?
峙逸似笑非笑的看了驚魂未定的素琴一眼,回頭對身後的艾維道:“愣着做什麼,把人收拾收拾送東屋去。”?
艾維心裡正打鼓呢,也不知道艾峙逸什麼時候跟秀雅搭上的,這秀雅雖然漂亮,卻跟長了刺似的,素來對人都冷冷冰冰,說話夾槍帶棒的。他覺着艾峙逸最近越發怪異了,什麼樣的女人都要試一試的樣子。唉,這下子艾府可熱鬧了。?
素琴抿了抿鬢髮:“我幫着她收拾吧。你們自去忙着吧。”就扶着秀雅起來了。?
二人走進秀雅的小隔間,素琴就抱着她哭起來:“這可怎麼辦?真是前有狼後有虎。”?
秀雅拍拍她,柔聲道:“你的一片心,我今兒原是都瞧見了,我對你怎麼樣,你也是極清楚的。”隨即冷笑:“你莫怕,他敢近我的身,我就一條繩子吊在那東屋裡,死給他看!”素琴還待勸她,卻知道她是個烈性子,又最恨男人,到底沒有開口。?
峙逸舒展舒展身子往書齋走去,艾維在後面亦步亦趨:“爺,您幾天都沒休息好了,今兒還在書房睡嗎?”?
峙逸回頭看他,懶洋洋的道:“你去盯着那秀雅,她什麼時候搬去了東屋,我就什麼時候過去睡。”?
“啊?這麼急啊?”?
“嗯?”峙逸拿眼瞪艾維。?
“嘿嘿嘿嘿嘿……”艾維不住乾笑:“這就去,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