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處極爲清幽的宅院,只見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房舍,一明兩暗,裡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牀几椅案。從裡間房內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後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院牆下忽開一隙,清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涼亭裡面,一箇中年美婦放下了手中的經書,聽完了身邊嬤嬤的彙報,眼神之中流露出一抹複雜。那個男人,即使到了現在,心裡對她依然是記掛的。
“奴婢按照您的吩咐,讓他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你做得很好,等琛兒進了秦家,一想到雪雁那個女人的表情,本夫人就很期待呢!”
美婦人笑着溫婉,然而眼神之中卻帶着一股寒意,若不是琛兒的性子太過驕傲,拖到現在才肯進秦家,那個女人怎麼可能會過這麼久的好日子?
“只可惜琛少爺竟是爲了一個女子才下決心回去,奴婢有些擔心,琛少爺會爲了那個白家小姐喪失了鬥志,最後不想報仇了怎麼辦?”
“我原來也是這樣想,不過現在看來,卻並不是這樣。你想想,白舒蘇要是嫁給了琛兒,算起來就該是秦家的長媳,這秦家後院,就該她來掌管。可是你覺得,秦家的人會同意嗎?這自古以來,女人的後院鬥爭都是極其慘烈的,若是白舒蘇出了事情,琛兒怎麼可能會不擔心?這矛盾只會越來越深,琛兒他,可是最護短的。”
美婦人搖了搖頭,琛兒有一點隨了秦逸生,那便是癡情。哪怕她不想承認,即使誤會深種,恨之切切,秦逸生心裡唯一愛過的女人,也只有於蓮兒。
秦府。
“怎麼會這樣?”
秦逸生跌坐在椅子上,神色變得難看起來,他怎麼也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會是這樣。若不是他現在已經是秦家的家主,恐怕到死都只能帶着對蓮兒的怨恨閉眼。
“蓮兒,是我對不起你啊蓮兒!”
一時間,這個深沉內斂的男人,眼中恍然有淚。下一秒,他已經是猛的起身,飛快地朝着門外走去。
“老爺,夫人吃了藥,剛剛纔睡下呢——”
大丫鬟紫鵑上前開口,卻被秦逸生一把推開,神色陰冷地呵斥道:“滾開!”
從未見過老爺發這樣大的脾氣,紫鵑頓時有些愣住了,任由秦逸生推開了房門,耳邊更是傳來他威嚴的聲音:“都給我出去,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準進來!”
金絲楠木的大牀上,一身雍容華貴的秦大夫人早在這樣的響動下睜開了眼睛,緩緩支起了身子。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看起來似乎是大病初癒的模樣。秦大夫人有頭痛的毛病,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作一次。請了不少大夫都沒辦法根治,只能慢慢調養着。
而她之所以會得了這病,卻是和自己有着極大的關係的。當初秦逸生回到京城並不順利,總會有人不希望他回去做那個家主的位置,當時還是公主的秦大夫人——司馬雪雁,因爲早就愛慕秦逸生,居然女扮男裝從宮裡偷跑了出來。在秦逸生遇到刺客的時候,司馬雪雁挺身而出,爲他擋了一擊,兩人雙雙跌下山崖。
也正是因爲這樣,司馬雪雁纔會頭部受傷,並且落下了一個頭痛的毛病。而在山崖下面,兩人也算是孤男寡女相處一室,侍衛尋到他們的時候,兩人正擁抱在一起互相用體溫取暖。堂堂皇室公主,壞了清白,便只能下嫁了。
等秦逸生回到了秦家,宮中便有了聖旨,而秦逸生能夠那麼快地在秦家站穩腳跟,也和他娶了雪雁公主有莫大的關係,他能夠走到如今的地位,也少不了司馬雪雁的出謀劃策。也正是因爲這樣,秦逸生對司馬雪雁這個妻子十分信任和敬重。
“老爺,你這是怎麼了?”
司馬雪雁黛眉微蹙,語氣柔柔地詢問道,即使已經不再年輕,她這番舉動做出來,非但沒有讓人覺得突兀,反而不由自主的心生憐惜。然而秦逸生卻絲毫不爲所動,臉上的神色依然是冷冷的,帶着一股風雨欲來的氣息。
“公主,我們認識,也有三十年了吧?”
秦逸生一雙眸子深深地看着她,卻讓司馬雪雁心中一個咯噔,自從兩人成親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叫自己公主。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看情況,似乎還並不簡單!雖然心中疑惑,她的臉上卻不顯,淡笑着點頭道。
“是啊,老爺怎麼忽然說起這個?莫不是我老了?”
“我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才十四歲,像個跟屁蟲一般緊跟在三公主身後。你們兩個膽大包天,經常甩掉了侍衛,扮成男裝在外面遊玩,也不知道惹下了多少麻煩。”秦逸生沉聲開口,司馬雪雁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麼,不過臉上也露出了回憶版的悵然。
當年她和姐姐司馬玉妍感情最是要好,兩人女扮男裝跑去賭場玩,卻被那些市井之徒惦記上了。而那個時候,多虧了秦逸生出手相救,之後三人以兄弟相稱,經常私下約在一起遊玩。或是吟詩作對,或是提筆作畫,姐妹兩人同時愛上了這個俊美無雙,才學出衆的秦家大公子。
司馬玉妍熱情奔放,性子開朗,從不掩飾對秦逸生的愛慕之意。而她卻內斂秀靜,只是姐姐身後的跟班,就算是有這樣心思,也不敢表現出來和姐姐爭愛。然而姐妹兩人卻從來沒有想過,她們愛慕的男人,竟然會瘋狂的愛上一個平民出生的女子。
那個叫蓮兒的少女,實際上是秦逸生和司馬雪雁,司馬玉妍一起遇到的,那個時候,秦逸生還不知道姐妹兩竟然是女子,一直當成是兄弟相處。直到後來他和蓮兒相戀,司馬玉妍失態露出了馬腳,這才弄清楚了對方的身份。
司馬玉妍敢愛敢恨,有自己的驕傲,最終竟是痛快的放手,成全了兩人,甚至還答應一起保密。想到這裡,司馬雪雁的眼中閃過一絲嘲諷,既然司馬玉妍自己放棄了,她就不用顧忌着這個姐姐。於是,她悄悄地將秦逸生和於蓮兒的事情泄露給了秦家。
然而沒想到的是,秦逸生竟然願意爲了於蓮兒放棄榮華富貴私奔。姐妹兩人都大受打擊,司馬玉妍心灰意冷,而司馬雪雁卻不甘心。她喜歡的男人,就一定要得到!因爲一直以來,都在秦逸生面前扮演着聽話乖巧的好妹妹的角色,秦逸生在離開之前,其實是告訴過司馬雪雁他的打算的。而這件事情,司馬雪雁卻從來沒有對姐姐玉妍說過。
她派人跟着秦逸生離開的方向尋找,卻也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找到他們,然而即使如此,司馬雪雁卻並沒有出面驚動兩人,而是靜待時機,伺機而動。
於蓮兒帶病做繡品,和那繡房的老闆交易卻被秦逸生看見,這一幕不是偶然。而是司馬雪雁派去的人刻意安排的。之後她更是找了一個身形面容和於蓮兒有幾分相似的女子,在秦逸生面前上演了一場出軌好戲。
也許是貧賤的生活已經讓秦逸生對於愛情的狂熱冷淡了下來,也許他對於於蓮兒的愛,並沒有到願意捨棄一切的地步。總之,司馬雪雁的離間計成功了,秦逸生懷疑於蓮兒肚子裡面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帶着滿腔的怨恨和憤怒跟着秦家的人離開。
這場設計,是秦家和司馬雪雁聯合起來而做的,否則的話,不可能會這麼順利。這幾十年前的秘辛,只有成爲家主之後纔能有那個能力看到。之前的秦逸生根本不想回憶當年的背叛,再加上身爲主母的司馬雪雁暗中叮囑,沒有人會主動把這件事情告訴他。
“公主,你很讓我失望!”
啪嗒一聲,秦逸生將一疊厚厚的信封扔到了司馬雪雁身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年的事情,歸根到底還是自己的錯,若不是自己對蓮兒不夠信任,怎麼會讓蓮兒抑鬱而亡,讓瑾琛小小年紀就嚐盡苦楚?
司馬雪雁的確是用了手段,可是現在她已經是自己的妻子,又爲他生兒育女,他就算是心中怨恨,又能怎麼處置她?如今的秦逸生,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熱血衝動的少年,他是秦家的家主,要考慮的事情也很多。
而與此同時,司馬雪雁的臉色也隨着自己說看到的東西,漸漸地地變得晦暗不明起來。她以爲,這輩子都不會拆穿此事,卻沒想到到秦逸生居然給了她這樣一個意外。以秦逸生對於蓮兒的排斥,他不可能忽然就想起這件事情,除非,這其中發生了什麼變故!
心念急轉,司馬雪雁面對秦逸生咄咄逼人的厭惡神情,眼角頓時溢出了淚水,倔強而又悲傷地開口道:“不錯,當年的事情,的確有我的參與。可是我不後悔,夫君,若不是心中有你,希望能夠與你在一起,我又怎麼會做出那些事情?這些年來,我爲了你生兒育女,爲你操持家務,我爲了你,拋去公主之尊下嫁,爲你擋下刺客,難道這些都是假的嗎?”
“、、、、、、、、、、”
秦逸生默然,臉上露出一抹複雜,誠然,司馬雪雁說的話都是句句直指他的內心,可是即使如此,他也不可能會原諒她。
“蓮兒已經去世多年,再追究這些,也不能讓她活過來。然而我虧欠她的,卻絕對要償還。蓮兒爲我留下了骨血,我不能讓他流落在外,還有蓮兒的身份,我要把她的牌位迎進秦家的宗祠,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這一點,不會改變!”
“夫君,你這是什麼意思?”司馬雪雁臉色大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然而秦逸生卻沒有再回答,而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就離開了。等到秦逸生走後,一干丫鬟婆子纔敢進來,從小便伺候着司馬雪雁的晚娘看着自家公主那蒼白的臉色,頓時慌了。
“公主,老爺這是怎麼了?”
自家公主和老爺成親以來就沒紅過臉,夫妻之間恩愛無比,羨煞了旁人。而方纔,分明是老爺對夫人發了脾氣,這可是整個秦府的大事啊!
“晚娘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司馬雪雁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冷冷地吩咐道,丫鬟們立刻紛紛退下,還體貼地關上了房門。梨石漫去。
“他知道當年的事情了,甚至還找到了於蓮兒那個踐人生下來的孩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當年不是讓人殺了那個孽種的嗎?怎麼還會有他活着的消息?”
此時此刻的司馬雪雁,哪裡還有什麼柔弱的姿態,整個人的氣勢都變得凌厲起來。晚娘也是心中一驚,吶吶地開口道:“怎麼可能?我們派去的人是親自動的手,當年那整個破廟的乞丐都被燒死了,沒一個人逃出來。”
“算了,現在追究這個也沒什麼用了。老爺說那個孽種他已經找到了,正打算把人給接回秦府。若只是這樣,本宮倒是不至於會擔心。可是老爺他竟然打算把於蓮兒那個踐人的牌位迎回宗祠!他這是要把那個女人追爲正妻啊!他將本宮置於何地?難道,讓本宮成爲他的繼室,一輩子在於蓮兒那個踐人墓前低頭嗎?”
司馬雪雁憤憤地開口,眼神之中充滿了怨恨和悲傷,苦心經營了幾十年,她竟然還是沒有得到這個男人的心!爲什麼,她爭了一輩子,竟然敵不過一個死人!
“公主,老爺怎麼能這麼做?不如你進宮去,讓陛下爲您做主!奴婢就不信了,老爺他敢違背陛下的命令!”
“不,我不能進宮,如今老爺他已經是鐵了心要這樣做,他已經知道了當年的事情。我若是表現的太過強硬,老爺本就因爲此事對我有了芥蒂,等那個孽種進府,我們便會處處受制!”
司馬雪雁搖了搖頭,黛眉緊蹙:“罷了,這一時之辱,本宮忍了!”
“可若是那人進府,他就是老爺的嫡長子啊!大少爺,二少爺和三少爺,他們的身份將何其尷尬?若是老爺偏心,甚至囑意他當秦家的家主——”晚娘神色擔憂,小聲地開口。
“哼,這一點倒不用擔心,那個孽種只要回到了秦家,本宮有的是辦法整治他!只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要讓老爺對我放心。”司馬雪雁冷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怨毒:“讓人去看看,老爺現在在哪裡!”
“公主,老爺方纔出門去了。”
“我看他肯定是去找那個孽種去了,你讓人跟着老爺,立刻查清楚那個孽種的身份。只要老爺回府,就第一時間通知本宮!”
“是,公主。”
淳于府。
“主子,有客人來訪,是秦大人。”
放下了手上的筆,淳于瑾琛緩緩擡起頭來,俊美的面孔露出一絲冷意:“魚兒上鉤了,也是時候收網了。”
就在秦逸生的馬車落在了淳于府邸的大門口,並且在裡面久談不出的時候,司馬雪雁派去的人立刻返回了秦家,將此事通報給了晚娘。。
“真是奇怪,老爺若是要見那個孽種,爲何要去淳于府邸?莫非那孽種,竟是在淳于瑾琛手下做事的?”司馬雪雁皺起眉頭,不停地思索着。聽下人稟告,老爺就是在見到了淳于瑾琛之後才變得古怪起來,隨後竟然去調查了當年的事情、、、
“娘,娘!”
就在司馬雪雁思考的時候,一個清脆的聲音頓時打斷了她,緊接着,又是一個溫婉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妹,看你咋咋呼呼的成何體統?你走慢點!”
“是大小姐和五小姐!”晚娘笑着開口,趕緊迎了上去,這一前一後走進來的兩個妙齡女子,正是司馬雪雁的兩個女兒,秦湘珞和秦湘珍。兩姐妹繼承了秦逸生和司馬雪雁的好相貌,一靜一動,一個溫婉一個活潑,都是難得的美人。
秦湘珍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司馬雪雁身邊,親熱地挽着她的肩膀,不滿地嘟嘴道;“大姐真囉嗦,這不是在家裡嘛,幹嘛那麼講究。娘纔不會怪我呢,對不對?”
見到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司馬雪雁臉上的表情頓時緩了緩,立刻變得溫柔和藹起來。
“好了你們兩個,今天來找孃親,可是有什麼事情?”
“娘,再過幾天就是人家十四歲的生辰了,你可是答應了我要大肆操辦的,你不會忘了吧?”
“娘怎麼會忘記?這不是在給你準備了嗎?怎麼,你又有什麼想法了?”寵溺地開口,司馬雪雁點了點女兒的額頭。
“她啊,就是想氣派一點,讓您進宮去把幾位公主也請過來充場面罷了。”秦湘珞抿着嘴一笑,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顯然對於這個妹妹有些無可奈何。就在母女三人其樂融融地交談着的時候,丫鬟紫鵑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對着晚娘說了些什麼。
晚娘神色大驚,不敢耽擱,當下也顧不得兩位小姐在場,神色焦急地開口道:“夫人,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