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朝堂上鬧到了何種地步,這都對身在宮中的夏澤沒有半點影響。
不管從京城開始一路輻射往外究竟已經設下了多少道關卡,有多少道嚴密的巡查,都註定了徒勞無功。
沒錯,夏澤壓根從頭到尾就沒有離開過京城,更沒有離開過皇宮,幽微怎麼可能把這等心腹大患放到自己視線之外?
俗話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難不成還真能有人膽敢到皇宮內苑來搜人?
幽微緩緩踱入了殿門,他從下朝之後就一直心中有個疙瘩,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他取得了勝利,但誰想到一直病歪歪裝着不問朝政的柳寧竟然在背後下了這種黑手,指使手下之人把薛逸也推上了監國重臣的位置。
如果僅僅只是一個薛逸那並不算什麼,西廠這些年來行事跋扈又不知收斂,早已得罪了不少人,光看薛逸上朝時那形單影隻的模樣就知道若是離了帝王的寵愛,西廠什麼都不是。可偏偏夏澤忌憚薛逸手中握着先皇的遺詔,一直不敢下手,以至於拖到了現在這般地步,平白給他添了不少麻煩。
可現在的問題關鍵在於,柳寧把薛逸推上這個位置,薛逸到底知不知情?抑或是,這從頭到尾就是這兩人合唱的一臺雙簧戲?
見到幽微走進,侍候的宮人們紛紛行禮,這裡是宮內一處罕有人來的偏院,幽微派了心腹把這周圍守得水桶一般,連整日裡惴惴不安的張嬪都不知道,失蹤的天子壓根還在這紫禁城內。
“他還不肯吃東西?”
面前黑壓壓跪了一片,幽微的心情卻並沒有好上半點,夏澤已經絕食了三日,他在朝上八面玲瓏,這邊夏澤卻半點也不省心!
“把太子抱過來。”幽微臉上絲毫看不出不悅,微微勾起的脣角,被風吹得輕微拂動的袍角,半點不食人間煙火。
地上跪着的小太監下意識狠狠抖了抖,“是。”
房間內鴉雀無聲,唯獨幽微在愜意地品着茶,氣氛說不出的詭異。
張妃這些日子來都是膽戰心驚,幽微雖然對她透了口風,她的孩子將繼承皇位,但事實上,這孩子壓根就是華庭的種,這讓篤信鬼神的張妃如何能放得下心。
也正是因爲此,小太監前來抱孩子的時候張妃下意識就想阻攔,但卻被身邊人給攔了下來。
“娘娘,您安心等着當太后便是。”幽微放在她身邊的人聲音不大,但內裡的威懾卻是十足。
安心等着,自然能當太后,但若是不安心呢?
……那這結局如何,可就不知道了。
嬰兒被餵養得很好,白白胖胖的孩子,又愛笑,抱在懷裡看着都讓人覺得心情愉快。夏澤之前的孩子都沒能活下來,又信了民間所言孩子太小就起名字受不住福氣,因而也就只取了個小名喚做小團兒。
不能起得太富貴,天家的孩子本就福氣到了極致,只能起些乳名,到滿了週歲再另行起名入冊。
幽微接過小太監懷中的小團兒,說來也怪,原本一直在“咯咯”笑的小團兒一到幽微手上頓時驚天動地地哭了起來。
小太監頓時手忙腳亂,又不敢伸手去接,只能心驚膽戰地陪在一邊,暗自祈禱國師千萬不要因爲這個小禍根子遷怒於他。
幽微倒是並不生氣,伸手逗弄了一下懷中的小團兒,小團兒絲毫不領情,更加聲嘶力竭地哭鬧了起來。
“帶你去見見你父皇。”幽微微微勾起脣角,把小團兒漫不經心地往小太監手中一放,小團兒霎時止住了哭聲,抽抽噎噎,滿臉委屈地模樣。
桌上放着的飯菜都已經涼了,但卻半點沒有動過的模樣,夏澤面無表情地坐在窗邊,幽微並沒有限制他在院子中走走,但他卻從早到晚就坐在原處,彷彿生了根一般,周身瀰漫着濃重的抑鬱之氣。
到了偏殿門口,幽微從小太監手裡接過小團兒,後者頓時又開始大哭起來,原本泥胎木雕一般的夏澤總算有了反應,帶着三分遲疑地緩緩轉過頭,看向嬰兒哭聲傳來的方向。
幽微怎麼會有這麼好心,竟然還帶着小團兒來看他?
隨即,他的瞳孔驟然緊縮。
眼前的場景當真算得上十分美好,仙風道骨的男子抱着玉雪可愛的嬰孩,一步一步不沾塵埃走過來。
就連幽微抱着孩子的手勢都堪稱十分專業,唯獨小團兒聲嘶力竭的哭聲讓這一切都如同幻境般被打破。
夏澤眼中光芒一閃,隨即看起來幾乎是下意識站起身來,朝着小團兒的方向伸出了手。一副慈父愛子的關切模樣。
幽微不緊不慢朝後一避,恰好躲過了夏澤的動作,“聽說,皇上您現在開始絕食了?”
他的聲音中帶着顯而易見的嘲諷,“我還當皇上多有氣節,沒想到也只會用些這樣的把戲。”
夏澤回過神來,“你想對小團兒做什麼!”
幽微輕輕一笑,“沒什麼,只是皇上您少吃了一口,說不得我也只能讓小團兒多餓上一天了。”
“你敢!”夏澤怒道,“朕早就應該看穿你狼心狗肺的真面目!父皇被你矇蔽,虧得朕還那麼相信你,連出了天命之子那麼大的事都替你遮掩了下去!”
“不想你竟然狗膽包天,不但軟禁朕,竟然還敢動我的孩子!”夏澤氣急,一時間連朕都忘了說。
這倒是不假,張妃肚子裡是他唯一一根獨苗,現在他終於後悔殺了甄綺肚子裡那個孩子,那可是個成了形的男嬰!
要是那孩子還在,現在恐怕都可以學習執政了……真是愚昧,甄綺死了又如何,小孩子忘性大,換個母親就是。
“哦?你說天命之子?”幽微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忘了告訴皇上,那個宋瑤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
夏澤眼前頓時一黑,幾乎要被鋪天蓋地的憤怒壓得背過氣去,指向幽微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你、你這個……畜生!”
幽微向來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忽然難得的露出些許嘲諷神色,“若是皇上您肯爭口氣,怎麼會連後宮的妃嬪都要來找我借種?”
他話說的粗俗,偏偏人又出塵無比,這強烈的反差讓人頓時油然而生一股凌虐感。
夏澤的臉色終於徹底沉了下來,但凡是男人,就沒有不對自己那方面的能力尤爲在意的,哪容得下幽微如此當面詆譭?
……不,或許這不是詆譭,而是實情。
“別說得那麼事不關己,”幽微淡淡一笑,“當年可是皇上你跪在我面前,求我助你登上天子之位,想來您貴人多忘事,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
“不過皇上向來記性不佳,如果我是你,想必現在多半會懷疑這個所謂的皇子到底是不是你的種。”幽微拎着小團兒的腳,倒提着甩了甩,小團兒連哭聲都發不出來,臉憋得青紫。
“幽微,你別太過分!”夏澤哪怕心中有了懷疑,也不可能在幽微面前表現出來,這豈不是等於當衆扇他自己的臉?
兩個兒子都是別人的孩子,他究竟戴了多少頂綠帽子!
幽微面上的笑容堪稱惡意,“不過這也無關緊要,皇上您的那些忠臣們,可是迫不及待地等着您趕緊去死。”
夏澤心中浮上一個不妙的猜想,“你做了什麼?”
“沒什麼,”幽微把小團兒抱進懷裡,滿臉溫柔地摸了摸他的小臉蛋,“以柳寧爲首,朝臣們一致同意先讓小太子登基,想來先帝失蹤,一切從簡,小團兒上位也不過就是這兩天的事了。”
夏澤臉上陰晴不定,但心中卻反而寧定了下來,只要柳寧從西北迴來,這局面就還有救。
不論如何,柳寧是決計不會背叛他的!
這一切落在幽微眼中自然就成了夏澤打算困獸猶鬥,“好心”地勸慰道,“想來柳帝師空揹着這個帝師的名頭,迫不及待想把它落實到實處。”
“監國之臣是誰?”夏澤冷笑一聲,“你,柳寧,還有誰?”
“薛逸……”幽微面上冷笑加大,“皇上先前一直都捨不得對人家下手,卻不想柳寧和薛逸早就在背後暗度陳倉,等得就是這一天。”
夏澤很清楚,幽微這其實不過是在試探。
如果他心中真的有了具體的把握,根本就不會抱着小團兒到他面前來。小團兒現在對他來說是個幌子,珍貴程度可想而知。
既然如此,不如賭一把。
“把小團兒給我,我告訴你薛逸手上究竟有什麼東西。”夏澤滿臉期待地朝着幽微伸出手。
他對小團兒的父子之情其實也不過只有那麼些,這人從頭到尾愛的只有自己,之所以要表現出在意,不過是爲了寬幽微的心罷了。
“不可能,”幽微面上的微笑毫無瑕疵,“小團兒你看看就成了,這幾天都沒吃飯,想必皇上手上也沒什麼力氣,要是傷了跌了,那可如何是好。”
虎落平陽被犬欺,夏澤嚥下胸中的一口惡氣,咬牙切齒道,“我會好好吃飯,現在把孩子給我!”
“小團兒給不了你,”幽微向來耐心十足,“倒是有個笑話可以說給你聽聽。”
夏澤本來也沒指望幽微會這麼輕而易舉的把小團兒交給他,但面上功夫卻還得做,咬牙欲碎,一副無能自責的父親模樣。
幽微心情倒是不錯,“據說,這西南王扶持的羅濤,和西北王脫不開干係,你說這笑話可笑不可笑?”
這倒是出乎了夏澤的意料,“你說什麼?”
他自認對西南西北不薄,馬鈞和羅津爲何要如此待他!
幽微嗤笑一聲,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若是你,還不如早早死了了事,如果沒有旁人的支持,夏濤怎麼可能單槍匹馬發展出來足以令羅津側目的勢力?這麼多年來一直默默無聞,怎麼就偏偏上趕着西南起義他也出頭?”
夏澤忽然笑了出來,“這不過是你的猜測罷了,我若是夏濤,也會選在這種天時地利的時候。”
“西南爲何起義,”他反脣相譏,“歸根結底不過在於鬼神之事。”
他恨先帝留下來這麼個爛攤子,若不是那些爲禍一方的道士,他的大夏政治清明,如何會遭遇此等大禍?
幽微目光短淺,放任底下人作惡,只以爲勾結了朝內的重臣便能隻手遮天,簡直妄想!他內有柳寧,外有彭祁,且讓他先得意一陣,引出那些魑魅魍魎!
“那又如何?”幽微笑得端莊慈和,“天下多少愚民只知國師不知天子,無人不求長生,這人只要有了弱點,就不愁打探不到。”
若是你的長生壓根只是一場騙局,那麼那些上了賊船的人又會如何?
夏澤低下頭,壓住脣邊的冷笑。
幽微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滿意足地抱着小團兒走了。
夏澤獨自一人坐在昏暗的房中,良久,重重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鮮血頓時涌了出來!
要忍耐,一定要忍耐……這個機會百年難遇,一定要抓住機會,把那些隱藏的逆臣全部揪出來!
他死死咬住牙,滿眼都是血色。
這是他的天下,誰也不能把它奪走!
亂世已經拉開序幕,無論是夏澤、柳寧、薛逸、抑或是華庭。
翻天覆地,他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契機。
作者有話要說:……我已經看見了完結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