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他其實還有一句潛臺詞沒有說,那就是何喬新沒有給他們都察院落下什麼把柄。
“既然如此,老夫過去便是!仲深兄,這酒桌先不撤,留着回來再繼續喝,如何?”何喬新顯得有恃無恐地答應,而後又對丘濬提議道。
若都察院給自己編排其他罪名,他的心裡或許還有所擔憂,但在收受賄賂方面自認做得天衣無縫。
在進入官場之初,他便接受父親的叮囑,根本沒有貪墨過朝廷的一分一文,走上了一條最純正的清流路線。
時至今日,哪怕地方官員不斷送來大量的冰儆、炭儆和別儆,他都讓管家不收銀兩之物。
至於那些昂貴的茶葉、名酒和人蔘等物,這些都是隨時可以用掉的消耗品,都察院亦很難在這方面查證。
最重要的是,在大明官場的潛規則中,這些東西壓根不歸爲賄賂之物,早已經是法不責衆的存在。
正是如此,哪怕都察院調查自己是皇帝的意思,但此次倉促間將自己叫到都察院接受調查,不過是給自己這個本朝最大的清官揚名罷了。
雖然此刻天空陰沉沉的,但並沒有下雪的跡象。
丘濬知道何喬新的家境優渥,在金銀上確實是分文不取,當即身軀地拱手:“呵呵……這桃花釀確實還沒有飲盡興,那爲兄便等您回來再繼續飲了!”
王煜淡淡地掃了一眼禮部左侍郎丘濬,卻是知道這個滿臉慈祥的小老頭亦不是好東西,便對何喬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何尚書,請吧!”
何喬新跟丘濬作別,下巴微微上揚,便負手走在了最前頭。
“沒事了!”
“大家都散了!”
“該幹嘛就幹嘛去!”
……
何府的人原本還十分擔心何喬新,但看到何喬新一副前來接受表彰的模樣,亦是紛紛將心放了下來。
何府管家對官場知之甚深,而今自家老爺看似遭到了朝廷的針對,但若是能夠收穫好聲名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在大明當官,即有萬安這些諂媚皇帝得到權勢的奸臣,但亦有像劉大夏那種敢於藏寶圖而亨譽天下的清流。
現如今,自己老爺並沒有選擇走諂媚的路線,而是成爲清流的領軍人之一,將來未必不能打破枷鎖入閣拜相。
正是如此,雖然自家老爺被帶到都察院問話,他卻是一丁點都不擔心。
“都察院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咱們何府不敢分文,京城早已經人盡皆知!”
“呵呵……這未嘗不是好事,那就讓天下知曉誰纔是大明第一清官吧!”
……
何府的全部家眷都被驚動,只是得知事情的原委後,特別知道這裡潛在的政治資本收益,卻是紛紛叫囂起來。
由於離年夜飯尚早,所以他們亦不需要擔心會耽擱他們一家子吃年夜飯。
終究是大年三十,哪怕這裡有熱鬧可看,但大家更願意在家裡準備迎接新年,所以這裡的動靜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動靜。
小時雍坊離江西米巷很近,何喬新的轎子很快來到了都察院。
雖然都察院一直都是正二品的衙門,但歷來重地方而輕京城,致使在京城並沒有太強的存在感。
只是到了現在的弘治朝,在弘治帝設立都察院搜查廳後,簡直是成了京官的噩夢之地。
最爲可怕的是,都察院跟臭名昭著的北鎮撫司審訊不同,現在王越所執掌的都察院有很高的公信力。
像北鎮撫司哪怕已經查實罪行,結果出來的官員可以用屈打成招等理由進行推諉,但經由都察院判定的官員通常文人集團不管再怎麼幫着洗白,亦是已經洗不乾淨了。
何時新所執掌的刑部衙門同處江西米巷,但他一直瞧不上王越這個“孤臣”,所以上任刑部尚書以來便沒有再來過都察院。
剛剛走出轎子,迎面吹來一股陰氣,讓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
何時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都察院,突然發現院中供奉着一尊醜陋的雷神像,看着眼睛居高臨下地註定自己,差點連站都站不穩了。
卻是沒有想到,這裡簡直比北鎮撫司還要陰森。
“何尚書,裡面請吧!”王煜將何喬新的反應看在眼裡,便擡頭指着裡面的審訊廳道。
經過這些年的歷練,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喜歡策馬在田野追風少年,而是一個成熟的都察院搜查千戶。
眼前這個刑部尚書看似正義凜然,但從他心虛的表現來看,實質不過是仗着自己家資豐厚維持清官形象的僞君子。
在這些年的糾察中,這類人確實是太多了,全都是嘴裡說着仁義道德,背地裡卻幹着男盜女娼的勾當。
何喬新終究是高高在上的正二品刑部尚書,迅速穩住心神便沉着臉道:“王越呢?他怎麼還不出來?”
“何尚書,你這是什麼意思?”王煜沒想到何喬新竟然在這裡擺譜,當即便蹙起眉頭道。
何喬新輕瞥了一眼王煜,顯得理所當然地道:“老夫乃堂堂正二品朝廷命官,此次前來都察院只是配合你們的調查,現在到這裡已經是遵從了聖意。只是王越不出來相迎的話,那就休怪老夫回去,今日便到此而止!”
王煜的臉色頓時一寒,還沒有見過這般擺架子的官員。
“何尚書,老夫在此,裡面請吧!”王越親自現身,對擺架子的何喬新淡淡地說道。
雖然說的話顯得很客氣,但話語透露着一份不容拒絕,特別那雙眼神是真正經歷軍旅之人才具備的。 王越回京後顯得十分的低調,哪怕每次參加最高會議都是一言不發地坐在一旁,彷彿由始到終都沒有他這位都察院左都御史。
只是他擔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以來,事是一件都沒有少做,將整個都察院搞得有聲有色,更是成爲時下新科進士最希望進入的任職單位。
咕……
何時新不由嚥了嚥唾沫,雖然他確實有所依仗不假,但根本抵擋不住王越的這股威壓。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似乎一直過於輕視這位都察院左都御史。
正想說些什麼找回場面,結果看到王越已經轉身走進裡面,他只好怏怏地跟上,心裡的解釋是要瞧一瞧這老傢伙玩什麼花樣。
都察院設有刑堂,只是以私堂爲主。畢竟跟順天府衙有所不同,都察院所有審理的案子都不會進行公審,而是由都察院直接審訊疑犯即可。
今日大年三十原本已經放假,但事涉皇帝親自指定的案子,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邊鏞等官員紛紛回來旁審。
他們看到刑部尚書何喬新出現在這裡,眼神顯得頗爲複雜。
都察院改制至今,雖然抓捕和審問的文武官員無數,但何喬新無疑是最高的正二品文官。
只是想到何喬新所做的事情,簡直就是咎由自取。
現在的弘治帝可不是什麼信男善女,何喬新阻礙朝廷發行國債的計劃則罷,竟然將堂堂的首輔氣死。
皇帝將王越召進皇宮,雖然王越回來後並沒有多說什麼,但他們都察院的使命無疑是要將何喬新咬死,這亦將是他們整個都察院最大的考題。
“王總憲,不知因何將老夫叫來都察院呢?”何喬新來前換上了官服,顯得趾高氣昂地站在堂中道。
王越已經坐在堂上,頭亦不擡地吐出兩個字:“受賄!”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邊鏞等官員默默地交換了一個眼色,卻是知曉何喬新在這方面很乾淨,恐怕是咬不死眼前這位刑部尚書。
“本官知道這是皇帝對我產生了誤解,認爲天下官員必貪,但老夫勸你們都察院別白費勁了!”何喬新最不怕的便是這個罪名,顯得有恃無恐地勸道。
王煜的眉頭微微蹙起,很不喜歡這位刑部尚書的囂張勁。
王越將手中的資料放下,而後擡頭望向何喬新:“日前你贈送兩根人蔘給翰林修撰費宏,可有此事?”
“你們都察院消息倒是特靈通,確實有此事!老夫看到後輩身體虛弱,贈予他兩根人蔘補補身子,難道這都算行賄不成?”何喬新略微感到意外,當即進行反問道。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邊鏞等官員擔心地扭頭望向王越,這種行爲聽起來顯得十分正常。
王越迎着何喬新的目光,顯得一本正經地道:“贈送人蔘並沒有什麼不妥,但這兩根野人蔘市值估價在千兩黃金以上,這可是大手筆啊!”
“千兩黃金?商賈之人喜好謀利,明明山野民夫挖出來的兩根東西,便敢於叫價千兩黃金,這種估價不足信!”何喬新心裡早有說辭,當即便雲淡風輕地道。
王越心知眼前的何喬新是真正的老油條,便給旁邊的胡軍遞了一個眼色:“兩根東西?何大人,那你可要好好瞧一瞧這兩根東西,如何的品相拿出去叫價千兩黃金,各大藥材店都是搶着要呢!”
胡軍將托盤掀起,露出裡面的兩根金燦燦的大人蔘。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邊鏞等官員看到如此品相的人蔘,眼睛頓時直了,這兩根人蔘確實是價值千兩黃金。
“這人蔘怎麼會在你手上?”何喬新看到這兩根熟悉的人蔘,頓時十分震驚地脫口而出。
這種東西的價值雖然難以估量,但最好的結果是費宏能夠吃掉,而不是出現在王越的手裡成爲證據。
“這兩根人蔘是你贈予翰林修撰費宏,所以自然是從費宏那裡得到的,卻不知這兩根野人蔘你又是從何處得來呢?”王越顯得理所當然地回答,而後便是反問道。
何喬新隱隱感覺自己是給費宏那小子給賣了,但多年的官場生涯讓他十分鎮定地道:“忘了!”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會忘,你如此搪塞我們都察院是何意?”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邊鏞當即站出來維護都察院的威嚴道。
何喬新知道都察院沒有對堂堂刑部尚書動用私刑的權力,一副死豬不怕開心湯地道:“忘了便是忘了,你還記得上次主人家招待你女人的模樣不成?”
咦?這……好像還挺有道理!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邊鏞等官員略一沉思,發現似乎還是這麼一回事。
“如此看來,你是收的東西太多,連自己都已經不記得了!既然如此,那麼本官便替你回憶,這兩根野人蔘是由廣東商會會長黃裕所贈!”王越亮出了一份調查結果,顯得一本正經地道。
“那兩根人蔘是廣東商會會長黃裕所贈,那又如何?”何喬新沒想到王越連這個都已經調查到了,索性直接坦白地道。
王越又是抽出一份調查報告,顯得一本正經地揭示真相:“黃裕之所以向你贈送這個人蔘,爲的是能夠順利拿到廣東的金融經營牌照,而他確實拿到了廣東的金融經營牌照!”
“金融經營牌照是戶部負責審覈,我們刑部只不過是臨時的核定衙門。此事真要深究的話,你應該先查戶部,而後再來調查咱們刑部!”何喬新暗自一驚,但仍舊十分鎮定地道。
雖然他收黃裕的人蔘確實有幾分幫忙的意思,但他們刑部衙門並不是主要的審覈部門,不過是開一個小小的方便之門而已。
何況以黃裕的實力,拿一個小小的廣東金融經營牌照亦是理所應當的小事情,哪怕正常流程都可以通過。
正是如此,他並不擔心王越抓着此事不放,這個事情壓根沒有什麼政治風險。
王越看到何喬新如此有恃無恐的模樣,便望向何喬新的眼睛道:“你恐怕有所不知,黃裕返回廣東繼續放高利貸,已經被新任兩廣總督陳政吊銷了金融牌照!你收了黃裕的重禮,致使如此奸商拿到經營牌照,已經構成受賄之罪!”
漂亮!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邊鏞等官員沒有想到廣東方面有了神助攻,想到這個事情可能是突破口,不由暗自揮拳地激動起來。
“戶部審查,刑部覈定,亦不可能保證每個人都沒有問題!至於本官受賄,這個罪名可擔不起!黃裕的金融牌照覈定是刑部員外杜健負責,老夫頂多有一個治下不嚴之責,但你們這般追究連帶責任的話,以後誰還敢再覈定金融牌照呢?”何喬新雖然暗暗心驚,但十分自信地辯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