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碼頭不遠的一間民舍中,這裡住着足足十幾號人。
自從上次將計就計潛伏進入揚州府境內後,王越結合早前偵破楚王走私的案子,選擇尋找葉富貴所說的那個大型私鹽鹽場。
在大明現行的鹽法中,鹽政主要出了兩大問題:大明鹽場的產量出現下滑,大明鹽引的銷售價格繼續下行。
若是懂一些經濟學原理的人都明白:某個產品一旦出現量價齊跌的情況,那麼收入自然會相應減少。
面對這一種癥結, 大明主管鹽政的官員並沒有提出及時遏制的方案,反而鼓動大明朝廷發放更多的鹽引。
這樣做的妙處主要有兩個:一是朝廷的鹽稅收入並沒有明顯減少,故而不會引起朝廷的警惕。二則造成“引多鹽少”,這樣持引者只能前來“拼關係”而他們鹽官便有了更大的權力尋租空間。
王越的目標十分的明確,那就是找出這間在揚州府境內最大的私鹽鹽場,以此爲自己整頓兩淮鹽政的突破口。
功夫不負有心人, 在他不惜將自己的孫子王煜丟到碼頭做苦力下, 終於在這個新春佳節之時,王煜和胡軍順理成章地被那些私鹽的勢力臨時僱傭工。
“欽差大人, 咱們此次不會弄錯了吧?”錦衣衛總旗張採想到早前的幾起烏龍事件,不由得擔憂地道。
汪!汪……
王越現在只關心私鹽,顯得沒好氣地擡眼道:“若是不是鹽,還有什麼好說的?”
下半夜,茅屋的院門突然被撞開,一個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好!”張採知道王越這是要收網了, 便興奮地點頭道。
張採和胡軍知道王越是一個老謀深算之人,亦是紛紛扭頭望向王越如何決斷。
在說話間,不遠處的兩間茅房已經火光沖天,同時伴隨着一個男人的慘叫聲傳來,另外還有打鬥的動靜。
所幸他是快上一步,若是再慢上一步,恐怕給已經結束戰鬥的李之清發現。
王越自然有這方面的擔憂,但第六感告訴他此次確確實實是找對了地方,便很肯定地點頭道:“應該是這裡了!若他們不是做見不得光的事情,誰要在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卸貨呢?”
啊?十幾萬兩?
其實前兩個現象還好,只是事情牽涉到軍方,那麼問題便會變得棘手起來。畢竟一個處理不當,便有可能演變成一場兵禍。
“那幫接銀的人還好,但那幫運銀過來的人雖然穿着尋常百姓的衣服,但他們佩的是軍刀,其中一個喊漏嘴叫了一聲趙百戶!”張採今晚亦是潛伏在碼頭邊上,便進行彙報道。
王越看到來人撲向自己,正要撥刀自衛,結果定睛一瞧驚訝地道:“狗哥?”
“欽差大人所言極是,那卑職和兄弟們今晚該怎麼做呢?”張採相信王越的判斷,便認真地詢問道。
李之清不知道頭頂已經是綠意盎然,用力推開自家房門。
若是今晚行動順利的話,那麼他便即刻殺回揚州,好好地整頓兩淮鹽政所存在的走私私鹽問題。
從他們所反饋的情況來看,若是跳出去搶人家十幾萬兩白銀,那麼他們這十幾個人大概是回不來了。
汪!汪!
前院終於有了動靜,在狗吠聲中,王煜等人終於順利歸來。
誰?
張採猛地醒了過來,當即拔刀衝出房間,結果看到來人竟然徑直撲向王越的房間,心當即懸到了嗓門眼。
院中養着一隻黑狗,面對突然闖進來的人,當即便對着這個人大聲地狂吠了起來。原本這隻黑狗想要撲過去撕咬,但不知爲何又退了回來。
“多謝爺爺(王公)!”王煜和胡軍暗自一喜,當即是拱手道。
天下六個運司,惟兩淮運司爲雄。商竈淵藪,鹽利甲東南之富,國用所需、邊餉所賴,半出於茲。
王煜和胡軍今天是累了一整天,原本睡得很沉,只是突然聽到這麼大的動靜,當即便從地鋪坐了起來。
“欽差大人,他們兩邊來人的都不少,兩邊還都佩帶武器,所以卑職並沒有輕舉妄動,還請見諒!”張採剛剛沒有實施抓捕計劃,便進行道歉道。
等到將賓客通通送走的時候,庫房的金銀珠寶已經是堆積如山,而李之清搖搖晃晃地走回自己的居室。
跟進來的張採有外面便聽到他們所聊的話題,亦是一本正經地朝王越點了點頭。
一幫黑衣人突然間出現,他們在獨眼龍的帶領下朝着這邊而來。
王煜聽到自己還得再充當幾天的苦力,當即便訴苦地道:“爺爺,天天做苦力太辛苦了,我真熬不住了啊!”
劉氏跟着李之清已經好幾年,而今是年近三十的年紀,剛剛跟着小廝偷情來着。卻是沒有想到李之清這麼快就結束酒席回來, 她在聽到丫環從窗戶通風報信後,急忙將小廝推進牀底。
“老爺,你今天這般收禮是不是太高調了?”劉氏淡定地倒一杯茶送過來,便故意找話題分散李之清的注意力道。
王煜和胡軍深知此次行動非同小可, 亦是扭頭望向王越。
不得不承認,這鹽政的水確確實實比想象中要深,而且牽連的面要更廣,此次真要砍恐怕是人頭滾滾了。
所幸,現在那個私鹽鹽場已經出現了破綻, 今晚他們便可以將那些參與走私私鹽的人員一網打盡。
王越有着清楚的判斷力,卻是不以爲然地擺手道:“張總旗,我們今晚原本說好人少才行動,且並不是我們要找的私鹽,自然不宜涉險了!”
王越當即擡起頭震驚地望向兩人,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搬運十幾萬兩銀子,這極可能是一筆根本見不得光的財富。
“老爺,萬一有不開眼的人上疏彈劾,這該怎麼辦啊?”劉氏不放心地瞥了一眼牀底,然後裝着擔心地道。
隨着依靠鹽利腰纏萬貫的鹽商越來越多,揚州城的青樓達到時代的頂峰,撐起了大明娛樂業的半邊天。
王越的眉頭微微蹙起,發現這鹽政體系的貪腐真的比想象中還要嚴重,這些人恐怕比李敏這個大明第一貪還要貪得多。
王越放下手中的書卷,淡淡地望向走進來的王煜和胡軍,卻是沒有開口詢問。
王煜和胡軍這段時間可以說吃盡了苦頭, 而今看到苦日子終究熬到了頭,不由得相視一笑。
底牀的小廝被一踢後,亦是機靈地抱着自己的衣物鑽了進來,而後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逃之夭夭。
只是今日大年初一,最熱鬧的並不是小秦淮河邊上的青樓,而是兩淮都轉運使衙門。
王越的眼睛不由得閃過一抹失望,便蹙起眉頭困惑地道:“不是鹽?難道他們的交易桌並不是這裡?”
牀下的小廝聽到果然是老爺歸來,此時在牀底是嚇得瑟瑟發抖。
“啊?兩位閣老都能站出來替你說話,你都將得到的銀兩分給誰了?”劉氏似乎都忘了偷情的事,當即驚訝地擡頭道。
人的貪婪一旦開始,那麼便無法遏制了。只是他跟李敏有所不同,他從來都不吃獨食,而是已經編織了一張大大的網。
咕!
胡軍忍不住嚥了嚥唾沫,卻是並沒有搶話,而是扭頭望向王煜。
“即便沒有人上疏彈劾,萬一朝廷又派欽差下來查怎麼辦呢?”劉氏生怕李之清望向牀底,故意擋着視野道。
王越知道是時候收網了,當即便進行佈置道:“張採,今晚你帶你的人潛伏在碼頭周圍!若是他們來的人少,你們便直接實施抓捕,然後再想辦法審出私鹽鹽場的具體位置!”
今日兩淮都轉運使衙門是人滿爲患,一大幫鹽商紛紛前來這裡送禮,李之清對此竟然是照單全收。
“爺爺,那我們現在接下來該怎麼辦?”王煜亦是意識到鹽政問題相當棘手,當即便進行詢問道。
在某處碼頭的附近有很多茅屋,一間茅屋正亮着油燈。
正是因爲有這一張底牌,他對那些富得流油鹽商的孝敬可謂是照單全收,敢於在揚州瘋狂地斂財。
揚州城,一個紙醉金迷之地。
王越若有所思地將書本放下,當即望向自己的孫子道:“銀兩可是從西邊而來,然後換船運往高家蕩?”
到了揚州府爲官,這更是一種標配。
李之清終於是有了反應,便一把將劉氏抱起道:“很多!我都記在賬本里,所以他們都不敢讓老子出事!”
狗哥的衣服沾着血,顯得十分驚慌地道:“胡爺,快帶着你那兩個孫子逃,那些人回來殺人滅口了!”
王越略作思索,便做出決定地道:“這個碼頭一定有大文章,咱們應該是來對地方了,再守幾天吧!”
“還早呢!給我倒杯茶!”李之清貪婪地望了一眼愛妾身上的紅肚兜,但處於力不從心的年紀只能支使道。
“爺爺厲害,確實是這樣的路線!”王煜深知這裡牽涉的正是鹽官的貪墨大案,便重重地點頭道。
“等等!燈還沒有熄呢?”劉氏在紅肚兜被扯開的時候,卻是突然伸手製止,而後起牀吹熄了燈火。
王越知道張採很靠譜,當即認真地詢問道:“張總旗,不知是什麼事呢?”
王越並沒有上牀睡覺,而是坐在油燈下翻看一本兵書。只是隨着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他的眉頭微微蹙起,卻是忍不住頻頻望向門口。
“欽差大人,卑職今晚還發現一件很古怪事情!”跟着進來的張彩望向王越,顯得一本正經地道。
跟很多的官員一般,正室通常都留在老家替自己孝順父母,而在外面則會養着一個生得跟狐狸一樣的小妖精。
“陸鬆說陛下是厚道人,真將這件事情辦妥了,爺爺親自幫你們兩個表功!”王越深知還得畫餅,當即便許諾道。
李之清不由得被劉氏的身體所吸引,便放下茶杯得意道:“誰下來都沒有用!老子將九成的鹽利都丟出來了,你不知道現在這張網有多深!現在這麼說吧,哪怕我真出了事,我亦能讓咱們內閣唯有的兩位閣臣站出來替我說話!”
雖然王越沒有支使他到碼頭幹活,但這段時間亦是吃了不少苦頭,所以亦是希望能夠儘快結束這種潛伏的苦日子。
吱……
王越的眉頭微微蹙起,亦是不由得感慨道:“鹽商孝敬成風,鹽官貪墨成窩,軍隊運銀,這水真的很深啊?”
李之清接過茶杯,顯得有些得意地道:“你婦道人家懂什麼?你老爺要的便是這種高調收禮!”
李之清用茶水潤了潤自己乾澀的喉嚨,顯得自鳴得意地道:“我如此高調就是要告訴身邊的官員,老子在京城有後臺,在地方同樣能一手遮天!只有讓他們覺得老爺很厲害,他們纔會過來跟我同流合污,然後一起繼續抱團壯大勢力!”
還來不及穿衣服的劉氏從裡間匆匆迎了出來,故作剛睡醒的模樣道:“老爺,現在什麼時辰了,您怎麼纔回來?妾身都睡一覺了!”
“爺爺,今晚搬運的並不是鹽?”王煜迎着王越的目光,便是輕輕地搖頭道。
“爺爺,難道你不想知道我們搬的是什麼嗎?”王煜將爺爺的反應看在眼裡,卻是微笑着詢問道。
“他們……他們這樣就要對我們殺人滅口?”王煜雖然已經知道禍端的由來,但還是忍不住震驚地道。
“爺爺,我們今晚搬的全都是白銀,裡面少說也有十幾萬兩!”王煜的氣息微微變得急促,顯得十分認真地揭露道。
夜已深,今晚無月。
“王公,我們搬的確實都是銀兩,那個狗哥不小心打翻,我們兩個都親眼看到!”胡軍生怕王越不信,便十分認真地作證道。
張採已經注意到了危險,當即便彙報道:“欽差大人,那幫人恐怕不是泛泛之輩,咱們還是先行撤離吧?”
欽差大人?
滿臉驚慌的狗哥聽到張採的稱呼,顯得無比震驚地望向王越。
王越知道在這個時候亮出欽差的身份並沒有作用,便是當機立斷地道:“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