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整個馬球場都陷入到了驚呼之中, 剛進球的龐秀玉弄明白情況之後大驚失色, 來不及爲自己慶祝就打馬往那邊跑去, 不等停穩便已翻身下馬,然後與衝進場的力士一同用力, 試圖先將兩人從馬下挪出。

然而馬匹實在太重了, 饒是龐秀玉天生神力也有些力不從心, 若不能一舉成功, 再次回落後勢必給傷員帶來二次損害,還是再加上後面趕來的張鐸和黃斌一起幫忙,這才小心的將何葭和另一個女孩兒拖了出來。

此時兩人面額慘白, 饒是天上還在落雪,額頭上也已經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冷汗,疼出來的冷汗。

杜瑕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彎不下腰, 急的快要哭出來, 只能不住的抓着身邊的龐秀玉問怎麼樣了。

除了數年前江西死裡逃生那次, 杜文這輩子還是頭一次這般驚慌, 他的雙手忍不住顫抖,語無倫次的問妻子哪裡痛。

何葭好歹也是官宦女兒, 何厲家境也不錯, 打從出生之日起就沒遭過什麼罪, 這會兒整個人都疼的有些迷糊了,眼前黑乎乎一片,直冒金星。劇烈的衝擊又叫她耳邊嗡嗡作響, 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

她能感覺到身邊來人是誰,可是卻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一張嘴,卻已經忍不住哭了出來:“我怕,疼得很,三思,我的腿是不是廢了?我好像也瞧不見了,我疼!”

杜文就見她那條方纔被馬壓住的腿隱約有些詭異的扭曲,心頭也是突突直跳,卻又不敢想那些最壞的打算。

馬球本就是一項極度危險的運動,又是七公主組織的,賽場內一直都有專精跌打損傷的太醫在,這會兒也氣喘吁吁的衝過來,分別替兩位傷員現場診治一番,確定能否搬動。

“這位夫人的右腿斷了,須得馬上接骨,手臂也脫臼,其他的應該沒有大礙,不過還需細細診治一番。”

所幸是壓住了下半身,不然照這般力度,內臟也有危險。

杜瑕等人聽了這話,心中百感交集,既恐懼又僥倖,還帶着一點後怕。

還好,還好,不是致命傷。

另一個姑娘的情況倒是比何葭更慘些,腰部以上的位置也給壓住了一點,暫時推測是有兩根肋骨和一條手臂折了,腿也不大好。

又是一陣亂糟糟,上來兩幅擔架將人小心的擡下去了。

馬球賽本就驚險刺激,男人們受傷已經叫人血脈噴張,這會兒傷的竟還是兩個嬌滴滴的美麗女子,巨大的反差叫看臺上此起彼伏的全是驚呼和抽氣,好似他們自己也傷了一般。

巨大的刺激讓杜瑕一陣頭暈目眩,腳底發軟,若不是龐秀玉始終在旁邊扶着,恐怕就要跌倒了。

到底是極其重大的事故,何葭身份也非同一般,父親、夫婿都非等閒之輩,一個處理不好恐怕九公主拉攏不成不說,還要多幾家仇人,因此也十分焦急,已經喊停了比賽,與同樣憂心忡忡的七公主一同趕來。

真要說起來,這會兒姐妹二人也算是難兄難弟,一般的處境。受傷的另一位姑娘也許背景沒有何葭深厚,可畢竟這裡是開封呀,能留下做京官兒的會是簡單人麼?

而且最叫人擔憂的是,這位姑娘可還沒成親吶,若是留下什麼不好的症狀,以後還怎麼嫁人!

剛纔還水火不容的兩位公主,這會兒也很有點兒同病相憐的悽慘。

到底是七公主腿腳快,馬術好,飛馳而來,不等馬兒停下就翻身跳下,直接問那太醫道:“如何?”

太醫不敢隱瞞,先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道:“外傷倒還好,只需正骨後用心將養也就是了,只是還要把脈,看有沒有其他隱患。再一個,”他略擡了擡眼睛,很是委婉的說道:“恐怕留下疤痕。”

地面太硬了,騎裝又不夠厚,何葭她們摔下去之後幾個地方都磕破了,掌心更是蹭掉好大一塊皮肉,鮮血淋漓,想不留疤都難。

“我不要留疤!”真是愛美乃人之天性,那小姑娘方纔還疼的話都說不出,這會兒非但聽明白了,竟還能憋着一股力氣喊這一嗓子。

七公主擰着眉頭想了一回,突然對身後的侍衛吩咐道:“我寫一道手令,你速去公主府走一趟,將那翡翠白玉膏取來。”

翡翠白玉膏乃宮中密制靈藥,原本是後宮妃嬪貴女纔有資格用的美容養顏之聖品,後來經一位太醫改良,添加了珍珠粉、玉屑等物,對祛疤竟也有奇效,於是地位越發出衆。

後到的九公主一聽,也叫跟着的人回宮去取,同時對七公主道:“到底是七姐得父皇寵愛,我那裡也沒有的,須得向母后討要。”

那翡翠白玉膏做起來十分繁瑣,且耗費極高,一年也不過產十瓶,而瓶子也不過二指粗細,用起來也快得很,等閒人是不能得的。

七公主衝她假笑一聲,陰陽怪氣道:“好說,不過父皇恩寵罷了。”

原本九公主正覺心中泛酸,是想說這話激她一激,哪知對方非但沒上當,反而還順勢反擊,只把她自己氣得不行。

只這會兒卻也不是鬥氣的時候,若不處理好了,恐大計受阻。

九公主忙收斂情緒,對太醫下令道:“一應所需都從我這裡出,爾等須得全力以赴,萬不能有一絲閃失。”

這位貴主兒素來待人溫和,何曾有過這般疾聲厲色的時候,幾位太醫都有些驚住了,旋即領命,可心中不免發苦。

所以說,做太醫雖好,可風險也大,因爲伺候的都是些高高在上的貴主兒,金尊玉貴的,難免嬌貴些。若是治得好還好,打賞自然大方,可一旦有什麼不遂意的,尋常百姓家也不過節哀順變罷了,可這些人,卻是輕而易舉就能摘了你的腦袋呢!

難,難啊難,這世上,哪裡有不難的事呢!

因馬球的特殊危險性,按照規則,即便有人受傷墜馬也無需停止比賽,只要剩下的人願意繼續便可繼續,哪怕一對多也無所謂。

奈何此番受傷的兩位身份敏感不說,且傷情嚴重,兩位公主自然也沒了比賽的心情,只好叫停,令球場管事立即收拾賽場,然後準備第三組的比賽。

打從出事兒開始,杜文就沒離開過何葭身邊,一雙手死死抓住妻子那隻完好的手,只覺得兩人都這般冰冷。

杜瑕看的不忍心,又擔心何葭傷勢,勉強被龐秀玉扶着坐下等,心中惴惴不安。

龐秀玉擔心她身體支撐不住,本想叫她先家去等消息,可杜瑕不肯,只道:“這樣卻叫我如何能放得下心回家?左右我家裡也沒什麼人,今兒就不回山了,只叫人回去同李夫人說一聲,叫她安心就好。且先在我孃家住幾日,好歹安心些。”

龐秀玉想了想,點點頭,道:“也好,若是回軍營,路途遙遠,你又記掛着,說不得也要一天三刻的叫人出來打探,太過繁瑣了些。也罷,我也先不家去了,到底也有些擔心呢。”

她跟何葭的關係雖然不如與杜瑕來得親近,但好歹也是在這開封城內最合得來的幾人之一,如今親眼見她墜馬,傷的又這般重,心中哪裡放得下呢。

原本他們兩家都是住在城裡的,後來丈夫職位調動才搬去了軍營,以前的房子還是常年有老僕人打掃,隨時能住人,倒也便宜。

說來何葭也是冤枉又倒黴,今兒她本不想來的,可架不住九公主十分懇求,這才勉強出戰。誰知竟遭此劫難!

她父親何厲這會兒走路尚且需要拄拐呢,這一發倒更好了,爺倆兒一同瘸着吧!

少卿,太醫換了幾個,終於把完了脈,又問了何葭幾句,這纔對杜文道:“杜大人,且借一步說話。”

且不說這會兒何葭正死死抓着他的手不叫他離開,只一聽這話,杜瑕等人就覺得有種不祥的預感,十分驚恐,忙叫他立刻就說。

太醫見病患果然不肯放杜文走,且接骨後已經喝了藥,昏昏欲睡,想也聽不見,便直言不諱道:“夫人摔下來時磕到頭,內中有些個淤血塊,這才導致眼睛看不大清了。”

話音未落,衆人都已齊齊失色,杜文更大驚道:“什麼意思,她以後都看不見了?”

放在何葭自己喊看不見了就已經叫他魂飛魄散,這會兒就連太醫都這樣說,難不成真的不好了?

“非也!”太醫也不敢賣關子了,忙道:“只是暫時的,且也不是全然看不見,只視線難免模糊,或是偶爾會頭痛,前頭幾日也可能噁心。好在夫人年輕,身子骨也好,我寫一個方子,先吃上半月,應該就有起色,過後我會再根據情況添減藥量,或是換方子。能好,只是慢些,快則三月,慢則半年一年,須得有耐性,也儘量不要着急上火,不然越發慢了。”

反覆確認能好,只是需要時日之後,衆人這才紛紛鬆了口氣。

杜文連說幾聲好,又忍不住抱怨道:“張太醫,你也忒囉嗦些,又怪會嚇人的!若是老這麼着,說不得什麼時候便要有人忍不住打你哩!”

病人沒有性命之危,醫者也是高興,張太醫當即跟着玩笑幾句,道:“我這不是怕夫人是個好動愛玩的,一聽症狀這般嚴重,又大半年不得跑動,耐不住,越發急躁,反而影響了藥效麼。”

杜瑕也道:“恁這話卻沒道理了,傷筋動骨一百天,誰不知道怎的?便是着急也無可奈何。可恁老這麼瞞着,又不叫她聽,若是心思細些的,保不齊就要多想,反而是自己嚇自己呢!”

張太醫一聽,卻也笑起來,點頭道:“確實如此,倒是我糊塗了。”

自古以來,做大夫的差不多都有這個習慣,那便是若有相對嚴重的病情,往往不會對病患本人說,而是與他們的家人說明,然後叫他們自己根據實際情況決定要不要同病患說,以及如何說。

說到底,也是當大夫的不容易,出事出怕了,這麼做好歹還能減免一點風險。至少病人萬一有個好歹,不是大夫說實話之後刺激的。

“恁哪裡是糊塗!”杜瑕這會兒也是大喜大悲的,不自覺間方言都有些竄了出來,不過也不在意,只笑道:“是太心細了哩。”

好壞都是比出來的。原本何葭好端端的受重傷,衆人只覺得天都塌了;可正因爲猜測的結果太壞,這會兒竟又覺得一年半載康復什麼的,已經是意外之喜,便復又歡喜起來。

龐秀玉也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打馬球墜馬得此結果實在不容易,何妹子是個有福的!且好生養着吧!”

其實她這話說的有些不大應景,可到底發自真心,也有些合了杜文的心境,又感激她方纔親自出手幫忙扛馬救人,當即誠心誠意的做了一揖,感慨道:“那就借嫂嫂吉言!”

“這有什麼,你這就是見外了!難不成她就不是我的妹子?”龐秀玉渾不在意的擺擺手,又想起什麼似的對張太醫說道:“對了,我長在軍營,周圍多有傷筋動骨之事,那頭有個老軍醫配了一種藥,對此症狀有奇效。早些年我同外子進京,也連着藥方一起帶了來,這就叫人家去取,勞煩張太醫給看看能不能管什麼用。”

“那感情好!”到底是真心熱愛醫術,張太醫一聽這個,登時喜上眉梢,滿眼期待道:“軍旅之中多損傷骨骼筋肉的症狀,那裡頭的軍醫一代接一代,長年累月積累之下必有奇方!若能得一見,小老兒此生無憾亦!只是此類方子多是畢生心血所凝,龐夫人這般與我瞧,當真不妨事?”

誰都怕死,誰都向往神醫、神藥,因此一旦誰家或是那個人萬一能研究出一張好方子,往往都十分珍而重之,當做寶貴的財富傳給子孫後代,便是安身立命的本錢,甚少有外傳的。

龐秀玉卻道:“不妨事,那位老軍醫已經去世多年,生前就將自己研究出來的兩張方子都公開了,只說能多救一人就多救一人,也是造化,我們那裡出來的人大都知道。”

衆人聽後不禁肅然起敬,張太醫更是整理衣冠,拱手肅容,朝南拜了幾拜,由衷讚歎道:“真乃大賢也,可爲我輩之典範!”

醫者雖懸壺濟世,可到底也先是個人,既然是個人,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哪裡能做到這般無私呢?

衆人又說了一回,兩位公主派回去取翡翠白玉膏的人也先後歸來,張太醫因給宮中貴人看病多年,見過許多次,並不稀奇,只隨意收起。

九公主自知何葭本就是被自己強拉來的,非但沒能痛快玩耍,反而鬧個這般結果,心中也是不好受,只對杜文道:“也是我的不是了,日後張太醫便供你們差遣,旁的不必管,只管治好了再說。”

說老實說,杜文自己也不愛叫妻子大冷天的出來做這個,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故,心中難免有怨氣。可若是九公主死不認賬倒也罷了,他也好順勢發作;只九公主的態度又這般好,絲毫沒有迴避,又把能承擔的都承擔了,倒叫他不好說什麼。

平心而論,如今他也不缺這點治傷的銀子錢,便是稀罕的藥材、大夫,饒是自己不能夠,去求一求師公唐芽,什麼沒有?哪裡又要她九公主在這裡放馬後炮!早有這個勁頭,你倒是當初就別逼人家來呀!

杜文本就不是那等善於忍氣吞聲的經典文人,心中有怨氣,面上就帶了出來,雖未直接同九公主撕破臉,可不管是臉色和語氣都很不好。

他既沒有表現出被重視的感激涕零,也沒有能得太醫照顧的幸運,只是胡亂拱手,面無表情的用涼颼颼的語氣道:“勞公主惦記,並無性命之憂,也不敢耽擱公主心神,這便家去了。”

說完,也不去看九公主和緊跟進來的三皇子瞬間變色的面龐,只叫了彭玉和張鐸等人幫忙擡了何葭,扭頭就走。

杜瑕等人此刻對九公主也是滿腹怨氣,也是一個兩個行了禮就走,場面頓時冷落下來。

倒是七公主,竟還趁此機會想進一步毀壞自家姐妹的印象,等杜文一行人經過身邊時,還順便送了一送,又無比誠懇地安慰了許多好話,臨別前又說:“什麼事能有身子骨要緊呢?只叫尊夫人安心休養便好,杜大人也千萬不要焦急。”

雖然也是些沒什麼用的屁話,可到底比方纔九公主說的順耳多了。

不過顯然杜文對這個始作俑者也沒什麼好印象,甚至一句話不想說,只略一點頭,便徑直去了。

出去正撞上結伴而來的二皇子和七駙馬等人,見此情景都有些色變,二皇子更是死死揪住眉頭,十分不悅道:“什麼東西!”

他對杜文那一派已經隱隱同九公主與三皇子走近的人本就不喜,這會兒又見他對自己這樣無禮,越發惱怒了。

八皇子更是不屑,不悅道:“二哥,你何須這般忍耐,不過幾個幾品官兒?開封要多少沒得?咱們這些人如何忍得!”

說着,竟又要追上去給杜文好看。

“八弟,莫要衝動!”

二皇子忙一把扯住他,道:“不過一個酸書生罷了,何須放在心上!”

“可是,二哥!”八皇子十分氣惱,憤憤的揮了揮拳頭。

“八弟,我知你好意,只是他如今雖不顯赫,可唐芽難不成不夠分量?再者他那個妹夫也是個能爲的,聽說如今在禁軍十分吃得開。若此番能得勝歸來,三品之位便是他囊中之物!可你也不想想,他今年纔多大?而朝中其他的三品官多大?這種人你我即便不能交好,也萬萬不能得罪了。”

八皇子順着他說的略想了一回,嘆道:“到底是二哥,我卻想不來這麼遠。”

二皇子微微笑了下,又難言幸災樂禍的說:“再者,他們惱我們也不過是遷怒,說起來最惱的恐怕是三弟,咱們只等着看好戲罷!”

說完,八皇子也跟着哈哈大笑起來。

可惜好景不長,他們兄弟二人還沒笑完,就聽裡頭突然又亂起來。

二皇子不大耐煩的問了句,就有一個小黃門急匆匆跑出來,哭喪着臉說:“二殿下,八殿下,七公主同駙馬爺吵起來了,要動鞭子呢。”

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道:“也是冤家,纔好了幾日又這般!”

說歸說,到底是在外頭,卻不能任由他們鬧將起來,不然丟的也是自家人。

再說杜瑕一行人。

衆人先送何葭回了杜家,王氏和杜河也都在家,聽見動靜出來一看都嚇壞了,驚慌失措道:“好端端的出去,怎的就這樣了!”

杜文安排人送何葭進屋,龐秀玉也幫了一回,然後便先一步家去了。杜瑕就簡單的解釋了一下,驚得王氏和杜河驚呼連連,嚇得臉都白了。

王氏又跟着進去看了一回,嘆息不已,道:“這可如何同親家說呀!”

好好的女兒,在婆家期間就鬧成這樣,還不給人心疼死。

杜文知道爹孃只是尋常百姓,即便這幾年常與官宦人家往來,可本質上還是尋常百姓,因此不欲叫他們也被朝堂紛爭、皇位搶奪所困擾,並不細說,只道:“你們不必太過憂心,此事我會一五一十的向岳父岳母說明。”

杜河也嘆了口氣,道:“卻不知何大人會不會怪罪於你,到底是難爲你了。”

何厲雖然沒有兒子,可是分疼愛兩位千金,之前長女何薇因爲沒能一舉得男被婆家略說了幾句,他就氣的了不得,這會兒次女生生斷了幾根骨頭,豈不是拿刀子剜他的心?恐怕誰去說明,便不免要被遷怒了。

“她既然嫁了過來,我自該好生照顧的,如今鬧成這副模樣,我本也脫不了干係,便是被說幾句也應該,我心裡也好受些。”杜文往屋裡看了幾眼,低低道。

老夫妻兩個也知道這種事情自己插不大上手,也只跟着唏噓一番,並決定日後更加善待這個媳婦,來日同親家見了,也許得低低頭,總不能叫兒子不好過。

這會兒何葭還在睡着,杜文進去看了一回,又出來招呼妹妹,只說:“你原先的院子還是原樣放着,娘日日叫人打掃呢,被褥也都隔三差五便曬一回,就怕你什麼時候突然回來住的不舒坦。”

杜瑕聞言不禁看向正拉着自己的手噓寒問暖的王氏,就見她因被兒子當面戳破,正有些個不好意思,當即道:“卻說這些作甚,你也累了一天了,去守着你媳婦,有什麼事只管吩咐丫頭。”

說完,就推着兒子進去了,然後頭也不回的拉着女兒去對過的院子,杜河也喜滋滋的跟上。

女兒是貼心小棉襖,如今出嫁了,尋常並不大回孃家,老兩口也十分思念,卻也不好經常去看,今兒可巧她一同回來,便說道:“好容易家來一趟,你那邊也是空蕩蕩的屋子,你自己住着我們也不放心,且多在這裡住幾日。”

杜瑕點頭應了,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說着,又環視四周,見一應陳設、擺件皆是自己走時候的模樣,當真一絲兒不動,只被褥等根據天氣時節換成了冬日用的厚被,瞧着真像是一直有人住似的,十分溫暖。

杜瑕只覺得胸中一股暖流滑過,忍不住抱住爹媽撒嬌道:“真好。”

“傻孩子,自己家麼,哪裡有不好的。”王氏笑着摩挲她的腦袋,又扶着她坐下,道:“如今你月份也大了,需得小心些個。”

杜河也插話道:“前兒我託人找的好燕窩,說是你這個時候的身子吃着極好,可還受用?”

原本他們家裡是不大用這些補樣品的,不過是這些年往來的富貴人家多了,也跟着漸漸學起來。前兒杜河聽說孕婦吃燕窩極好,便特地去搜索了許多上等的,饒是十分昂貴,也眼睛不眨一下的買了,然後喜滋滋的與女兒送去,叫她儘管吃用,吃完了還有。

杜瑕當即點頭,說:“我吃着很好,多謝爹。”

老兩口自己吃穿用度上頭不大講究,也因爲前頭幾十年苦日子過慣了,並不多麼奢靡,可一旦對待兒女,便十分大方,從不摳搜。

見杜瑕這樣說,杜河果然喜上眉梢,神情間十分得意,頗有成就感,一時間話也多了起來,當即眉飛色舞的說道:“那人果然說的不錯,前頭於大人家也說好呢,既如此,往後還買他家的,趕明兒我就去買些,沒得你家來了,反而吃不上。”

之前杜瑕怕杜河被人騙,也曾悄悄向王氏打聽價錢,再結合品質一比較,倒也算老實,這才安心受用了。

如今杜河與王氏老夫妻兩個名下也有幾座山,不過因爲都是在陳安縣,收入並不算高。可因爲還有許多耐儲存的乾果,以及這幾年住建固定下來的雞鴨豬兔,算上皮子和肉蛋,一年下來也有一千多銀子,因此日子過得很是舒服,杜瑕這纔敢大膽受着。

一家三口許久不見,再加上杜河與王氏也怕女兒獨自一人回胡思亂想,因此便要拉着她說些生活趣事,還有那家長裡短,都十分樸實卻有趣。杜瑕聽得津津有味,不覺夜深,還是王氏先催,這纔去睡了。

雖然已經久不回家,但伺候自己的還是那幾個丫頭,牀鋪被褥也都是白日裡剛烘過的,十分柔軟舒適,周圍陳設也是自己熟悉的……杜瑕本以爲白天發生了那麼多事,自己會想七想八睡不着,哪成想剛一躺下,整個人都好似陷入牀中,兩隻眼皮沉重的很,不過片刻便沉沉睡去,一覺到天明。

次日一早,杜文不等吃早飯就先去了何家,將何葭現在的情況說了。

本來何厲見他這麼早過來就料定不是什麼好事,聽完之後果然暴怒,當即砸了茶碗,又順便將杜文罵個狗血淋頭。

“我的女兒如珍似寶似的張了這麼大,平日裡連磕破點油皮我同她娘都心疼的睡不着覺,這可倒好,距離上回她家來才幾天呀,竟就折了胳膊斷了腿!等再過幾個月,是不是我們父女倆便要……”

他自己也覺得說這些實在太不吉利,因此到底沒說下去,只還是用兩隻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死死盯着杜文,手裡的柺杖蠢蠢欲動,似乎隨時都可能化爲武器敲過來。

趙夫人聽後也是雙目垂淚,見杜文垂着一隻腦袋,被丈夫罵的實在可憐,也忍不住勸道:“罷了,你卻又衝他發什麼火兒?難不成葭兒是他弄傷的?還是說葭兒這般,他就不心疼?”

說完,又對杜文招招手,叫他來桌邊坐下,嘆道:“瞧你這兩眼烏青,裡頭滿是血絲,昨夜也沒睡吧?”又指着何厲嘆道:“你也莫要怪他,他疼葭兒實在厲害,我竟都描述不出的。我知道你心疼葭兒的心同我們是一般無二的,不過是一時難以接受,說話這才衝了些。”

何厲卻不服氣,繼續瞪着眼睛,將柺杖往地上戳的砰砰響,大聲道:“如何怪不得他?難不成葭兒不是嫁了他?好大一條漢子呢,媳婦在你眼皮子底下弄着這般模樣,虧你還有臉面過來同我講!”

說的杜文越發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趙夫人推了他一把,道:“也夠了,這是個老實孩子,你也莫要非抓着他欺負!真有這個能耐,你倒是與那些罪魁禍首說去!”

“你當我不敢麼?!”越說越來勁,何厲登時站起來,用力揮舞着柺杖,吹鬍子瞪眼道,“難不成我沒見過龍顏大怒,還是大牢裡沒住過怎的!”

說完,竟就要往外走,直把趙夫人氣的肝疼。

好歹還是杜文連說帶勸,這才把人拉住了,只又被何厲趁機抓住,狠狠錘了幾把,整個脊背都如同被巨牛踩過一般,當真疼的厲害。

也就是這會兒,他腦海中竟陰差陽錯想起來自家老師肖易生當初曾經說過“莽夫”“彪子”的評價,以及何厲自己曾經數次非常得意的說的什麼“打不過我”……

作爲一個文臣,他的力氣……確實是很不算小的。

稍後,趙夫人終究是留了杜文在家裡吃飯,飯後他去上朝,趙夫人與何厲兩人當即坐了馬車去杜家探望女兒。

王氏與杜河昨兒就知道今兒何家必然要來人的,因此也算早有準備,兩邊見面之後先就十分愧疚的說對不住。

“當真沒臉見親家,多好的媳婦,竟,唉!”

杜河也是真慚愧。

他是個老實人,與渾家王氏也都沒什麼壞心眼兒,對待何葭這個媳婦雖不敢說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杜瑕那樣好,但比起外頭的公婆,絕對是好得很了。如今好好的媳婦兒變成這樣,他們到底覺得心中有愧。

這就是婆家沒照顧好啊!

今兒早上雖然對杜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可這會兒的何厲已經冷靜下來不說,且也知道此事不能怪這一對老實巴交的親家,因此只是擺擺手,道:“我知自己在外名聲不大好,可卻也不是是非不分的混賬,此事與你們無關,莫要自責。”

杜河聽了這話,越發不安,尤其見他也還拄着拐,心中尤其不好受,只是嘆氣。

趙夫人也對王氏道:“親家母,你們素日裡對葭兒如何,我與老爺都一清二楚,外頭再也找不出幾家婆家這般掏心挖肺待媳婦兒的了,哪裡還會怪罪。”

見他們這般通情達理,王氏也十分動容,又說了幾句,便帶他們去看何葭。

這會兒何葭已經醒了,只是骨頭也疼,且視線果然有些模糊,等父母到了近前才勉強辨認得出,驚喜交加卻又帶着幾分委屈的喊道:“爹,娘?”

就見過了一夜,她的模樣越發悽慘了:

半邊臉也腫起來,如今敷着藥膏子,下頭隱約透出來一片青紫;一條胳膊吊着,腿兒也打着夾板,手上也纏着繃帶,整個房間一股濃濃的藥味兒!甚至她的眼睛似乎也不大好使了,正努力大睜着望這頭看,卻似乎有些辨認不好方向……

雖然之前已經聽杜文描述過女兒的情形,可聽說與親眼見還是不同的,就這麼一會兒,趙夫人的眼淚刷的就下來了,就連何厲也紅了眼眶,咬牙切齒的發狠道:“此仇不報,我誓不爲人!”

作者有話要說:

肖易生表示:我那個師兄……也是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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