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三日回門。
牧清寒從還是個半大小子的時候差不多就是杜河與王氏親眼看着長大的, 對他的人品心性再放心不過, 可畢竟是女兒嫁出去了,還是不捨,這日天不亮兩人就都起來了。
這幾日老兩口都基本上沒怎麼睡着, 一個勁兒的擔心女兒會不會不習慣,有沒有什麼不適應的,如今只都熬了兩個黑眼窩, 明晃晃掛在臉上。
杜河到底覺得不夠,又坐不住, 便親自取了銀子,倒揹着手去街上溜達,預備看有什麼額外的好貨買來, 供給女兒同姑爺吃喝。
王氏生怕給兒媳婦笑話, 不免要往臉上擦些脂粉面霜,又親自去廚房看,翻來覆去的拿着單子比照,生怕漏了什麼。
劉嫂子正忙着, 一擡頭見她又過來了,便不由得笑道:“太太只管放心, 您這都對了好幾天了, 一應都是齊備的, 短短不會出一絲兒差錯。”
王氏也知道自己有些過了,不過還是嘆氣,第無數次的唸叨道:“你不知道我這個女孩兒多麼貼心, 便是尋常男人都沒她能幹,又有主意。早些年這個家竟大半都是她撐着,不知吃了多少苦,卻從不要什麼,又自己掏錢買了宅子,半分不要我們的,叫我如何不疼?”
頓了下,又喃喃道:“那女婿雖好,可也是犟,這兩個人萬一鬧起脾氣來,家裡也沒個長輩坐鎮,雖免了拉偏仗的苦,到底不放心。”
“太太多慮了,”劉嫂子一面麻利的洗菜,一面安慰道:“姑爺人是極好的,素日疼姑娘跟什麼似的,哪一回來不是捧了海一樣的玩意兒逗姑娘開心?我見來迎親那日樂得嘴都合不攏嘴,如今好容易娶回家去必然好生供着,又哪裡會吵嘴?再者也沒有公公婆婆壓着,又是自己住,更沒什麼大姑子小姑子大嫂子的攪和,必然和和美美!”
她是早在陳安縣時候就跟着杜家的老人,如今也有五六年了,這位姑爺對自家姑娘如何,大家都瞧在眼裡記在心裡,斷然不是外頭那些朝三暮四的貨。
見王氏依舊難言愁色,劉嫂子又支招說:“若太太實在不放心,不如索性去那邊住幾日,也添些人氣。”
王氏難免有些意動,可細想之後卻又搖頭,道:“不好不好,古往今來多少事兒都是壞在長輩多管閒事上頭,有長輩在又束手束腳的,許多原本不算什麼的小事反而要不好收拾。我自己就不喜婆婆胡亂插手,想來岳母也是一般,既然是自己經歷過一會的了,何苦再去叫他們難做?”
說完又笑了,道:“左右我那個女兒極能爲,如今也學得騎馬射箭的,兩家隔得這樣近,若真受了委屈,誰還攔得住她?”
當年杜瑕跟王氏說起自己不會對婚姻生活屈就,甚至還有那些個和離的話時,王氏還覺得這姑娘左性了些;可現如今她真的嫁出去了,王氏卻忽然又覺得女孩兒家剛烈些纔好,至少不叫自己受委屈……
不多時杜文和何葭也都起了,相攜過來,王氏倒有些驚訝,問:“咱家也不學着那些大戶人家早起請安甚的,如今還早呢,卻起來做什麼?”
杜文笑笑,先伸着脖子往外頭瞅了眼,這纔回道:“今兒妹妹回門,偏我還要去翰林院,也睡不着了,且看看能不能碰上。”
王氏就說:“哪裡會這樣早?說不得要吃過早飯纔來,難不成他們就不怕擾的咱們不安生?你且安穩去,晚間回來照樣見得到。”
杜文也知道估計自己只能等從翰林院回來後了,只得點頭,卻聽母親又對妻子說:“他自己胡鬧就罷了,卻又拖累了你,沒睡夠吧?早飯還得大半個時辰呢,好孩子,且先回去眯一眯。”
王氏一來看重何大人家裡,二來也確實覺得何葭這個兒媳婦很好,做事幹脆爽利,嫁過來之後一點兒沒有擔心中的脾氣和小性兒,就覺得是自家佔了便宜,故而待她頗好。雖不敢說跟自家女兒一般,可也不差什麼了。
“不礙事,”何葭笑說:“我也着急呢,回去也睡不着。”
她原本就跟杜瑕要好,這會兒又嫁到杜家來,杜瑕出嫁之前兩人曾在一個屋檐下住了足足一年,又因杜文每日去翰林院報道,倒是她們姑嫂二人相處的時間更多些。
兩人你送我出嫁,我送你出嫁,也是夠難得的了。
卯時剛過,杜瑕和牧清寒就回來了,還裝了一車的禮,給足面子,引得許多路人駐足,豔羨非常。
也纔剛家來沒多久的杜河就責怪道:“一家人了,如今也都不缺什麼,如何這樣破費。”
牧清寒笑道:“不過些家常吃食並用具,沒有貴重的,岳父大人不必見外。”
畢竟是回門,對出嫁女子而言是個相當重要的日子,即便他們兩邊早就親如一家,牧清寒也不敢有絲毫大意馬虎,無論如何形式上也得做足了。
正式成親後,兩家的關係更比以前更親密,牧清寒從今往後纔算正式當門獨戶的撐家男子了,感覺另有一番滋味。
杜河嘴上雖說着責怪的話,可心裡着實痛快,也覺得這個姑爺如今做事越發周全,方纔左鄰右舍的羨慕神情他可都瞧見了,當真給他美壞了。
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誰不愛面子怎的?再者,外頭做的好看了,對女兒生活也好。
他一面叫人把東西收拾了入庫,一面親自拿了才從外頭買的桑葚過來請牧清寒吃,說:“這是城外農戶才摘的,不是什麼好東西,可喜十分新鮮清甜,我都洗乾淨了,你們吃些,權當磨牙。”
牧清寒見那些桑葚個頭飽滿,幾乎都有半個指頭肚那般大小,各個紫紅髮亮,也很歡喜,當即取了幾顆,先小心摘了果蒂,分別遞給岳父岳母並妻子。
杜河與王氏見此情景,立即美的兩隻眼睛都瞧不見,只覺得心窩一陣蜜甜,連忙推辭道:“快別這樣,這些年咱們怎麼過的,往後還怎麼這,你這孩子這般卻是生分了。”
牧清寒順勢笑說:“因今日回門才這樣的,不過擺個樣子,也是這麼個規矩。二老身子骨這般強健,往後若想孝敬怕不得再等個幾十年!”
說的衆人都笑了。
何葭也忍俊不禁道:“我原先還以爲你是個悶葫蘆,哪知只是擺給外頭的人瞧的,如今竟也油嘴滑舌起來。”
他們幾個往年也時常湊在一起玩耍,都熟悉的很,再者雖然數年紀她最小,可如今跟杜文成親,杜文又比牧清寒大將近一個月,真要論起來還得叫她嫂子呢,故而越發隨意。
“你快別說他,”杜瑕笑着接茬道:“他話實在不多,今兒這些還不知悶頭想了多久,你若戳破了,他可真就要悶起來了。”
大家又是一陣大笑,杜瑕跟着笑了一陣就吃桑葚,果然甘甜非常,就問杜河是從哪裡買的,她也想買些帶回家去做吃的。
開封城內大街小巷各處賣各色飲品的不計其數,其中便有許多乳製品,比如說西邊來人主營店鋪裡出售的酸奶。這時候的酸奶肯定跟後世加工製成的商品酸奶味道差別很大,但卻更加純正。拿回來之後根據個人口味加點蜂蜜或是糖,倒也很好。
杜瑕本就喜飲酸奶,來這邊後見有賣的喜出望外,還特意找了爲數不多的賣牛乳的店鋪,如今日日不斷。
有時候懶得炮製酸奶,她就學着後世的法子往酸奶裡丟些個洗淨切好的水果塊,便又是一道甜品。
而且桑葚這種水果不說丟在酸奶裡,就是單獨拿出來做果醬也好得很……
見她當真愛吃,杜河喜得什麼似的,當即就要再去外頭給她買。
王氏笑道:“你這又是癡了,女兒好容易家來,你便在這裡說話,另叫人去買就是了。”
杜河略一遲疑,還是搖頭,道:“你不知道,那地方甚是難找,不過是一個農戶背了一筐來賣,也不多,若是旁人去,找不找得着不說,就怕即便找着了,人家也賣完了,等下一回也未必有這樣好的,還是我去。”
說完,他就快步出去了。
見他搶不迭的樣兒,王氏在後頭連叫幾聲都攔不住,只無奈的衝大家笑,說:“多大年紀的人了,還這樣冒失,也不怕小輩笑話。”
“這有什麼?”何葭道:“不過父親關愛女兒的一片拳拳之心罷了,我父親比這更離譜的事兒還多着呢!”
剩下的全是女眷,牧清寒一個人留着也不自在,當即起身跟上,道:“我也去,好歹好拿!”
王氏拉着杜瑕說了會兒知心話,見女兒面色紅潤,眼神清透,沒有一絲半點兒的不妥,終於徹底放下心來,這才拉着她出去,道:“你嫂子也十分掛念你,今兒一大早就起了,我去後頭廚房瞧瞧,你們自在說話。”
杜瑕哎了聲,不免撒嬌的要求說:“春日睏乏又容易上火,也沒外人,不必鋪張,娘且看着叫人弄些個清淡的。”
王氏應下,腳底生風的去了,杜瑕自出來找何葭說話,又謝了她掛懷。
“這有什麼?”何葭渾不在意道:“頭一年我剛過來時,你不也怕我不習慣,日日找我玩耍?再者咱們往日也那樣好,這又值什麼!”
兩人笑鬧一會兒,又聽何葭拍手道:“險些忘了,昨兒下晌我姐姐派人來傳話,說濟南府學洪清被薦了太學,五月就要來了,肖雲自然也要跟來,你們那邊接到信兒沒有?”
杜瑕微怔,搖搖頭:“倒還沒得,約莫洪清師兄素來不愛招搖,未必會因爲這單獨一樁事來信。”
洪清和郭遊如今都是舉人身份,一個內斂一個張揚,各有春秋,既然其中一位來了太學,想必另一位也差不大離。
去年潘一舟到任被調回京,如今暫時被撥到刑部掛職,只等聖人下了旨意就要去外地赴任了,到時還指不定是哪一角的天南海北,只希望這對師徒能緊趕着見一面吧。
“是了,”何葭也想了一回,點點頭,道:“這封信本也是肖師叔去了江西后派人過來報平安,夾在裡頭說的,叫父親順帶照看一回。”
那就是了。
杜瑕心道,郭遊雖然也是陳安縣出來的,可到底拜了魏黨骨幹潘一舟爲師,而肖易生身爲唐黨中堅力量,自然不好對這個人過多關注,信中不提纔是正理。
過了約莫大半個時辰,杜河和牧清寒回來了,兩人果然帶回來大半簍子桑葚,品質跟他們方纔吃的一般無二。
杜河不免十分得意,忍不住對女兒炫耀道:“得虧着我趕緊去了,我們才說了都要了,還沒過完秤,後頭也來了一戶,說家裡太太愛吃,要包圓兒呢!”
牧清寒也在後麪點頭,臉上俱是笑意。
杜瑕自然領情,先給他們遞了帕子,道辛苦,又拉着何葭湊過去看,使出渾身解數來誇,只把杜河美壞了。
何葭不大愛吃這玩意兒,只留下一盤應景兒,其餘的等晚間都叫杜瑕他們帶走。
何葭還笑呢,說:“好姐姐,我知道你主意最多了,一準兒又要做什麼好吃的了,會頭可別忘了叫人給我捎一份。”
杜瑕噗嗤一樂,點頭應下。
少卿午飯做得,衆人大快朵頤起來,牧清寒又順勢說了後日他與杜瑕要去郊外莊子上的打算,問他們去不去。
衆人就都笑,杜河連連擺手道:“你是客氣,我們卻不能沒眼色,聖人都給新婚官吏派一個月的假,就是叫你們小兩口自處的,我們真要去看,哪年不成?哪裡偏要挑這個時候,你們自去便是,不必記掛我們。”
大家正說笑,卻突然聽見外頭隱隱出來一陣哭聲。那聲音無比淒厲,彷彿包含了無限絕望,只叫人聽得渾身發毛。
衆人不由得都停了筷子,王氏留神一聽,皺眉道:“聽這個聲兒怎的有些像東鄰家?”
他們搬來之後也時常應酬,因左鄰右舍非富即貴,都算是隱藏的人脈,所以並不曾怠慢,故而彼此都算熟悉。
東鄰男人姓方,原本是外地過來做生絲買賣的,只是這幾年年景不好,再者大略聽說這家男人太急着翻身,反而越發賠了,眼見着連生意都快要維持不下去了。
只是做買賣便是一場豪賭,難免起伏,再說這東鄰一家也做了十來年,便是賠本,也不至於哭嚎成這般,這會兒隔着兩家的兩個跨院都傳到屋裡來了!
一桌人面面相覷,不免覺得有些煞風景,可這聲音着實淒厲的狠了,不像等閒做得出的,倒像是……
也不知大家是不是都想到了一塊兒去,面色都是一凜,也顧不上許多,忙打發人出去瞧。
東鄰家雖是正經商人,可人不壞,與杜家關係不錯,便是牧清寒也跟他們打過幾回照面,印象蠻好。這會兒青天白日的爆出來淒厲的哭聲,說不得是遇到什麼大事了,不去看看總歸良心上過不去。
沒想到被打發出去看情況的人不多半柱香的功夫就急匆匆趕回來,神色間十分複雜,面對衆人詢問的表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今兒可是姑娘姑爺三天回門呢,卻遇上這檔子事兒,當真晦氣。
杜瑕和牧清寒對看一眼,率先開口:“是不是出事了?若是人命關天,但說無妨,我們原不信那些。”
那小廝吞了吞口水,又遲疑片刻,這才咬牙道:“那小的就說了,只老爺太太姑娘姑爺少奶奶,可有個底。那,那家人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來給女兒纏足,也不知是年紀太大了的緣故還是怎的,生生……嗨,反正傷口壞了,前幾日就開始發熱,聽說人都糊塗了,方纔,方纔便沒了……”
其實他打聽到的信息遠比這些來的更爲詳盡,可畢竟這會兒主人家都在吃飯,若說的太細了怕是不好,便自作主張掐頭去尾的說了。
衆人聽後登時駭然,王氏直接就站起來了,驚得不行,顫聲道:“當真?別是你聽岔了吧?月初我還見過他家月娘,嬌滴滴的美人兒,怎的,怎的……”
她突然就說不下去了,因爲自己也知道弄錯的可能性極低,畢竟東鄰家裡就一個未嫁的女兒。
杜瑕也驚呆了,道:“如何突然要纏足?月娘今年都十來歲了吧?誰的主意?!這與殺人有何分別!”
她本就對纏足這種事深惡痛絕,恨不得將發起者抓來殺之而後快,如今竟又親耳聽到身邊認識的人因爲這個死了,簡直怒火沖天。
那小廝擦了擦跑出來的汗,點頭道:“小的也問了,說是他們家人自己主動找人弄的,那月娘原本不願意,無奈當爹的不知給誰灌了什麼迷魂湯,爲了這事兒還頭一回動手打了婆娘呢!”
聽了這個,衆人越發滿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
雙方往來雖算不得多麼頻繁,也比鄰而居,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幾年下來對方家裡人是個什麼脾性大約也就摸出來了。
誠然東鄰那方掌櫃不比何厲或是杜河這般疼愛女兒入骨,可也不曾苛待,養的十分白嫩。他每個季度總要給妻女挑好料子做新衣裳,逢年過節也打時興的新首飾,便是輕襖也有好幾件!如何突然就要纏足了?
關鍵是聽說纏足最好是從小開始,那月娘今年都十一二歲了,身子骨泰半長成,若要纏足,豈不是,豈不是……要生生痛死!
這個當爹的怎麼忍心!
不久前還活生生的人說沒就沒了,還是因爲這樣一個荒誕的緣故,衆人頓時覺得沒了胃口,一個個撂了筷子。
牧清寒怒道:“幾年前朝廷頒佈律令,明文規定”
說到這裡,他才突然後知後覺的想起來,貌似那新款律令只明文規定說“官宦女子不得纏足”,可對於那些平頭百姓及商人乃至賤籍,並無硬性規定。
有這麼一條,不管是現成的官宦人家女眷,還是讀書人家或者是將來預備要讀書的人家,自然不會想不開去纏足,給家族未來平添障礙。可對其餘階級的人而言,就沒什麼約束力了。
想來原本聖人和衆朝臣也只是覺得類似這種摧殘自身的舉動未必有多少人回去做,說到底只是如收藏之類的小衆癖好罷了,便沒怎麼往心裡去,故而頒佈律法時只嚴格限制了上流社會人士。
而這幾年的事實也證明確實如此,願意主動纏足的確實是少數,且以門戶妓館佔了九成以上,基本上正經人家,或者說但凡家裡不是揭不開鍋或是絞盡腦汁想走旁門別道的人家,根本不會叫自家女孩兒受這種非人的折磨!
因此幾乎沒人覺得這律法有什麼不對。
可話又說回來,方掌櫃到底是遇上了什麼事,竟然要冒這般大的風險給女兒纏足?
因如今杜家也有做官的了,大家的思維方式同以前相比自然有所不同,聽了這事後就沒什麼心思耍樂,只叫小廝繼續出去打聽,看是不是有什麼內幕。
這個年頭,未婚女孩兒便是死了,只要不是給外頭的人突然謀害了,再者爹孃沒什麼異議,往往官府就不會追究,便是外頭的人告也不大管用,除非有什麼有力的證據足夠推翻之前的論斷。
杜瑕突然覺得無比可悲,因爲照這麼來看,除非方掌櫃夫婦想不開告發自己,或是他們能找出什麼別的線索,月娘恐怕真就白死了。
老實說,她跟月娘接觸不多,可也說過幾回話,隱約記得是個挺溫柔靦腆的姑娘,生的花容月貌,有一回還悄悄跟自己說,也想學着讀書識字,可是怕做不好……
那麼一個活生生的人,不久前還給自己送過親手做的荷包做新婚添妝,還曾羞澀卻堅定的表達過對未來夫婿幻想勾畫的小姑娘,沒了?!
杜瑕覺得自己有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正發愣間,那邊何葭已經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姐姐,我有些怕。”
她雖潑辣,也敢動手打人,可活了這十幾年,還是頭一回這麼近距離的經歷死亡,這種無孔不入的感覺讓她陌生又恐懼。
杜瑕直勾勾的看過去,眼神略微飄忽,木然安慰道:“莫怕,莫怕。”
她這才發現對方的手心冰涼一片,無比粘膩,而自己也是一般,活像兩條冰冷無措的蛇。
傍晚杜文從翰林院回來,官服都來不及換就趕到正廳,先看了妹子妹夫,見他們面色不佳就問了幾嘴,又奇怪道:“怎的外頭那許多人?出什麼事了?”
何葭嘆了口氣,將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遍。
杜文頭一遍還沒回過神來,老半天才如夢方醒,然後怒意上涌,擡手就砸了茶盞,漲紅着臉道:“簡直混賬,報官!還猶豫什麼,便是那當爹的親手害死了他的女兒,殺人償命!”
“你自己覺得能行?”何葭嘆了口氣,叫人過來掃了地上的碎片,另換一盞茶遞過去,道:“聽說之前纏足的也有熬不過去的,可這種事情都算自願,便如當年你們出去遊學,誰家愛盪鞦韆一般,生死有命,你可聽說哪家爹孃因爲女兒纏足死了,被抓的被砍頭的?”
話糙理不糙,纏足是這些年新近興起來的,早前無例可循,自然沒得參照。再者有份參與的往往都是貧賤人家,且是一筆糊塗賬,地方官府也不好往深處追究……
杜文懵了,半晌脫力一般一屁股坐回去,頹然道:“難不成真就白死了?那姑娘才幾歲?這可是活生生一條命!”
衆人都是沉默無言。
稍後大家胡亂用過晚飯,杜瑕就和牧清寒家去了,臨走前特意往東鄰那邊瞧了幾眼,見外面人已經少多了,可還是隱隱約約聽到裡頭有一聲沒一聲的哭喊,似乎還夾雜着咒罵,叫人越發不忍。
回家之後,見杜瑕眉宇間一片鬱色,悶悶不樂的,牧清寒也不知該說什麼,想了許久才摟着她安慰道:“別想太多,咱們且叫人盯着,沒準兒有什麼轉機也說不定。後日咱們就去外頭莊子上散散心,說不定再回來就雲開霧散了。”
杜瑕知道他是好心,不過心裡頭依舊有些沉重,點點頭,嘆息道:“我只是有些接受不了,活生生的一個人,約莫半月前我還同她說過話呢,還收了她送的荷包……你說,怎麼就這樣了呢?便是轉機,能有什麼用,人死不能復生啊。”
牧清寒怕她存了心事,次日也打發人出去聽消息,又親自拖着杜瑕一起收拾外出的行李,好歹叫她暫時拋開了這些不痛快的事。
大部分人的還是堅持家醜不外揚,想打聽清楚來龍去脈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辦得到的,牧清寒交代心腹繼續留心着,若有新進展隨時告知,便帶着杜瑕出了城。
這幾年大祿朝各地逐漸從大旱中恢復了元氣,便是城郊、路邊原本被災民擼乾淨了的草木也都重新長出,此時綠油油一片中滿滿當當的夾着許多粉的白的紅的花兒,引得許多蜜蜂蝴蝶忙碌飛舞,倒是一派繁忙景象。
時值四月,春風拂面,十分柔和,杜瑕也不坐車,同牧清寒一道騎着高頭大馬,邊走邊看景兒,心情慢慢好轉。
見她這兩日緊縮的眉頭終於鬆開,牧清寒也暗中鬆了口氣,突然跳下馬來,從路邊摘了一朵嫩黃重瓣野花,與她簪於發間。
杜瑕擡手摸了摸,忍不住笑了,打趣道:“你膽子倒大,豈不聞路邊的野花不要採?”
牧清寒愣住,不解的問道:“爲何不能採?難不成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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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瑕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只是賣關子,任他如何追問也不說。
這幾日牧清寒難得見她開玩笑,自然不會放過,一個勁兒的問,見她不說,竟仗着自己騎術過人,一提氣,直接從自己的馬上躍到杜瑕的馬背上!
杜瑕死都想不到他竟會有這樣的驚人舉動,一時都嚇呆了,回過神來之後直接用胳膊肘狠狠給了他幾下,罵道:“作死呢!多大的人了還做彪子舉動!討打不成?”
她的力氣本就不小,這幾年又練習騎射,越發大漲,且此刻也着實氣狠了,幾下過後只打的牧清寒悶哼出聲,臉都白了。
見此情景,杜瑕既心疼,又生氣,也不理他,乾脆要翻身下馬。
哄媳婦兒就要一鼓作氣,也講究個再而衰,三而竭!錯都錯了,哪裡能任她跑了?豈不是錯上加錯?
牧清寒顧不得許多,長臂一伸,將她整個人死死圈在懷中,聲音討好的認錯,又軟聲安慰。
好說歹說,杜瑕才總算又露了笑模樣,只是終究有些後怕,又往他身上擰了幾把,柳眉倒豎道:“你可小心些,若日後還敢這般,可有你受的!”
不等牧清寒賭咒發誓的說出些什麼來,後頭跟着的張鐸等人都看不下去了,卻是於猛和阿唐這對憨貨先竊笑出聲,又相互擠眉弄眼,低聲說着往後可不敢娶媳婦了云云。
他們兩個都牛高馬大、粗聲粗氣的,兩邊隔着也不遠,便是此刻壓低聲音,前頭也清晰可聞。
張鐸的侄子張京比牧清寒還小一歲呢,也是個活泛性子,聽了這話登時忍不住放聲大笑,被叔父狠狠瞪了一眼才勉強止住,只也還是趴在馬背上哆嗦,露出來的臉和脖子都憋得泛紫了。
小兩口好不尷尬,牧清寒乾咳過後才虎着臉,扭頭反脣相譏道:“爾等且先能討着個媳婦再說大話!”
三人並幾個跟車的小廝和小燕等幾個丫頭都鬨笑出聲,於猛咧開大嘴一樂,衝阿唐道:“說你呢!”
阿唐牛眼一瞪,反擊道:“你這黑廝好不害臊,我是一心一意跟着少爺的,哪裡似你這般,只夜裡做夢都夢着娶媳婦!”
衆人越發鬨笑不已,前頭杜瑕和牧清寒也在馬背上笑的東倒西歪。
偏於猛最是個憨子,聽了這個也不覺得怎的,只是理直氣壯一本正經的反問阿唐:“你這話說的好沒意思,難不成你就拍胸膛說一輩子不討老婆?”
頓了下又使勁瞅了阿唐幾眼,不大服氣的嘟囔道:“我瞧着你也不比我白到哪裡去,如何還有臉說我?”
只聽咕咚一聲,卻是車裡頭的小燕小嬋笑的滿車亂滾,一腦袋磕到車廂上頭。
張鐸也笑的不行,看不下去這兩個直腸子青天白日的丟人現眼,忙出聲勸和道:“罷了罷了,快住嘴吧,兩個大嗓門吵得大家耳朵疼。”
哪知於猛卻突然將那顆黑頭扭轉過來,盯着他問道:“說起來,張哥你這般大的年紀了,怎的還不娶媳婦?”
一句話問的張鐸啞口無言,張京再次放聲大笑……
張鐸也是萬分無奈,他是真沒想到這憨貨三言兩語竟把火燒到自己身上!
娶媳婦什麼的,哪個正常男人不想?他也願意有個家,家裡老婆孩子熱炕頭啊,可早些年他一直天南海北的走鏢,居無定所,又是把腦袋別在褲腰上過活,保不齊什麼時候出去就回不來了。
世人都說當兵的成家難,殊不知他們這些跑江湖賣命的成家更難!
好歹當兵還是個正當活計,多多少少的一月也能固定有幾個月錢,若無大的戰事。倒也能安穩一生。可走鏢?
罷了,不說了,不說了。
相處了這幾年,牧清寒如何猜不透他的心思,見他自嘲一笑,當即道:“莫慌,如今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了,我身邊也有許多武將人家,家裡也有未婚女眷,往後給大家留心着就是了。”
張鐸一聽,惶恐萬分,當即抱拳,連稱不敢,又慚愧道:“當真愧殺小人了,老爺莫要說笑,小的能有如今生活便已十分知足,如何敢高攀官家女子!此話莫要再提,莫要再提!”
如今他正式跟着牧清寒,便只認他,因此改口叫老爺,對杜瑕口稱夫人。
牧清寒知道他爲人最重規矩最謹慎,當即也不強逼着他認了,只是笑了笑,便繼續趕路。
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他雖不是宰相,可日後說不得也要提拔幾個心腹。便是此時沒有官職在身又如何?隻眼下還八字沒一撇,不好明說罷了。
一行人又走了約莫一盞茶時分,就陸陸續續的有了某些大戶專門修建的莊子和承包的山頭。
但見羣山連綿,上面盡是綠樹成蔭,點綴嬌花嫩蕊,入目皆是春意;莊園起伏,內中遍是亭臺鱗次,伸出飛檐疊嶂,所見全是心血。
除了牧清寒和阿唐之外,衆人都是頭一回來,不由得都看呆了。
又走了幾裡地,牧清寒指着前頭一片叢林掩映下的建築羣,笑道:“到了。”
杜瑕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竟不由得脫口而出:“你家真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