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良久, 也不知誰聲音乾澀的道:“面聖,也不知是吉是兇。”

在這個皇權至上的年代,什麼是非黑白, 幾乎就是一個人說了算。羅琪身份敏感, 本人雖然鑄下大錯,便是株連九族也不爲過,可到底是兩朝元老兼一品大員陸倪的女婿!

旁的不說, 聖人標榜以仁孝治國, 恐怕無論如何都會照顧一下這位老臣的面子,不然豈不是叫先皇名聲上過不去?

統共就這麼幾位當事人, 若要周全其中一位,說不得便要委屈了另一邊, 難不成果真要叫人寒心?

空氣沉悶的嚇人,卻聽杜文突然低低笑了幾聲, 緩緩道:“我卻覺得,這一回乃是大吉。”

牧清寒也不明問, 只用眼神注視。

杜文迎着他的注視,似乎難以按捺的爬起來,竟拄着柺杖在屋裡緩緩轉了半個圈, 胸有成竹道:“陸倪歷經兩代, 遠比一般人想得透徹, 況且他如今已是花甲過半,近古稀之年,說句不中聽的話, 便是什麼事都沒有,安心保養着,還有多少時光?退隱也不過這幾年的工夫,如今苦熬,未必不是想給他兒子、女婿鋪路。可誰承想羅琪自己作死,生生把這盤好棋下死了,想也知道陸倪必然要氣的嘔出兩斤血來,他若不想再把自己的兒子搭進去,便只能以退爲進!”

只要他主動退了,聖人勢必要表態,而通過褒獎自己一行人的法子來安定民心,顯示自己大公無私、賞罰分明,無疑是最方便快捷且行之有效的途徑了,這恐怕也是薛崇要帶他們進京的最關鍵因素。

牧清寒聽後點頭,豁然開朗道:“不錯,欽差大人也說了,陸老聽見消息的當日便病倒了,又於次日拖病軀進宮,已是上書要告老了。”

杜文冷笑一聲,道:“有什麼可告老的,他本就是開封人士,便是告老,難不成還能去別地還鄉去?他到底縱橫這麼多年,桃李遍地,人脈廣闊,只要他還活着,便是一面不倒旗!他兒子,他那個在外做三品大員的弟弟就有再進一步的可能……”

說到底,陸倪就算是告老了,沒了官職,照樣還是那個名聞天下的飽學之士,外人都知道他只是識人不清,被不爭氣的女婿連累了,說不得還要同情他兢兢業業一輩子,到老來被人帶累的晚節不保!

再者畢竟依舊居住開封,真真正正天子腳下,聖人又是個孝順念舊的,將來未必不會再生變故。

想到此處,牧清寒面色凝重的垂了頭。

半晌,他又重新看向杜文,眼神十分複雜,輕輕嘆道:“危年遊學着實頗有成效,你當真長進許多。”

如換做是從前的杜文,那是斷斷想不來這麼多,這麼細的。經此一役,他越發成熟起來,就連思考方式也更加靈敏,換句話說,就是更像個官兒了。

“人是活物,若是不長進,當真該死了,”杜文嘆了口氣,旋即往桌上重重一拍,氣憤道:“那麼多人命!燒了的屍骨都填滿幾個大坑,這廝真是,真是……”

他說不下去了。

本想說豬狗不如,可他又覺得若是真這麼說了,未免有些玷污豬狗的嫌疑。豬狗又何曾做過什麼壞事,豈可與這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泄民憤的千古罪人相提並論!

說到底,以前他也是有些自欺欺人了,總覺得只要好好讀書,一身抱負、滿腔才學必然有施展之地,可如今這一樁樁一件件,漸漸叫他涼了心……

便是從前,也不是他天生蠢笨,不會考慮,而是不想、不願考慮,可現如今看來,官場的水啊,當真深得很!若是隻一味讀書,將來怕是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不過,”杜文突然又冷笑一聲,雙目灼灼道:“事情也未必就這樣糟糕。如今已是聖人親政第十二年了,可聽說朝堂之上,尤其是高位官員中,還有過半是先皇舊臣,聖人心腹反而只能……又因先皇舊臣中大多有功勳在身,又要估計先皇顏面,當今名聲,若是沒得大錯,怕只能苦熬,熬到什麼時候看他們自己先熬不住了,恐怕最急的,卻是……”

他不必全說完,牧清寒就已經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最急的,可不就是當今聖人!

誰能沒有野心?誰不貪戀權勢?而誰又能一味的容忍別人的勢力在自己眼前晃悠?

沒人!便是聖人也不可能!

自古天家無父子,即便是親生父子恐怕也要落在君臣之後,遇到權掌天下的巨大誘惑時,親情也得靠邊站。

那陸倪本是先皇肱骨,如今年紀雖有些大了,可到底是曾跟在先皇身邊的人,便是文臣,體格也很不錯。若當真太平無事,說不得還有個十年八年好過,偏聖人反而要越發厚待他,豈不是要生生急死!

但凡朝堂官職都是有定數的,只要陸倪一天不退,他佔着的位置就一天不能安插當今心腹……

如今突然有了這天外之喜一般的現成理由,且鐵證如山不容置疑,就是陸倪不想退,也必須得退!

方纔牧清寒雖然也在思考朝堂,可終究沒想到這麼深,如今聽了杜文一說,登時便如撥雲見日,眼前一切都豁然明朗起來。

他在心中一嘆,又驚又喜:杜文,果然不同了。

此次出行雖然兇險,然而二人都收穫良多,且均堅定了自身信念。

杜文幾乎是有了突飛猛進的跨越,人瞬間沉穩許多,話少了,想的多了,而思考的深度和行爲方式,也更加沉穩謹慎……若不是年紀太輕,他幾乎真的像個官員了。

薛崇一行人在江西一待一月,先處置了羅琪一干主從犯人,順便抄家,不免又抄出來許多遠遠超過他如今俸祿、品級的財物、賬簿,乃至數百傾良田,數十家鋪面,自然是罪上加罪,便是現長出九個腦袋來怕也不夠砍的,再來一個岳丈也保他不住。

而接下來的事情發展果然也印證了當初杜文捨近求遠的做法並非杞人憂天:經查證,安定縣直屬饒州府知府並非對此地發生事情一無所知,只因爲收受鉅額賄賂,又想鋌而走險,搭上陸倪這條線,故意裝聾作啞而已。

若當時杜文他們真的求助到饒州府去,說不得便是自投羅網,恐怕此刻早就在陰曹地府,喝過孟婆湯,踏了投胎崖了!

說不得,饒州知府並那幾個知情不報的官員一併都叫薛崇綁了,名下家產盡數封存,不日開拔回京時一同帶上。

得知消息後,牧清寒等人瞬間後怕起來,不免又對杜文鄭重道謝。

杜文哪裡敢受,自己這大半條命還是牧家兄弟先後有備無患、張鐸等人當機立斷救回來的呢,慌忙避開,又對他作揖,只搖頭苦笑道:“我卻寧願是自己多心了。”

牧清寒知道他的意思。若是多心,事實並非如此,好歹還能證明饒州知府是個清白的,世上也多個無辜官員;可如今卻偏偏證實了他的猜測,豈不是再次印證了一句話:官官相護!怎不叫他心寒。

經過這一系列的事情,越發叫牧清寒心頭髮堵,也越發堅定了他棄文從武的念頭。

誠然,想必武官陣營中也必然是魚龍混雜,可到底齷齪少些,叫人好歹心裡清淨。

他重重嘆了口氣,拍了拍杜文肩膀,道:“且想開些吧。”

又過了些日子,聖人派來的新任饒州知府、安定縣令到任,薛崇等他交接完畢,便帶人開拔,打道回京。

又因此番查抄了數名官員的老巢,光是得的錢財怕不有數百萬兩之巨,又有許多暫時不方便估價的金珠寶貝,以及許多進一步牽扯到朝中其他官員的財權往來賬簿,若貿然上路恐引來鋌而走險的匪徒。再者那些官員的家眷、僕從加起來也有一千七百多人,再算上每日所需糧草,原先帶來的軍隊竟不大夠使的。

未防止他們中途逃跑或是造反,故而薛崇直接拿聖旨和欽差大印從當地調了一支兩萬人的軍隊,沿途護送,這才真正安心了。

****

進到六月,天氣漸漸暖了之後,南邊有地方已經開始下雨,外頭旱情緩解,民心也漸漸安穩。

陳安縣外頭的荒山已經叫知縣大人組織的流民開墾整理的差不多,城門開啓的時間也慢慢放寬到了一日三個、四個時辰,城內外的交流貿易也漸漸恢復。

早已憋得慌的杜河也帶人去了自家五座山上看了幾回,發現果然雞犬不剩,一應的瓜果秧苗都給流民禍害了,能剜出來吃的都一概剜了,能扒下來填飽肚皮的也都扒光了,許多樹木都給擼得光禿禿的,着實傷了根本,這一二年內幾乎都不可能再結瓜果,少說也要三年功夫恢復。

杜河等人心痛不已,可也無可奈何,只得甩開膀子重新開工。

先將確實死透了,養不回來的苗木拔了重載,樹幹留下或當柴火,或挑挑揀揀送到對應的鋪子上做了傢俱。他心思細膩,對市場瞭解的也全面,竟安排的妥妥當當,無一疏漏,損失竟也有現。

老王頭等人對他佩服的五體投地,越發死心塌地的跟着忙活。

又將能救活的救活,空了的重新買苗木填補上,一干人等也是忙的天昏地暗,杜河一連二十天都住在外頭山上,着實顧不得回家。

這日杜瑕正在家同王氏沒事打結子玩兒,又猜測哥哥一行人到了哪裡,忽聽外頭有人來報,說知縣家派人來請,有要緊的事。

此時杜河不在家,王氏和杜瑕一聽事關自家兒子,也不敢耽擱,飛快的交代了幾句之後就坐車去了。

知縣夫人元夫人並不過多寒暄,只飛快道:“那兩人立了大功,在江西協助破了一樁大案,已經由欽差帶着入京了,回頭還要面聖呢!只是不免磕磕碰碰,老爺和我怕你們等的心焦,同你們說一聲,若擔心,便往開封去瞧瞧也好。”

冷不丁得了這消息,當真叫王氏和杜瑕心裡又驚又喜又擔憂,也不敢多待,只道必然要去看看的。

元夫人並不意外的點了點頭,恐她們忙中出亂,又好意隱瞞了其中部分信息,安慰說:“切莫着急,本就不是什麼大傷,這會兒早就好了。濟南牧家的人也得了信兒,保不齊也是要進京的。老爺說了,若你們即刻就走,他就打發些差役一路護送,你們在濟南府匯合一同上路,也有個照應。”

王氏和杜瑕都謝過,即刻回家,又打發人去城郊山上報給杜河知曉,孃兒倆只在家裡收拾行李。

很快,杜河就家來了,跑的滿頭大汗,剛進門就問到底怎麼了。

王氏嘴拙,不大會說,杜瑕就道:“因開封那邊沒明着說,只是派人報信兒,元夫人也不大清楚細節,只是說如今哥哥他們平安無事,又立了大功,不日就要接受聖上召見呢。元夫人怕回頭消息傳出來,咱們知道了乾着急,就先同咱們說了。”

杜河聽後,這才放下心來。

方纔他只聽傳話的說太太姑娘都被知縣家裡叫去了,似乎還十分緊急的模樣,嚇得杜河魂飛魄散,如今聽了這個才鬆了口氣。

他剛要習慣性的唸叨句“祖宗保佑”,可話到嘴邊就想起來王氏對自家人十分有意見,更對那些什麼沒見過的勞什子祖宗沒有半分情誼,於是趕緊又咽下去,轉身出去安排外頭的事情了。

出了這樣的事情,他們一家三口都坐不住,必然是都要去的,可那五座山也耽誤不得,需得細緻籌劃。

杜河一夜沒睡,自己先細細的想了一回,又叫過幾個管事的來如此這般的安排一番,最後道:“此去估摸也得一個來月工夫,山上的事情你們莫要放鬆,成不成的就看今年了,回頭我回來必要親自驗收,若要做得好了,大家都有賞;若做得不好了,往後幾年也緩不過神兒來,沒有產出,你們也沒好果子吃。”

衆人都垂手聽訓,紛紛表示記着了。

王氏和杜瑕母女也是一氣收拾到三更天才好歹躺下胡亂眯了眯眼,然後天剛亮就上路了。

終究是自家弟子,肖易生也擔心的很,特意撥了幾個衙役,寫了條子,叫他們走官道,不過三日就到了濟南府。

一家人趕緊去跟牧清輝他們碰頭。

牧清輝也早等着了,商氏也擔憂得很,原本想一同跟了去的,無奈牧植才五歲,恐禁不住一路猛趕,只得罷了。

牧清寒和杜文是肖易生的入室弟子,且陳安縣偏僻狹小,他撥人沿途護送弟子家眷這種事只要上頭不追究,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可放在濟南府,就不成了。

潘一舟什麼動靜也沒得,杜家人同牧清輝見了面,也不多話,一行人即刻換了牧家的雙馬大車,半點不含糊的上路。

商氏抱着孩子在後頭跟了幾步,終究難掩擔憂,揚聲道:“一路小心,早去早回啊!”

牧清輝在濟南府,消息來源又廣,知道的甚至比肖易生更多。他是隱約聽說了兩個弟弟此番兇險的,聽說還出了人命,可究竟兇險到何種程度,他也說不準,自然也不方便告訴杜家,只是一個人暗自憂慮,沒幾日人都憔悴了許多。

杜瑕也隱隱猜測到元夫人可能隱藏了很多關鍵信息:若真像她說的那樣輕鬆安寧,又如何需要這會兒就告訴他們,並支持他們即刻進京?心下當真火燒火燎一般。

一行人都焦急得很,什麼都顧不上了,只拼命趕路,馬蹄如飛,日夜兼程,從濟南府到開封府竟只花了十三天,也算快得很了。

牧清寒和杜文這會兒還在驛站等候聖人傳召,他們這些家眷卻不得隨意進出,牧清輝一面打發人去送信兒,一面帶着杜家人去了他們在開封的別院。

開封府甚是繁華,初入城門就覺得人聲鼎沸,那城內縱橫主幹道又要比濟南府寬出去將近三成,往來人流不絕……

可這些人卻都沒心情看。

他們到的時候就已經下半晌了,不多時牧清輝派出去的人回來,說驛站那邊知道了,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恐他們出入有所不便,叫明日寅時之後再去。

牧清輝點頭,又問:“可見到兩位少爺?”

那心腹點頭,表情卻瞬間古怪起來。

衆人心中咯噔一聲,齊聲問道:“如何了,可是有什麼不妥?”

那兩個孩子一個是自己骨肉,一個是未來女婿,這些年都有了感情,疼的跟什麼似的,不管是誰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都夠受的,王氏登時紅了眼眶,兩隻手都抖了開來。

那心腹猶豫半天,一顆腦袋越垂越低,幾乎扎到胸膛裡去,許久纔在衆人的催促下蚊子哼哼似的憋出一句來:“聽說,聽說二爺傷到了那要命的地方……”

室內突然陷入一片死寂,衆人都已經是呆了。

要,要命的地方?

對男人來說,還有哪個地方更要命?!

見大家都這般反應,那心腹也急了,又連忙亡羊補牢的描補道:“小的也只是隨便問了幾句,想來那些驛站的人知道的也不多,許是聽差了想岔了也說不定,做不得數的。”

然而這安慰沒有任何作用,相反的,大家的臉色更微妙了。

這事兒驛站的人都知道了,得有多嚴重呀!

牧清輝的臉都黑了,直接對那人罵了一句,又用力一擺手:“還不滾下去,當着姑娘的面兒,渾說什麼!”

那心腹屁滾尿流的下去了,也不敢喊冤叫屈的。

剩下幾個人……氣氛更尷尬了!

饒是長袖善舞的牧清輝面對這種情況,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最後,他只能乾咳一聲,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道:“這個,趕了這些天的路,大家也累了,不若先回房休息,明日咱們去瞧了也就清楚了。”

杜河回過神來也點頭,道:“是極,世人多愛以訛傳訛,隨便磕碰一點都能說成命在旦夕,你們也莫要胡思亂想。”

見杜瑕還是有些呆呆的,牧清輝在心內暗自嘆息,又咬牙道:“若是……若是真的,我牧家也必然不會委屈了妹子!”

若是無事自然好,皆大歡喜;可若是弟弟當真有個什麼,他們也不好拖累人家年輕姑娘,這婚約,就此作廢吧!

杜瑕還沒回過神來,杜河與王氏也沒立刻反駁,後者只是拉住她的手,含淚道:“我苦命的女兒。”

畢竟關係到女兒一輩子的幸福,王氏實在不能不多想。

無風不起浪,若此事當真,那麼他們這門親事到底算數還是不算數呢?

若是不算數,難免叫人說涼薄,也耽誤日後兒子前程,他家算是擡不起頭來了;可若是算數,豈不是將女兒往火坑裡推,這輩子就算完了!便是那人長得再好再有出息,家中堆滿了金山銀山,就是個守活寡,卻又有什麼趣兒。她還這樣小,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呢,這幾十年可該怎麼過!

此時此刻,杜瑕全然沒顧及周圍人的舉動,她腦海中只有一個驚天動地的念頭:

出去遊學一趟,牧清寒把自己的小雞雞……搞丟了?!

這一晚上誰都沒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都起來了,然後掛着一對對的黑眼圈等着開了城門,就往驛站那邊奔。

杜文只傷了肩背,兩腿也是皮肉傷,這會兒都已經結痂,可以下牀行走了。聽說爹孃妹妹都來了,他也是興奮的一夜沒閤眼,只是又擔心他們罵自己,可乍一見了外頭那幾個人影,什麼忐忑悲苦都化爲烏有,只快步迎了上去。

倒是牧清寒,大腿上紮了一箭,箭頭入肉頗深,又沒能及時拔出,在馬上反覆傷害,此時站的時間久了還得拄拐。

然而一看他這幅模樣,衆人不約而同的想起來昨日聽到的消息,表情齊齊變得複雜而微妙。

拄拐啊……

牧清輝急的臉都紅了,忙扶着弟弟去裡面側廳坐下,準備哥兒倆先偷偷的套個話。

可他弟弟這樣驕傲飛揚的人,若是真的,可叫他餘生如何是好?

聽說南邊有個什麼神醫,最擅長治療這些疑難雜症,說不得要搬座金山去將人請了來。

牧清輝一句話到嘴邊滾了幾滾,幾次三番又落了回去,只不住的搓手跺腳,無限焦慮。

這,這可如何開得了口?!

牧清寒卻完全是滿頭霧水,只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見一向沉穩的大哥這幅模樣,疑惑道:“大哥可是有話跟我說?”

若正常情況下,長久未見,又猛然得知出了這樣的大事,大哥同杜家人不該是先問問他同杜文的傷勢,再問具體經過麼?怎得一上來就隔開,又一副“我們肚裡有好些話,可就是不知從何說起”的姿態?

話音剛落,卻聽外頭傳來杜文暴怒到近乎扭曲破音的吼聲:“胡說八道,哪個混賬王八蛋亂嚼舌根,只污人名聲,合該拖出去剪了舌頭再亂棍打死!”

牧家兄弟同時一愣,牧清輝卻瞬間福至心靈,心頭一下子鬆快起來,壓抑了自己一夜的沉悶頓時煙消雲散。

此時杜家人會問出口的還能有什麼?既然杜文都這麼說了,那想來自家弟弟必然無事!

想到這裡,牧清輝不禁笑開了花,直叫牧清寒越發茫然。

他痛痛快快笑了一回,拍着自家弟弟的肩膀,帶着笑意道:“咳咳,我們來之前,聽聞一個消息,”說着,他不禁帶些促狹的往弟弟腿間掃了幾眼,“說是你傷到了要命的地方。”

此話一出,牧清寒當即愣在原地,過了幾息纔回過神來,然後將一張線條初現冷硬的面孔都漲紅了,連帶着脖子也泛了粉。

他兩隻眼睛都瞪得溜圓,額頭上也滲出汗來,不知是氣的還是臊的,幾次張嘴幾次都沒說出話來,最後才無比艱難的憋出一句已然走了調的話來:“我是被射中了大腿!”

牧清輝知道自家弟弟素來不會說謊,可如今剛經歷了一番大悲大喜,起伏之大隻叫他幾乎承擔不足,索性放聲大笑起來,又低聲打趣道:“當真?你我親兄弟,我是看着你長大的,多少次都見乳孃給你換尿布咧,可沒甚好隱瞞的。”

牧清寒越發羞臊難當,又有些惱羞成怒,衝着自家大哥嚷道:“大哥莫要聽外頭那些人渾說!左右不管他們的事,只拿人取笑,實在可惡!”

如此誤會解除,兩家人俱都如釋重負,無限歡喜起來,只覺得只要這事被證實不是真的,那麼饒是再有什麼波折,也不算是波折了。

兩家人分別拉着自家傷員說了些貼心話,牧清輝便一身輕鬆的笑着出來道:“得了,來日方長,咱們且先出去坐坐,叫他們倆說些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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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河與王氏也是樂得合不攏嘴,紛紛點頭稱是。

偏杜文走的格外慢些,臨出門前又突然折返回來,彷彿破釜沉舟一般對自家妹子道:“好妹妹,你可千萬莫要給外頭的人哄騙了,他們只是嫉妒,最見不得別人好,着實無妨的……”

如今他們都十七了,幾乎可算個成年人,同齡人中當爹的都有了,便是自己身上該有的也都有了,現下又在外行走將近兩月,什麼沒見識過,什麼事兒不知道?他與牧清寒日日在一處,坐臥行走誰也瞞不住誰,若問對此情況最瞭解的,除了牧清寒本人便是他了!

杜瑕本就臊得慌,偏他這會兒又一本正經來說這個,臉上越發燒着了,只捂着臉叫他趕緊走。

“哥哥又胡言亂語些什麼東西,趕緊走吧!”

她不好意思,殊不知杜文自己也有些尷尬呢!

這倆人好歹訂了親,如今他的媳婦兒還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如今竟爲了這倆人這般犧牲,冷靜下來也覺得十分羞澀。可又覺得夷責無旁貸,畢竟一個是自己摯友兼同窗,一個是自家親妹子,如果自己這個劇中人不從中調解,把這事情說開,萬一誤會鬧大就真的壞啦!

他本想再說些什麼,可又覺得再說什麼更不好,索性撓撓頭出去了。

轉眼屋裡只剩一對小年輕,杜瑕耳邊還是嗡嗡作響,全是自家哥哥說的什麼鬼話……

牧清寒雖聽不清他們究竟說了什麼,可從對方面上羞憤欲死的表情,以及摯友臨走前丟過來的你自求多福的眼神來看,約莫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頓時萬分侷促起來。

只有兩個人,越發的尷尬,兩人你往這邊蹭兩步,我往那邊挪一挪,不多時就面對面,然後相顧無言,只一對臉就都成了燒紅的烙鐵一般。

這話可怎麼好開口?

到底是未婚的青年男女,平時說些個甜言蜜語也就罷了,今時今日卻涉及到這種隱私的地方,着實難以啓齒。

牧清寒心如亂麻,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剖白一番,可這種事卻怎麼好出口解釋。

“你莫給人哄了,我還行……”

不成不成,只是想想就要羞死了!

杜瑕也着實覺得棘手,便是安慰也不好開口。

事到如今,她倒是不擔心什麼流言了,即便別人信不得,自家哥哥總不至於親手將自己妹子往火坑裡推的,他疼自己卻比爹孃更甚。

兩人相互憋了一陣子,氣氛越發地詭異古怪起來。

牧清寒見她始終沉默不語,饒是面上做燒也顧不得許多,生怕她誤會,也急了,結結巴巴道:“真不是。”

杜瑕微微擡頭。

就聽他繼續磕巴道:“真的只是射中了大腿,並不是那,那……”

見他這樣,杜瑕反倒給逗笑了,也紅着臉道:“我曉得,你莫說了。”

牧清寒又偷眼觀察了她一會兒,這才放下心來。

兩人十分一致的決定迴避這段插曲,只相互問好。

杜瑕這次纔有空問他們的經歷:“不是說遊學麼?怎得又牽涉上了大案!我們聽說後着實嚇壞了,也不知道詳情,便沒日沒夜的往這頭趕,究竟是怎麼個緣故?”

見牧清寒行動不便,杜瑕說不得先去扶他坐下,又忍不住問:“傷的很厲害?還疼得很麼?還有哪裡疼?”

牧清寒感受着她靠近後帶來的淡淡香氣,歡喜的都快傻了,哪裡還覺得出疼?!只不住搖頭道:“不礙事了,不過皮肉傷而已。”

杜瑕微微嘆了口氣,也不好說什麼責備的話,道:“我還不知道你們?一般的好面子,便是再苦再累,也只憋在心裡吧,看什麼時候憋出病來就高興了。”

聽她隱隱有些怨氣,牧清寒忙道:“當真沒什麼旁的傷,都叫阿唐給我擋了,倒是一塊跟去的鏢師,折了一位。”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也不禁低下去。

杜瑕不知道他們一行人竟真的有減員,再聯繫到兩人時隔一月還不能行動自如的悽慘模樣,多少對此番事件的殘酷有了些認識,只倒吸涼氣道:“是誰做的?!可能替他做主?總不能叫他白白犧牲!”

見她聽見死人的第一反應不是害怕,竟先想着報仇,就覺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本就不同於一般女子。

牧清寒飛快的將事情始末說過,幫杜瑕倒了水,又十分貪婪的盯着她看了許久,直看到她面色緋紅,才抓了她的手,幽幽嘆道:“當時的確緊急萬分,說句不怕你惱的話,我等都是抱了必死的決心,那時候我還想着,若今後都見不着你了,也不知你會哭我,還是怪我。”

當時張巡檢追的緊,當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誰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說自己一定能全身而退!能做的只有使出吃奶的勁兒瘋狂逃命。

說老實話,若不是大毛捨生取義,張鐸等人捨命護衛,他們此刻恐怕真就陰陽兩隔。

杜瑕叫他說的心驚肉跳,也後知後覺的涌起一股怒氣來,道:“你也知道我會怪你,可考慮過你哥嫂沒有?”

說完,她又吸吸鼻子,卻不繼續責怪,只咬牙切齒的往他胳膊上狠狠掐了幾把,語氣複雜道:“罷了,都過去了,多說無益。我素知你穩得住,也不大好管閒事,若非沒得選擇,非管不可,約莫你也不會吃飽撐的去趟那渾水。”

莫說牧清寒,就是她親哥哥杜文,雖然平時狂放些,但也只是在爲人處世方面,遇到這種幾乎不必過腦子就知道極度危險的大事,若非事態緊急,他死都不會自己往上撞!

設身處地的想一下,若是換了自己,換了自己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辦?

救?自己有危險;不救?數千的百姓有危險!若給這等黑心的官兒得了勢,竟升官發財,日後還不得繼續禍害天下?

但凡能有幾分希望,說不得都要試一把的,好歹問心無愧。

外頭牧清輝去同驛站的人說話,不免又打點一番,杜河一家三口也說着悄悄話。

杜河老實了半輩子,也就是養了兩個孩子爭氣,叫他着實跟着長了一番見識,此刻身處驛站,歷來便是隻有官宦及其家眷才能出入的場所,他不禁再次唏噓起來:“不曾想我這輩子,竟也能來一回驛站,當真是祖墳咳咳”

見兒子、女婿都沒事,乍一放鬆下來的杜河又不自覺帶出這話,可沒說完就被王氏白了一眼,連忙將後半截咽回去。

王氏不悅,沒好氣的反駁道:“什麼祖墳冒青煙,還不都是文兒和姑爺拿命換來的!又有你那祖宗什麼功勞,莫要自己臉上貼金了!真是個拎不清的。”

說罷,又重重嘆了口氣,道:“若是回回如此,我這顆心早晚得操碎了,還不如不考什麼科舉,做什麼官,只安安穩穩回去做個富家翁的好。”

杜河聽後,只乾笑不已,又覺得不能在兒子面前丟了面子,小聲反駁道:“又說這胡話了,往日在家裡動不動就說兒子如何如何出息的,不是你?再者若文兒當真不讀書了,回家跟我開山種地去,你願意?”

幾句話果然把王氏說的啞口無言。

她摩挲着兒子明顯消瘦了的臉,又重點掃過上頭因爲墜馬受傷留下的淡淡印子,不由得鼻腔發酸,輕輕拿手摸了摸,哽咽道:“可還疼不疼?這會兒還能看出來呢,當時指不定得傷的多狠!”

末了又痛罵惹事的官員,端的是狗血淋頭:“真是狼心狗肺的混賬玩意兒,能做官是多大的造化,偏也不好生做,不爲民做主不說,竟是個黑心爛腸子的,光顧着自己撈錢,又殘害人命,昧了天地良心,對得起哪一個!便是不給你們揪出來,早晚也該下十八層地獄,不得好死!來生就叫他們託生成豬狗!”

別看她平時不大言語,可一旦被惹到了也十分難纏,罵了半天也不帶喘氣兒的,更沒有一句重疊的言語,只聽得外頭兵士也都咋舌不已。

罵完了,王氏不免又擔憂起來,道:“我聽說許多做官兒的心眼兒極小,你們這樣,日後可會被穿小鞋?再者還沒當官的就已然這樣兇險,若是日後做了官,可如何是好?”

打從潘一舟那回開始,杜文就漸漸有了感悟,整個人都有些不同了,後來又經過這幾個月的磨礪,尤其是此次死裡逃生,着實頓悟了,自然知道官場上的脣槍舌劍之危險更甚於真刀真槍,哪裡是言語能說得盡的兇險!

可他註定了是要走科舉爲官的路子的,且這些事情爹孃也幫不上忙,沒得給他們平添憂愁,便避重就輕道:“娘也實在多慮了,這世上哪裡有白得的實惠呢?不說旁的,便是種地,哪天不是累死累活,若是再遇上這樣的天災人禍,豈不餓死?再說經商,你看牧家大哥整日也是各處奔走,勞心勞力,三兩個月見不到嫂子和侄兒面兒的時候多着呢!”

王氏果然不言語了。

杜文慢慢拉着二老坐下,先給他們斟茶倒水,然後一撩袍子,忍着傷痛跪下,重重叩頭,道:“兒子不孝,叫爹孃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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