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幾年不見, 杜寶越發的肥胖了, 本來一雙眼睛就隨了周氏, 並不大,如今肉多, 就都擠在一起, 中間只剩下兩條縫。兩邊腮幫子也沉甸甸的往下墜, 瞧着着實不像災荒年間過活的孩子!

他倒是也上學, 可非但沒變的懂事,反而越發倨傲,打從進門起就仰着下巴一言不發, 一張胖臉板的死死地,便是行禮也十分敷衍,彷彿誰侮辱了他似的。

杜瑕上前同他見禮,他也耷拉着一張臉, 胡亂拱手, 一句“妹妹也好”語氣古怪, 聽得無端叫人心頭冒火。

王氏強忍着擠出笑容, 笑着招呼一回,哪知杜寶依舊一聲不吭, 渾身長刺一般不自在, 時不時還打量所處的大堂, 眼中諸般情緒飛速閃過,有羨慕有嫉妒又又不屑。

自打搬來縣城後,王氏的日子便一日賽過一日的舒坦, 如今又同許多貴夫人交好,也漸漸地養出脾氣,不再一味忍讓。

此刻她眼見着這麼個侄子竟不知好歹,將自己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也來了氣,不去將自己的熱臉貼人家的冷腚,只轉頭同自家女兒說話。

殊不知杜寶今天着實是不願意來的。

自打在城中上學之後,父親杜江便要一天三遍的在他耳邊絮叨,說什麼人不能忘本,他有此番機遇,實在該感激二叔二嬸一家,要記得他們的恩情;又說堂弟杜文乃是陳安縣數一數二的秀才,學問好得很,日後若有機會,必得向他虛心請教云云。

杜寶越聽越煩,越聽越覺得自己被折辱了,有一回便惱羞成怒道:“爹也夠了!什麼機遇,便是個學堂罷了,看的也是我的才華,就是沒他們我也進的去!什麼數一數二的秀才,又是知縣大人的得意門生,打量誰不知道似的,那一起子狂妄書生都盡數落榜,還有什麼臉面!要學你學,我纔不學!”

哥哥不如弟弟本就叫人羞憤欲死,杜寶心氣兒又格外高,便是躲都來不及,偏杜江又頻頻嘮叨,這才爆發了,對杜文敵意更甚。

杜江聽了這些話,只差點氣死,覺得他真是不識好歹。於是父子倆冷戰數日,後杜江軟硬兼施、威逼利誘,這才拖着杜寶來了。

然而來雖來了,杜寶心中反而越發牴觸,如今又親眼見了這家人住的大宅子,室內一應好佈置,自然妒火中燒,覺得這羣人是故意給他們爺倆兒難看。

什麼二叔,什麼恩情,都是糊弄鬼的!若當真像爹說的那樣好,這麼大的宅子如何不叫我們一同居住?他們自己錦衣玉食,只叫我們爺倆兒蜷縮在窩棚裡!若說沒地方,那是傻子都不信的,難不成外頭那些下人不喘氣?合着我們這些正經親戚反倒不如那些奴才!

着實可惡!

等飯菜上桌,色香味俱全,方纔還一臉冷傲的杜寶卻又活像是換了個人,不等叔叔嬸子相讓,便已經抄起筷子大吃大嚼,還專門挑那些葷膩值錢的,對青菜瞧都不瞧一眼。

因今日有客到訪,王氏特意囑咐廚房做了一桌八個好菜,還殺了一隻肥雞燉了,又細火紅燜了一隻風乾羊蹄,骨酥肉爛,十分入味,這會兒見杜寶如此不堪,便又心疼起來。

非但王氏心中不快,便是那邊杜江一張臉也都要黑了,先是幾次三番衝杜寶使眼色都無濟於事,只得強壓怒氣出聲喝道:“放下!長輩沒動筷子,哪有你吃的份兒?!”

杜寶卻充耳不聞,嘴裡吧唧吧唧的嚼着一塊肥嫩的雞肉,涎水四濺,口齒不清的說道:“飯做得了不就是給人吃的麼?你送了他們家那麼大一個櫃子,費了好大功夫,便是出去賣也能得幾貫錢,我竟吃不得了?”

打從出生到現在,不管是同爺爺奶奶一桌,還是如今只他們爺兒倆過活,哪頓飯不都是他先吃?最肥嫩味美的也都是特特留給他的,十多年下來,饒是中間有三叔家幾個小崽子打岔,他也早已習慣成自然,如何能改?

再者他心中也有怨氣,便是平時跋扈七分,今日也必要刻意做出十二分來,故而尤其不堪。

說罷,竟又站起來,捲起袖子,小山一般的上半身越過大半張桌子,徑直將肉最多的一塊羊蹄夾到自己碗中,然後美滋滋的用力一舔沾滿油水的筷子,甩開胳膊用兩隻手抱着啃起來。

王氏母女都看的目瞪口呆,胃中翻滾,幾欲作嘔,杜河也不由得擰起眉頭。

這哪裡像是讀書人,當真同街上的潑皮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杜江不會說道,被他三言兩語堵了,又見他這般吃相不堪入目,只覺得一張老臉都被丟盡了!他一張臉慢慢紫漲,又說了兩句也沒回應,乾脆擡手一個耳刮子,竟將杜寶掀翻在地。

他當真是氣狠了。原本他就覺得虧欠二弟一家,此番杜寶上學又是二弟跑前跑後的出力,他今兒過來也是爲了緩和關係,哪知這個畜生竟如此不着調!

送人家櫃子,你道我閒着沒事兒吃飽了撐的麼?平白無故的爲甚送人家櫃子!你道你爹我做活不知道累,還是磨破了手不知道疼,還是我不知道賣出去能換錢?還不都是爲了你這個不長進的畜生!

這樣對你盡心盡力的二叔,便是再多幾件傢俱怕還不夠答人情的,你非但不感激,不好好奉承靠攏,竟還有臉說要吃回來……吃吃吃,怎麼不撐死你這小兔崽子!

杜寶活了將近十七年,沒人碰他一根手指頭,故而也沒將父親的話放在心上,結果冷不防被打倒在地,整個人都懵了!

跌下去的時候,杜寶手中尚抓着半個羊蹄,虧他人都倒了,肉還沒飛出去,也殊爲不易。

見此情景,杜瑕本能的站了起來。

這是她第二次見杜江動手了,打的全是自己的孩子。

只是這個杜寶,也當真叫人生氣。

杜寶還在地上發懵,杜河卻已經起身按住自家大哥,皺眉道:“都是一家人,大哥這是做什麼!”

王氏也連忙回神,猶豫了下,還是轉過去,費力的將杜寶扶起來。

杜寶模模糊糊的重新坐回去,用力甩甩頭,迷迷瞪瞪的擡頭看了眼王氏,突然用力推了她一把,帶着哭腔喊道:“不用你假好心!”

他本就身材高大,又從不缺吃少喝,不過十六歲少年便已頗爲強壯,力氣也大得很,毫無防備的王氏登時一個踉蹌,若不是杜瑕靠的近,只怕就要跌倒了。便是如此,孃兒倆還都十分狼狽,險些摔作一團。

見此情景,盛怒中的杜江越發覺得面上無光,爆喝一聲:“混賬,你這是做什麼!”

杜寶遠比杜家任何一個同輩人更加蠻橫,又是頭一次捱打,還當着外人的面,這叫他如何受得了?登時也哭嚎起來:“你憑什麼打我?憑什麼打我!”

又指着王氏同杜瑕聲嘶力竭的喊道:“都怪你們,都怪你們,假惺惺的!”

殊不知他這個樣子立即就叫杜江聯想起當年也是這般在自己跟前撒潑的四丫,越發怒火中燒,一雙眼睛都要瞪出來,嘶啞着吼道:“你再說一句,再說一句?!老子白供你讀了這麼些年的書,還熬死了你娘,我,我打死你!”

說着,竟就彎腰抄起凳子,揚起來要打。

杜河拼了命去攔,又不得不朝外頭喊,叫進來兩個大力的小廝纔將這父子倆給制服了。

杜瑕已是氣的渾身發抖,當真一刻不願多待,詢問了王氏情況之後,立即扶着她回去了。

什麼玩意兒!

這樣的親戚,着實叫人親近不起來!

要說今日之事,杜寶誠然可惡,杜江這個當爹的也不全然無辜。那杜寶顯然是給人寵壞了,這纔不知天高地厚,又全然不懂得進退禮儀,這麼多年裡,但凡能有一個家長管教也不止於此。

當初杜平同於氏寶貝這個嫡長孫,連帶着杜江夫妻也得益,十分洋洋自得,頗以這個兒子爲傲,便覺得他什麼都好,自然不會想不開的管教。

如今兩邊分家,三房的小崽子長起來,擠得杜寶沒了原先的超然地位,杜江大約也不覺得自家兒子有什麼錯處……

今兒他之所以爆發,推敲起來,也不過因爲覺得在旁人面前丟了面子罷了!

一頓飯不歡而散。

王氏同杜瑕徑直回了屋子,也不管那幾位兄弟、叔侄如何收場,只氣都氣飽了。

剛進門,王氏就拉着杜瑕去掀她的袖子,心疼道:“你這傻孩子,娘還不老呢,且能站得穩,你這麼過去扶一把,沒得杵到手腕子了吧?”

方纔她分明聽到背後的女兒一聲痛呼,回來的路上也見她右手腕頗不自在,說不得便是方纔不留神傷到了。

剛纔情急,倒沒覺得有什麼,這會兒叫王氏一說,杜瑕自己也覺得手腕彷彿隱隱作痛起來,放到燈下一看,果然微微紅了一塊。

王氏立即心肝肉的喊起來,又叫小英去取家裡的紅花油並跌打傷溼膏,然後拍着桌子恨聲道:“正混賬!什麼阿物,跑到我家裡來撒野!這可真是,這可真是!”

她素來與人爲善,但凡不被惹急了,斷然不肯說一句重話的,可見今兒杜寶陰差陽錯傷到杜瑕的事,着實觸到她的逆鱗。

母親便是如此,只要她真心疼愛孩子,便本能的將一腔熱血、滿身骨肉都肯獻出了,哪怕傷了自己,也不肯叫孩子有一絲不妥。如今女兒竟是爲了救自己鬧得這樣,叫她如何不恨?

稍後塗完藥膏,王氏到底不放心,又想着自家女兒也是愛跟兒郎一般讀書作畫,這回傷到的又是右手,生怕留下什麼症狀,當即叫人套車,要去找大夫瞧瞧。

杜瑕也知道這副身體尚在發育之中,骨骼脆弱,且此刻着實疼痛得很,也不反駁,只跟着往外走。

孃兒倆帶着兩個丫頭,剛一出門就迎面碰上送走了杜江父子的杜河。

他剛一開口,王氏就先如母獅一般跳將起來,二話不說撲上去廝打他幾把,凶神惡煞道:“都是你的好兄弟,你的好侄子!既已分了家,怎得又來禍害我苦命的閨女,你去跟他們說,便是日後他們死在外頭,我也不見了!”

不說還好,王氏簡直越說越來氣。

那什麼杜江杜寶的,可不就是眼前這混賬男人的兄弟侄子?!偏他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非裝什麼熱心腸,如今又害到了自家閨女!

杜河被打懵了,剛要問情況,就見王氏已經帶人上了車,女兒的丫頭替她捧着一條胳膊,於是他也慌了神。

王氏不管他,只指揮着人套車,又親自扶了杜瑕上去,扭頭對自家相公繼續發狠:“這大房就是來討命的!當初四丫沒害死瑕兒,如今就換了她兄弟來作踐,一色的混賬王八羔子!若日後他家的人果然再敢登門,我就先同他們拼了命,再與你和離,帶着女兒自己過活!”

說罷,也匆匆爬上車,朝着醫館去了。

杜河在原地兀自發懵,想要細細問明緣由吧,知情人都走了,當即也顧不上許多,慌慌張張的牽出來一匹大青騾,狠命抽打着攆人去了。

所幸陳安縣不甚大,如今路上也沒甚行人,是以暢通無阻,坐車不一會兒工夫就到了一處叫玉順堂的醫館。

坐堂的是個老大夫,年紀雖大,精神頭兒卻還好,做事也麻利,只略一看就斷言杜瑕這是外力所致的挫傷。

王氏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聽那大夫道:“到底傷着經絡了,說不要緊卻也有些個要緊,她小小孩兒的,身子骨兒還沒長全,需得好好將養。”

王氏忙點頭如啄米。

那大夫輕輕沾了杜瑕皮膚上尚未乾涸的藥膏,放在自己鼻端聞了聞,點頭:“倒也對症,只是藥性剛猛了些,又粗糙,她嬌滴滴的女孩兒用多了不好。如此,我開個方子,你們先吃着,過幾日再來給我瞧瞧,看是否需要調整。”

王氏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也豎起來,生怕漏了一個字。

“她如今年紀還小,恢復的也快些,只是萬別再傷着了,這兩個月都別太用力,也勿要太過勞累,多吃些骨頭湯養着吧,也別受涼。”

這會兒杜河也來了,王氏不理他,只又問大夫道:“我這女孩兒素愛讀書寫字,每日早晚都要寫十張大字,如今可礙事?”

那大夫略有些驚異的瞅了杜瑕一眼,微微挑眉,道:“讀書倒罷了,別用這隻手拿便罷,寫字,且暫且放一放吧。”

杜瑕一聽登時坐不住了,心道這可如何是好!

眼下全國各地都呼籲努力抗災,好些個原來風靡一時的大型娛樂活動都被暫停,倒是看小說話本這類不易被人察覺的事兒非但沒受打擊,反而被帶的銷量上升不少,如今每月杜瑕都能多收入七、八兩呢!

目前《陰陽迅遊錄》早已形成固定讀者羣,且還在不斷擴大之中,如今已經出到第三卷 ,杜瑕正在繪製第四卷,才畫了約莫三分之二,約好了下月交稿的。原本趕進度綽綽有餘,她還頗爲自得,只現在手腕突然受傷,豈不是……要耽誤賺錢!?

杜瑕忙強撐着問道:“一天只畫,啊不,寫幾筆也不成?只要頭幾天過了,也沒什麼大礙吧?”

王氏同杜河還沒說話,那老大夫已經越發詫異的看着她道:“倒是難得,小姑娘家家的,竟這般好學。倒也不愧是秀才公的妹子。”

說着,便捻了山羊鬚,只是點頭,卻不再說話。

當年杜文以十四歲弱齡中秀才,轟動一時,他又是陳安縣碧潭村籍貫,是以城中不少百姓都識得他,然後自然也對他的家人有些個印象。

杜瑕心頭一喜,還以爲有門兒,剛一張嘴,就聽對方不容置疑的丟出來幾個字: “不成。”

杜瑕登時垮了臉兒。

王氏心疼的摩挲着她的頭,柔聲安慰道:“磨刀不誤砍柴工,你素日裡夠勤勉了,便是歇一歇也無妨。”

杜河也欲出言相勸,結果還未開口就被王氏狠狠的,利刀子割肉一般剜了一眼,登時喉頭一緊,什麼都說不出了。

“你如今年紀還小,身子骨未長成,馬虎不得,”那大夫一邊寫方子一邊道:“回去還得吃藥,且先吃上五日,過後再來給我診一回脈,我再酌情刪減藥方。若是恢復得好,便是隻小心將養,就此停了藥也未嘗不可。”

寫完藥方,大夫小心吹乾,又對杜瑕道:“若真耐不住寫字,也得等後複診了再提,若果然恢復得好,一天略寫幾個倒也罷了。若要偷着逞強,說不得就落下什麼後遺症,往後幾十年你就麻煩嘍!”

杜瑕聽得冷汗涔涔,瞬間打消了心底的小念頭。

她是想賺錢不假,可更喜歡的是長久可持續發展,殺雞取卵這種事,她當真做不來。

唉,果然還是老老實實的等着看吧。

若實在趕不上,三分之二就三分之二吧,也早些上市,再者篇幅少了,也能便宜些,說不定會進一步吸引到消費力稍遜一籌的讀者呢?

一家人付了錢,拿了藥,千恩萬謝的走了。

回去的路上,杜河實在忍不住,隔着車簾問個不停,只把王氏煩的厲害了。

好容易捱到家,她猛一把掀開簾子,衝杜河兇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你就只會問這一句!方纔你是瞎的不成?若不是你那好侄子恩將仇報的推倒了我,瑕兒又怎麼會受連累!”

那杜寶瞧着牛犢子似的,怕不能有兩百斤!發瘋之際全力一推更是力氣驚人。而王氏終究是個成年女人,說不得也能有個百十斤重,一旦失去平衡,幾重作用力便都疊加在杜瑕率先托住她後背的右手腕上。

想她不過纔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沒甚力氣,說不得就遭了罪。

也虧得她沒跌倒,萬一真倒了,必然被砸在下面,到時候可就不僅僅是挫傷了。

王氏這樣一說,杜河果然啞口無言,看着也很是愧疚,想上前細細對女兒噓寒問暖,卻又被狂怒之中的娘子攔下,只在原地急的搓手不迭。

見他這般可憐,杜瑕有心勸和,卻始終沒有插嘴的機會。

回到家之後,王氏先叫人去煎藥,又黑着臉吩咐道:“去把正屋裡頭炕上的鋪蓋都換了,一發丟出去,姑娘傷好之前,都同我睡!”

杜瑕大驚,心道這麼一來,自己可真就沒法兒畫漫畫了!

且不說她,杜河更是面如土色:自己這是被趕出來了?

當家主母罕見發了大火,誰也不敢勸,饒是杜河百般委屈,也只得先夾着鋪蓋去了廂房湊合,是夜翻來覆去,果然睡不着。

再者杜瑕頭一天傷了胳膊,晚上睡覺也很不適應,入睡艱難且不說,睡夢中更數次險些壓到手腕,幸好王氏在一旁,十分警覺,她但凡一動,王氏就先一步醒來,本能的將她的手腕虛虛護住,這纔好了。

次日一早,杜瑕就見自己的手腕青紫一片,十分駭人,欲要拿筆便無比疼痛,當真不能夠了。

瞧這個樣子,三五日怕是好不了呢!也必然趕不上交稿日期了。

她自己嘆了一回,也知道勉強不來,只得叫小燕將自己已經畫好的書稿轉交給王能送出去,又帶了一個口信兒,說自己手腕意外受傷,短期內怕是拿不得筆,只得先拿這些賣着。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王能親自進來回話,說:

“掌櫃的說了,原是意外,也沒奈何,還請姑娘安心養傷,這些暫且賣着,倒也罷了。若是回頭姑娘好了,再畫也不遲。”

因如今“指尖舞”先生非但是大祿朝話本兼畫本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多少人眼巴巴兒的等着她的新作;杜瑕又是林家書鋪一位大股東,便是掌櫃的也輕易不敢如何,更何況受傷一事實屬意外,是誰都不想發生的。

杜瑕聽後點點頭,打賞他幾十錢,叫他出去了。

一大早王氏就去廚房盯着,叫人洗淨豬腳、羊蹄等燉上,又親自看火煎藥,那邊睡了一夜廂房的杜河忙瞅準空子跑來,詢問女兒情況。

杜瑕知道他不過是被護女心切的王氏遷怒,此事實在同他沒甚干係,自然也不怪,笑着道:“搶了爹的地盤,倒是叫我過意不去。”

杜河給她逗得總算有了點笑意,又要看她的手腕,看過後又悶了半晌,只嘆道:“是爹的不是。”

杜瑕笑道:“爹怎得這樣說?真要怪起來,合該怪那什麼堂兄,這麼大的人了還如此不着調,大伯也不管管,日後可怎麼處?”

她遠不是那等大度之人,自認也頗爲記仇,不說素來對杜寶無甚好印象,只這一回事就夠一生黑了,如今自然也沒好話。

即便是她家兄長同牧清寒等人格外出類拔萃,分外省心,不好放在一處比較,可如今杜寶也十六歲了,鄉間不少人在這個年紀當爹的都有了,他竟還是這麼人嫌狗棄,日後毀了自己倒罷了,不過活該,就怕再帶累了自家名聲!

杜河也點頭稱是,又小心翼翼的看了她的手腕一回,仔細詢問情況,就聽外頭有人傳話說,老爺的兄長來了。

杜河面上也泛起一絲怒意,高聲追問道:“只他一人?”

王能在外頭答道:“只一人,昨兒那位富態的少爺卻沒跟着。”

“什麼少爺!”一聽他提及杜寶,杜河也有了脾氣,起身冷哼道:“他沒來倒走運了,若真的來了,說不得我便要打斷他的狗腿與我女兒出氣!”

沒跟來,怕不是躲了吧?

眼下他仍舊同杜江保持往來,並盡心盡力的替杜寶尋麼合適的學堂,也只是掛念一母同胞的兄弟情份罷了,對那個蠢肥如豬,又曾數年欺壓自家兒子的侄子,着實沒得一點兒好印象!

杜河對空氣發了一回邪火兒,又軟聲安慰女兒幾句,將自己的錢袋倒了個底朝天,豪爽道:“有什麼想吃的想玩的,只管打發人去買去,萬別委屈了自己個兒。爹瞧你這衣裳也不大鮮亮了,左右還有那麼些布,叫丫頭裁剪了穿……”

他又嘮嘮叨叨說了半天,只是沒完,外頭王能也不敢催。還是後頭故意給他留出空檔的王氏歸來,見他竟然還沒說完,當即不耐煩,舉起雞毛撣子就將人轟走了。

杜河也不敢委屈,又賠不是,也不等王氏再趕,麻利的快步走出屋,前行幾步卻又轉回身,衝杜瑕道:“若是銀子不夠使得,只管打發人去要,莫委屈自己!”

杜瑕忍笑點頭:“知道了,爹小心腳下。”

得了閨女囑咐的杜河臉上喜得出了好幾條褶子,一步三回頭的去了,只留下王氏一邊盯着杜瑕吃藥,一邊沒好氣的拆臺道:“什麼銀子夠不夠使,他一月才得多少?不過是山上租子罷了,偏又在這裡充豪富,那買山的銀子還是我兒出的呢!如今更比不上我兒隨手擺弄幾個玩意兒來得實在,便是文兒廩生身份,一月也得幾兩銀米呢,他又算得什麼?果然是個糊塗蛋!”

說完,似乎還是不盡興,便又朝杜河離去的方向啐了口,憤憤道:“正糊塗蛋!”

待看着女兒吃完藥,王氏又問旁邊的小燕,杜河這麼火急火燎的去前頭做什麼。

小燕知道王氏不待見杜江父子,可也不敢隱瞞,只得如實回覆。

王氏一聽,果然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喝道:“還真是有臉來!嫌昨兒傷的不夠,今兒再要鬧一回?”

越說越氣,王氏乾脆叫了王能家的進來,漲紅着臉吩咐道:“你同前頭說,日後那父子倆任他哪一個再來,都不許放進來!”

見王能家的欲要說話,王氏直接拍板道:“便是老爺不樂意也不成,就是不許進!老爺問,你就說我說的,看看他是要那好大哥,還是老婆孩子!”

什麼狗屁道理,明知道那兒子不着調還帶出來到處丟人現眼,又帶累旁人,如今想得美呢!合着做了錯事登門就成?我偏不原諒,你能如何?

你們同那杜河傻子是親戚,與老孃可不是!

再說杜江杜河兄弟二人相見,杜江着實慚愧,又帶了幾盒點心糕餅,並一隻金黃肥雞過來賠罪。

一見杜河出來,杜江便急忙上前,遞了果品,漲紅了一張老實人的臉道:“二弟,我已替弟妹狠打了那孽畜一頓,今兒特來賠罪,弟妹沒事吧?”

杜河心中着實有氣,也不打算吃啞巴虧,直剌剌道:“你弟妹倒沒甚麼要緊,只是嚇得不輕,如今還吃安神湯呢!可憐你侄女孝順的緊,竟要捨身救母,偏大侄子恁般神勇,怕不是力能扛鼎?只給她閃斷了腕子,昨兒吃了好大苦頭,光是那黑漆漆的藥湯子少說也要再吃一整月呢!”

杜河對杜寶已是十二萬分的不滿,偏他今兒沒來,杜江又親口說已經替自己教訓,也不好再直接出言諷刺,便不冷不熱的將妻女的情況往嚴重裡說。

杜江聽了這話,果然如遭雷擊,整個人都煞白了。

昨日宴席上十分混亂,自己一個大伯子老盯着弟妹同長大成人的侄女看也不是正事,故而對實際情況不甚瞭解,只隱約記得是兒子杜寶狠推了弟妹一把,只是又被侄女及時扶住。

他本以爲事情就此了結,弟妹不過驚嚇一場,哪知竟累的侄女斷了手!

這,這可了不得!

杜江本性老實,聽弟弟親口說了,便絲毫不懷疑,越發覺得便是如此。

自家兒子那般粗壯,怕不有兩個侄女那麼大?!又是先推了弟妹,便再加一個人的分量,她小小女孩兒,嬌嬌弱弱的,如何承受得了?傷筋動骨的,也不爲怪了。

“這,這,這可叫我……”杜江登時慌了神,額頭上也滲出汗來,手足無措,兩片略有些乾裂的嘴脣抖了幾抖,實在想不出辦法,竟一咬牙一狠心,雙膝一屈,便要跪下。

“大哥,使不得!”

杜河見狀大驚,忙一個箭步竄上去,將他死死攙住。

他是有怨氣不假,可卻從未想過要將親生大哥逼得下跪,畢竟最大的禍首卻不是他。

杜江跪又跪不下去,賠也沒得賠,只急的眼眶都泛紅了:

前兒他才替兒子交了束脩,自己又去城內看了屋子,雖只是一處院子中的兩間小屋,且得到下月才能騰出來住,可也提前交了兩月房租,又有押金,着實耗費不小;今日一應點心糕餅同肥雞便幾乎已經掏空他的錢袋,故而實在拿不出醫藥錢了。

爹孃不公,女兒不爭氣,多年來同自己相依爲命的婆娘也狠心去了,如今只剩下這麼個寶貝疙瘩,竟也不中用!

杜江只瞬間覺得眼前一片灰暗。

就好似他這麼多年來一直忍辱負重,可卻爹不疼娘不愛,也沒了枕邊人噓寒問暖,更沒得將來指望!

他,他這過的叫什麼日子!

多年來的屈辱同悲哀都一齊激發出來,杜江干脆曲着腿兒蹲在地上,一雙粗糙的大手捂着臉嗚嗚哭起來。

“弟啊,是大哥沒用……我自小便蠢笨,如今生個兒子也不靈光,只一味禍害人……我原想放血供應他讀書,好歹考個功名回來叫我挺直腰桿做人……哪成想……”

越說越無望,杜江只覺得悲從中來,當真是止也止不住,最後索性嚎啕大哭起來。

卻說他哭的聲音着實大得很,又悲切萬分,竟叫在內宅的王氏母女也聽見動靜。

兩人詫異的對視一眼,齊聲問道:“是不是有人在哭?”

王氏趕緊偷偷打發人去瞧,不多時回來報說是老爺的兄長在哭,孃兒倆越發驚愕不已。

……饒是杜寶混賬,相公爹也不好把杜江打哭了吧?傳出去別再又起了閒話。

見杜江這般悽慘無助,杜河只得無奈嘆息道:“大哥,莫要蹲着了,起來喝口茶再說。”

方纔他那邊言語,不過是爲了發泄怒氣,萬沒想到竟會勾起對方滿腔愁緒,因此也不好如何了。

大頭髮泄過後的杜江多少也找回理智,回過神來後倍感丟人,又吭哧幾聲,偷偷往衣袖上抹了眼淚鼻涕,這才腫着一雙眼泡,垂着腦袋磨磨蹭蹭的坐下。

杜河盯着自家大哥那一身洗的略有些褪色的衣裳,再看看他狼藉一片的臉,待要說原諒的話,卻又想起自家妻女所受的委屈,以及杜寶那斷然沒有悔改的表現,當即長嘆一聲,道:“大哥實在不該這麼下去了。”

杜江喃喃道,聲音沙啞:“不這麼着,又能如何呢?”

“寶哥着實該叫先生狠狠管教一番,”杜河正色道:“事到如今,你我兄弟也不是外人,我便實話實說了吧。讀書要緊,爲人處世卻更在讀書之上,前番我與你找學堂,第一條考量的便是先生的品行,能不能教人!寶哥多年來鬆散慣了,如今也這般大,若沒個有手段的老師壓制,這輩子便就毀了!

大哥也瞧見了他的脾氣,着實大得很,當着你我的面兒都這般行事,在外頭若無人約束,可想而知!咱們是自家人,便是鬧得再兇也就那樣;可若是什麼時候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當真是造禍呢!你也是在外面討生活的人,自然知道世事艱辛,咱們也不是那等高門大戶,也沒得臉面賣弄,若吃不得苦,受不得氣,連個起碼的眉眼高低都沒得,便是書讀的再好,恐也沒得施展的機會!

如今既然進了學堂,大哥也好歹耐心些,常言道水滴石穿,寶哥到底也不過才十來歲,叫那先生用心調教幾年,未必不能學好。再者他也是個半大人了,你莫要動輒打罵,反叫他面上過不去,越發同你對着來……”

杜江便如醍醐灌頂,當真百感交集,一時感動,一時羞臊,一時又越發覺得愧對弟弟一家。

他這般盡心盡力爲自家,自己那混賬竟不知好歹,又傷了人!

見杜江面上走馬燈一般閃過諸多情緒,杜河又道:“再一個,大哥,莫怪我多管閒事,越俎代庖。大嫂也去了這麼些時候了,你又年青,還是上些心,若行的話,便再找一個吧。”

杜江畢竟是個糙漢子,如今當爹又當娘,杜寶且不服管教,更不會做家務,家中必然亂作一團。他也才四十來歲,說不得還要找個伴的,不然無人排解,怕是氣都能氣死了。

再者,杜河甚至還有一點兒稍嫌陰暗的心思:

杜寶眼瞧着這麼大了,文不成武不就,偏又是個混不吝的性子,日後恐難矯正過來。與其等他光宗耀祖,竟不如叫大哥趁年輕再找個婆娘生一個,打小便用心教導,倒比掰正杜寶可行的多呢!

杜江聽後自然千恩萬謝,又再三賠不是,這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回去後,他果然用心做活,也努力收斂脾氣,只得空去拜訪了兒子的先生,求人家用心管教……

作者有話要說:

PS,存稿裡面,我已經寫到杜家第N次搬家了,哈哈哈哈。打這以後,就算是徹底斷了念想,主要是要斷杜河的念想,畢竟那邊可是他的親爹孃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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