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日周氏被婆婆搶白一番,就存了心事,又怕公婆還揪着不放,或是放出去自己不孝順之類的話,她就真的不用活了,因此病情突然加重,不過三天竟就下不來炕。

杜瑕聽後也十分驚訝,王氏也愣了半晌,又抽空去看她。

一進門,王氏就被唬了一跳,脫口而出:“大嫂,你怎得就這樣了!”

這才幾天不見呀,周氏竟瘦成了一把骨頭,兩隻眼睛都深深地瞘下去,雙頰凹陷,眼底烏青,活像骷髏了。

見她進來,周氏狠命咳嗽幾聲,又掙扎着要坐起來,王氏連忙按下。

“也不是外人,哪裡就講究這些。”

周氏也實在起不來,略有個意思就順着重新躺回去,剛要開口,兩眼就滾出淚來。

“我這心裡,實在是苦的很!”

她哽咽道,邊說邊掉淚。又怕外面有人聽了去,所以拼命壓住,上氣不接下氣的,聽着格外淒涼。

外間的三丫端進一碗水來,道:“嬸子您喝水。”

王氏點頭,又往她身後看一眼,順嘴問道:“你妹妹呢?”

三丫搖搖頭,小聲道:“不知去哪裡玩了。”

饒是跟周氏關係並不如何親密,王氏此刻也不由得怒火中燒,這四丫實在不像話!

親孃都病的起不來了,你不說在跟前侍奉湯藥,或是守着做針線,竟還有心思出去玩?真是,真是沒心肝!

周氏也嘆氣,自嘲的苦笑,淚越發的下來了:“終究是我自己不中用,身子不爭氣,沒精力管教她,如今人也大了,也定了性兒,日後可怎麼處!”

四丫仗着自己模樣兒好,性子確實歪了,眼皮子又淺,嘴巴也不饒人,長到八、九歲了也沒個拿得出手的技藝,一味爭強好勝,吵架拌嘴……

王氏實在說不出違心的安慰話,便生硬的扭轉話題,讓周氏注重保養。

周氏卻只是嘆氣,指着空蕩蕩的四周道:“就咱們這個家,我也不說什麼了,真是一點兒空也不得,如何保養?那都是有錢人家才能做的事。”

就是說了這麼幾句話,她就歇了好幾回,儼然連氣都喘不勻。

雖說周氏這幾年一直病病歪歪,大家也都習以爲常,但王氏還真沒想到這回她鬧得這麼嚴重,也不敢多待,怕反而耗費她的精神,忙又說了幾句話就出來了。

卻說晚間四丫回來,眉梢眼角中竟泛着喜意,十分不尋常。

三丫雖然木訥,卻也已看出端倪,就問她白天去了哪裡。

四丫原本不願意說,只含糊過去。

然而三丫罕見地生了氣,道:“娘病成這個樣子,家裡一堆的事情,你不說留下幫忙,還到處玩耍,真當自己還是不懂事的小丫頭嗎?讓外人知道了又像什麼話!”

四丫被她猝不及防的怒火驚了一跳,卻也有些不以爲然。

這個姐姐長得不如自己,也不如自己能說會道,平時她就不把對方放在心裡,故而眼下三丫雖然生氣,四丫卻也不害怕。

這會兒三丫已經開了話匣子,又把蒲扇塞到她手裡,自己起身去看藥罐子的火候,一邊不斷的數落,叫她明天不準出去,都在家裡幹活。

四丫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炸了毛,忽的站起來抱怨道:“做什麼活!三姐,你就說說咱們孃兒幾個,一天到晚手不停眼也不住地做絡子和針線活才能換幾個錢,還不夠娘一副藥錢呢。”

三丫原不曾想到她竟然會說出這番話來,一時怔住,半晌才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四丫張了張嘴,似乎猶豫了會兒才狠心拉了她往角落去,壓低聲音道:“昨兒我聽說村東頭的李家姐姐回來了,我就去看,她真是不同了。你不知道,她頭上竟戴着那麼大的銀簪,手上套着好幾個沉甸甸的鐲子,金碧輝煌,也不知嵌着些什麼珍寶。又有戒指耳環,衣裳十分光鮮,頭也梳的鋥亮……距離你我上次見她也不才不過半年多,竟跟兩個人似的,那些個東西,我估計三嬸都未必齊全,就是有,也不像她似的這般不在乎,竟就明晃晃的戴出來,可見還有更多更好的。”

三丫不耐煩聽這個,見她說來說去都沒個正形,就甩手要走,卻又被一把拉住,只得敷衍道:“人家有沒有的也不幹咱們的事兒,再說她在縣裡做活,好容易回來一趟,自然要打扮的出挑些。”

四丫卻斜眼看她,反問:“若是你,敢把這些個東西都一遭兒堆到身上?也不怕賊惦記!”

三丫果然無言以對。

見她不說話了,四丫越發得意,繼續道:“你聽我說完吶,我卻聽說她在縣上趙財主家做活,可巧趙財主家有一批丫頭到了年紀放出去,正要到外面來新選小丫頭進去。聽說在裡面十分好過活,天天大魚大肉好吃好喝,也不必做粗活兒,又穿戴的很好,副小姐似的,月月都有錢拿,一月還得兩天假……”

三丫聽這話很不像,隱約品味出妹妹的意思後脫口而出:“你,你竟是想去給人家當丫頭?”

四丫不以爲意,冷笑道:“三姐也先別這般大驚小怪,丫頭真就那麼不好了?你瞧瞧咱們過的這日子,真是比他們最底下的小丫頭子還不如呢。且不說一月見不着幾百個錢,每日還要早起晚睡,又要挑水,洗衣做飯,刷鍋洗碗,餵雞餵鴨,累得什麼似的,你看看咱們的手,也粗糙的很了。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兒?那李家姐姐原來黑瘦黑瘦的,連你尚且不及,可如今竟也白嫩啦,眉毛細細,臉蛋兒也圓潤,要是真過的不好,就能那般滋潤?”

四丫能言善道,有說的有理有據,三丫一時竟被她說住,也怔怔地出神。

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手指,果覺十分粗糙,又想起來素日爺爺奶奶偏心,娘病歪歪,爹也不大看重她們這些女兒。早些年大姐二姐出嫁時也不過陪嫁了幾件粗布衣裳和一牀被,連個洗臉打水的銅盆都沒有,聽說如今過的也無比艱難……

只是到底是當丫頭的,是下人,或打或罵都由人,終歸,不好吧?

見她滿腹心事的樣子,四丫越發得意,口水四濺的說了好些話。

當夜,倆個女孩兒就都翻來覆去的睡不着,各懷心思。

接連兩天,四丫都是天剛亮就往外跑,天擦黑了纔回來,每天神神秘秘的。

又過了幾日,家裡進來一個婆子。那婆子身材十分健碩,穿着一身醬色鑲紅邊的綢衣,在日頭底下明晃晃的泛着光澤,又有頭上老大的銀簪、金釵,還有腕子上的金鐲子,竟是小小碧潭村罕見的富貴打扮。

她開口就道:“你們家的四丫說好了要賣與趙家做丫頭,今兒我是來領人的,人都哪裡去了?有個做主的沒有?”

這時杜平帶着長子出去做活,杜海也不知哪裡浪去了,家中只剩於氏和三個媳婦及幾個孩子,聽見這聲音都很是驚訝。

於氏先出來打量她幾眼,視線不免狠狠在對方頭上金光璀璨的釵子上颳了幾下,暗暗吞了口唾沫,才說:“我家並沒有人要去做丫頭,想是走錯了吧?”

買丫頭?這竟是個人牙子!

那婆子卻嗤笑一聲,用繡着大朵牡丹花的紅色手帕子輕輕掃了掃自己撲滿白、粉的臉,涼涼道:“哪裡就找錯啦?這裡不是姓杜,家裡不是五個女孩兒,兩個已經嫁了的?”

於氏一愣,也想明白了什麼,當即變了臉,扯開嗓子朝大房那邊喊:“四丫你給我出來。”

院子統共才那麼大,於氏這麼一喊怕不是左右鄰居都聽見了,王氏和杜瑕也不敢露頭兒,只悄悄趴在窗戶上,推開一條縫兒看。

卻聽見大房那邊門吱呀一響,四丫就扭扭捏捏的出來了。她不大敢看於氏,卻帶着幾分興奮和嚮往,偷偷的朝人牙子遞眼神兒。

人牙子一看她也笑了,輕輕一拍手,對於氏道:“可不就是她?再走不錯的。”

於氏一看這般情景,哪裡還有不明白的,不由得十分惱火。

她最惱火的卻不是四丫要把自己賣了的事情,而是這丫頭竟然敢瞞着自己做這麼大的事情,於氏覺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挑戰。

就聽那人牙子繼續道:“既然人都在,長輩也在,不如趕緊把這事兒定下吧,我這兒也忙得很,還有好幾家呢。早定下,你們也早拿銀子。”

說完就拍了拍自己身上掛的荷包,那荷包沉甸甸的,隨着她的拍動發出一聲聲金屬碰撞特有的悶響。

於氏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也不知想到什麼,態度突然微妙起來,問那人牙子多少錢。

人牙子露出一個我就知道你們會這樣的笑容,道:“趙家仁厚,你們四丫生的又好,我十分看重,去了斷然是不會做粗活兒的,略調教一番就只端茶倒水也就罷了。既然要伺候主子,只要簽了這賣、身契,白花花的十兩銀子就到手了。且去了好吃好喝,趙家管一年四季的衣裳,若是得了臉,被主子看重,好處怕是多着呢!三言兩語哪裡說得完!”

四丫聽說一年四季都有新衣裳可穿,早就興奮的紅了臉,兩眼放光。

而於氏原本一聽就能有十兩也喜得見牙不見眼,他們這鄉間野地裡,不過是土裡刨食,除了糧食是見不到錢的。就是杜平這樣幾十年的老手藝人,帶着兒子一年忙到頭,兩人頂了天也不過純賺二、三十兩銀子,但稍後明白過來竟然是要賣、身,就有些不大自在。

如今年歲好了,世道也太平,等閒人家都沒有賣兒賣女的。他們家眼下也不是過不去,若是因爲貪圖這點銀兩就把孫女賣了,少不得要被人家戳脊梁骨。

沒見着村裡的李家幾年前將女兒送出去,就被人暗地裡議論了好久,只是如今她女兒似乎起來了,村民們的風向也漸漸有些改變……

到底白花花的銀子畢竟更實在,真要叫於氏在聽過之後還咬牙放棄實在是難。

她暗自糾結一番,又陪笑道:“那要是籤活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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