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驅邪儀式正式開始, 杜文就發現自己的擔憂幾乎完全沒有必要, 因爲除了自家老師和親朋好友之外,全城百姓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位身份特殊的參與人員吸引過去了:三皇子!
天曉得爲什麼他一個堂堂皇子,分明無人敢逼迫,竟也這般想不開,放着爭權奪位的正事不做,反而非要來這邊跟着瞎鬧騰。
鬼知道今天凌晨, 一臉生無可戀的杜文與郭遊硬着頭皮來到集合地點準備背水一戰時,卻突然在人羣中看到這位殿下時是何種難以言表的震撼。
既然您能出人意料的來, 倒是換下臣啊殿下!
物以類聚人以羣分, 比較適合幹這行兒的武將系統將士們都聚在一頭, 對明顯鶴立雞羣的三皇子敬而遠之;而三皇子站在一衆顯而易見是被臨時拉壯丁而格外愁眉苦臉的文臣叢中談笑風生,親切又和氣的與衆人閒話家常,難免有些格格不入。他的表情乃至神態語氣是那般真摯,皇家風範盡顯, 說不盡的從容, 道不清的大氣, 以至於同大家滿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簡直天差地別。
毫不客氣的說, 只看表情,三皇子同平日裡參與各色宴會毫無分別,而衆大臣……好似被迫押赴現場的填旋!
說老實話,對於這些素日勉強打個五禽戲或是八段錦,再不濟舉着壓根兒沒開刃的裝飾品舞一回劍就當強身健體, 極個別甚至連馬都騎不好的大人們而言,打扮成這副鬼樣子,衆目睽睽之下繞城又念又唱,堪稱身體和魂魄雙重打擊,且不說究竟能不能堅持下來這最終精簡版的二十多裡地……
原本不只這些路程,然而畢竟朝廷正值用人之際,若再因爲這種原因廢了未來肱骨,當真是和該天打雷劈的蠢事。考慮到實際情況,四閣老與皇太子商議過後最終決定,一干臨時參與的文臣只需繞宮城和內城即可,剩下的全交與將士們。然而就是真麼點距離,寒天凍地的,對一干養尊處優慣了的大人們而言,也非易事!
正因爲此,杜文今早同家人道別時顯得分外悲壯,一副很快便要形神俱滅的慘淡面容,弄得杜瑕想要安慰都不止該如何開口。
也許是不知所謂的產後抑鬱症作祟,總之當抱着孩子的杜瑕同龐秀玉等人坐在牧家商鋪二樓靠窗的八仙桌旁邊,看着素日十分講求儀表的三皇子也與遊行衆人打扮的一般鬼樣子,極爲賣力的從樓下經過時,她莫名覺得整個世界都灰暗了:
這國家可能要完!
外面正在打仗,老皇帝橫在宮中,眼見着就沒有明天,而下任皇帝的有力競爭者之一竟然抽出寶貴的時間來搞這個……
龐秀玉顯然也是無比驚訝,呆愣半天,才萬分糾結的想出一個相對不那麼慘的形容:“這三皇子……還真是挺平易近人哈。”
誰都知道他必然不是誠心爲了聖人祈福才紆尊降貴的來做這個的,可饒是存在拉攏人脈的可能性,等閒皇子也很難下定決心來!
民衆是最容易被“糊弄”的,許多百姓一看三皇子竟然親身上陣,瞬間沸騰起來,無數早已準備好的花枝、荷包以及手帕子都紛紛朝他丟去,甚至還有人順勢解下身上的配飾,現場立刻如同下起一場奢侈的雨!
事實上,因爲前段時間何厲的意外突襲被斷了臂膀,又被擼了差事的三皇子實際上已經到了十分危急的關頭,如果再不做點兒什麼收攏人心,既沒有銀錢來源,又沒有實權,甚至連民心也漸漸喪失的他隨時都能被踢出奪位的名單。
他不嫌丟人嗎?嫌,可是沒有辦法。
遊行途中經過其他幾位皇子和公主所在的位置時,三皇子也清楚的看見了幾個兄弟臉上明晃晃的鄙夷和譏諷。
他心中暗恨,面上卻依舊一派春風和,只是不斷髮誓,若他日能登大寶,必要報今日之仇,一雪前恥!
瞧見三皇子的模樣之後,皇太子先就嗤笑出聲,隨手解了身上玉佩朝下頭丟去,還特意大聲喊道:“接着!”
見他是這般打賞奴才一樣的做派,衆人紛紛鬨笑出聲,臉上滿是看好戲的神情,竟無一人覺得不妥。
唯獨與三皇子一母同胞的九公主只覺得一股怒氣上頭,眼前一陣陣發黑,雙手都抖了。
她強忍怒意道:“太子這是何意?都是同胞兄弟,如何這般折辱?若是父皇見了”
要問皇太子現在最不想聽到的一個詞,莫過於“父皇”,這豈不是在明晃晃的提醒他自己依舊不是皇帝,頭上還有一尊能喘氣的大佛壓着?
這幾日初嘗大權在握滋味的皇太子一顆野心急劇膨脹,很有些目中無人的意思,唐芽等人提出的建議他都要百般找藉口來駁一駁,又哪裡容得區區一個公主在自己面前“放肆”?
“除夕之夜,驅邪遊行,軍民齊樂,舉國同慶,孤不過是玩笑兩句又有何妨?其他兄弟姐妹們尚無話說,偏九妹這般計較,當真是應了那句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難不成旁人都丟的,唯獨孤一人丟不得?三弟是兄弟,難不成孤就不是兄弟?偏三弟能說孤,孤便不能說他,厚此薄彼到如此地步,也不知父皇聽了會是生孤的氣,還是生你的氣!”
皇太子自從記事之日起就是皇太子了,雖然一直不算多麼謙遜,可也從未這般頻繁的當着衆人的面自稱孤。如今眼見着聖人是不中用了的,而若太子監國期間沒有明顯失職,或是聖人親口下了旨意叫他下臺,那麼他繼位的可能天生就比別的兄弟高出一大截!
沒人能在近在咫尺的權利誘惑下長期保持冷靜,或許有人可以,但很少,至少皇太子不成。
九公主被他氣得要命,眼睛都發紅了。
他還沒登基呢,就對自家兄妹這般極盡折辱,若是萬一他真的得勢,指不定如何囂張,皇后一脈豈不是要生不如死?
什麼“三弟能說孤,孤就不能說他”,三哥什麼時候當着外人的面給過你難堪!偏經你這樣一說,好似三哥素來對你不敬一般,傳到外面如何能行!
九公主氣不過,也忍不下這口氣,剛要據理力爭,就聽一旁的十二皇子笑道:“九姐,不過是玩笑罷了,大丈夫不拘小節,你瞧三哥自己也聽見了,也沒說甚麼,你又何須這樣計較,反而顯得三哥小氣,說他偏偏玩笑不得,把一樁小事鬧大了。”
他不說這話倒好,一說這個,九公主直接就被氣笑了,暫且放開皇太子,轉頭冷眼看着他,陰陽怪氣道:“小十二如今也是長進了,竟能這般深明大義,寬厚大度的,也不知當初是誰跟着三哥鞍前馬後,說不出的乖巧聽話,當真叫我刮目相看!”
這就是明晃晃的譏諷他原先追隨三皇子,結果眼下又替皇太子說話的首鼠兩端了。
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誰都愛面子,要將自己的脊樑挺直了,又有幾人能在聽人當面罵自己是叛徒時依舊面不改色的?十二皇子到底年紀輕些,聽了這個,面上就有些掛不住,青一陣白一陣,意欲發作。
這時,七皇子跳出來打圓場道:“大家都不是外人,何須這般計較?叫外人聽見了,反倒要笑話咱們呢。”
十二皇子從出生之日起就備受寵愛,這一二年又領了差事,且還因爲上一回替三皇子求情的事情越發得了聖人青眼,便是皇太子也不敢與他正面衝突,端的風頭無兩,何曾將七皇子這個嬪之子,且還是因爲死了親姐姐才得了憐憫起來的兄長放在眼中,又如何聽得了這個?
他先將九公主這筆賬記在心中,當即反脣相譏道:“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這般與我說話?便是我說什麼,誰說我什麼,與你何干?多管閒事!”
說完,竟也不去看七皇子青紅交加的臉,也不等儀式結束,徑直甩袖子走了。
衆皇子一陣驚愕,心中不免腹誹十二皇子恃寵而驕,對一干長兄無禮等,可卻無人敢再出頭。
這幾年得勢的皇子統共就這麼幾位:皇太子挑事兒,二皇子今兒要協助負責全城戒嚴,三皇子夠狠,將自己置於那般境地求反擊之力;七皇子剛被甩了臉色,剩下不成氣候的皇子公主又有誰敢說話?
好好的一個驅邪儀式,邪沒驅成,氣氛卻先就古怪的狠了。
十二皇子走後,九公主也不願意再待,胡亂行了禮,找了個藉口就離去了,儀式結束之前再也沒露面。
剩下諸人皆以皇太子馬首是瞻,一個張狂,一羣強笑,倒也算是賓主盡歡,好歹湊合着過完了這一夜。
杜瑕等人看完了儀式,也都睏倦非常,又強打精神等了杜文,一家人這才返家,繼續守歲,等着吃餃子。
杜文也着實累慘了,渾身上下大汗淋漓,臉漲的通紅,氣喘如牛,兩股戰戰,幾乎是給人擡回去的。
他還算是好的了,有幾位比他還不如的大人,便如當初文弱書生歷經九天九夜的磨難後從考場裡頭出來一般,話都沒來得及說一句就先癱軟在地,直接給家丁扛了家去……
原先杜文還有餘力與郭遊那個難兄難弟鬥嘴,說對方手無縛雞之力等等,怎奈終究太過勞累,不過一個時辰,郭遊已是面容慘白,生不如死,杜文自己也是上氣不接下氣,好歹強撐着沒當場摔倒就算不錯,哪裡還有力氣嘲笑旁人?
守歲要的就是一整夜,除了毛毛年紀太小,實在撐不住睡過去,衆人也不強求之外,餘者皆圍爐夜話,吃着米花、蜜餞,各色茶果點心並各式零嘴兒,說些燈謎、笑話來打發時光,預備等會兒好生祈禱,求得前線家人平安,無限虔誠。
杜家人名下幾座山這個季度的出息並下頭人孝敬的年禮也都送來了,除了皮子、雞鴨魚肉等物之外,另有許多自己山上產的上等山貨,皆是挑的最好的。
裡頭幾筐山楂十分出色,顆顆個頭飽滿圓潤,氣味清新,色澤誘人,更難得的是肉厚核小,酸甜可口。
杜瑕吃了幾顆,十分喜歡,就帶着劉嫂子叫她挑一些做成山楂片,留着來年新一期山楂下來之前吃;剩下的或做成山楂糕、山楂醬、蜜餞、糖葫蘆、炒山楂等等,不管是開胃下飯還是當零嘴兒解饞,都很好。
前陣子唐芽事物繁忙,就有些神思倦怠,食慾不振,杜瑕聽說後,叫人熬了一回濃稠清涼的山楂汁水,唐芽竟十分愛喝,且胃口也開了……
這會兒衆人也吃各色零食糕餅,又說笑,說不出的愜意,只可惜缺了一個牧清寒,不然闔家團圓,真是人間至美。
杜文狠狠地泡了個澡,又給自己灌了一壺濃茶,好歹算是精神了些,只半躺半靠的橫在榻上,努力催動腦筋,想着燈謎。
他是天縱奇才,但凡是動腦子的事兒,鮮有能難得住的,不多時便先得了一個。
杜文朝外頭熙熙攘攘的街上努了努嘴兒,對家人笑道:“門庭若市,打一字。”
說罷,又對旁邊幾個守夜的下人道:“你們也來,答上來有賞!”
衆人就都笑,大着膽子湊趣,也有說沒指望的。
彭玉也道:“老爺說笑了,小的們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認都認不得,哪裡還能猜字謎呢!快莫要取笑。”
話音剛落,衆人便紛紛附和,只說強求不得。
杜文不以爲意的擺擺手,又語重心長道:“早些年我就同你們講了,無事時也須得念些書,使得幾個字,便是出去了也有人高看一眼,日後說不得便有大用處呢,如何又不聽?這會兒卻反來怪老爺刁難!”
大家又笑起來,“老爺慣會說笑的,小的們哪裡敢同大爺姑娘比,不過凡夫俗子罷了!便是得了恩典,略識得幾個字,也不過陪着出門、看帳,不丟咱家人便是了,確實死腦筋,猜不得迷,做不得詩!”
小雀卻催着杜瑕說:“夫人,大爺怪愛賣關子的,您且給咱們解了吧。”
“這也不難,”杜瑕也覺得有趣,開口便道:“門庭若市,豈不就是個【鬧】字?”
衆人跟着想了一回,又煞有其事的在自己掌心比劃一番,紛紛點頭稱是,又贊杜瑕才思敏捷。
杜瑕擺擺手,道:“這算的什麼?莫要臊我了!”
因她也覺得十分有趣,也想了一回,笑道:“既如此,我與你們出個簡單的,卻是個捲簾格,是個誰都能說的成語俗語,你們只管想就是了。”
捲簾格,便是習慣將根據謎面得出的答案倒過來,其實也有着難度。可衆人一聽是常見的俗語成語,果然歡喜,不管自己猜不猜得到,紛紛催着她說,杜文也笑嘻嘻看過來。
杜瑕也賣了一回關子,過足了癮頭才道:“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管猜去吧!便是你們說自己不識字,也不是藉口了!”
因不是什麼刁鑽的,她纔剛說完,杜文就已經猜着了,只是不願意掃了大家的興,也就閉口不言,笑呵呵的看着衆人眉頭緊鎖、冥思苦想。
打從前些年杜瑕嫁了之後,家中便不免有些冷清,甚少這般熱鬧,杜河與王氏也十分歡喜,面上帶着洋洋喜氣,與衆人一同說笑。
杜河想了一回,試探着說:“難不成是百裡挑一?”
“哪裡是那個!”不等杜瑕開口,王氏先就一口否了,又煞有其事的解釋道:“你也是糊塗了,這九千九百九十九,豈不是個千里挑一?卻不是超過了百裡挑一十倍?哪裡能對!”
杜河一怔,也不懊惱,只憨笑起來。
小雀就追着問杜瑕,說是不是千里挑一,杜瑕卻笑着搖頭,衆人不免大呼遺憾,都說本以爲是了。
難得這般起興,杜瑕也抽了腰間裝着幾個金錁子的荷包抖了抖,笑道:“誰若猜中了,這裡頭的兩個金錁子便是他的了!”
因杜瑕是主子,那金錁子一個便得一兩重,兩個就是二兩,合二十兩銀子!好大一筆錢!誰不愛財?且還是大年好意頭,便越發起勁,恨不得絞盡腦汁的想起來。
衆人又先後說了好幾個,皆不中,正氣氛熱烈之時,卻忽聽外頭一陣夾雜着慘叫與哭喊的喧鬧聲猛地炸開來,彷彿是什麼地方亂了。
大家登時一驚,早些年就曾經歷過戰亂的杜河與王氏卻不由得脫口而出:“難不成是打進來了?”又轉頭叫人快快收拾細軟。
“莫要驚慌,”杜文忙站起身來,擡高聲音喊道:“前方戰事雖然吃緊,可城中依舊安全,北邊也未曾有任何城鎮被攻破的消息傳來,想炤戎也不能雙腋生翅,哪裡就打進來了!”
他日日上朝不說,師公唐芽更是器重非常,當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天下情報匯於一處。若真有什麼消息,便是幾個皇子不知,怕他也能提前聽到風聲,自然有這個底氣和信心。
聽了他的話,衆人這才略安穩了些,只因不明就裡,依舊難掩擔憂。
杜文先叫人護住院子,又打發彭玉帶人出去探查情況,彭玉即刻領命去了。
彭玉走後,杜文又對何葭與杜瑕道:“你們且同爹孃回後院帶着,若有什麼動靜,先叫人護着從角門走!”
何葭死活不肯,杜瑕也不願意,只一針見血道:“如今是外頭先亂起來,若是旁的事也罷了,不過虛驚一場,可若真是城破了,這兵荒馬亂的,三更半夜滴水成冰,角門也是同大街的。我們老的老小的小,行動不便,又能逃到哪裡去?還不如大家都在一處,好歹也是個相互依仗。”
她還有話沒說出來:便是死了,黃泉路上也不寂寞。
一羣人又是一番爭論,哪知還沒爭出個結果,卻見彭玉已經去而復返,麻利回道:“老爺,打聽清楚了,並不是外頭的人打進來,卻也出了大事。前頭大相國寺僧人們正分發佛果並熱粥,不知怎的就有幾個人鬧將起來,動了手,傷了人,見了血。這倒罷了,裡頭竟摻着一個十二皇子,詳細情況雖不知曉,可聽說傷的頗重,半邊臉上全是血,好像還傷了眼睛,那頭已然亂了,二皇子也得了信兒,正派人緝拿嫌犯呢!”
佛教乃是大祿國教,因宣揚慈悲爲懷,今生受苦來世享福,越是戰亂饑荒年間越盛行。一衆僧人逢年過節便會在寺內外分發佛果、熱粥、饅頭並禦寒粗布衣裳等物,着實接濟了不少百姓,可也不乏貪小便宜渾水摸魚者,是以幾乎每年都能鬧幾齣。
因那處每到佳節人流巨大,也吸引了許多攤販買賣,很是熱鬧,多有百姓前往玩耍消遣,只是沒想到,十二皇子竟然也在。不光在,竟然還受了傷!
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杜瑕一聽,與杜文對視一眼,知道今夜甭管是守不守夜,估計都睡不成了。
最受聖人寵愛的十二皇子在這般敏感的時候給人重傷,偏偏負責全城治安的是二皇子,想來他的頭都要炸了,必然要全城戒嚴,挨家挨戶搜查嫌犯。
杜文苦笑一聲,道:“萬無一失,可不就百密一疏了!”
方纔杜瑕出的燈謎,謎底便是萬無一失,可還沒人說出來呢,外頭已然百密一疏,叫有心人捅了這天大的簍子!
一旦出了這樣的事,鬧不好便是掉腦袋的結果,饒是杜文平時再如何膽大包天也不敢大意,忙同杜瑕一起點起人馬,先趕在士兵圍過來之前將自家上下里裡外外邊邊角角都搜了一遍,人員也都清點一遍,確認沒有任何可疑的人和物混入才放下心來。
不多時,熊熊燃燒的火把就將整個開封城照的恍如白晝,就連中心御街兩旁的排水溝渠和幾十處橋底也都十分清晰,不管什麼人都無處藏匿,稍後果然有一隊甲冑齊備的人馬過來敲門。
因他們也知道這家的女婿正是在前線打仗的副將,家中也有幾位命婦,且還有剛出生不久的娃娃,當家男子也非善類,並不敢造次,言辭間也頗客氣,只說奉命行事,萬望擔待云云。
因杜河等人老的老,小的小,何葭腿傷未愈,不得久站,便是杜文和杜瑕兄妹二人在前院與後宅分別招呼,也十分配合。
杜瑕還叫劉嫂子帶着廚房的人提前煮了驅寒湯,十分理解的對打頭的軍官道:“曉得,你們只管查看就是了,只後頭有老人和孩子,受不得驚嚇,萬望輕些個。天寒地凍的,諸位兄弟稍後且飲一碗薑湯驅驅寒氣再走不遲。”
遇到這種情況,擺譜或是賽銀子都不好使,前者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後者也怕給人扣上做賊心虛、藏匿罪犯的帽子,因此都不敢做。
那軍官之前也是一路查驗過來的,頗遇到幾家拿自己當回事兒的官宦人家,他也沒客氣,雙方硬碰硬,都吃了一肚子氣,冷不丁遇到這家這樣知情知趣,又知道體恤人,並不叫他們難做,便分外領情。
就見這軍官當即抱拳,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又對杜瑕感慨道:“夫人言重,牧將軍身先士卒,在外浴血奮戰,兄弟們十分敬仰,哪裡還敢造次!不過是略查驗一番,且放寬心,必然不會驚擾了老太太同小少爺。”
說完,果然親自帶人走了一遭,搜查的既仔細,又小心,並沒什麼動靜。
臨走之前,杜瑕再三邀請,這軍官也就帶頭將準備的驅寒湯一飲而盡,果然覺得一股暖流順着喉間直達肺腑,不禁生津解渴,且隱隱有熱氣涌動,額頭竟微微出汗,直將方纔在外凍了大半夜的身子都給激活了。
人與人相處便是如此,以真心換真心,你以誠待人,只要對方不是白眼狼,自然也會以誠待你。
這一衆將士都知喝的必然不是什麼劣貨,不知花費幾許銀兩,便十分領情,那軍官臨走前更低聲與杜瑕透露了些許內幕:
“二皇子大怒,稍後聖人必然也要震怒的,這幾日夫人且定要約束家人,還是少出門爲妙,一旦誤傷可就不美。”
除夕之夜出了這等大事,上下人心惶惶,必然要有個交代,若能抓到真兇便罷,若抓不到,上頭勢必也會揪幾隻替罪羊出來,單看是誰倒黴!
杜瑕聽了,果然很是感激的衝他們頷首示意,又要親自送出去。
唬的那軍官了不得,連道不敢,幾乎是腳底生風的去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瞞是瞞不住的,天剛亮聖人就知道了,又打發人去看愛子。
結果太醫看了十二皇子情況後,瞬間嚇得冷汗都出來了,後悔被點了跑這一趟。
十二皇子被傷的那隻眼睛,保不住了!
自古以來爲人君者,可以醜,可以蠢,甚至可以是個傻子,但唯獨不能是個瞎子!哪怕就是隻瞎了一隻眼睛也不成!
又不是沒得選,又不是他頭腦才華十倍百倍於其他兄弟,誰會想不開選一個瞎了一隻眼的爲君!
這一回,卻是徹底葬送了十二皇子的一切希望!
聖人聽說後徑直昏死過去,宮中又是一片兵荒馬亂,好容易聖人贏了,顧不得許多,竟強撐着坐起來,用半邊不聽使喚的嘴將太子、二皇子、三皇子、七皇子等一衆成年皇子都罵了個狗血淋頭,涎水直流。
尤其是當夜負責整個開封城警戒的二皇子更是倒了血黴,聖人八成的火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幾乎是明着罵他狼心狗肺,對兄弟不上心云云……
突然少了一個競爭對手,雖然尚且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是誰做的,但既然少了一個對手,且也算報復大家都不得寵,卻偏偏十二皇子如魚得水的事實,一衆皇子都十分高興,哪怕是被罵的天昏地暗的二皇子。
不過與衆人的單純高興不同,二皇子眼下更急迫的卻是要早日找出真兇!
當然,具體誰是真兇,到底什麼樣的算真兇,什麼樣的本是真兇卻可以包庇,什麼樣的不是真兇卻有必要成爲真兇……也是一門高難度技術!
這一夜,誰都沒有睡,杜文與杜瑕兄妹二人連帶何葭更是乾脆圍成一團,各抒己見,對本案發表自己的看法。
何葭想了一回,道:“是不是三皇子?之前十二皇子分明是跟着他的,哪知後來竟反咬一口,我若是三皇子,氣都要氣死了,必然做夢也想殺了他。”
“話是不錯,”杜瑕點點頭,道:“可正因爲此,若真是三皇子,豈不叫人一下子就想到了?風險太大,我覺得懸。”
“你們說的都有道理,”杜文往嘴裡填了一顆炒紅果,被酸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這才覺得精神了些,“若是三皇子破釜沉舟,也未必不敢冒險一試。也許他就是想叫衆人以爲他的嫌疑太大,反而不會輕易動手呢?”
見丈夫同意自己的看法,何葭也甚是喜悅,當即抓住他的手,甜甜的笑了。
杜瑕見狀就笑着打趣道:“偏你們愛挑這個時候秀恩愛,來刺我的眼!”
何葭咯咯直笑,也不鬆手,只道:“你莫要着急,過不了幾日牧將軍便要班師回朝哩,到時候你說不得便是個三品誥命,趕明兒我們一發都得向你行禮哩!”
三人便都笑起來,同時再次在心中祈禱牧清寒並衆將士可以平安回來。
原本衆官員十五日的年假只過了五日不到,並不需要上朝,可如今聖人最愛的皇子之一給人當街戳瞎,誰又能坐得住!
因而次日一早,四閣老並大理寺上下一衆官員便都聚齊了,去聖人跟前報道。便是其他那些暫時不需要露面的,也都沒了原先走親訪友、休養生息的意思,只在私底下做出各種靠譜或是不靠譜的猜測……
唐芽特意叫人偷偷遞出話來,說現如今三皇子並九公主皆不能完全擺脫嫌疑,爲防止節外生枝,特地叫他們務必減少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