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故事之行路難三

三個故事之行路難 三

張二狗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了一名道士。

對了,他現在的名字也不叫張二狗,而叫做“張義”,而他的哥哥張大狗,也改名叫作“張格”。據師父說,“格”是殭屍的頂級形態,那代表了師父對哥哥的期許。

現在的他一身道袍,正在道觀的小院落中一邊掃地,一邊偷眼打量廂房。師父與大哥在裡面已經好半天了,還沒有出來。

“師叔……”一箇中年道人從院門外走進來,向他行了個禮,“師祖在找師叔祖,請她過去一下。”

中年道人口中的師叔祖,指的就是張氏兄弟的師父,女道士南羽,而師祖則是這所道觀的主持,門派的掌門人,玄機道長。

張二狗來到這裡才知道,自己的年紀不大,在這個道觀中的輩份到是不小,除了玄機道人的幾個徒弟,其他的道士見了他多半都要行禮,稱上一聲師叔。而看起來不過二十歲的師父,其實已經六七十歲,是個修煉有成的殭屍。

原來師父真的是個妖怪。

張二狗到現在,還不太敢相信宛若神仙的師父是個殭屍的事實。不過這也給了他更大的希望,師父身爲殭屍可以修煉成今天這樣,大哥應該也可以有這麼一天吧,而且有了師父的指導,這樣的日子應該越來越近了。

“師父和大哥……和師兄在裡面。”張二狗連忙回答對方的話,這些道士輩份雖然比自己低,可是不論是年齡還是本事可都遠遠大於自己,他絲毫不敢對他們擺長輩架子。

中年道人又向他行了個禮,才走向了廂房。

張二狗又低頭開始掃地,他雖然也算是道門子弟子,可是一來對道法沒有天份,二來年齡已大,過了最佳的修煉時期,所以除了學幾卷道經之外,最拿手的就是掃地、洗衣、種花種樹,收拾打掃,服侍師父和哥哥,幸虧師父與師伯他們是分開居住的,只帶着他們兩兄弟另住在這個小院落中,不然憑着那一大羣的晚輩,這些雜活怎麼也輪不到他來作。

“師叔祖,師祖有請。”

中年道人的話音剛落,廂房的門便打開了,南羽道長緩步走了出來,在她身後,張大狗還盤膝靜坐着。“我知道了,張義,好好守着你哥哥,不許他出去亂走!”吩咐過後,她隨着中年道人揚長而去。

張二狗看着哥哥陷入了沉思,甚至忘記了揮動掃帚。

本來以爲哥哥的神志已經恢復了,他已經記得自己這個弟弟了,誰知道後來才發現,是自己高興的太早。

張大狗在那次與妖狐們的爭鬥之後,就漸漸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對這張二狗時不時地呲牙咧嘴,躍躍欲試的想要把這個人類當作食物。不過有南羽在一邊壓制,他沒有辦法得逞而已。

張大狗對於南羽十分的恭敬。這倒不是因爲他有多麼的尊師重教——原來的那個少年張大狗,因爲生在農家,沒有讀書識字的機會,對於有學問的人總是十分的羨慕與敬仰的,可是現在,他已經完全遺忘了那種感情——而是因爲殭屍對於同類之間的強弱之分是很注重的,法力低的殭屍,自然而然會畏懼並且服從法力高的那一方。張大狗感受到了南羽比他強大,所以他就接受了南羽可以管理他。

南羽帶他們回來之後,並沒有像張二狗想得那樣,馬上就教導張大狗法術,而是讓他每天跟張二狗一起讀書識字,另外就是經常性的用自己的法力調節他體內的力量,說是要壓制那顆內丹給他帶來的副作用。

不管怎麼說,來到師父身邊的這段日子,是張氏兄弟自打父母去世之後,最幸福寧靜的時光。

張二狗已經習慣了每天干些雜活之後,就跟着師父讀書寫字,跟哥哥聊天的悠閒日子,也習慣了張義這個名字。張格雖然還不認他是弟弟,但是已經認可了他“師弟”這個身份,在南羽的吩咐下,老老實實的和他相處,南羽要是不在,就會吩咐張格聽從張義的安排,張格也總是能夠聽話。

張義放下掃帚走進屋裡,正好張格也站了起來,還是用那種雙目發直的狀態看人。

“哥,”張儀放下拿進來的食物——最近他發現,師父有意的不讓張格接觸血食,而是用一些丹藥來代替他的三餐,張義知道哥哥對於吃有多麼執著,所以就老是爲他準備一些熟的肉食來安慰他的食慾,南羽倒是並不阻止他這麼做。平時張格不太愛搭理張義,也只有張義給他拿來吃的東西的時候,張格才能邊吃邊安安靜靜地聽他說一會話。

“哥,師父說你其實還記得以前的事情的,只不過因爲那顆妖狐的內丹泰厲害了,才把你自己的意識給蓋住了。要是我當時不那麼多事,讓季大哥拿走那顆內丹就好了,那麼你也不用變成這個樣子,季大哥……他也不會死……”

張格狼吞虎嚥,根本沒聽進一個字去。

“又快要到春天了,不知道今年你的腦子能不能好起來,咱們已經很久沒有回家鄉,去給父母掃墓了……”

張格還是在頭也不擡的吃東西。

“你知道嗎,師父跟我說過,要幫你恢復原來的樣子,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可以達到的……也許需要幾年,也許需要幾十年……我沒有什麼慧根,根本就不是修煉的料子,很可能活不到那一天……到時候你要記得,幫我去看看……我那隻相處了一夜的妻子……”

張格自然依舊是無動於衷。

張義早已經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又絮絮地說了許多過去的事情,看張格吃得差不多了,便站起來收拾了碗盤走出去。

張格呆坐着。

這種不用自己獵食的日子,除了按照師父的吩咐修煉之外,他只會發呆。只是現在他的腦子中有了一種在扯着他的東西,使他的頭腦中漲得生疼。

過了一會,張義又走進來給他倒水喝,張格忽然問:“二狗,爹孃的祭日,是在春天嗎?”

張義頓時整個人都愣在那裡,睜大眼睛盯着張格,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我記得,那個時候天很熱,樹上的知了一直在叫……”張格還是自顧自地說着,“那個時候,天很熱,不是春天……”

“哥,你想起來了,你想起來了!”張義猛地撲上來,張開雙手抱住張格又蹦又跳,一直從屋子裡蹦到了院子裡。

張格還是一臉的茫然看着他:“……不是春天的……”

張義用力點頭:“不是春天,不是春天……爹和娘都是在夏天來的時候過世的……哥,你終於想起來了……”說完抱着他號啕大哭起來。

經過了這樣的一次交談之後,張格的腦子明顯的清楚起來,很多過去的事情不經意之間也會從他的口中吐出來。但是令張義有些失望的是,他依舊沒有完全想起自己就是他口中那個“二狗,我從廚房偷了塊肉,你快吃了吧”、“今天上山打柴,看見這些果子長得真好,給你一半,給奶奶一半”的弟弟。不過張義很有信心,他認爲哥哥已經開始好轉,就意味着他總有一天可以完全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雖然不願意打擊張義,可是南羽還是三番五次的對他講過,張格並不一定可以完全及其原本的事情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張格根本就不是原來的張大狗,他只是張大狗因爲過於牽念弟弟,在死去之後硬生生地把自己的一縷魂魄留在了屍體之中而產生的怪物。真正的張大狗此時此刻,恐怕早已進入了輪迴,過上了全新的生活。

眼前這個張大狗,他腦子中能夠記得的,恐怕只是以前的一些片斷,一些對於真正大張大狗而言十分重要、記得十分清楚的片斷。也就是說,他能不能記得起張義的事情,還要看張義在他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到底有多深。

張義對於這些話自然是不以爲然。

哥哥一直在保護自己,就連死了都不放棄,怎麼會忘了自己?

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經救下了你,心事已了,說不定……

張義不想聽這些,即使這是師父說的,他也不想聽。

日子如同流水一般的過去了,轉眼之間,張氏兄弟在道觀中已經住了五年。

這五年間,在他們兄弟身上曾經發生了一件大事。

當時南羽有事出門不在觀中,而張格的狂性忽然大發,不僅僅打傷了阻止他的張義,還在觀中大鬧了起來。他本身的實力就不俗,再加上南羽這些時日的教導,聞聲而來的觀中子弟一是居然攔不住他,直到驚動了掌門人玄機道長親自出來察看。

玄機道長制住了張格之後,發現他已經收到了不小的傷害,竟然不僅沒有懲治他的胡作非爲,反而拿了一顆他自己珍藏的妖怪內丹給張格吃了下去。這也是因爲他們師兄妹之間感情深厚,掌門人愛屋及烏,纔會對南羽的徒弟這麼寬容。

張義對這位掌門師伯感激不盡,因爲張格在吞吃了那顆內丹之後,神志明顯清醒了不少,說話也連貫了很多,甚至知道叫張義一聲“師弟”了。

不過南羽的想法顯然和張義不同,當她回來知道玄機給張格吃了妖怪內丹之後,他們師兄妹之間竟然產生了極大的爭執。張義不知道他們爭執的原因,可是他在門外焦急的徘徊的時候,確確實實地聽見了師父在和掌門師伯激烈的爭論,爭論的內容似乎是圍繞着張格的。

過了一會,掌門師伯開門出來,回頭說了一句:“師妹,你不要太過執著了,何必一定要他修成一個人類呢!妖怪就妖怪,有什麼妨礙?”

“我有自己的主意……”南羽在後面送他,嘴裡喃喃地說着。兩個人臉上都不太好看。

不過這樣的爭執也只有那一次而已,從那之後,玄機再也沒有過問過張格的修煉,反而是經常把張義叫去,親自指點他道術。

張義理解不了師長們爭論得讓自己的哥哥怎麼修煉的問題,在他看來,只要各個頭腦清醒了,本事大了,怎麼修煉都行。在內心深處,張義還是比較贊同師伯一些的,不太明白哥哥明明就是個殭屍,師父爲什麼一定要他按照人類的方法修煉。

五年的時光轉眼過去,在這期間,大約真的是修煉的方法有問題的緣故,張格的法力進步不大,那兩顆加起來超過一千年的內丹的力量,他吸收了還不到六分之一。不過好的是他的腦子已經不再糊塗,雖然處事還是很木訥老實,不知變通,可是那是他的性格使然,與他的腦子沒有什麼關係了。

最近開始,南羽有時候會帶着張格出門降妖除魔,不過張格每次回來之後都垂頭喪氣的,他悄悄跟張義說,他自己出門之後根本什麼忙都幫不上師父,不僅僅斬妖除魔的時候不敢動手,而且就算是一路的行程上,也是要師父處處照顧,自己笨手笨腳的,什麼都做不好。

張格自幼就不算聰明,變成殭屍之後本事是增長了,可是並沒有讓他的頭腦更敏捷一些。

南羽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她不僅僅法力高強,琴棋書畫更是樣樣精通,所以也就希望能夠教導給自己的徒弟們更多的東西。張義雖然沒有修煉道術的天分,可是他學起別的東西來一點就透,還能舉一反三,這幾年下來,不說是滿腹經綸,也能稱得上是學識淵博了。張格恰恰相反,平時學習道術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讀書識字這樣的事情在他看來,簡直像登天一樣的難。光是要認全師父教的那些文字,已經是白天背了晚上再讓張義幫他補課了,更別說呢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他更本就應付不來。

張格對南羽十分的崇拜,那種崇拜已經遠遠超出了弟子對老師的崇敬之情。其中雖然也摻雜着作爲低級的殭屍對於高等殭屍的懾服之情,但是更多的還是感激和敬重。尤其是師父那許多的本事才藝,張格越是學不會,就越是覺得師父猶如天人一般,對自己的天資愚笨也就特別的懊惱,今天跟着師父從外地回來,又在跟張義絮叨着這些事情。

張義坐着笑聽着。

這些年來,張格雖然還是沒有正式的承認自己這個弟弟,可是兩人作爲師兄弟之間的感情很好,張格有什麼心事都願意跟張義說,他相信張義比自己聰明,所以總央求着張義幫他拿主意。

張義知道,張格至今不承認自己這個弟弟,其實是因爲季野草的死,有個心結解不開,反正看到哥哥恢復了正常,人也精神了很多,張義也就沒有別的要求了。

“你說我怎麼會這麼笨呢,師父在那裡高興的吟詩,我卻根本就聽不懂她再說什麼,真是壞了師父的興致啊……”

“師父和那個妖怪鬥法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嚇呆了——你不知道,那個妖怪吃了很多人啊,骨頭都堆在洞裡,白森森的骨頭,黑洞洞的眼洞就好像在看着我……我真的嚇壞了,結果都不知道師父是什麼時候支付那個妖怪的!”

哥哥大概想不到,只差一點,他自己就要變成那種在山東中堆滿了白骨的妖怪了吧?

想到這些,張義不禁地笑得更燦爛了。

“你還笑,你還笑!倒是幫我想想辦法,讓我能變聰明起來啊!”張格點着他的額頭抱怨。

張義乾脆笑出聲來:“哥,你叫我幫你想辦法,你到幫幫我纔是真的。我學了五年,一個符咒都畫不出來,別說其他什麼法術、劍法了。師父出門都是帶着你,我一次都沒出去過呢,你還來抱怨……”

他這麼一說,張格果然馬上忘記了自己的煩惱,一心一意的爲張義打算起來:“要不然,下次師父要帶我出門的時候,咱們一起跟師父說……”

他們兩兄弟正在屋裡說話,一張符紙從窗口飛了進來,上面是南羽寫的幾個字:來一下。見師父召喚,兩兄弟急忙站起來走出門去。

南羽正坐在屋裡,見他們進來,只是淡淡地說:“這裡有一封信,你們幫我送去——你們倆兄弟一起去罷,早去早回。”

送信?

張格接過信件一看,上面的地址卻是遠在千里之外:“師父,這是……”

“給一個老朋友的信件罷了,你們兩個一起去,就當作遊山玩水,也讓義兒出門見識見識。”南羽露出微笑。

正在商量着怎麼能讓師父同意兩兄弟一起出門,沒想到師父就安排了這麼一件事下來。只是師父不去,只有兄弟二人去嗎?想到這裡張格略微的有些畏縮。

“只是送封信而已,又不是要你們去和什麼人爭鬥。格兒,你出門的次數多些,好好照顧你弟弟,去準備行李罷。”

張格和張義一起退出來,相視笑了起來。

張義自從來到道觀,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一步,五年了,說他不想出去走走看看那是假的。所以很興奮的準備着出門要帶的東西,什麼吃得穿的鞋子雨傘的帶了一大堆,倒是張格跟着南羽出過幾趟門,對於出去沒有那麼熱切,但是能和張義一起出門,而且這次又沒有什麼爭鬥等着他,叫他心裡非常高興。

兩兄弟前腳一走,南羽後腳便跟了出去。

張氏兄弟走了日夜兼程的半個月,纔到達了他們的目的地。

他們這次出門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南羽要他們送得更不是什麼急件。按照張義的打算,是想要趁機跟哥哥在外面一路遊玩一番,可是張格卻堅決不同意,有師父的任務在身怎麼還能想着玩?自然是要先把信送到了再說。他也不管信急與不急,拉着張義緊趕慢趕得走。

張義看着眼前的山林,心裡忽然生出了說不出的感覺——師父要他們來送信的地方,竟然是這裡嗎?難道這位收信人胡先生,就是……

張格沒有他那麼多的想頭,帶着一點興奮說:“可算是到了,師弟,呆會見了師父的朋友還是你來開口,我笨嘴笨舌的,別說出讓人笑話的話來,丟了師父的面子。”

張義張張嘴,什麼也沒有說。

山中樹木茂盛,無路可行,所以兩兄弟走得很慢。張義低着頭邊走邊尋思,師父爲什麼忽然要自己和哥哥到這裡來?難道師父有什麼深意?看着漸漸熟悉起來的山中景色,張義的心情越來越複雜,許多的往事涌上心頭來。側眼看看張格,卻若無其事的走着,看起來對於這裡的景象是毫無印象了。

張格知道張義的身手不好,搶着走在前面,不時地把當路的樹枝、藤蔓扭斷讓張義通過。

哥哥雖然想不起來自己這個弟弟,可是能像現在這樣師兄弟相稱,相親相愛,不也很好嗎。張義沉浸在回憶之中,恍恍惚惚的,好像回到了從前,就在這片山林中,兄弟倆人相依爲命,打獵爲生……

“呦爾呦爾吆……呦爾呦爾吆……”一陣歌聲從林中傳出來,唱歌的人雖然不成強調,但是那種悠然高興的情緒還是聽得出來的。聽到唱歌的人距離這邊不遠,張義就想要過去看看,可是張格除了師父的吩咐對別的事情沒興趣,在旁邊催着他快點走。

兩兄弟走遠之後,那個唱着歌的人也走到了這邊,他撥開樹叢看看,自言自語:“剛纔明明聽見有人說話來着……”四下看看沒看到人影,便又唱着歌繼續他的路程。今天師父忽然要他去給自己的前生掃墓,雖然這個吩咐有些奇怪,可是能夠逃避半天的修煉,他還是很高興的。

“呦爾呦爾吆……呦爾呦爾吆……山上跑來許多小白兔……”這個男子的歌聲又在林子中迴盪起來,只是張氏兄弟已經走得遠了,無從聽見。

胡家的族長還是那樣一副慈祥的面孔,五年的時光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一點痕跡——也許對與妖怪來說,五年本來就不是一段足以令他們發生改變的歲月。對於張氏兄弟的到來,胡家的人都顯得不冷不淡的,就連那位老族長也沒說什麼多餘的話,接到信就讓他們離開,連留客的客套都沒有。這使得本來想要詢問點什麼的張義什麼說都沒有機會說出口。

胡家不留他們住下,卻說族長回信要他們帶回去,又說族長這幾天心情不好,無心提筆,要他們登上幾天再來拿回信。

張氏兄弟走出胡家大門,看看周圍的茫茫山林,一時呆在那裡。

張格小聲咕噥:“這是什麼待客之道啊——要是咱們觀中哪個敢這樣,早叫掌門師伯教訓一頓板子了!”

張義張張嘴,沒說出什麼來。他沒有辦法對看起來一無所知的哥哥說,胡家的人這種態度,很有可能是因爲張格以前做的那些事的緣故。

不知道十七郎怎麼樣了?他的傷勢那麼重,尤其是那隻眼睛,不知道能不能痊癒?十九郎這些年過的好不好?

還有……

季大哥……

當年南羽在收下他們兄弟之後,馬上就把他們帶走了,張義甚至沒來得及爲季野草收斂,不知道那些狐狸精們會不會好好的埋葬季大哥?萬一他們……想到狐狸與兔子的正常關係,張義冒出了一身冷汗。這是他才發現,自己真是虧欠季野草太多了。季野草一直把自己當成弟弟看待,自己卻只是顧着自己的親哥哥,就來季野草爲了自己而死之後,自己竟然和哥哥這麼一走了之,連他的後事都沒有爲他操辦……

不行,我要去問問胡家的人!

這樣想着,張義轉身又去敲胡家的門。

張格連忙拉住他:“你幹什麼啊!我不過是隨口說說,你別真的去爲這些事得罪師父的朋友啊!會讓人家說師父教導無方的!”

張義回頭看着他,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囁嚅了半晌,終究沒有把當年的事情說出來。哥哥已經不記得了,和他說這些有什麼用?也只能讓他後悔傷心而已。算了……還是自己再想別的辦法打聽吧。

兩兄弟離開胡家不久,胡家大門就重新打開了,一個少年跳出門檻看着他們的去向,撇着嘴說:“哼,沒義氣的傢伙,連問都沒問我們一句。季老兔子知道一定哭死。”

“是小師叔!季老兔子?你也真敢叫,回頭讓父親聽見,又是一頓板子!”另一個少年慢悠悠地走出大門,在他的頭上敲了一記。

“反正季老……小師叔脾氣那麼好,他不會生氣的。”先前那個少年一點也不當作一回事,反而興沖沖地問:“咱們是不是也好動手了?”

後面出來的少年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兩眼看着張氏兄弟遠去的方向,看了良久,長長嘆了口氣……

從胡家出來,張氏兄弟當務之急就是要解決住宿的問題。依照張格的意見,自然是要到最近的村鎮上去借宿幾晚,等着胡家的回信。可是一提到附近的村鎮,張義不由得就有些心虛,想到曹家父女最近也不知道怎麼樣了。自己一走這麼多年杳無音信,想來他們一定早就把自己忘了,萬一曹二姐已經另嫁,到了那個村子再遇上了,不知道會有多麼尷尬。

想到當年,自己正是爲了不讓哥哥變成一個吃人的妖怪才離開了新婚的妻子和好不容易擁有的家庭,現在,哥哥已經基本恢復了人性,可自己曾經已經擁有了的那個溫暖的小家,卻是永遠失去了。這雖然是自己甘願的付出的代價,可是一旦想到那雙紅紅的龍鳳燭,想到燈下那張殷殷的面容,他的心裡就十分得難受。

“我在林子裡湊合幾天是沒有問題,師弟你恐怕不行的。”張格在一邊絮叨着,“其實師父給的銀子還有剩,咱們儘可以去住客棧的。”

張義衝他笑笑說:“我倒是知道有各地方能住人。”

張格由他帶着在山林中走了一陣子,果然遠遠看見一片林間的空地上,有一座七歪斜的木屋立在那裡。“師弟,你該不會是跟掌門師伯學會了卜算吧?怎麼就知道這裡有座房子?”張格搖搖那座木屋的門,見還算結識,於是高高興興的推門進去。

這裡最初是有一座不知何年何月的獵人留下的小木屋的,後來,那座木屋毀在了張格的手中。現在的這一座,是張義後來央求季野草幫他蓋起來的,本來只是爲了留下一記憶,從來也沒有想過還有和哥哥一起住進來的一天。

張格不知道張義這些念頭,他在屋子裡轉了一圈,看到到處是灰塵、漏雨的水漬、動物的糞便,便自己找來一把柴草,開始收拾起來。張義連忙跟在後面給他幫手。

當年也是這樣,兩兄弟草草收拾了這間小木屋住了下來。不同的是上次是天寒地凍,走投無路,這一次卻是悠悠閒閒的準備幾天小住。那時的張大狗雖然頭腦不清,卻是一心一意的護着弟弟,這次張格頭腦清晰,學道有成,卻只認自己的同胞兄弟是師弟。

張義胡思亂想着。一會是幼年時的種種悲苦經歷,一會是季野草、胡家兄弟等人的影像,在腦海中七上下的折騰着。

“師弟,你看看這樣行不?”張格是個極爲謙恭的人,不僅沒有一點師兄架子,而且事事都會先跟他認爲比自己聰明的多的張義商量。張義發呆的功夫他已經把整個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正要跟張義商量把當作牀用的乾草鋪在什麼地方。

“這裡……”張義伸手一指。

以前他們兄弟倆的那張木牀就是擺在那裡的,離着窗口很近,春天的時候,張義就會在窗前種一些野菜,從窗口看着它們生長,捉摸着那一天可以拔來吃掉。有的時候張義會把多餘的獸肉掛在門外晾曬,生怕被野獸偷走,一夜也要看上幾次……

“那個時候,哥哥總喜歡打些狼回來……其實狼肉不怎麼好吃……”張義喃喃自語。

“你說什麼?吃狼肉嗎?”張格從窗戶外面伸進頭問,“狼肉怕是不好吃,我到周圍看看有沒有野兔山雞之類,你先去撿些柴火吧。”說着拍拍手上的灰土向林中走去。

森林之中掉落的乾枯樹枝很多,張義不一會就撿了一堆,用一根藤條捆好拖回來。以前哥哥去打獵之後,這就是他最常做的工作之一,現在身體長高長壯了,又習練了武藝,更是乾的輕而易舉。只是把柴拖回來之後纔開始詫異,哥哥怎麼還沒有回來?以張格現在的身手,去打只野兔山雞之類的,需要這麼久嗎?

張義信中開始焦急的時候,遠處的山林中忽然一陣騷動,遠遠就看見無數的林中飛鳥驚起,發出嘈雜的鳴叫。張義心中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該不會是哥哥在那邊吧?想到這裡扔下手中的柴草,抽出寶劍就像向那邊跑去。

張格在木屋附近轉了幾圈,只看到一些味道不好的小野獸,既然不合口味,他也不打算進行無端的殺戮,於是向着林中走去,當他好不容易看到一隻肥大的野兔,正準備上前一把抓過來的時候,林子中忽然射出一隻長箭,差一點把他的手和兔子一齊釘在地上。張格擡起頭去看,見一個揹着弓箭的人類正從灌木叢中出來,衝他吆喝一聲:“喂,小兔崽子,活得不耐煩了敢跟大爺搶獵物。”

原來是個獵人。

這山中什麼野味沒有,張格當然也不會跟一個獵人去搶一隻兔子,見那個人已經把兔子連同穿在上面的箭一起把在了手中,他就轉身要去別的地方尋找獵物了,人家是以打獵來養家餬口,自己不過是想弄一隻野味替代一下吃厭了的乾糧而已,怎麼能去跟人家爭。張格的性格中不僅僅有原來的張大狗的憨厚,而且更是牢牢的把師父教導的容忍之道記在心裡,所以雖然這隻兔子明明就是他先看到的,他也不打算和這個口中不乾不淨的人類做什麼爭執。

看到張格要走,那個獵人反而吆喝起來:“站住,想這麼就走不成!”

張格回頭茫然地看着他,獵物都讓給他了,還要怎麼樣?

“看你這個小道士一身光鮮,一定是騙了施主們不少的銀子吧!我平生就很的就是你們這種一不耕田二不打獵,專門靠着一張嘴騙錢的和尚道士了!給我把你身上的錢財統統交出來,不然的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張格愣了好一陣子,才意識到是這個獵人看自己外表的年齡不大,身子又看起來單薄,一個人走在深山老林中,穿着這一身鮮亮的新道袍,於是動了貪念,想要搶劫自己的財物。張格怎麼會把這樣一個人類放在眼中,可是他平時對別人謙讓慣了,遇到這樣的人也沒有和對方計較,不等對方作出什麼不利於自己的舉動,就幾個騰躍消失在密林深處,等到那個獵人張弓搭箭,他早已離開很遠了。

真是莫名其妙啊,什麼樣的人都有。

張格在心裡嘟噥着,繼續搜尋獵物。

今天還真是奇怪,平時山中亂跑的野味竟然一隻都看不見,倒是狗熊豹子之類的猛獸看到了幾隻,可是這些不好吃啊。張格自己幾天不吃不喝是沒什麼大礙的,可是師弟張義已經吃了一路的乾糧,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有了閒暇,再讓他啃那些乾糧有點說不過去,出門的時候師父囑咐要自己好好照顧師弟的。

張格又轉了幾圈,心中盤算着實在不行弄頭野豬回去算了。正在這個時候,卻又聽見一聲怒吼:“小白臉,你往哪裡走!”隨着這個聲音,一道電光就向着張格打了過來。張格來不及多想,就地一滾,電光打在他身後的樹上,頓時把拳頭粗細的樹木攔腰打斷。張格看得一咧嘴:這一下要是打在自己身上可夠受的。

從樹後蹦出來的,是一個黑瘦漢子,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向着張格撲上來,口中還在叫:“你這個勾引有夫之婦的畜生,看我怎麼教訓你!”

張格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想要向對方詢問,可是對方一副不打算好好說話的架勢,把刀揮舞的車輪一樣就過來了,他總要先保命要緊。張格一揮衣袖,道袍的袖子與刀相碰,發出一聲脆響。

南羽才貌雙全,她的武藝法術施展出來都顯得飄逸俊美,張格一心一意的要模仿師父,所以學了不少南羽的招式,只是由他施展出來,未免不倫不類,一點也沒有南羽舒袖禦敵,進退自如的灑脫出塵。

張格舞動袍袖雖然沒有南羽那麼賞心悅目,但是他的力氣可是要比南羽用的大的多,用法術變得堅硬似鐵的袍袖舞起來,一點也不遜於刀劍。張格這幾年的工夫倒是沒有白下,幾招之間就把那個漢子的刀擊飛了出去。“這位先生,我和你素昧平生,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對方兵器脫手,張格也就很有分寸的停止了攻擊,這樣問,他實在是被打得莫名其妙的。

那個漢子見打不過張格,竟然揚手就是一道雷光向張格打過來,口中還在喊着:“淫賊,我跟你拼了!”

張格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和淫賊這樣的字眼聯繫在一起。

他是個殭屍,雖然並不是說殭屍就不能做淫賊,可是他成爲殭屍的時候,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根本就對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後來做了殭屍,更不可能在對女性產生什麼綺念,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被扣上淫賊這樣離奇的稱呼。

“這位先生,你仔細看了,我跟你素不相識,怎麼可能會勾引你的妻子?”張格一邊躲閃一邊辯解。他知道自己的法力遠在這個不知道是什麼妖怪的漢子之上,可是卻不願意出手傷他,只是希望對方趕緊弄清楚自己不是那個姦夫,雙方就此罷手。

“你當然不認得我,你認得的是那個賤貨!”漢子手下的攻擊又加了幾分。

張格大喊冤枉:“我也不認識啊!不然你叫她來當面對質!”

那個漢子更加憤怒:“你還相當着我的面跟她勾搭!”

張格發現,有的時候有些事情真的是說也說不清楚的。

張格化了一番功夫才把那個漢子打跑,自己喘着粗氣站了半天,搖頭嘆息,覺得今天真是不利出行的日子。不管這些了,獵物,獵物,師弟還在餓着等吃的呢。張格憨厚的性格倒是可以令他很快的忘掉剛纔的不快,再次投入到尋找獵物的行動中。這一次張格已經不再限定目標,就是要找野兔山雞了,而是準備看見什麼就打暈了扛回去吃掉,省得再旁生枝節。可是沒想到,今天的不利出行已經嚴重到了這樣的地步,沒走出幾步,就又有麻煩向他靠了上來。

當張格在打獵的途中又遇到了什麼報殺父之仇的妖怪、捉拿殭屍的道士、丟了傳家之寶的和尚……等等不問情由就向他出手的麻煩之後,終於也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再怎麼說這裡也是深山老林,怎麼可能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接連不斷的找上自己?

張格的腦子雖然慢些,可是也不是笨蛋,發覺不對勁之後,立刻不管什麼打獵的問題了,就算看見野兔從自己面前跑去也不加理睬,匆匆的往回趕去。他擔心一個人留在木屋中的張義會不會也遇到了這樣奇怪的事情,張義沒學會多少道術武功,要是和自己一樣遇見這麼多氣勢洶洶的挑釁者,他一定應付不了的。

張格恨不能想要飛回那座小木屋去,可是就有人偏偏不讓他如願,不等他走出多遠,兩個少年一前一後的從樹林中走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正面的那個少年身材修長,相貌英俊,可是有一隻眼睛緊緊閉着,還留着一條很大的傷疤,令人看了不尤深覺惋惜。身後的那個少年則長着一張娃娃臉,臉上兩個酒窩就算不笑的時候都看得出來,可以想象他平時一定是個愛笑的人,只是現在卻是一臉冷酷的看着張格。

“你們是什麼人!”張格也算是跟着南羽闖蕩過江湖的人,雖然每一次他都是躲在師父的身後,可是看得多了,也知道這兩個人來者不善。

“張大狗,你以爲裝作什麼都忘了的樣子,就可以躲過我們兄弟嗎!”獨眼少年冷冷得說。

張格茫然。

張大狗這個名字,以前張義經常在他的面前嘮叨,不過近來已經說得很少了。根據張義的說法,那就是他拜師之前的名字,他很爲自己這個粗俗的名字感到羞愧,師父是神仙般的人物,怎麼能要這樣名字的弟子呢,難怪要給自己改名。張格,還是這個名字好,他喜歡師父給他起的名字。可是張大狗這個名字除了張義,應該沒有人知道纔對,這兩個少年是怎麼知道的。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剛纔那些無理糾纏之輩,都是你們一夥的吧!”張格老實是老實,可是還不是很笨。

那兩個少年冷笑着,似乎根本不打算跟他多說話,張格問話的功夫,他們已經各拿刀劍向張格撲了過來。

張格脾氣再好,到着這個時候也開始沉不住氣了。

先是在胡家吃了閉門羹,然後是在山裡接二連三的遇到挑釁者,用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向他二話不說的就下殺手,現在這兩個狐狸精又跑出來,說是什麼要向自己報復——他們胡家就是這樣對待客人的嗎?

張格有些吃力的應付着這兩個狐狸精,在他們凌厲的攻擊下心中越來越覺得,他們是想要自己的性命。

他們的長輩不是師父的好朋友嗎?怎麼會攻擊來爲師父送信的自己?難道是他們的長輩授意的?難道……想到了之前胡家人接信時的表現,張格越發覺得自己想的是對的。也許是師父和胡家之間鬧了什麼矛盾,所以胡家想要趁着師父不知道,報復在他們是兄弟身上?

張格早就聽很多師兄弟(師伯的徒弟)們說起過,大部分妖怪都是善變兇惡的,早上還跟你稱兄道弟,晚上說不定就要咬你一口——張格自己是很少想到自己殭屍這個妖怪身份的,在他看來自己就是殭屍,那也是人變成的,跟人類沒有區別,跟那些妖怪當然不一樣。在師父的教導下自己就是一個變得有些奇怪了的人類而已,所以無從瞭解那些妖怪們的想法。跟師父出門幾次,也曾經見識過妖怪們的殘忍嗜血,張格就更加理所當然的不會把自己和那些怪物歸於一談了。

這些妖怪蓄意藥害自己的話,一定也不會放過師弟……不,說不定他們還想要害師父也說不定?

想到這些,張格的心思亂了,手中的招式也就開始散亂,法術的準頭也七歪斜的,被兩個狐狸精逼得步步後退。

“哥,你說去收拾那個小道士的那邊怎麼樣了?怎麼半天都沒有聽到動靜啊?”打鬥之間,那個年少一些的狐狸精忽然對另外一個問。

“收拾一個小道士用得着花什麼功夫?”另外一個狐狸精用鼻子哼了一聲,十分不屑地說,“我看他們是早就得手了,咱們最好手底下快一點,免得回去被他們取笑!”

說話間,兩個狐狸精的攻勢更加猛烈了起來。

聽他們的言下之意,他們的同類已經去對付師弟了嗎?師弟不論法術還是誤工都糟的可以,怎麼可能是這些妖怪的對手,該不會已經……已經……

想到張義那四不象的身手,張格心中一片冰冷。要是真的有另外一批妖怪去對付師弟,這個時候他一定是凶多吉少了。

臨行之前的時候,師父一再叮囑,要自己這個作師兄的好好照顧沒有出過門的師弟,要是師弟真的有什麼三長兩短,自己怎麼對得起師父的囑託!

一再用忍讓兩個字告誡自己的張格忽然感到,自己身體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掙裂了一般……

張義在林中連竄帶跳的前進,他心中焦急,恨不能一下子就趕到哥哥身邊,所以根本顧不上那些荊棘藤蔓的阻攔,不一會身上的衣服就被扯出了許多口子,手上、臉上也多了許多的劃傷。他向前奔跑期間,那邊的樹林中的騷動似乎越來越大,除了各種飛鳥,很多大大小小的林中動物也受到了驚嚇,倉皇的奔逃,就連呼嘯而來的猛虎都對這個人類不加理睬的擦身而去,顯然是受到的驚嚇已經令它連捕食的y望都沒有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

張義的心中一團的慌亂,憑着胡家在這山中的地位,自他們倆兄弟是胡家的客人——即使並不受他們歡迎,可是師父和胡家的族長畢竟是老朋友了,哥哥沒有道理會在這裡受到襲擊啊?難道是因爲當年那件事,胡家的人還沒有忘掉那份仇恨?

想到這些,張義心中開始埋怨師父:爲什麼偏偏要派哥哥到這裡來呢?她又不是不知道哥哥和胡家之間的那些陳年舊債。

張義一邊想着可能發生的事情一邊向前趕,走到一處山腳的時候,忽然一隻手伸出來攔住了,一個男子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問:“請問你就是難道長的高徒張義嗎?”

張義先是一驚,準備抵抗有可能襲來的攻勢,可是接着,就被眼前出現的這張臉驚呆了,愣在那裡一動不能動。

也許張格的內心中一直隱藏着作爲殭屍的暴虐,也許是在他作爲張大狗存在的時候,面對世間的種種不公,那個外表憨厚老實的少年心中,已經隱藏了憤怒和反抗的y望,只是那個時候的少年張大狗,沒有能夠反抗的力量,而等他有了力量之後,南羽的敦敦教導又使他性格中狂暴的一面更深的隱藏了起來。

他認爲自己只是一個變異了的人類,既然是人類,妖怪的暴虐與他就毫無關係。他是師父的徒弟,就應該一舉一動都按照師父的標準要求自己,那些隱隱的瘋狂的念頭,就應該藏到連自己都發現不了的地方去。

張格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指爪如此的鋒利,也不知道自己看到血之後,會感到興奮而不是恐懼。

是啊,自己本來就是日日在飲血的,只不過那些血液是師父或者師伯、諸位師兄們降妖之後帶回來的,裝在竹筒中,自己當作一日三餐來食用。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可以動手去獲得這些食物的。

不,這樣不對,師父不允許自己傷人,更何況他們還是師父朋友的子孫。

可是他們爲什麼就可以隨意的傷害自己?爲什麼他們就可以不分青紅皁白的殺人?如果自己沒有法術榜身,現在不早就被他們殺了,連怎麼死得都不知道了嗎?

想到這些狐狸精的卑鄙手段,想到生死不明的師弟張義,張格發出了一聲咆哮。

兩個狐狸少年眼看着眼前的那個道裝少年仰天長嘯,身體開始發生變化,整個人都在膨脹着、四肢伸展着,渾身上下生出了一層白色的茸毛,眼睛也從黑色變成了血紅的顏色。

“怪物,你終於還是露出本來面目了!”年輕些的狐狸少年代些許興奮的喊。

“閉嘴!”他的哥哥馬上斥責他,“他就快要發狂了,在這麼下去咱們就應付不了了,看準機會準備溜走,剩下的事情交給爺爺他們處理。”

“可是我還沒有報了當年他傷我的仇呢。”年少的狐狸精有些不甘心。

“你有哪個本事嗎?他的法力可是在你之上。”

兩個少年鬥口之間,張格已經漸漸失去了聽他們說話的興致,現在他最想的,就是把他們兩個撕成一塊一塊的然後吃下去,對,要把他們的血吸乾淨,然後吃掉……

張格雙眼冒着兇光,見兩個狐狸少年有逃走的跡象,便狂呼亂吼着步步緊逼上去。

張義看着眼前這個攔住自己的青年,嘴脣戰抖着,便天才好不容易吐出了三個字:“季……季大哥……”

“客氣客氣……你是南道長得高徒,叫我一聲野草就行了,我應該尊稱你爲師兄纔對……”季野草似乎一點也不因爲看見張義而激動,開口反而極爲客氣。

聽到他生疏的稱呼,張義急切的一把拉住他的手:“季大哥,我是張二狗啊!你怎麼不認得我了!”

聽到張二狗這個名字,季野草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馬上就覺得自己舉動太沒有禮貌,連聲的道歉:“失禮了,失禮了……我,我可不是覺得你的名字好笑啊……其實你的名字,啊,我是說……”

張義無暇顧及他那結結巴巴,越描越黑的解釋。看着季野草目光中的誠懇和疏遠,張義知道,他是真的不認識自己了。爲什麼?季大哥怎麼會沒有死?他爲什麼不認得自己了?

“那個……師父還在等着呢,我們這就走吧?”季野草解釋了半天,看張義沒有真的生氣,便向他建議。

張義到現在還沒有明白過來季野草說的師父是誰,以前季野草都是獨自修煉,沒聽說他曾經拜過師啊?“季大哥,令師是……”

“家師姓胡,跟南道長是好朋友——你這次不是來幫南道長給我師父送信的嗎?”他既然認識自己,怎麼會不知道師父是誰?季野草對於張義的問題感到有些奇怪。

胡老爺子?張義忽然明白了,原來是他救了季野草,還收了季野草作徒弟,那個胡族族長的本領很是高強,雖然張義明明白白看着季野草在自己的懷中斷了氣,可是到了現在他還是寧願相信,一定是當時季大哥並沒有真的死掉,自己太粗心了沒有發現,胡家的族長卻發現了,並且救了季大哥。

張義的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快樂,之前對於胡家人的一絲不滿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他拉着季野草的手問:“季大哥,這幾年你過得怎麼樣?我一直在牽掛着你。”

“我很好啊……”雖然覺得張義奇怪,可是張義語調中的真誠季野草還是聽得出來的,“除了練功就是讀書識字,吃吃睡睡,日子很逍遙——真沒想到我一隻小野兔,會有這樣的奇遇。要不是遇到師父,我肯定早被野狼吃掉了(其實他是想說被狐狸吃掉了,可是師父一家都是狐狸,這麼說好像很無理),那裡敢想成爲妖怪……”

不對,季大哥成爲妖怪,是因爲他的哥哥季野樹的幫助扶持,和胡傢什麼關係都沒有。張義詫異地看着季野草,不明白他爲什麼會這麼說。

“雖然修煉成妖五年,可是師父說我的進步是很大的……”季野草繼續說。

什麼?

張義張大了嘴。

五年,他說他成爲妖怪只有五年?

張義雖然不是妖怪,可是在南羽的門下學習,他對於妖怪的知識是很豐富的。要是父母都是妖怪,小孩子出生之後就是妖體,天資差些的需要修煉幾年,天資好的,幾乎是出生的同時就有變化人類的能力。

可是自己修煉的妖怪,就沒有這樣的幸運了。

一般的鳥獸草木,感受天地靈氣開始修行,至少也要十到一百年的時間才能變化成人,天資不夠或者運氣不好了,三四百年還不能變化的都有,而不能變化成人,就意味着不能進行更高一層的修煉,所以變化成人形就是要怪們早期修煉的最重要,也是唯一的課題。

季野草變化成人,用了一百年時間,這使他自己親口告訴過張義的,爲什麼現在在他口中成了五年?五年成就一個妖怪?這可能嗎?

“季大哥,你是說你自己只用了五年,就修成了人形?”張義試探着問。在他心目中,已經開始認爲是胡家的人做了什麼手腳,影響了季野草的記憶了。

季野草呵呵一笑:“其實也不是那麼簡單,聽師父說,我的前世本來是一隻野兔精,因爲意外身亡了。師父和我的前世有過一面之緣,所以施展法術拘住了我的靈魂,沒有讓我按照正常的渠道轉生,而是幫助我重新投胎作了一隻兔子。然後師父把我從野兔窩中抱走,把我前生修煉出來的內丹又給我吃了下去。在師父的幫助下我閉關三年,出來之後就是現在的樣子了——師父說我和前生一模一樣,不過說真的,前生的事情我一點都不記得了呢。”

張義一把抱住季野草放聲大哭:“季大哥,你真的是季大哥啊……季大哥……我真的對不起你……”

季野草被他哭得莫名其妙,訕訕地問:“張師兄,你,你是我前世認識的朋友吧?”

張義拉着他不放,哽咽着斷斷續續地把過去的事情跟他說了一遍。

季野草也曾經向他的師父胡老頭問起過自己前生的事情,不過胡老頭總是不願告訴他。季野草不是個會刨根問底的人,所以慢慢的也就把這些事情拋到了腦後,現在聽張義說起來,雖然沒有什麼驚濤駭浪的傳奇,也算得上是大悲大喜的一生,季野草聽得津津有味,只是心中半點也沒有和自己聯繫到一塊去,就好像在聽一個新鮮的故事一樣。

講到了季野草爲了保護自己而死,張義忍不住再度大哭,在旁邊的季野草反而好聲安慰着他,說一些“節哀順便”的客套話。

張義哭了一陣子,看着季野草的表情,忽然心中有所覺悟:眼前這個野兔精,雖然他也叫做季野草,雖然他服用了季野草的內丹,他的靈魂是季野草的魂魄轉世,可是畢竟他已經不是自己的季大哥了。對於他而言,一死百了,前生的一切一切都已經與他無關。他的今生是胡家族長的關門弟子,在這片山林中地位崇高,受人尊重。而他的未來在那樣的名師指點,在那樣有來頭的大家族的庇護下,也必然是一片光明。他和自己的季大哥,那個自己在山林底層掙扎修煉,能夠和胡家的人說上一句話都興奮好半天的季野草已經截然不同。

他已經不是自己的季大哥了……

原來的季野草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想要得到名師指點,真真正正的進行修煉。還想要不再做一個誰都可以蔑視的野兔精,在山林中受到大家的敬重。

而現在,這些願望都已經實現了。

張義看着季野草的面容,再次張開雙臂種種擁抱了他一下。他知道自己和季野草的緣分已盡,也不再說那些前塵往事,而是問:“季大哥,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終於說到正事了,季野草一拍腦袋:“我差點忘了,師父叫我帶你回去呢。”

“胡老前輩找我有事嗎?我哥哥去打獵去了,要不要一起叫上他?”

“不用了,師父只讓我叫你一個。好像是派了十七郎和十九郎去找你哥哥了。”

十七郎和十九郎?那兩個少年燦爛的笑容立刻出現在張義的腦海中。本來張義是想要趁着來送信的機會好好找這兩個老朋友敘舊的,可是在胡家受到的冷淡使得他沒有辦法開口再去找胡家其他人——說不定還是會吃到一次閉門羹。現在聽到他們的名字跟到很是親切,連忙問:“十七郎和十九郎好嗎?我很久沒有見他們,很是牽掛。”

“那兩個小傢伙還有什麼不好,整天惹是生非的,氣的師父恨不能把他們關起來十年年不讓出來!”季野草現在的身份是兩個狐狸少年的師叔,說話的口氣自然不同,口其中盡是長輩對晚輩的寵溺。

想通了的張義沒有再去感嘆這種變化,他興沖沖地問:“他們去找我哥哥了?”當年南羽在緊要關頭出面爲他們兄弟化解危難,並且收下兩個人作徒弟,其實都是這兩個狐狸少年苦苦哀求的結果,張義心中不知道對他們多麼感激,現在他們兩個竟然不來找自己,而是先跑去找哥哥,真不知道又有什麼調皮搗蛋的念頭了。

“師父命令他們去教訓那隻殭屍。”

季野草神色自若的話語,對於張義來說不亞於晴天霹靂。他呆了一呆,茫然地問:“季大哥,你,你說什麼?”一定是自己聽錯了吧?

“師父命令十七郎和十九郎去教訓那個殭屍了。”季野草又重複了一次。

張義正個人都愣在那裡,好半天才喊:“那是我哥哥啊!他們怎麼還是這麼胡鬧!”胡十七和胡十九現在也不是小孩子了,怎麼會還跟小時候一樣這麼愛鬧事。

“他們知道那是你的師兄啊,可是這是我師父和南道長的安排呢。”季野草還是沒有弄明白事情的原委,把自己知道得都告訴了張義。

“我師父讓他們去打我哥哥?這不可能!你在騙我!”張義一把抓住季野草的衣服大聲吼。

“可是南道長真得這麼說的啊。”季野草也不生氣,還是笑嘻嘻地說。

“我師父怎麼會這麼說?怎麼會這麼說……”張義現在心裡亂成了一團,難道是師父不要他們兄弟了?不可能的,師父不要他們了,會簡潔的把他們逐出師門,她不是那種會對自己的徒弟玩弄陰謀的人。那是怎麼回事?師父爲什麼要這麼做?對了,一定是胡家的人搞得鬼,“我要回去問問師父,我現在就去!”

“你要去哪裡啊?南道長就在我們家裡。”季野草對拔腿要走的張義說。

這一下張義更加摸不着頭腦,幾乎是拖着季野草往胡家跑去。

南羽果然坐在廳上,正在和胡老頭悠閒的品茶。

張義一步衝進來,連應有的禮節都忘記了,大聲喊:“師父,你爲什麼要找人襲擊我大哥!爲什麼!”

南羽太有看着他苦笑搖頭,這個張義從來不是一個好徒弟,應該說,他只是爲了要和他的哥哥在一起,纔會拜自己爲師的。要是有一天,張格不再是自己的徒弟了,這個張義也會毫不猶豫得跟着他的哥哥走。他的心裡只有哥哥,沒有什麼師父。不過張格確實不錯,幾年下來,南羽越來越喜歡他,可是今天這一步,也是迫不得已。上天既然能夠保佑張格走到了今天,但願也能保佑他挺過這一關。眼見張格握着拳頭,氣呼呼地看着自己,南羽心想,看來關鍵,還是要落在他這個弟弟身上啊。

“義兒,你知不知道格兒爲什麼一直想不起你是他弟弟這件事?”

張義聽得一愣:“不是因爲他作殭屍太久,腦子有點毛病了嗎?”

“你自己心裡明白不是因爲那個,而是因爲,他一直在壓抑自己的本性。應該說是,他一直在用它作爲人的本性,在壓抑作爲殭屍的本性。”南羽微微皺着眉頭,顯得很是憂慮。

“哪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師父您不也……”張義囁嚅着說。南羽本人也是個殭屍,她也一直在壓抑着作爲妖怪的本性,可是不也做得很好,活得很好嗎?爲什麼哥哥這樣做就擔心。

南羽知道張義在想什麼,這個孩子只要他哥哥好好的,就恨不能得一切保持現狀,拒絕去想未來的事情。“義兒,我的情況和你哥哥不同,我從來沒有否認過自己是個吃人的殭屍,而且我曾經……今天先不說我,你知道嗎。格兒的精神快要到打極限了。他越是壓抑自己,將來會產生的反彈就越大。現在不必出他的本性,讓他自己找到剋制的辦法,將來有一天,很可能他會作出令他自己終身後悔的事情來。”

“所以師父你就……”

“我也曾經試過帶着他去降妖除魔,誰知到他……唉……”

張格只要看見那些妖魔做下的惡行,就會呈現一種快要昏倒的模樣,不知道是他真得害怕,還是在心中逃避他自己也可能造成這樣的慘象的事實。這個樣子,根本不可能讓他上前對敵。南羽也是沒有別的辦法,纔是用今天這種下策。

“義兒,你去吧,你哥哥最後能不能闖過這一關,還是要靠你。”

不等南羽說完,張義已經拔腿跑了出去。

殭屍在森林中吼叫着,暴跳如雷,因爲他的敵人忽然不見了——胡十七和胡十九早有準備,看到他開始發狂,自然是早早就溜之大吉。現在只剩下殭屍自己在山林中漫無目的的找尋着攻擊目標。他的心中有些迷亂,覺得自己似乎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忘記了,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就是記得自己要把剛纔招惹自己的兩個少年撕碎,對,這纔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於是殭屍開始沿着兩個少年留下的氣味追蹤,又遊蕩了一會,他纔想起來,自己明明已經會飛行了,爲什麼還要走着去追趕敵人呢?

自己什麼時候會飛的?

當殭屍搖搖晃晃的飛在空中的時候,心裡又冒出這樣的念頭。

“他果然已經會飛了,可是平時我要教他飛行的時候,他總是躲着不學。”南羽輕聲對身邊的張義說,“大概他自己也知道,會飛的殭屍太危險了吧。”

“師父,他要飛走了!”

“沒關係,他現在還掌握不了飛行的技巧,不用多久就會下來了。”

張格一直以來,都在下意識的避免他變成嗜血的殭屍的那一刻,就連學習法術的時候,他都會專門對着非攻擊性的法術用功,而越是威力強大的法術,他越是會放棄修煉,聲稱自己學不會。

這其實是個善良的孩子,可惜啊,沒有在他遭遇不幸之前遇到他。

“師父,他真得掉下去了!”

南羽看着焦急的張義說:“我先過去,要是不能說服他你再來。”

張義用力點着頭,心裡卻恨不能現在就衝到哥哥身邊去。

南羽地出現令剛剛從天上跌下來的殭屍微微吃驚,因爲眼前這個人身上的氣息告訴他,這是個比自己高強的同類,既然是這樣,自己就應該老老實實的表示順從纔對,可是就在殭屍想要想着對方擺出恭順的姿態的時候,那個人身上屬於殭屍的氣息忽然全部消失不見了。

殭屍很迷茫的晃晃頭,隨着眼前的女性使勁的看,還是什麼氣息也沒有。

剛纔自己昏頭了?

可是這個女人看起來真得很眼熟,殭屍盯着她的臉,想要找到什麼東西,結果卻以失敗告終。

殭屍決定不再去進行自己不擅長的思考,而是先進食要緊,經過爭鬥之後,他已經很餓了。

南羽看着張格片刻的猶豫之後向着自己舉起了利爪,不禁嘆了口氣,看來五年的師徒之情還是不夠影響他的心智,這令南羽略微有些心酸。

“格兒,也許是師父錯了……”

女人忽然開口說話,令殭屍的步子停頓了一下。

“我開始的時候給你選擇了錯誤的修煉方法,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讓你迷失了本性這是我的錯,所以希望你無論如何也要撐過這一關,想起你自己是誰吧。”

殭屍沒有再過多地去思考,而是直接地向着女人就是一爪。利爪帶着巨大的風聲落下的瞬間,女人不見了,只剩下被爪風帶起的落葉在飄舞。

殭屍茫然地四望,沒有,到處都沒有那個人影,難道隱形了……

這時,樹枝響動處,另一個人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年輕的男子,看着殭屍,良久不說話。

殭屍也回頭看着他。

這個人他是見過的,可是想不起來,爲什麼想不起來呢?

“張二哥怎麼那麼直接就走出去了?萬一被咬一口怎麼辦?”

“別吵別吵,仔細看着,萬一不行咱們就衝出去救人了!”

“哎呀,這殭屍夏收可是很狠的,剛纔被他抓的地方,現在還止不住血呢!”

“那是你活該,叫你快走,你非要再回頭偷襲一下!”

“我那不是掩護你嘛!”

“我用得着你掩護!”

季野草打斷了兩個小狐狸的爭論:“看着看着,他們開始說話了!那個殭屍一有異動咱們就衝出去!”

殭屍衝着男子吼叫幾聲,走了幾步。

男子盯着他問:“哥,我已經撿好柴了,你打得獵物呢?”

殭屍頓時不動了。

“我在等着你打獵回去,你怎麼自己跑到這裡來了呢?”

殭屍搖着頭,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覺得很心虛。

“你說要找兔子或者野雞來改善伙食的。”

殭屍用力搖頭,他很想說,我找了,可是沒有找到,有些妖怪不停的打擾我,不是我故意地不去打獵。可是喉嚨中發出嗚嗚的吼聲,卻表達不出來。

“我都把屋子收拾好了,等的心焦,以爲你出了事。”男子走到殭屍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說,“沒有獵物就算了,咱們回去吃飯吧。”

殭屍的目光變得溫和了下來,任由他拉着自己向前走去。

“好像成功了,成功了。”

“果然還是兄弟情深啊。”

“我怎麼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就在季野草他們議論之間,和張義並肩走着的殭屍忽然一爪就向着張義抓了過去。

張義沒有躲閃,任由殭屍的利爪抓進了他的肩頭。

“哥,我聽師伯說過,師父當年就是因爲誤殺了她自己的親人,才恢復了人性的。師伯說殭屍都要過這一關,所以我沒有辦法讓你想起來也沒關係,只要你殺了我,你就可以恢復人性了……你願意殺了我嗎?”

殭屍一口咬住了張義,這時季野草和兩個狐狸少年慌忙的衝了出來,向殭屍撲過去。張格不能恢復人性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可是至少要把張義救下來。

據在他們三個靠近了之後,殭屍卻吼叫一聲,抱着張義就跑。季野草他們在後面緊緊追了上去。

等到南羽出現在前方,攔住了殭屍的去路之後,殭屍忽然發狂似的喊叫起來,誰也聽不出他嘴裡叫得是些什麼,可是卻都可以感受到他那份憤怒、無奈、不甘心和後悔的情緒。

南羽嘆口氣:“格兒,你的腦子要是已經清楚了,就把義兒給我,我要給他治療一下。”

殭屍任由南羽從自己的懷裡把張義接走,然後繼續地大聲叫着,並且用頭不停地碰着周圍的樹木。南羽向站在一邊的季野草和兩個狐狸少年吩咐:“打暈他。”

胡十七上前一步,倒過劍柄重重在殭屍的頭上一敲,僵死頓時就癱軟了下去。

張格昏迷了四天,醒來之後一直在發呆,不動不語,也不吃東西,張義很擔心他,撐着受傷的身體去看了他幾次,可是張格只要看到他,就會雙眼流淚不止,幾次之後,張義不忍心看到哥哥這樣,也就聽從了師父的安排,不再去打擾他了。

張格又這樣癡癡呆呆得過了十幾天,才漸漸清醒過來,看到南羽後跪地磕頭不休,卻一句話都不說。南羽知道,現在他的還很難接受全部的事情,畢竟忽然發現自己變成殭屍度過了這麼久的時光,對一個少年來說是見多麼痛苦的事情。不過當張格再次見到張義之後,顫抖着嘴脣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二狗,你沒事就好了……哥哥不後悔……”

他真得不後悔自己變成了殭屍,只要二狗安好,自己做的一切就是值得的。爹孃臨死的時候,不是一再囑咐自己好好照顧弟弟嗎?現在自己也算是做到了。

兄弟二人抱頭痛哭了一場之後,南羽卻告訴他們,張格現在面臨着走火入魔的危險:經過這次的鬧騰,那兩顆妖怪內但開始在他的體內產生變化,要是張格不趕快閉關修煉一段時間的話會很危險。師徒三人當即決定要趕回觀中去。

張義還有一件心事,於是在離去前的一夜,央求了胡十七帶着他,匆匆趕到那個小山村中。誰知道,展現在他的面前的,卻以一片的廢墟。在附近找了幾個妖怪打聽,才知道一年多前,連日的大雨引發了泥石流,整個村子被半夜衝下來的沙石埋在了地下,全村沒有活下幾個人來。事後,大部分村人連實體都沒有挖出來,而倖存的人也沒有辦法繼續居住,已經搬遷到別的地方去了。

張義不知道曹家父女怎麼樣了,可是那些妖怪也對於村子中的居民沒有設麼印象,只知道倖存者中並沒有他說得那樣的人。張義在村子的廢墟上大哭了一場,曾經他想要擁有的那個家,就這樣永遠消失了嗎?曹家父女難道真的就這樣埋葬在了那片廢墟之下?

眼看天色漸亮,張義才戀戀不捨地離去。現在哥哥的狀態還很不穩定,他不願意說出這些事情增加張格的傷心,所以只是請求胡十七幫他留心大聽曹家父女的下落,他自己回到了張格身邊,對於自己這一夜的去向什麼也沒有提,就那樣跟着南羽返回了道觀。

張格的閉關比張義想象中的時間要長的多,第一個十年,他每天都要到張格閉關的屋子門前去看看,雖然知道哥哥聽不見,還是要跟他說幾句話。時間慢慢過去,第二個十年中張義已經是道觀主持對外事務的管事人,所以不再有那麼多時間在張格閉關的門前徘徊,只是隔三差五,他還是總要在那間屋子門前的臺階上坐上一會。

當第三個十年快要過完的時候,張義覺的自己的體力已經大大不如從前了,所以把自己分管的事務分配給了自己培養了很多年的幾個師侄——他甚至到自己在道術方面修行平常,所以從來也沒有起過收徒弟的念頭。現在他的時間多了,又從新開始每天到哥哥的門前坐着。

這些年間,掌門師伯玄機也明顯的見老了,最近他都是經常會和張義一起,在張格的門前說說話。主要的內容,不過是想要把掌門人的位子讓給師妹南羽,讓張義去勸說他師父接受。

張義也跟師父提過幾次,可是南羽一點也沒有點頭的打算,反而大力的推薦玄機的小徒弟來接這個位子,所以換掌門人的事情也就一直僵持着。

張義在道觀中輩分很高,這些年來又一直管理者重要的事務,在同輩和晚輩中都很有威信,所以關於這些事情大家總是會拿他當作商量的對象,張義在師父與師伯的推來讓去之間,被弄得疲憊不堪。在他看來,師父當掌門人是在合適不過了,而且等到將來,師父要退休的時候,除了自己的哥哥——和師父一樣長生不老的張格,還有誰有資格接師父的班呢?想到自己的哥哥有可能成爲這個在修道者中有着極高聲望的門派的掌門人,張義就會感到很激動。

張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少年了,現在的他看過了許多世事滄桑,常常覺得自己這樣一個農家少年,能夠有今天,能夠成爲這樣一個門派中的重要的弟子,他已經很滿足了。可是他總覺得,張格應該得到更多的東西。張格爲了他才失去了生命,他希望自己的哥哥能夠獲得更好一些,就像師父那樣,強大,自信,逍遙……

“哥哥,你說要是你做了掌門人,該是多麼了不起的事,到時候爹孃在天有靈,也會爲你驕傲的……雖然我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可是我也會爲你驕傲……”

由於旁邊沒有別人,張義對着張格的門,不由得就把自己心裡想的事情說了出來。

“那怎麼可能,我哪有那種資格……”

張義猛地回頭,看着房門在面前打開。

幾十年了,他每天都在盼着這一刻,可是真的等到了的時候,卻又覺得不象是真的。

門內,一個面色有些蒼白的少年,看着門口,那個長髯花白的頭髮的道士。

“二狗……”張格顫聲叫。自己也不知道希望對方答應還是否認。

“哥……”張義撲上去,抱住張格放聲大哭。

沒有想到兄弟相認,竟讓他等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啊,他自己都已經從一個翩翩少年,變成了一個半百老人了,纔等到和哥哥真正相認的一天。

張格更是沒有想到,在他的感覺中只是一場大夢,醒來後,弟弟就已經成了一個白髮老者,而自己的時間卻似乎是已經停滯了,應在張義的眼瞳中的,依舊是一個青春少年。這就是自己發誓要保護的弟弟嗎?這麼多年來自己到底做了什麼?竟然讓弟弟在等待中變老,把它的一生都耽誤了。

兩兄弟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直到南羽和玄機聞訊趕來才把他們安撫下來。

這時的張格已經完全恢復了神志,不僅清楚記得童年時代的生活和少年時得不幸,而且成爲殭屍之後的一切,他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他重新跪下給南羽行了大禮,感激師父的救助和教導。

現在張格的性格,似乎比他原來還要謙恭老實,跟別人說話都是唯唯諾諾的,弄得晚輩們在他的面前十分尷尬,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禮節對待這個對於別人的禮貌總要加倍迴應的長輩。

他真的是那個嚴肅、注重禮儀的張義師叔的哥哥?他們不是親兄弟吧?

張氏兄弟回家鄉去給父母掃墓拜祭了一次,發現故鄉已經面目全非,原來的鄰居親戚大多數都找不到了。倒是當年那個賣掉他們的三叔依舊活着,可是已經老的完全不認得人,也不記得任何往事了。他的子女把他當作一個累贅,吃喝照應得很是不周到,所以一看到人就會苦苦哀求給他口水喝,給他點東西吃。

本來對這個害了自己兄弟一生的罪魁禍首張義心中恨得厲害,可是真的看到他這副慘狀,又不忍了起來。張格更是看不下去,不僅僅出手治好了他身上的褥瘡,還玩了個小法術嚇唬了那些不孝的子孫一下,想來接下來,三叔的日子會好過許多。

到了這個時候,兩兄弟才發現,過去的事情已經不值得放在心上了。不管吃了多少苦,他們倆兄弟還在一起,而且現在生活的心滿意足就行了。張格也就打消了去找當年那個趙大戶麻煩的想法,高高興興的和張義回到了道觀。

在路上,張義曾經想要去那片山林看看,去見見胡家兄弟和季野草,打聽打聽曹家父女的事情。可是看着興沖沖的張格,他實在不願意張格知道當年的那些事,免得張格本來就對自己愧疚的心情更加嚴重。而且他自己心中也有很強的懼怕,萬一曹家父女真的已經亡故了怎麼辦?萬一他們還活着,自己又有什麼臉面去面對他們?

張義在雲端上頻頻向那個方向張望,看着莽莽的羣山,終究沒有開口要求張格調轉方向……

日子恢復了平靜,因爲世道不好,橫行的妖魔也多了起來,道觀中法術高一些的弟子幾乎都是馬不停蹄地在外面奔波除妖降魔,張格的法力在觀中算是數一數二了,自然也不能讓他閒着,由南羽呆了幾次後,張格就被排出去自己執行任務。

張格的心腸很軟,而且性情也厚道,他去降伏的妖魔,十個有九個不忍心下手殺害,都是抓回來關在觀裡,常常有人暗中取笑他是要開個養妖怪的道場,反正張格脾氣很好,就算聽到了,也是一笑置之。

玄機道長想要把掌門人之位傳給南羽的打算始終沒有成功,張格對這些事不太關心,在他看來,師父神仙一樣的人物,當然是不願意祥大師伯一樣弄得俗物纏身的,她不做掌門人本來就是對的。不過張義對這件事很是熱心,整天變着法的慫恿師父,在他看來,要是師父作了掌門,下一個掌門人自然是要傳給他哥哥了。張格說了他幾次,總是熄不了他火炭般的心思,索性就不去管他。

張格心裡對弟弟的看法很好笑,就算師父作了掌門,能把位子傳給自己嗎?自己有那份才智去做掌門嗎?只看看張義每天要處理的那些大事小情,他已經覺得頭昏眼花,要是做掌門還不要了他的命?還是這種四處降妖的日子適合自己。

張格無意中對師父南羽提起過這些念頭,南羽只是笑。這個徒弟要是不是這麼老實,到也不是不能成爲掌門,可惜他的性格太憨厚了,恐怕連門人弟子都約束不了。

張格一如從前的崇拜師父,在他看來,自己只要能學到師父一成的本領那就夠了。南羽知道他不擅長詩詞字畫這一類的東西,所以並不難爲他去學,只要他練好法術,學好道家典籍就行,可是張格偏偏要跟自己過不去,有空就會去練字、背詩詞,可是就算他背上一肚子古人的佳句,又怎麼能像南羽一樣出口成章?

這一天張格從外面降妖歸來,手中拎着關着剛剛抓來的妖怪的葫蘆,口中還在念念有詞的背誦着千古名篇琵琶行,越過山頭,他降低了速度,準備在山坡上降落——觀中有師父和師伯,飛行而至可是大大的不敬。

當張格從雲層中鑽出來的時候,看着山腰的點點火光不由一愣,再向前飛行一段,陣陣喊殺聲傳入了耳中。

不好,出事了!

張格也顧不上什麼禮節了,用他最快的速度衝向了道觀。

原本清淨的修道場所,現在已經變成了火光沖天的修羅場。

上千名士兵正圍着被困在觀中的道士們砍殺。

滿地的鮮血。

滿地的屍身。

“師父,二狗……”張格一扔手中的葫蘆,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幾名士兵上前阻攔,卻被他一手一個扔了出去。

幾乎每走一步都會被腳下的屍體絆住,張格驚恐地去翻看每一具屍體,看到了無數的熟悉面孔。有的是他的同輩師兄弟,有的是他的晚輩,甚至還有入觀不到兩年幾個小道童。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張格嚇傻了似的喃喃自語,跌跌撞撞地向前走。途中不知道有多少的刀劍落在了他的頭上,可是張格皮肉硬如銅鐵,渾然不在乎的衝了過去。

就在他跨入大殿的同時,聽到了一聲吼叫。

這種熟悉又陌生的叫聲令張格一下子醒悟過來,他衝到後跨院,看到師父南羽正抓起了一個騎馬的將軍,連人帶馬撕作了兩段。

“師父……師父怎麼會……”

張格的視線落在南羽的腳邊,白髮蒼蒼的大師伯正躺在地上,頭上一條巨大的傷口觸目驚心,而那柄代表掌門人權利的木劍,已經斷成了兩截。

張格的目光幾乎不敢再向後看。

二狗……

二狗也躺在那裡。

二狗……

張格感到自己的雙腿已經完全麻木了,拖着身體走到張義的身邊,好像走了萬里之遙,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二狗……”

把弟弟抱在懷裡,張格呻吟一聲,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張格心中茫然一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走向何方。

他會中緊緊抱着的,是弟弟張義的骨灰。

那天他醒來的時候,看到戰事已經結束,道觀中的道士死傷慘重,其中就包括了掌門人玄機和張義。

張格看着大家火化同門,看着終於還是做了掌門人的南羽指揮善後,他的心中卻一片茫然。

師父爲什麼不早一點出手?

要是師父早一點出手的話,師伯不會死,二狗也不會死!

爲什麼自己不能早一點趕回來,哪怕只早上半個時辰,也許一切都會不同,自己至少可以救出二狗來啊……

爲什麼啊?

爲什麼那些官兵不去抵禦外敵,卻要來殺害這些無辜的道士?

張格想不通,也沒有辦法接受現實。

南羽忙着治療受傷的子弟,管理觀物,她自己的心中也悲痛非常,一時沒有去好好開導安慰張格,張格的思維已經走進了死衚衕,總覺得就是自己沒能及時回來才害死了弟弟,整天癡癡呆呆的發愣,最後有一天,抱着張義的骨灰離開了道觀。

張格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

他回過故鄉的那個小村,那裡早已人物皆非,一點也找不到當年祖孫三代、其樂融融的生活痕跡了,張格沒有捨得放開手,依舊又把骨灰帶走了。

他也回過兄弟二人生活過數年的那片山林,山中景物依舊,只是當初的兩個少年,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張格即然是殭屍,當然也就是“死人”人)。

他看過白兔精季野草的墳墓,墳頭好像有人在整理收拾,所以還沒有被雜草淹沒,當年張二狗回來的時候親手爲他立的小小墓碑,也依舊立在那裡,上面幾個刻出來自己依稀可見。

張格重新爲季野草修繕墳墓之後,數產生過要把弟弟埋葬在這裡的念頭。季野草生前對張二狗百般照顧,視若手足,如果他們能比鄰而葬,雙方心中都會欣慰吧?可是最後,張格還是抱着弟弟的骨灰再次上路,他不忍心讓弟弟埋入黃土,不忍心讓弟弟離開自己。

離開山村走了半天,眼前出現了一座小鎮,張格在鎮前徘徊了很久才走進去。

就是在這裡,自己和弟弟頂着風雪乞討爲生,也是在這裡,自己和弟弟被人騙賣進了趙府,最後爲了帶弟弟逃離這裡,自己送了命……唉,如果沒有成爲殭屍,自己今天早已是一堆白骨,可是自己與弟弟這麼多年的悲歡離合,又何嘗不是從殭屍這個身份上而起呢。

張格漫無目的的在大街上閒晃,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當年的趙家附近。

當年的一鎮之首的趙家早已敗落,原本的大宅現在成了一處學堂,而在這條的另一頭,到是有一另外家大戶人家正在吹吹打打地熱鬧非凡,可是看情形又不象是在辦喜事,張格不由生出了好奇之心,向路邊一個看熱鬧的閒人詢問:“這位大哥,這是在幹什麼呀?這麼熱鬧?”

“連這都不知道,你是外地人嗎?今天是給曹節婦立牌坊的日子,縣太爺都親自到了,當然熱鬧了!”那個趕着去看熱鬧的人來不及停下,邊走邊對張格說。

“節婦……”張格搖頭,對於這種讓女人守着牌位過一生的習俗,他向來不屑,也就失去了向前走的興趣。

可是那個路人又接着說:“你不知道,這曹節婦不容易啊,當年她的丈夫拜堂的第二天突然發了瘋,衝進了山裡就再也沒回來。本來她只和那個男人共度了一夜,家裡人要安排她改嫁,她卻死也不從。誰知到一夜夫妻最後竟然讓她養了個兒子,她就抱着兒子守活寡,竟然一守就是五十多年,她那個男人終究也沒有回來。前年她的小孫子中了進士,這不,給她把誥命請下來了,也把牌坊立起來了,這也算是老天爺給她的點報償吧……”

“什麼……”張格一愣,“她姓曹……她的夫家姓什麼?”

“姓張啊,大名鼎鼎的張百萬家你也不知道?不過這份家業她那個瘋的下落不知的男人可沒出一分力氣,全是曹寡婦從小買賣開始,一文一文掙回來的。這個女人不簡單啊,老張家上輩子燒了什麼高香,攤上了這麼個好媳婦,可惜,聽說曹寡婦病的快死了,再好的日子也享受不到幾天了……”

張格愣在那裡。

半天前,在山裡一個少年追着他喊:“你要把張二哥的骨灰帶到哪裡去?你不去看看張二哥的妻子和子孫嗎?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人家守活寡替你們張家撫養孩子容易嗎……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她就要……”

當時張格雖然聽見了,可是根本沒有把這些話放進腦子裡。

難道他說的就是這裡,那個曹氏,是二狗的……

張孝親裡裡外外的忙活張羅着,今天是母親的大日子,他心裡即爲母親高興,又忍不住覺得酸楚。雖然名義上他不是遺腹子,可是從襁褓之中便由母親獨自撫育,從來沒有見過生父的面。張孝親心裡明白,母親吃了多少苦楚,經了多少風霜才把自己拉扯長大,他自幼就發誓長大了要孝順母親,要把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的義務都扛過來,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現在張家也算家大業大,張孝親的三個兒子個個出息,小三更是中了進士,爲母親請了浩命,立了碑坊。可是母親都恐怕享受不了幾天了,就連特地從京城請來的有名的韓神醫,昨天也回絕了不肯開方子……

想到病榻上老母的面容,張孝親偷偷轉過身抹了眼淚,回過頭又強撐着笑容與前來視賀的縣官、鄉紳們周旋。

這時忽然一個青年男子拔開人羣,大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神色古怪地向他問:“張員外,我請問,令堂以前是不是住在三十里外的曹家莊?令尊的名字,是不是叫張二狗?”

張孝親上下打量來人,自己家裡從曹家莊搬遷而來,這一點這一帶知道的人不少,可是父親的名字就連自己家人知道的也不多,因爲這個名字實在有點粗俗,他不願意提起,更是從來沒與外人提過,這個青年怎麼知道的?看他一身的道裝,難道……

張孝親試探着問:“請問閣下是……”

青年的臉色更加的古怪,不理他的問題,反而又問:“我斗膽再問一句,令堂的閨名是否是曹二姐?”

“你怎麼知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張孝親不由急了,今天是母親的大日子,難道這個人是上門來搗亂的?

張格看着眼前這個中年人——他和二狗長得太像了,即使不用法術去分辨,張格也可以看出,他就是張義的骨肉。看着近在眼前的侄子,張格欲哭無淚,臉上表情變化數番,才長嘆口氣說:“我想見見令堂……”也不等對方回答,便大步向宅裡走去。幾個家丁慌忙的阻攔,可是卻根本追不上他。

曹二姐做了一個夢,夢見張二狗依舊是那樣少年英俊,笑盈盈地來到自己的牀前,拉着自己的手,要自己與他一同歸去。說是要帶着自己去看看他的故鄉,看看他家的祖墳,還要給她講講這些年來他和他的哥哥的故事。

他一點也不嫌棄自己經佈滿了皺紋的臉,不嫌棄那滿頭的白髮,溫柔地撫着自己,說不出多溫柔愛憐……

郎君啊,你終於回來了……

睜開眼,曹二姐發現自己依舊躺在牀上,身邊圍了兒媳、孫媳和一大羣丫環婆子,個個都一臉體焦急地看着自己,她們是怕自己在夢中就此去了,卻不知道對自己而言,歸去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自從半個月前,自己夢到多年不曾入夢的丈夫一身道服施施然而來之後,心裡就知道他恐怕已經不在人世了,即然如此,自己也該隨他去,生前兩處分飛,也許死後可以有緣再會,今天又夢見了他來約自己同行,看來自己的大限也到了。

她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居然撐着身體坐了起來,吩咐丫環給自己換衣、洗臉、打扮。

“娘,您難得好一些,還是躺下歇歇,這是幹什麼。”兒媳急着想阻攔。

曹二姐拉住兒媳的手,輕輕拍拍了幾下,又叫過三個孫媳婦和小孫女:“我夢見我相公來叫我了,我看,這回我是要跟他一起走了,以後這一大家子的煩心事,可就都交給你了。”

兒子十個孝順兒子,媳婦、孫子、孫媳也都是沒有話說的孝順孩子,家裡雖然不說是富可敵國,可是也有良田千頃,金銀無數,她的後半生過的舒心適意,只要去了後能和相公相見,她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雖然並不怕死,但是對孩子們的牽掛還是難以割捨,看看這個,摸摸那個,自己去了他們一定很傷心吧,看着一雙雙淚眼,不由滿心的憐惜:“我走了之後,你們不要哭壞了身子。我是去跟那個沒良心見面去了,那是好事……”

“娘,您這是什麼話,咱們請最好的醫生……小三在京裡,叫他請御醫來,咱們不怕花銀子……”聽了這近乎遺言的話,兒媳當下便哭了起來。

曹二姐卻不再開口,閉上眼靜靜躺着,兒媳不放心,又是叫大夫又是煎藥的折騰了半天,見婆婆一直很平靜,才漸漸放下了心。

到了下午,曹二姐忽然又坐了起了,又驚又喜地衝着門叫:“他來了,他來了……”

“娘,誰來了?您快躺下。”

“他終於回來了,我已經等了四十多年了……他終於回來了……”曹二姐伸出手臂,雙眼死死盯着門口,兒媳剛想再勸,卻聽見門外真的傳來了一陣騷動。

“你是什麼人?你要幹什麼?”

“攔住他,攔住他!”

“你這道士太也無禮,怎麼私闖我家的內院。”

“大家別吵,小心驚撓了老太太。”

“來人,快抓住他……”

“你不能再往前走了,那是老人家養病的所在!”

“再不停下我們要去報官了!”

“……”

吵嚷聲越來越近,似乎是那個闖進來的人正在漸漸接近這裡而一大家的家丁都對他無可奈何。這是怎麼了?找了強盜不成?屋裡的女人們正在驚惶不停之時,屋門被人推開,一個道裝青年大步走了進來。

“你終於回來了……”曹二姐即喜且悲的呼叫一聲。

難道老太太認識這個二十出頭的年青人?大家充滿了疑惑不解,可是仔細一看就發現,曹二姐的雙眼在看着的根本不是來人,而是他手中抱着的……一個骨灰罈。

“郎君啊,你終於回來了嗎……”曹二姐的一聲長喚,令張格心痛如裂,這麼好的妻子,二狗卻爲了自己的緣故拋下了她,讓她受了一輩子的孤悽,她爲了張家犧牲了的一生,自己卻至到今天才知道她的存在。

張格幾步走到牀前,撲通一下雙膝跪地,雙手把骨灰罈捧到曹二姐面前:“弟妹,是我對不住你們夫婦……我,我把二狗……帶來了……”

曹二姐一把奪過骨灰罈,抱在懷中撫着,用面頰磨擦着,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容,忽然一切都凝結,她的頭枕着骨灰罈一動不動了。

“娘……”

“奶奶……”

“老太太……”

屋中的人頓時亂作一團。

張格明白曹二姐已經去了,對她磕了三個頭,才站起身來,見有人想從她懷中取出骨灰罈,連忙止制:“那是她一輩子都在等的人,別再讓他們分開了……”

“你到底是什麼人?這,這又是怎麼回事?”

發現了張格的與衆不同,張孝親說話客氣了不少。

“我是……”張格苦笑,自己是誰?說自己是他的大伯,他能相信嗎?只好慘然一笑說:“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母親的後事你要好好的操辦,讓她和你父親死後同穴吧……她……我們張家欠她太多了,我生生世世都還不清楚……你們這些子孫要好好的……”他又在弟弟夫妻二人的遺骨面前停留了片刻,身影一晃,就此消失不見了,留了下張氏子孫在身後更大的張惶與不解……

張孝親扶杖出門,看着遠山長嘆。

如今世道如此混亂,自己這一大家子人可要如何是好?

去年聽到蒙古大軍南下的消息,他早早地便把全家遷入了鄉下的田莊,而且把大兒子一家送往南方,希望萬一不幸也可以保留一條血脈,誰知道還不等蒙古人殺到,大兒子一家卻已經被大敗的宋軍淹沒,從此再也沒有了消息。如今蒙古大軍日益逼近的消息還是日日傳來,但是他已經決定一家人死也死在一起,就都呆在這偏僻的山莊中,聽天由命吧。

“唉……”他仰天長嘆了一聲,正想轉身回去,卻看見山間小路上來了一個人。

張孝親揉揉眼仔細看,那個人正迎着他走來,面貌在朝陽下十的清淅——這張臉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正是當年那個送了父親骨灰來給母親,令她可以含笑而逝的男子。只是母親辭世已有七個年頭了,這個青年的面目怎麼會沒有一絲一毫的變改?難正如當年他的屋裡忽然消失之後大家猜測的一樣,他是……

張孝親胡思亂想之間,那個青年已經到了跟前,上下打量他後問:“你是張孝親吧,怎麼一家人忽然就搬到了這裡,讓我好找?這些年家裡還好吧?”

聽了他的問話,張孝親心裡莫名地涌起了一種親切感,雖然素不相識,卻不禁絮絮地把這幾年家中的種種不幸向他訴說了起來,當說到大兒子一家下落不明,現在蒙古大軍逼近,一家人正聽天由命的時候,老淚瑟瑟而下。

道裝青年皺眉說:“山中一日,世上十年啊……想不到我不過閉關修練了幾年,世事就又有了這麼多的變幻……你放心,有我在,我看誰能踏進我們張家一步!”

接下來的幾天中,這個自稱張格的青年花了大量的時間,在整個莊子外且硃砂,雞血等物畫出了許多古怪的符咒。並且在莊子中的每棟房子上,貼上了朱符。張家的人不明白他這些舉動的用意,可是知道他的來歷神秘,到了這個時候,病急亂投醫,也就聽任他去作爲。

張格要他們準備好了一個月有餘的食物、用品,當聽說蒙古大軍到了一百里外之時,便叫所有的人回到莊內,沒有他的召喚,千萬不可出來,張家人不明白他的用意,只是照辦。可是有個孩子大膽,居然偷偷跑出去察看,雖然馬上就被張格發現,大罵了一頓拎了回來,但他回來之後對大家說,只要一出了莊子的範圍,回頭便看不見莊子了,只看見一處佔地寬廣的爛泥塘和大片的荊棘叢,連可以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大家這才明白,原來張格已經在村子周圍佈下了幻陣,把整個莊子藏了起來,難怪他要大家早早準備一切,在這段日子中連煙火也不準大家動。

菩薩保佑,由這樣一位神人來保護張家,這一次張家一定可以躲過這一劫了。

幾天之後,蒙古大軍果然從附近掠過,旌旗招展,人揚馬嘶,幾千人的隊伍如同雷鳴般的掠過,把莊子中的人看的膽顫心驚。這些異族一路南下,不知殺了多少平民,所過之處大肆屠戳,雞犬不留,如果今天沒有張格,這個小小的莊子在這些殘暴成性的蒙古軍隊的鐵蹄之下,必然化爲齏粉了。

眼看着蒙古軍隊今天一支,明天一伍的從莊子邊過去,每個人都對莊子視而不見,莊內的人漸漸增加了對張格的信心,有他護持着,這次張家一定可以得脫大難了。

閒來無事,張家人不同開始對張格的身份諸多猜測,衆口紛紛,有的說他是得道的高人,敬佩曹二姐的貞節,所以來護衛張家;有的說他是張二狗的道友──其實張二狗根本沒有死,而是尸解仙去了;也有的人還記得張格當年在曹二姐牀前下跪,叫得那一聲“弟妹”,那麼他一定是張二狗的兄長,張家的長輩,有了這麼一位得道的長輩,張家的子孫有福了,必然會事事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這樣猜測卻都得不到什麼這證實,因爲誰也不敢去親口問問張格。

張格因爲知道了曹二姐的事情,加上張義的死一直積壓在他心中的悲痛,使得他的心神大亂。他體內兩顆內丹的力量這些年來他只吸收了其中一半,爲了防備走火入魔,他就近在山中修煉了幾年,當想要看看張氏子孫的現狀就回去向師父告罪的時候,卻又遇上了這麼一樁事。

這些亂兵真是該殺!

看着一隊又一隊的兵馬飛馳而過,張格的心裡充滿了憤恨,他不會忘記,二狗就是死在這樣的軍人手中的。眼前這些軍隊的身上充滿了血腥味,那滿不過他的嗅覺。

要不是師父不許殺生,你們這些兇手個個該死!

張格看着有些騎兵的馬鞍邊上,甚至掛着明顯是平民的人頭,不由把牙咬得咯咯作響。

早上的軍隊過完,平靜了幾個時辰後,地面微微顫抖,遠處應該又來了一支騎兵。

張格坐在莊前,懶洋洋的擡頭看了一眼。

不對,不僅僅是蒙古的軍隊,還有別的人。

張格一下子站了起來。

憑他的視力,很快就看見了遠處涌來的軍隊,以及軍隊前面一段距離,幾個小黑點般的人影。

平民在被追趕嗎?張格皺起了眉頭。

救還是不救?

要是救他們,就有可能暴露村莊的存在。

不救,自己與心何忍?

這幾天下來,發現在張格的保護下自己比較安全的張孝親膽子也大了不少,已經敢站在張格的背後看軍隊過境了。等到那幾個人影來到了附近,已經看清楚那是兩男兩女帶着三個小孩,他們在村子附近張皇地跑動着,似乎在尋找什麼。

“清兒……”張孝親慘叫一聲,“那是我的長子長孫啊,仙人,那是我的長子長孫一家!”

張格看看陣法外的幾個人,又看看張孝親:“他們真的是……”

張孝親連連點頭,泣不成聲地說:“他們是我的大兒子一家……前輩,不,我知道您是我們張家的長輩,求您救救咱們張家的子孫吧!求您救救張家的子孫吧!”張孝親一邊說一邊用力磕頭。他有三個兒子,次子早已經過世,只留下兩個女兒,三兒子只生有個一個女兒和一個體弱多病的兒子,現在張家的香火已經不旺,萬一大兒子和大孫子再有什麼閃失,還不如自己這個老東西死了的好啊……

眼前這個神通廣大的青年道士,似乎應該是自己那個從未蒙面的父親的兄長,也就是自己的大伯。小時候聽母親說過,大伯死後變成了殭屍,又吃了百年的妖狐內丹,父親就是爲了阻止他害人才離家追蹤他,感化他的。如果這個大伯肯出手的話,張家就有救了。想到這裡,張孝親磕頭的力氣有加了幾分。

他們都是二狗子的子孫後代,是啊,看看外面那個十幾歲的男孩,長的眉目之間與二狗竟有五分相似,他們全是二狗的血脈,張家的後代啊,自己沒能好好保護二狗,難不成還要眼睜睜地看着他的子孫死在自己面前?

張格雙手扶起張孝親,不再猶豫地一揮衣袖,村外象沒頭蒼蠅一樣亂撞的幾個人,忽然發現眼前的景物出了變化,只見濃霧象實質的物體一樣,扭曲着兩邊分開,形成了一個一人多寬的通道,從這窄窄的通道望去,大霧中露出後面熟悉的村莊來。幾個人來不及多想爲什麼,拔腿就向那裡跑去。

這時,一個蒙古騎兵已經到了他們身後不遠,見到這條怪異的“霧巷”先是一愣,隨後幾個支羽箭射了過來。

張格長嘆了一聲,本來他還來的及在他們進入之後關上陣法,本來即使蒙古人發覺了什麼不對也沒有辦法追進來,可是這些箭支一射入陣中,陣法便算破了。

張格擋開射來的箭支,看着周圍正在消褪的霧氣淡淡地對張孝親說:“帶孩子們進屋去,我不叫你們千萬別出來。”

張孝親眼見一隊蒙古騎兵向村子衝來,嚇得邊話都不會說了,只能連連點頭,與兒孫們相互攙扶着進了屋。

張格看着那些騎在馬背上的人類,看着他們配帶的那些血跡斑斑的兵器,握緊了雙手,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來吧……”一聲長嘯之後,蒙古騎兵們正面撞上的是一個臉色煞白,雙眼血紅,口露獠牙,額生豎目,指爪如鉤的怪物。只聽一聲裂帛般的巨響,當先的那個騎兵連人帶馬被他撕成了兩段,緊接着,他帶着一身的血水,衝入了隊伍中……

張格站在滿地的夕陽中,忽然覺得陽光之下,血的顏色是如此的耀眼。

他茫然四顧,在他的周圍全是人和馬匹被撕裂了的屍塊,一直散佈伸延到了很遠的地方。

他忽然生出了極度的疲倦,頹然坐了下去,夕陽下盤旋着無數被這場“盛宴”吸引來的禽鳥,在這個修羅場上方鳴叫不已。張格無力地坐着,連去驅趕爲了他身上掛着的幾條碎肉而撲到他頭頂的烏鴉的力氣都使不出來。那是一種深深浸入了骨髓中去的疲倦,即使他的四肢依舊充滿力量,他還是抵抗不了這樣心中的無力。

當張格擡起頭,陽光已經淹沒在羣山之後,在昏暗的光線之中,一個白衣少年正持劍站在他不遠的地方。

少年容貌俊美,卻有一隻眼睛緊緊閉着——這麼一個英氣勃勃的美男子,卻是一個獨眼龍。

張格看着他的眼睛,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那少年對他冷笑一聲:“有什麼好看的,這隻眼睛可是拜你所賜!”

“胡十七郎。”張格知道這是誰了。

胡十七朗打量四周,嘖嘖“讚歎”:“你還真是下得了手,這麼多人馬…張二哥一直希望你能恢復原來善良的本性,看來是不可能了。”

“二狗他已經…”張格嘆口氣,這個胡十七朗與張二狗的關係不錯,自己曾經傷了他,毀了他一隻眼,可是後來找師父來救自己他幫的忙,可以說是以德報怨了。

“我知道。”胡十七朗也嘆了口氣。張二狗拜女道士爲師之後,因爲女道士與祖父的關係,他們見過幾次,每次張二狗都高高興興的,說哥哥有了怎麼怎樣的進境,已經完全擺脫了殺戳之心等等,沒想到這麼一個人,轉眼就沒了。不過他和生前與這個殭屍已經兄弟和好,也算是實現了平生最大的心願。這幾年張格住在山裡,他這個地頭狐當然不會不知道,可是因爲沒什麼交情,並沒有出來和他見面,沒想到張格竟然弄出這麼大的事情來。

“那些人不能再住在這裡了,過幾天我和十九弟護送他們去南方吧。”

張義跟師父走之前,曾求十七郎打聽曹二姐的消息,所以找到曹二姐母子之後,胡十七一直暗中照看他們,可以說張家這些年的一帆風順,這個小狐狸在背後作了不少的手腳,這一次他也是爲了保護張家子孫而來,卻發現張大狗已經先他一步到達,畢竟人家是血親,他也就沒有多事,結果卻成了張格的一場大屠殺——早按自己的辦法,把人全轉移到山中去不就完了?真是……殭屍的腦袋就是僵啊。

“十七哥,十七哥……”一個少年叫着,匆匆從雲端落了下來,“這個殭屍還在這裡啊,還不快叫他走!”這個少年說話極快,冒冒失失地揮着手,他的話中張格沒聽懂了幾個字,到是胡十七朗一皺眉頭:“難道是爺爺他們要來?”

“是啊,是啊,我是見爺爺開始招集族人,才偷偷跑來通知你們的,叫他快走,再不走來不及了。”胡十七朗用力揮手,頭上滲着汗珠。

張格明白了,這座山林裡的妖怪們,因爲自己在附近殺了這麼多人,怕引來神、仙的干涉,讓他們受池魚之災,所以打算先下手把自己除掉,以除後患。胡十七與胡十九這種情況下還爲自己報信,確實是仁至義盡了,更何況自己與他們並沒有什麼交情,反而與胡十七有毀目之仇,他們這全是看在張二狗的份上。

張格的眼眶潮溼了,向胡十七與胡十九深施一禮:“二位胡兄,我弟弟的後代就拜託二位了,還有二狗他們夫妻的墳……我,我以後恐怕也沒有機會回來了……”

胡十七朗點頭:“我明白……交給我吧。別忘了張二哥的願望,他一直希望你能變回一個人……”

張格點點頭,這種情形之下,來不及多說,他又看了一眼緊緊關着房門不敢出來的張孝親和那些子孫——他瘋狂般的殺戳已經把他們嚇壞了,再也不敢來認這個長輩了。

張格嘆了口氣,自己早就已經死了,自然不算他們的長輩了。

像這張義夫婦合葬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然後馭風而去。

十九郎看着他的背影遲疑着說:“他……就算記起了與張二狗的兄弟之情,恐怕也變不回一個善良心軟的人類了,殭屍就是殭屍啊……”

“別胡說!”十七朗責備一句,由於南羽與族長是好友,所以他們家庭對於殭屍這個詞用的是很少的。

十九郎不服氣地咕噥一句:“本來就是……你看着吧,我覺得他以後還會……”

十七郎搖搖頭,隨着十九郎的話天邊的夕陽完全沒入了羣山之後,就好象他說了一句可怕的預言。

張格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吃人的。

等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已經吃了許多人——用採補的方式吸去了他們的生氣,吃掉了他們的生命,而不是血肉,這是他這個高等殭屍擁有的能力之一。

二狗生前,最擔心的就是自己成爲一個吃人的妖怪,可是現在自己……

張格看着眼前的滿地屍體,當發現其中一個還在蠕動的時候,毫不猶豫地伸手將他吸過來,將他的生氣吞噬的一乾二淨。

這些人並不是二狗的仇人,可是他們同樣是殺人不眨眼的士兵,還是他們這樣的人制造了二狗和師伯他們的死,並且還在源源不斷地製造更多人的死亡,張格想要殺了他們,殺光他們就可以避免同樣的悲劇再次發生。爲了殺光這些人,他需要更強大的力量,吃人,可以幫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得到想要的力量。

所以張格開始吃人,專門吃這些他想要全部殺光個的人。

張格發現另一支軍隊正在向這邊飛速靠近,那支隊伍他調查過,沒有殺害過平民,所以不是他的目標,於是張格在對方趕到之後,飛上了雲端。

生活就在殺戳、吃人、離去……之間循環,張格有時候有些茫然,他現在幾乎都要忘了自己是誰,在幹什麼了。

他坐在山頭上看着夕陽,可是心中那種空洞的感覺,又使他想要找點什麼事來幹,哪怕是吃人也好。

張格看着夕陽一點一點的沒入了大地,長嘆一聲站起來。

黑夜是屬於他的,他要去做點什麼才行,不然心中那種空空的滋味,折磨的他太難受了。

轉身的時候,張格看到一個人影站在身後不遠的樹下,不知道對方已經站了多久了,只是在靜靜的看着他。

張格看到對方後,長長呼出一口氣。

南羽走向前來。

看着南羽冰冷的面孔,張格心中感到了一陣解脫,他迎上去走到南羽面前,雙膝脆倒:“師父,弟子認罪領死,請師父動手吧。”

也許從他開始吃人的第一天開始,就在等待這麼一天,這期間也有過許多來伸張正義的修道士與妖怪找上他,不過全被他擊敗或躲過了,那些人或妖不是他的殺戳對象,所以他沒有多造殺孽,可是同樣的,他也很清楚,自己這段時間來殺掉、吃掉的人類當中,也有無辜的,雙手沒有沾染平凡人血污的人,可是自己還是不加分辯的吃了他們,所以自己應該死。

不過不能讓那些多管閒事的人來動手,張格認爲那些眼睜睜看着生靈塗炭,明明有能力挽救一些人,卻什麼都不去做的修行者或者妖怪,根本沒有資格審判自己。

就讓師父自己來清理門戶吧。

手刃孽徒的話,別人就不會說她教徒無方了。

張格真正在擔心的,是萬一師父不來怎麼辦?

萬一師父根本不想再見到自己,連清理門戶都不親自來動手怎麼辦?

張格知道,隨便來一位師兄弟執行門規,他自己都會俯首受死的,可是他真得很想再見師父一面。

張格又很多話想跟師父說,可是不知道從何說起。

“師父,張格知道自己該死,可是求你把我葬在二狗夫婦附近,好等到張家子孫拜祭的時候,我也能看他們一眼。”

良久,張格只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唉……”南羽發出一聲長嘆。

開始聽到胡家傳來的消息,她還以爲張格殺光那支幾百人的軍隊,只是爲了保護張家子孫。

這是錯誤的事,但卻並錯的不可原諒,換成自己,生死關頭也說不定會作同樣的事。天律不允許妖怪濫殺人類,可是並非要妖怪們面對人類束手待斃。所以那個時候,南羽心中雖然十分憤怒,但也只是想將張格帶回去重重責罰一番而已。

可是接下來,接二連三的傳入耳中的消息,卻令她大驚失色,張格還在繼續殺人,不論是不是他的仇人,他只要見到軍隊,只要那支軍隊不足千人,在他能力範圍之內,他都會毫不留情的下手。不僅僅如此,他還在吃人,把他所殺的人的生氣統統吸完,幾千人啊,細算下來,這段日子張格足足殺了幾千人了,吸取了這麼多精氣的他,會變成什麼怪物?還會作出多麼可怕的事來?

對於張格的能力十分了解的南羽一想到這些,就會渾身發冷——這個怪物,可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啊。

今天當她終於當面“抓”住了張格後,才發現事情也許不象她想的那麼糟,張格的神情與眼神還是那麼憨厚,並沒有變成一個嚨血成性的妖怪的模樣,甚至吃人得來的力量雖然強大,卻也沒有被他的身體聽收,只是團團地堆聚在他的體內,與他原本的法力形成了兩個體系。

“夜之……”女道士凝視了他良久,才說出了這麼兩個字。這是張格的字,是張格纏着南羽爲他起的,因爲在張格看來,讀書識字的人,都會起個字,就好像弟弟張義人稱清商道人一樣。“義兒生前對你最大的期望,你都忘記了嗎……”

“師父……”

沒想到見到南羽後,聽到第一句話,是這樣輕輕的抱怨。一種傷心、愧疚、無奈……交雜在一起的情緒瞬間淹沒了張格,他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師父,爲什麼啊……爲什麼明明可以救他們,我們卻不能做?爲什麼那些人明明該死,殺了他們卻要造天遣?爲什麼他們可以任意的殺害無辜的人,我們卻只能看着不去阻止?師父,二狗和師伯他們,本來可以不死的啊!還有無數的百姓,他們本來都可以不死的!爲什麼大家有能力,卻不去救人?爲什麼我殺這些殺人的人,卻反而錯了?師父,你教教我,我想不通!”

聽他說到玄機,南羽感到一陣心酸。

師兄一輩子做了多少善事,爲什麼最後是這樣的結果?這件事她也想問問蒼天問什麼這麼不公啊!

“夜之,我們是不能管人類的使的,這就天條,這就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天條!”

“我不服!我不服!爲什麼人世間沒有道理可講,連天也不講道理!”張格大聲吼了起來,“天在哪裡?天在哪裡!”

南羽黯然。

天在哪裡呢?

天理又是在哪裡?

看滿臉悲憤的張格大吼着:“爲什麼見死不救不犯法,除惡卻是犯了天條!爲什麼天要看着人受苦,還不許別人伸手相助!爲什麼好人沒有好報,想要安安靜靜的活下去那麼難,攪亂世道的人卻可以列土封疆……我不服,我死也不服……”

南羽黯然。

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要了張格的命,可是她下不了手。

南羽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是對的,證明張格是錯的。南羽這段時日,心中也很動搖,玄機的死給她的打擊很大。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一瞬間,也險些踏上和張格一樣的道路。

“張格……我不知道你的問題的答案……”

張格茫然的看着她。

他本來以爲,師父對於自己這些狂妄的話語,會給以毫不留情的反駁的。

“我不知道,你做的究竟是對的,還是錯的……也許是我錯了,也許真的是天錯了……”

“不,師父,是我錯了,我願意領死,是我錯了……”南羽的態度讓張格有些害怕,慌忙膝行過去,抓着她的衣襟說。

“張格,雖然我不能肯定你是錯的,但是你的所作所爲已經違反了門規,現在我以掌門人的身份,將你驅逐出門,你從這一刻起就不再是我們觀中的弟子了,以後好自爲之!”

這句話對於張格而言,不亞於晴天霹靂。他呆了很久,一把抱住南羽的腿:“師父,不要啊……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不要將我逐出師門!你殺了我吧!師父,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我寧願死也不願意離開……師父,你看在二狗份上,你不要這樣做……”

南羽緩緩搖頭:“張格,也許你是對的。沒有門規的約束,你就可以自由的去做你認爲對的事情了,難道你不高興嗎?”

張格哭得說不出話來,用力搖着頭。

“去證明你是對的吧,我也很想知道,究竟什麼纔是對的。只是從此之後,不要再說你是我的弟子,不要做亂殺無辜,不然,我第一個來要你的命!”

張格痛哭哀求,可是已經沒有辦法令南羽改變自己的主意了,南羽說完那些話,拂開他的手,轉眼就消失不見了。張格從來也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結果,二狗死了,師父也不要他了……

爲什麼這樣?究竟是誰把他這樣一個平凡的鄉下少年,推到了今天的地步的……

張格站在山頂上大聲吼叫,直到嗓子再也發不出聲音,也沒有人來給他任何回答……

天劫。

每一個妖怪都知道,修煉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將不得不面臨這樣的考驗。

天劫從何而來並沒有人能說的清楚,有的妖怪顧名思義,認爲是天神們爲妖怪降下的考驗,可是據一些瞭解神明的神人仙人們傳出來的事實,卻是不論是五位天帝,還是後來的玉皇大帝,都不曾制定過這樣的規矩,這個制度,似乎在更早的時候便存在了。

雖然不知道天劫的制度是誰所立,誰所行,可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冥冥之中操控它的那隻手,並不是在胡亂行事。

每一個妖怪,在他的修煉、成長之中,會遇到的天劫次並不一樣多,有些平時清白自重,一直安靜地修煉的妖怪,也許只會遇見一次開劫——就是成仙時的那一次;也有些妖怪逆天而行,用採補等方式修煉,又或者殺生太多,遇到天劫的次數就會多了起來;有些妖怪千年一劫,有的五百年一劫,有些妖怪甚至每百年就會遇到一次天劫。如果真的有本事闖過一百年一次的天劫,捱到修成正果的那一天,那麼修出來的可不是一般的仙人,而且一個大天魔了。

而今天,張格正好一百歲,他的天劫已經在等着他了。

天劫來臨之前,遇劫的妖怪提前一段時間便會有感應,這段時間是留給他們去尋找一個地方躲藏也好,準備護身的陣法也好,請朋友助拳好的時間,基本上天劫的來臨還是堂堂正正,讓你有機會憑着本事或者運氣去碰一碰的。有些妖怪能力夠了可以把天劫打散,有些妖怪準備了護身的法寶或者陣法,有些妖怪用躲在人類身邊的方式,讓天劫投鼠忌器,一直到捱過三天三夜的時候限……不管用什麼樣的辦法,只要挨的過去就算是過了劫。

不過張格並沒有作什麼準備。他不會去用那些手段逃避,他也沒有打算放棄,僅僅是找了一處空曠無人的荒野,準備正面的迎接這一次天劫。能過則過,不能過,對於魂飛魄散的結局,他也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那對他來說,似乎也不算是什麼壞事。

張格靜靜地坐在荒原上,時間漸漸到了正午,明媚的陽光忽然被去層吞沒,接着,無數游龍般的閃光,在雲層中亂躥起來,沉悶響雷聲滾動着,發出如同惡獸在低低咆哮的聲音。

張格記得自己小時候很害怕打雷,每次打雷的時候,都會象躲到老母雞翅膀底下的小雞雛一樣藏到孃的懷裡,可是後來,他發現弟弟張二狗比自己還要害怕雷電,在電閃雷鳴的時候,弟弟甚至會嚇得放聲大哭。張格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不再害怕打雷閃電了的。因爲他是哥哥,他不僅要把孃親溫暖地懷讓給弟弟,還要承擔起保護弟弟的責任。

張格一直是這麼想的,可是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作到,反而是二狗一直在保護、在關愛自己這個作哥哥的,他爲了自己甚至拋開了嬌妻,一心一意想陪着自己,讓自己變成一個人,讓自己好好活着。

而自己呢,不僅僅沒有做到他的期望,現在竟然在天劫降臨的時候,在分心想些別的事情。

唉……

看着第一道閃是向自己當頭打下來,張格站在原地,身上猛地飛騰出了熊熊火焰,輕易地把道電光擋在了火焰之外,接連的十幾道閃電,都沒有突破張格的這一層火焰防護層,僅僅是令火焰的高度收縮了一半而已。

不過一切只是剛剛開始,剛纔那一串驚天動地地雷聲,不過是天劫到來之前的敲門聲罷了。

張格心裡十分明白,除非有奇蹟出現,不然他幾乎沒有可能闖得過這一次天劫,可是他也不打算不加抵抗地接受命運,因爲他的性命,是有了弟弟張二狗的協助才存留到今天的,如果俯首受死,他有什麼臉面去見九泉之下的弟弟——雖然他並不知道,一個殭屍死了之後,會不會去地府報道,還是正如傳言,過不了天劫的後果,就是神形具來滅。

當張格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又在天劫到來之際分神了的時候,一道巨大的閃電在雲層中跳動轉折,然後幻化成了一條銀色的巨龍,向着他直撲了下來,雙方相接的一瞬,張格身上的那些火焰頓時消失的乾乾淨淨,然後,他整個人在一聲巨大的爆炸聲中飛了出去,翻了一個跟頭才站住,手指額頭,鮮血從指縫中滲出來。

張格自己到有些意外,畢竟他根本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捱過這一擊,這麼看來,自己所然沒有認真修煉,但是修爲在這幾年之中,還是有了進步的。

當張格的思緒再次開始轉彎,天空之上又有兩道閃電形成,兩條銀色巨龍相互扭曲纏繞着,向張格張牙舞撲了下來。

張格身子一挺,顯出了殭屍的原形,額頭上的那些眼張開,暴發出的光茫,紅色光芒與電光巨龍相撞,一條巨龍與紅光同時消散,另外一條卻生生撞在張格身上,把張格整個人撞飛了出去。

張格從地上掙扎着爬起來,晃晃身體,發現骨頭斷了不少,幸虧作了一個殭屍,疼痛的感覺是很薄弱的,不然他現在根本就站不起來了。

天空中的閃電又在形成。

天劫總是這樣,用一波厲害過一波的方式進行。既可以說這種不是一股腦兒砸下來的方式是一種公平的體現,也可以說它是在用一種貓戲老鼠的態度戲弄着過劫者,用居高臨下的態度告訴對方,即使你躲過一次,兩次,後面還有更多更有威力的攻擊在等着你,終究會讓你倒在其下。

張格在這樣的情況下,就是有這種感覺,身處於雷電、颶風的驚濤之中,他第一次對天地之威有了深刻的體會,不過因爲對自己的處境已有了心理準備,心中雖然驚訝,到還算是平和,本來就身心俱疲的他,眼看死死去就在面前,反而有種解脫的平靜,當數團電火形成的光球前後左右同時襲來,把張格烏黑在其中的時候,張格苦笑一聲,閉目待死。

在他閉上雙眼的一霎那,餘光看見一個人影后發先至,撲入了電光之中,就是他這眼睛一眨的功夫,周圍的致命攻擊已經全部消散,在紛飛的電火星屑之中,一個道裝女子正上在他幾步之外,看着他,微微嘆了口氣。

“師父……”張格驚訝地叫了出來,話末說完,眼中便溢滿了淚水。

“張先生,我們之間早已沒有師徒名份了,南羽也從來沒有教過你多少,請你以後造成別再這麼稱呼了。”

這種客氣疏遠的口氣,頓時讓張格的眼淚難以抑止的流下來。

這個世上,除了張二狗的後人,他最親的親人便是師父南羽了,當年南羽把他們兄弟帶回觀中,細心教導,才使他從一個噬血的殭屍變成了一個“人”,才使他們兄弟飄泊流浪了那麼多年之後,終於找到了一個“家”,由於他的濫殺行徑,南羽將他逐出師門,雖然他從嚴沒有後悔過自己的所作所爲,可是對於被師門所棄,他心中還是極爲傷痛,畢竟對他而言,師父在他心目中,就如同神明一樣,他心中寧願作爲師父的弟子被師父處死,也不願意被逐出師門,成爲一個與師父再也沒有瓜葛的陌生人。

雖然師父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名句埋怨的話,可是張格知道,師父是決不會原諒他的,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萬念懼灰,自報自棄的想要在天劫之中一了百了的時候,師父會出現在面前。

在天劫之中闖進來,南羽可能要作能作的事情也只有一件:幫張格抵擋天劫。

張格激動之餘一想到現在的處境,馬上臉色大變:“師父……不是,南道長,這裡危險,您快走!”說話之間,又是颶風夾着幾團電光在空中形成往來旋轉。這次的雷光顯得輕飄飄的,彷彿是幾個銀色電火盤繞成的大燈籠,在天上時聚時散地飄浮,一時並不打下來。

張格的臉色煞白,這些雷火的飄動之間,已經隱陷形成了一種陣法,以天劫爲基的電火之陣,顯然是準備一擊將這個過劫的殭屍消滅了,如果南羽不趁機着陣式未成便走,恐怕要和自己一起被困在天劫之中。師父一生承道門心法修煉,從未以妖力傷人,如果受傷在這種對付妖物的天劫之下,未免太無理了!

想到這裡,張格飛身而起,化作一團火光撞向其中一個電“燈籠”。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阻止陣法完成,不能讓南羽也困在陣中,誰知在他撲出的同時,南羽也飛身而出,撲向另一個角的一個“燈籠”。如果他們兩個都可以成功將目標破壞,這個天劫之陣就無法形成,下一波的攻擊可想而知便會弱上不少,張格就更容易度過了。

只見南羽雙手不住地劃出金色的咒符,等她到達那團雷光旁邊時,身體周圍已經被無數金色咒符團團護住,最後口中嬌斥一聲,雙手之中飛出一團金光,與那個銀色電團撞在一起。

只見金銀兩色的塵屑在空中如天花般飛散而下,南羽身在其中,飛翔往返,身披金光,遠遠望去如神仙中人。

可是另一邊,張格就攻擊就遠遠不如南羽順利,他硬抗過了幾次天劫的打擊,到了此時已經是強弩之末,如果不是南羽趕到,他已經準備放棄抵抗俯首待死了。現在憑着一股氣勢硬衝上去,等與雷電在空中相遇之前,看起來他倒是氣勢十足地衝過來,而那團電光飄飄忽忽,似乎毫無力道,但是兩者碰在一起,電火飛濺之中,卻是張格如同一道流星一樣,重重在砸向了地面,要不是南羽及時拉了他一把,他一定會摔得不輕。

由於兩人之中只有南羽得手,那個雷電的陣式終於還是形成了,只見空中的電團忽然疾速飛轉,相互之間由一條條閃閃爍爍的電鏈相接,轉動不止之中,一道電光從當中向張格射來,即不粗大,速度也不快,但是卻帶着一種難言的威懾之力。

張格見這道閃電變幻出七彩,知道其威力之大遠勝過剛纔的那些,用力推開南羽自己迎上去,想向師父說絕別的話,卻終究不知說什麼,依舊只是喊了一聲:“師父,你快走。”

南羽面沉如水,一言不發的抽出一把木劍,口中念念有辭,幾步趕在張格之前,迎上了那道閃電,張格張開雙手想擋在面羽之前,無奈他的速度,身法都遠遜於南羽,又是身負重傷,行動不便,怎麼擋得住南羽,只見南羽躍身上前,衣袖飄飄,劍光與那道來速並不快的閃電緩緩相接,一瞬間,一切都陷入了凝固,就連天空中翻滾不休的烏雲,閃動遊走的電光,全部都靜止不動,緊緊接着,轟鳴之聲大作,周圍的電光團在瞬間全部炸開,這片荒野轉眼之間便面目全非,焦黑的草木與泥土被炸上了半空,又紛紛掉落下來,可是大部分不等落地,便被空氣中浮的雷氣焚燒的乾乾淨淨。

張格也被這爆炸的氣浪擊中,重重的砸到了地下。由於他纔是受劫者,所以大部分攻擊依舊是針對他而至,即使南羽擋在前面,也無法不使他受到傷害。

當張格灰頭土臉地從一個大坑中爬出來的時候,正看見南羽與那條電光之間白光閃動,電光依舊代作滿天銀屑星塵,墜落消失,而南羽手中的木劍也化作了灰燼,她手捂胸口,連連後退,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師父,不,南道長,張格已經不是您的弟子了,張格過劫,與您毫無關聯,請您速速離去吧!”張格見南羽已經受傷,連忙這麼喊道,在他心目中一百萬個不願意承認自己已經不是南羽的弟子,可是眼下,只要能讓南羽安然的離去,他什麼都願意承認了,什麼都願意去作了。

南羽終於正眼看着他,片刻說:“你不是我的徒弟,張義還是我的愛徒,我不能眼看着你這麼死了,讓他九泉之下也閉不上眼。”

原來師父是爲了二狗才來的,張格口中滿是血腥味,現在反而被一種苦澀蓋過了。

“不管怎麼說,我是罪有應得,您快走吧,這事與您無關,即使二狗在天有靈,也知道您對我們兄弟只有恩德,沒有虧欠。”張格說着奮力站了起來,準備撲向已經在蘊釀中的天劫的下次攻擊。

“你雖然作了許多錯事,可是罪不當死,我是不會走的。”

聽了南羽這句清清冷冷,不帶什麼情意的話,張格卻全身無力,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師父說我罪不該死?師父說我不該死,師父要來救我,她說我不該死!

張格這幾年來,一直處於一種恍恍惚惚的心態之下,尤其是弟弟死後,他對自己的存在產生了巨大的懷疑:殭屍這種怪物究竟算什麼?自己究竟是張大狗還是不是?如果是張大狗當初自己變成殭屍是爲了保護弟弟,那麼張二狗不在了,自己是否也應該塵歸來土歸土?如果自己不過是張大狗的一末記憶與執着的殘留,那麼此時此刻,張氏兄弟應該已經雙雙重入輪迴,也許已經在莽莽紅塵之中重逢,也許今生今世又有緣作兄弟也說不定,自己這身軀殼,這抹殘魂,豈不是更沒有了存在的必要?

尤其在他大開殺戒,殺了無數的士兵之後,這種自己應該消亡的念頭便也越來越強烈,而讓自己活着,跟存在下去的理由,卻一個也沒有,可是就在剛纔,師父說自己不該死,師父認爲自己應該活下去,師父是爲了這個理由,前來幫助自己過天劫的。

張格心中又驚又喜,卻又暗自傷神,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指望渡過天劫,再叫南羽一聲師父,不知道萬一自己過不了劫,師父會不會爲自己有一些傷心?在他思緒紛亂之間,天劫的又一次攻勢又到了。

南羽還是擋在他面前,飛身抵擋。

一波攻擊也不過在電光火石之間便過去,張格回過神,看見的便是數以萬計的銀色電光在荒野上往來穿梭,南羽的身邊前後更是穿插的象一個電光籠子,不過她擋在張格的身前,把前後的右上方來的電光全攬了過去,雖然身上連連被打中,可是她終於沒有後退。一切暫時歸於平靜之後,南羽有半截衣袖不見了,那條裸露在外的手臂一片焦黑,那是她空手硬抓住了幾條閃電的後果。

“師父!”張格悲痛地大叫,看到南羽爲了他受傷,比讓他魂飛魄散還令他傷痛,張格仰天狂喊:“爲什麼傷我師父!爲什麼?連我師父這樣心腸的人也傷,還配叫什麼‘天劫’,連我師父這樣的人也傷,還有什麼天理!”

天劫當然不會去與他理論,並且一次次攻擊之間的間隙越來越小,在張格大吼:“我纔是那個亂殺無辜要應劫的人,你們衝我來啊!”的時候,新的攻擊又到了,這一次張格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力氣,用力擠開南羽,衝上了天空,立刻使成了幾百條水桶粗的電鞭的目標。

那些電鞭象條條巨蟒一樣把他一層層纏住,天空之中如同出現了一個銀光電炎不停轉動閃爍的牢籠。

張格的肉體一靈魂一同隨着巨大的,象要被撕成億萬片的痛苦,就在他竭力掙扎之際,南羽飛身上來,用持木劍向困住張格的電光連連攻擊。張格看到有另外兩條電光再次從雲層中撲下,直擊南羽,南羽躲過了其中一道,卻被另一道掃中了背部,一個跟頭從空中跳了下去。

“不許傷我師父……”張格本來已經快到油盡燈枯地地步了,一看南羽這次傷的不輕,身體中竟有力量源源不斷地涌了出來。他也無從去分辯身體巨大的痛苦來自天劫還是自己身體的劇烈變化了,只是感到一種變化在產生,他的身體因爲變化難以忍受的痛苦而蜷縮起來。

他極力地把自己攪成一團,可是又因爲巨大的壓迫而掙扎,用力想把四肢掙開,在他這種掙動之間,他的手上,臉上,身體上,開始生出了長長的茸毛。

剛剛成爲殭屍的時候,他的身上確實有一層毛,之後又化爲了綠毛,黑毛,可是再往後,他身上的茸毛就開始消褪,近幾年已經一點也不剩,外表與常人相比,無非膚色白了一些,雙眼之中隱約有一層血絲罷了。可是現在,他身上的毛卻越長越長,漸漸的長的形成了一身厚厚幾寸長的毛髮而其顏色,也從白色變成銀色,又變成了金燦燦的黃色。

此時,被雷電包裹的,已經不再是那個三眼的殭屍,而成了一隻金色的異獸,四爪如利刃,獠牙突出,髻毛飛揚,發出了一聲震天動地的大吼,吼聲蕩向四周,所過之處,天上雲層居然硬生生的停止了翻滾,而那些電光被聲音震動之後,竟然飛散消失了。

南羽支起身體,看着那個怪獸,喃喃自語:“金毛犼……”她萬萬沒有想到,張格身上會產生這樣的異數,僅僅一百年,竟然化成了殭屍修煉的頂尖狀態。

金毛犼,到了這種形態的殭屍,已經是站在天地間的頂峰,想更近一步,除非是修成正果,成神成仙了。

本來一個殭屍想到達這種境界,少則千年,多則上萬年,可是張格前後吃了兩顆七百年左右的妖怪內丹,這幾年間殺了數千壯年人類,吸取了他們的生氣,體內聚集的法力被天劫一逼,居然硬生生地讓他衝破了這個界限。

天空中的金毛犼又是幾聲大叫,烏雲象是受到了驅趕的羊羣,快速地消退到了天的盡頭。

雲層一去電光也自然消散,天劫只剩下陣陣颶風在呼嘯,對張格已經張格已經構不成任何威脅了。

不一會,天劫的時辰已過,風勢消去,塵埃落定,天空晴朗無雲,四野寂寂無風,剛纔的天劫竟好象沒有發生過一樣。

南羽仰天看着天空,在陽光下眯着眼睛,半晌才說:“造孽啊,只怕這附近的縣郡,一年之內必然滴雨不落了。”

金毛犼爲了過劫驅趕走了雲層,也驅走了這裡的水氣。就連降雨的天龍也是不願意與這種怪獸正面相抗的,所以這裡的百姓下一年的年境就堪憂了。

金毛犼在空中走了幾步,卻突然失去支撐一樣,重重跌在地上,砸出了一個小坑,從坑中掙扎着爬出來的,依舊是那個外貌憨厚青年張格。

南羽凝視他良久,嘆口氣,轉身便走。

張格跪在地上大叫:“師父,師父,我知道錯了,您發發慈悲收下我。天劫我都過了,天都不罰我了,您就饒了我吧……”

可是換來的只是南羽一句虛無飄渺的“好自爲知……”

青年講完,舉起杯子一飲而盡。

書生問:“那麼後來呢?”

“什麼後來?”

“張大狗的後來啊?他過了天劫,是不是就成仙了呢?”

“那怎麼可能。”青年無聲一笑,“他造了那麼多孽,要是這樣都能成仙,還有什麼天理,他被師門所棄,家族中的後輩又不敢認他這個怪物,無親無友,無家無舍,無非是象一抹遊魂一樣在這個世上流蕩罷了。”

聽到這裡,那個青年道士冷笑一聲:“說的好聽,真相其實是他依舊不知悔改,四處惹事生非,時不時還化作金毛犼,弄得所到之處大旱,民不聊生纔對!”

青年嘆口氣說:“張格第一次化身金毛犼,不過是爲了救師心急之下偶然爲之,從那之後便沒有那個能力了,他又修煉了幾百年,直到不久前,爲了與一隻水怪打鬥,才忽然又可以變幻金毛後犼,你說他時不時這樣害人,未免……唉……”他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青年道士還要說什麼,白道士忙一拉他,他才嚥了回去,依舊憤憤地坐着。

青年停了片刻試探着問:“師父,她老人家可是也來了?”

青年道士馬上給他一個白眼:“你叫誰師父?閣下的師父我們可不認識!”

青年依舊只是嘆息:“那個水妖盤據此地,不知道吞沒了多少過往船隻,吃了多少無辜的生靈,而且還以河神自居,向人們索要少女作爲祭品,我也是實在看不下去了,才……”

“也不知道一個水妖和幾年大旱,哪一個造的孽的小些。”那個青年道士還是沒好氣地回答。

青年一再忍讓,見他還是這樣,也有些生氣了,站起來一甩衣袖,不再說話便揚長而去。青年道士見他要走,猛地站起來,卻被白道士一把拉住,叱道:“師弟,不準莽撞。”

白道士看起來老實巴交,果然也是個不願意惹事的,青年道士到聽他的話,又一屁股坐下,他們師兄弟從這刻便不再開口。

那個書生也不合他們說話,只是不住地招呼過往行人坐下,他們也不時給他們師兄弟續水。不知道路邊又走過多少人,他們陪着書生又聽了多少個故事,品味了多少段人世悲歌,燥熱的空氣中,忽然有絲絲的涼風夾雜了進來,不多一會,天上彷彿籠上了一層霧氣,霧氣漸濃,陽光被霧擋的漸弱,須臾,的那層霧氣竟形成了雲層,雲層片刻之間便由白變黑,在空中擁擠翻天覆地滾,空氣之中一下子就含上了滿滿的溼意。

“要下雨了!要下雨了!”不知從哪裡先傳來這樣的歡呼,歡呼越來越響亮,直到佈滿了每一個角落。書生連忙開始收拾東西,可是還不等他把壺碗之類都裝起來,大雨已經在幾聲雷聲之中降下了大地。

兩個道士相互看着,臉上都是驚喜之色,“不虧是師父,果然……”青年道士話還沒說完,便收住了口,看看書生,伸手不知從哪裡取出了一把雨傘遞給了他,然後他們師兄弟竟然相挽冒雨而去,不一會,在茫茫雨幕之中便消失了蹤影。

就在此時,剛講完故事的那個青年已經到了河對岸的一處山頭,在他身前不遠處,是一個身着可黃道袍的道姑。青年雙膝跪倒,向道姑施了個大禮,道姑閃向一邊不受,兩人一立一跪交談了數句,不管那個青年連連哀求,道姑足下生雲,竟然破空而去。

青年僵跪在地,良久,仰首向天,臉上渾然分不清是淚還是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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