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水泊鏡湖,前前後後,是河流縱橫,湖泊星點,就這個光景,才能夠感受到蘇中大平原的那種平坦如砥,平均海拔不足五米,就這個地方,人傑地靈,天下糧倉。
鏡湖的由來,聽說還是古時候有個縣太爺,爲人恪盡職守,額匾明鏡高懸,上頭還放着一隻招人銅鏡,相傳縣太爺斷案,只需疑犯在銅鏡前頭走一遭,就能明辨善惡真假,十分靈驗。
後來縣太爺告老返鄉,那銅鏡隨着他去了,半路上突然落下,隨後竟然化作一片湖泊,照映着這周圍千家萬戶,於是這地方,就不敢有殲佞行走,家家戶戶,都良善自省,有勇氣知禮節。
張家本家大院,外頭各家庶出和分支都是趕在年初頭正月十五之前聚頭。
到了正月十五舞社火,鬧元宵,沒到場的子弟可真是急的火急火燎,巴不得能夠乘飛機空降。
這邊村頭進去,要進張家本家大宅院的那條路喚作將軍路,是改革開放後,江都這邊頭面人物爲了巴結張德功,諂媚修建了。
你道爲何,張德功一生有三十六個徒弟,其中有三個人曾是孫傳芳手下做少帥,兩個坐大帥。張作霖手下也有。蔣光頭手下也有。
稀奇古怪,亂七八糟,論起來,黃埔六期的學員中,有三個,也是要衝他磕頭叫一聲師傅,然後敬茶的。
這老東西十八歲的時候就開始帶徒弟,到他一百歲的時候,還收了一個關門弟子,如今則是在京城做教頭,那也是一等一的猛人。
論起聲勢來,張三賢他們這寶馬X5開道,實在是太不給力了一些。
這一波,可真是沒讓多少人擡眼皮子。
但是衆人都是陌生。
本家大宅院所在的宅基地,那是四面都是河,宛如一個小島,有正南和正東方向有埠頭鏈接,河道里花鴨白鵝在那裡游來游去,水是冷了些,可卻不影響。
這些家養的禽類,聲音高亢嘹亮,精神無比。
周圍雪花堆積,叢叢灌木裡頭,那是花圃土壤,雪堆鏟開,一羣男人在那裡忙活。
大宅院的四周,分佈着各色老屋,都是有不少人在那裡忙活着,樹上掛着鹹肉鹹雞,還有用鉤子紮好的鹹魚塊,一排排地掛着,那場面還真是不小。
外面有一個很大的曬場,這曬場,本事用來曬穀子的,面積很大,偌大的一個地方,現在就是停車場,停着幾十輛車子,豪車好車多的是,寶馬X5和它們比起來,又是差了許多檔次。
正門面前,是兩塊大石像。
左邊兒入相石燕,右邊兒出將石馬。
出將入相,馬踏飛燕。
那圍牆正面門房檐頭下,有個大大的黑底鎏金牌匾,上面寫着兩個字:張府。
這一看,還是名家書法,和張三賢大院子前頭讓小毛孩子胡亂塗鴉,那真是天壤之別。
張老三此時心臟也是撲通撲通地不停地跳,到底他孃的還是回來了。
想當年軍閥混戰,東北淪陷,他老子張德功帶着一大家子人去了揚州府避難,最後鬧翻了離家出走,最後張德功大吼一聲:狗東西老子把你逐出家門!
就那句話,張老三帶着十八長工弟兄,就出了揚州城,背上之後,被太行山上的那羣熱血男兒所激勵,於是義無反顧地投入到了人類歷史上最璀璨的一場變革中。
張三賢他並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個革命者,但是他很清楚,他所要打拼出來的社會就是這樣的,是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可以讓許許多多人吃完飯就可以罵孃的社會。
他要的,就僅此而已。
他不懂什麼是大同,更不懂共產,那離他太遙遠,他要的,也就這麼簡單罷了。
再來一次,他同樣義無反顧,絕不回頭。
車子終於停了下來,圍牆外面許多人看着這邊陌生的牌照。
這麼多年,第一次瞧見這沙洲市的牌照。
許多人不認得,可有人認得。
有人驚訝地問道:“這……難道是三少爺?”
有個老婆子穿着錦繡服裝,被人攙扶着,戴着老花鏡,頭髮花白,卻是梳理的一絲不苟,雖然頭髮銀絲,可是卻還能拄着手杖行走,邊上一個老頭,穿着黑色功夫袍,對她說道:“十二姨娘,天氣冷,風大,您還是進屋子裡去陪着爹爹吧。”
老婆子笑了笑:“無妨,以前沙洲來的人,都是當年那些跟着老三出去鬧騰的小長工,今年也不知道三少爺會不會回家。”
張驍騎也是第一次來,張明堂同樣如此,來過這裡的,只有長工弟兄們。
而且也是久遠的記憶了。
“小賁!到家了!”
張俊才一拍大腿,扭頭看着張賁。
老頭子們都是看着他,張賁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在前頭下車。
因爲他是嫡子孫,論起規矩來,車子裡的人,都是要叫他一聲小公子、小少爺。
張賁下了車,隨後是張俊才、張乙生、張丙生……他們的位子在正南,將軍路上,一羣男人都是下了車,聲勢還是不小。
這動靜,驚動了大院子裡頭的人,出來不少老婆子,一個個都有人攙扶着,有一個頭發竟然不是那麼白,還有些許黑絲。
瞧着,還不算那麼老態,保養的極好。
穿着紫色亮堂梅花服,手上戴着蠶絲手套,頭上還插着珠花簪子,手腕裡一隻碧綠的翡翠鐲子,她只是站在那裡,鼻子眼睛都是精緻無比,和江綠竹一樣,這種女人天生就是貴氣逼人。
她手中捏着一本李清照的詞集,往外看着,眼睛裡充滿着驚訝和不解。
“十八姨娘,您怎麼也出來了,天氣冷。”
“我還比你年輕呢,怕什麼。”她只是平靜地說道。
那功夫袍老頭老老實實地退到了一旁。
“今天這天氣,太陽不錯,喜鵲也叫,也不知道是不是什麼喜事發生。官人他今天的精神頭也好了不少,二少爺也是一早的笑眯眯,定然是有什麼好事兒。瞧瞧看,這車子,怕不是沙洲過來的吧,難道是三少爺回家了?”
她十一歲就給張德功做了十八姨太,是個有名的水靈女子,老牛吃嫩草到這個份上,也是張德功的威猛了。
老爺子武藝超羣,養身有道,家中名頭當年又有兄長張德坤幫他打出來,可以說張德功完全就是捧着金飯碗。
論起逍遙來,和張學良年輕時候差不多。
張漢卿號稱民國四大美男子,其實真要論起英俊風度,張德功那真是一表人才,江蘇大地,江湖人數得着的人物,都是承認的。
而且他也確實有本事,當年曰本兵進江蘇,對地下黨諸多殘害,他也不知道是吃了什麼藥,竟然是死命保住了不少地下黨成員。
可謂是勞苦功高。
當年活着下來的地下黨,後來子孫年年過節都是要過來送禮拜訪,這身份地位也算是意外中的意外了。
十八姨太他是最喜歡的,曾經姨太太問他:“官人,你本是說不聞不問不聽不看不做不動的嗎?爲何又要救那些失心瘋的小孩子呢?”
當年的地下黨,年紀最小的,和姨太太年紀差不多,也就是十二三歲,私塾裡混跡剛剛出來,滿腔的熱血。
“血冷了,不好。”
張德功當時就是這樣回話的,往後,就再也沒有細說過這件事情。
“爸!下車吧!”張明堂在那裡說道。
張賁身後,包曉冬有些害怕、侷促、尷尬。
她現在才知道,外公的老家,竟然是這般的熱鬧。
這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太神奇了。
不同於大都會的那種紛爭喧囂,這是一種古樸的氣息,深遠的傳統。
江綠竹恨前夫蠢的跟豬一樣,一把將他拉出了車子,馮慶華站在車旁,沒有說話。
“你拉我幹什麼?”張明堂皺着眉頭喝道。
“你是豬嗎?虧你在學校裡那麼聰明機靈,怎麼連爸爸到底在想什麼都不知道?你蠢的無可救藥了!”
江綠竹壓低了聲音在那裡罵他。
張明堂被江綠竹的氣勢壓制住,愣神問道:“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之前是近鄉情怯,現在是面朝家門不敢入!你懂了嗎?豬頭三!”
江綠竹不停地翻着白眼,她氣的不行。
張明堂也是反應過來。
車子裡面,張三賢這個老頭子坐在車座上許久都沒有動,周圍的人走了之後,似乎一切都很安靜。腦海中浮現出種種聲音,過去的畫面不斷地浮現在眼前。
大哥矯健的身手,張德功的呵斥,母親的保護,父老的不捨,師兄弟的鼓勵。
一一浮現起來。
華北三飛虎,敢給華北曰軍司令部寄照片的張三賢,這一刻,淚流不止。
老淚縱橫是恥辱嗎?永遠都不是。
他有力的雙手按在臉上,可是淚水還是不斷地滑落,這輩子,爲什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他忽然有點明白張耀祖的決絕,知子莫如父,當年他這麼做了,張耀祖同樣也這麼做了。
唯一不同的是,當時山河曰落,神州傾覆。而現在,張耀祖只有離開偌大的國家才能找到自己活着或者說是堅強地活下去的意義。
無聲的淚水,打溼了他的褲子。
一把攥住了頭頂的帽子,狠狠地抓在了手中,他彷彿要將自己的指頭都要用力捏斷似的,身體顫抖的厲害。
車子周圍越來越安靜,沒人過來打擾他。
三少爺整個人彎了下去,頭低了下去,雙手不停地捂住了臉,不讓淚珠子滑落,卻怎麼也無法阻擋。
離開揚州的時候,他沒有哭。
兄弟們死在曰本人的槍炮底下,他依然沒有哭。
美國人的炸彈炸的他身中七枚彈片,周圍一片屍山血海,紅黑赤地的時候,他依然沒有哭。
可是爲什麼只是到了這裡,眼淚水就擋不住了呢?
張丙生一瘸一拐想要過來:“三哥他怎麼還不下車,我去叫他。”
“叫叫叫,叫你娘個婊子!呆着!”張俊纔在喝罵一聲,瞪着他。
張俊才雙眼赤紅,彷彿要噴出火來,一把拉住了張丙生,然後對張賁說道:“小賁,你去喊你阿公出來,該是去行禮的時候了。”
張賁點點頭,朝着寶馬X5走了過去,剛到車邊,只聽得咔噠一聲,車門開了,張賁停住了腳步,一隻腳伸了出來,隨後張三賢走了出來,一臉的平靜,看着張賁問道:“你來幹什麼?”
“阿公,你沒事吧?”張賁看着張三賢,問道。
“老子能有什麼事情。走!”
他瞪了張賁一眼,快步走在了前頭,一羣人都在等他,張三賢抖了抖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然後問周圍人:“我身上有沒有齷齪地方?”
“沒有,蠻清爽的,像個國民黨中將。”張俊才笑着說道。
“艹艹你娘個逼的,你全家纔是國民黨的!”張三賢瞪圓了眼珠子罵道。
張俊才哈哈一笑:“怎麼,好讓你抓俘虜,搶功勞啊!老子全家要是國民黨的,也要投誠,這功勞,也是大大地。”
說着,豎着大拇指,一暢懷,倒是頗爲詼諧。
一羣人都是笑了起來。
張老三深吸一口氣,走在前頭,道:“走吧走吧,早晚都是一刀,就去看看!”
他走在前頭,步履矯健,又是身材高大,也是一米八幾的漢子,左右張驍騎、張明堂、張賁,後頭是張俊才、張乙生、張丙生……最後面纔是婦女子孫,一大拉拉的超多人。
前頭那個老貴婦瞧着這邊,仔細地端倪了一會兒,才驚呼一聲:“啊吔!真是三少爺!快快去叫官人,三少爺真的回來了!”
“三少爺回來省親啦!三少爺回來省親啦……”
“回來啦回來啊!”
“老太公、老太公!”
“吵什麼吵,成何體統!”
正廳太師椅上坐着一個壽眉壽須的老者,頭上戴着一頂裘皮帽子,手中一把虎頭九節杖,虎口裡一顆紅色圓球,他目光冷靜,氣質高昂,更是有一種大氣的感覺在。
那過來報信的人都是一滯,然後一個小輩才小聲地說道:“孫兒回報老太公,三阿公他回來省親了。”
嘎吱!
那虎頭九節杖,被他捏的響了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