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疾馳在山嶺與村莊之間,一排排綠樹與山川不斷的後退着。陳琅琊雙眼緊閉,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心中卻是縮成一團,牛蛙的電話,徹底擾亂了陳琅琊的心神,在他心裡,二孃就是他的至親,不是親孃勝似親孃的人。
陳琅琊一路馬不停蹄的趕了回來,熟悉的村莊,熟悉的青山,熟悉的人,不過陳琅琊只有一個目標,儘快奔赴回去,去看二孃。
他不知道當牛蛙的電話打過去的時候,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但是那一刻,他的世界彷彿都在顫抖,一句娘快不行了,讓陳琅琊徹底的慌亂了起來。沒有人知道,這個從襁褓裡就一直將陳琅琊拉扯大的女人,與他這個不是親生的兒子之間,究竟有着多深的感情。
從小到大,陳琅琊身子骨就弱,所以有好吃的,緊着他吃,這個嘴狠手辣心如水的李寡婦,就連對待自己親兒子牛蛙,都沒有這麼上心。陳琅琊不是吃紅肉拉白屎的白眼狼,他知道二孃的恩,自己一輩子都報不完。李家對他陳家,也從來只有付出,不求回報。就連遊手好閒的爺爺,也都是靠着李寡婦的接濟,才得以喘息的。
手心的汗,從來就沒有停止過,陳琅琊甚至有些害怕,不敢踏進這個走了二十年的門檻,他怕看到二孃最後一面。
門前的垂楊柳,農家小院裡的豆角,茄子,都已經種下了,還有種到一半的土豆跟大蔥,陳琅琊終於迫不及待的衝進了屋裡。
土坯涼蓆的炕上,一個滿頭白髮,額間皺紋密佈的女人,艱難的喘息着,身上蓋着一牀老式的大牡丹棉被。渾濁的雙眼,在這一刻變得晶亮了許多。因爲她看到了陳琅琊。
牛蛙正在炕邊,低着頭悶不吭聲。
陳琅琊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眼眶之中的淚水,奪眶而出。本以爲自己可以堅強的叫一聲‘二孃,我回來了’,不過此時此刻,陳琅琊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趴在炕頭,緊握着二孃那雙佈滿老繭,卻無比溫暖的粗糙的手。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琅琊。”李寡婦那雙早已經有些渙散的眼睛,一滴晶瑩的淚珠,緩緩的流淌下來,滴落在陳琅琊的手上,滾燙滾燙。
看着陳琅琊趴在自己的胸口,李寡婦微微鬆了一口氣,最後的願望,也已經達到了,她唯一害怕的,就是在自己臨終前見不到陳琅琊最後一面。
乳孃,也是娘;養兒,也是兒。
“我在這呢,二孃。”陳琅琊抓緊二孃的手,一刻也不敢鬆開。他不知道二孃還有多久的時間,但是氣色卻明顯在這一刻恢復了不少,或許是迴光返照。他不敢,也不忍心妄自揣測。
他知道,擊倒二孃的,並不是歲月,而是操勞。四十出頭的女人,老的如同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手上除了老繭,就是縱橫交錯的疤口,沒有一個現代女人該有的細膩與溫柔,但就是這雙手,從小就抱着他,視若珍寶。
“玡子,我想聽你叫我一聲娘。”李寡婦輕聲輕語的說道,竟然帶着一絲渴望與祈求。
“娘,您就是我的親孃。”陳琅琊忍着淚,努力讓自己笑出來。
“艾。”李寡婦笑着應到,嘴角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這是他幾十年來聽過的最動聽的聲音
了。
“娃子,你先出去,娘想跟玡子單獨說會話。”李寡婦吐字艱難的說道。
歲月佈滿風霜,一條條皺紋,都是操勞的見證。他說過有一天一定要榮歸故里,讓二孃過上好日子,讓牛蛙也有大出息。但是還沒等他回來,二孃,就已經不行了。
“玡子,娘給你講個故事吧。以前,我還是個大姑娘的時候,嫁到了老李家,那時候,娘很幸福,每天就只是種點菜,乾點農家的零活,地裡外頭,有那個死漢子支撐着。可是,好景不長,一年到頭,那個死漢子,就離開了。家裡沒人了,所以娘就一個人撐着,那時候,心裡啥也不想,就想着把牛蛙養大成人,給他娶個漂亮媳婦,然後就等着享清福了。誰知道牛蛙竟然是個傻孩子,腦袋瓜子一點也不靈光,十里八村,誰又願意嫁給他呢?唉。”
“當初碰到了你跟你爺爺,後來,娘就把你跟娃子,都當成親生兒子一樣養着,就盼望着有一天,你們都能有大出息。娘就心滿意足了。你果然沒有讓娘失望,這些年,娘替你驕傲。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娃子,比牛蛙聰明百倍,娘死了,了無牽掛,但是牛蛙,娘必須要把他託給你。”
李寡婦含着淚,艱難的說道,四十多年的艱辛,讓她從一個柔軟的小女子,變成一個一家數口的頂樑柱。
“娘,牛蛙是大智若愚。他一點也不傻。”陳琅琊說道。
李寡婦搖頭道:“牛蛙是我的兒,我知道。”
“你放心吧,娘,我們是兄弟。玡子絕對不會看着牛蛙被欺負的。有我在,誰都別想欺負娃子。”陳琅琊攥緊二孃的手,一臉鄭重的說道。
“娘這輩子,沒什麼牽掛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們兩個了。非要說有什麼遺憾,就是沒能看到你們兩個娃子娶媳婦。”
“娘,你放心,我跟娃子,肯定都會領回來一個讓您滿意的媳婦。不是說好了,您要等着玡子榮歸故里嗎?所以您一定要好好的。”陳琅琊笑着說道,心中的酸澀,卻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如果不是因爲多養一個孩子的負擔,或許二孃就不會如此操勞。如果不是因爲他的橫空出世,或許二孃就不會拼命的幹活,目的,就是爲了養活這一家數口。所以陳琅琊將二孃的辛苦,全都壓在了自己的身上。
這一天,其實陳琅琊早就已經料到了,但是沒想到,卻是這麼早,這麼突然。
人生一世,病來如山倒。而二孃的病,卻是積勞成疾,無藥可醫。她爲了身上的擔子,一個人扛了二十年,二十年如一日。正值青春的她卻沒有再嫁,就是擔心兒子受苦,所以一肩扛起千萬擔。
“好啊。那就好,娘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真的好累。”
李寡婦目光渙散,眼神迷離的望着紙糊的天棚,笑着說道,聲音卻是連陳琅琊聽着都有些模糊。
“玡子,給娘……出去打一……桶深井的……涼水……”
李寡婦輕聲慢語的說道,說到最後,已經無比的艱難。
陳琅琊知道,二孃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閤眼的那一刻。陳琅琊走了出來,牛蛙看了自己久別的玡子哥一眼,嘴脣蠕動着,卻沒說出話來。
“娘走了。”陳琅琊閉上雙眼,低聲說道。
牛蛙轉身朝着屋裡跑去,臉上寫滿了悲愴之色。跪在炕沿下,低聲抽泣着。陳琅琊失魂落魄的坐在門前的楊柳下,心裡說不出的疼,對於一個從來沒見過親孃的人,哺育了他二十年的李寡婦,就是他的親孃,那種親情,更加的情深,意重。
李寡婦的墳塋地,在後山坡上,陳琅琊跟牛蛙挖了半夜,因爲是早年喪夫,有剋夫之嫌,不讓埋在大衆之地。第二天下葬的時候,全村老少,都來了。李寡婦在村裡的人緣,沒得說,無論是哪家有事,都會到場,人們對李寡婦,也是頗爲佩服,一個女人,將兩個男孩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着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二十年來,從來沒有給自己買過一件新衣服;從來沒吃過一頓好的,因爲好吃的東西,都留給了琅琊跟牛蛙這兩個崽子。走了就走了,走了也好啊,到了下面,興許有你那死老頭子替你分擔點。”
老村長掩面而嘆,低聲說道。
“是啊,李寡婦這輩子,沒想過什麼福,純粹是操勞過度。”
“節哀順變吧,孩子們。”
一衆村民在幫助李寡婦下葬之後,安慰一番,也就離開了。
山坡之上,荒涼無比,除了漫山遍野的雜草,一無所有。陳琅琊與牛蛙跪在墓前,久久不語。
“開始的時候,娘說不讓你回來,怕耽誤你學業。是我硬逼着娘同意的,可是你回來的時候,娘高興的合不攏嘴,都已經快要半個月了。娘每天都是憂鬱痛苦,身體也越來越不好。”牛蛙淡淡的說道,雄壯的體魄,配上他蚊聲蚊氣的聲音,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娘就是太要強了。”陳琅琊低聲說道,臉上盡是苦澀。
“娘說,看到你有出息,她比什麼都開心,無論以前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累,也覺得值得了。她對我們都一樣,對你是偏愛,對我是嚴愛。我知道自己很沒用,不能討娘開心,哥,你說娘走了,是不是會留下很多遺憾。”
牛蛙哭着說道,哭的陳琅琊心酸,心痛。
“娃子,以後有哥在。”陳琅琊低沉着道。
“娘,一路走好,您的恩情,琅琊來生再報!牛蛙就是我的親兄弟,即使您不說,我也同樣不會讓他受到半點委屈,只要有我這個哥哥在。”
陳琅琊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心中喃喃道。
與牛蛙轉身離開,陳琅琊回首望了一眼背後這蒼茫大山,心中充滿了低沉的心緒。
“爺爺在當初接到你的電話之後,就走了,再也沒回來過。而且爺爺在你走後,就開始教我功夫,我太笨了,所以爺爺說我只學到了他的三分之一。讓我以後跟着玡子哥。”
牛蛙低聲說道,兄弟二人,情緒都很低落,畢竟孃親剛剛過世。
“明天,我們一起走。娃子。”陳琅琊拍了拍牛蛙的肩膀,努力讓自己擠出一絲笑容,安慰着牛蛙。
“這大山,也沒什麼值得眷戀的了。”陳琅琊說道。
牛蛙點點頭,回去收拾行裝了。
陳琅琊朝着山坡上最後一拜,目光凝滯,神色嚴肅。
“娘,我會給牛蛙撐起一片天地,讓您含笑九泉。”
人已去,朝已幕。情到盡頭,方恨難如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