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德頌功名榮天下,揆文定武勳紀萬年。”
負手站在前堂中,方瑾擡頭看向牆壁上的兩句詩聯,這是方鵬率三千甲士大破黎族十九寨時,當今聖上御筆親題的一對詩聯。
雖然那時的方瑾年歲尚小,卻還依稀記得那時的父親是何等風華盛茂,以如此軍功封侯拜將,當時的秣陵城根本無有出其右者。
也是在那段時間裡面,父親授了自己袖中劍訣,母親教了自己人情世故,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方瑾真正意義上感受到了親情。
後來,父親又再次出征了,結局依然如昨日一般,他還是得勝歸來,但這一次,卻帶回了一位姨娘。
方瑾記得父親回來的時候,母親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獨自一人回去了南陽之地,整整一年時間了無音訊。
也是從那之後,方瑾就一直跟隨着祖父,每日除了練武便是讀書,而他的父親,好似已經忘了清檀山上的他一般。
時光荏苒,十年的時間轉瞬即逝,除了母親還時常上山看望方瑾一二,其他的時間裡面,陪伴方瑾的便只有祖父,還有那無止境的修行。
從一開始的怨恨憤怒,到後來的冷淡疏離,方瑾對他父親的瞭解從來不多,甚至可以說是不願去了解,因爲這已經是一段模糊不清的親情了。
從始從終,方瑾都將這段模糊的親情深埋在了心底處,直到了今天,它終於被勾動爆發出來了。
雖然曾經恨過方鵬,也怨過方鵬,但畢竟是生養之人,方瑾並不想他誤入深淵,遭人算計。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方鵬的身份,他是當朝正卿相之子,亭鄉呈候,方氏嫡脈,因此他做的每一件事情,所帶來的後果都會波及整個方家,一個不慎就會牽涉極廣,這是方瑾必須要考慮到的。
而且整個方家家大業大,有族長一脈,有宗老一脈,也有執衛一脈,雖說不至於同室操戈,但暗地下的齷蹉卻不知凡幾。
在這種外憂內患的情況下,方瑾是絕對不會允許有人牽涉到自己祖父的,畢竟執衛一脈的興起是祖父多年的心血,有膽敢觸碰者,方瑾就絕不會手下留情。
正當方瑾凝神之際,方鵬也不知何時踏入了前廳,甲冑齊全,手持寶劍,靜悄悄的站在方瑾身後。
察覺到身邊來人,方瑾也不意外,只是恭恭敬敬回身行禮,但方鵬好似心有愧疚,移步受了半禮。
“父親大人,孩兒此來別無他事,只爲勸誡父親,萬勿莽撞行事,強闖功檀閣。”
冷着一張俊臉,方瑾說話很是不客氣,這一幕若是被旁人看見,哪裡能知道兩人是父子關係呢。
但方鵬好似已經習慣了一般,沉靜的看着方瑾,半響之後纔開口說道:“理由,給我一個理由。”
“公孫氏貴爲皇戚,權勢滔天,夠嗎?”
“方氏何懼?不夠。”
“公孫言琪乃我之表兄,你之表侄,夠嗎?”
“私情可循?不夠。”
“當今年邁,太子力盛,夠嗎?”
“豈不聞宣與淮否?不夠。”
前廳之中,方瑾冷漠,方鵬沉靜,兩人的一問一答,令房中的氣氛瞬間凝結,門口的家婢更是大氣都不敢喘。
自己的理由接連被否,方瑾也不氣惱,靜靜望着方鵬,再次開口道:“那還請問父親大人慾何爲,強拿公孫?”
擡頭望向牆上的兩句詩聯,方鵬沒有急着回方瑾的話,反而是露出一副追憶的神色,頗有些迷惘的開口道。
“我這一生戰功不少,得到的賞賜也不少,但卻唯獨偏愛這副詩聯,你知道原因嗎?”
見方瑾疑惑皺眉,方鵬的臉色訕訕了幾分,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接着開口道:“因爲這副詩聯是我的榮耀開始,但也是無數將士的墳場。”
“兩百餘年的時間裡,我南越一朝與黎人部族征戰不休,無數將士披肝瀝膽,寄身刀鋒,才換來南境之地千萬黎庶的安居樂業。”
“而今天,就在前方將士浴血沙場之際,他公孫言琪卻勾結黎人,私賣軍器,如若我放過了他,那還有何顏面去面對南境十萬將士?”
從一開始的平淡似水,到後來的聲嘶力竭,方鵬的情緒很激動,渾厚氣血震得周身甲冑嘩嘩作響,一股無形的壓迫感充斥在方瑾周邊。
望着此刻的方鵬,方瑾心間的陌生感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欽佩,對一位沙場將軍的欽佩。
誠然,對方瑾而言,方鵬不是好一個父親,對母親而言,也不是一個好丈夫,但在南境將士的心中,他卻是一個值得用性命追隨的統帥。
出身貴胄,卻不惜命沙場,權勢日盛,卻不藐視人命,功勞巨大,卻不忘卻本心,這就是方鵬,一個合格而又優秀的統帥。
“竟然父親大人心意已決,我自不會多勸,但我還有一個請求,還望父親大人成全。”
方瑾是瞭解自己父親得性子的,竟然無法勸阻他,那麼也只有另闢蹊蹺了,以求將影響降低到最小。
疑惑得看着方瑾,方鵬長舒了一口氣,平下心來之後,開口問道:“父子之間談何請求,但說無妨。”
“我想請父親大人將令劍交給我,讓我去捉拿公孫言琪。”
“什麼?這不可能,你的前程遠大,絕不可因爲此事耽擱,此事休要再提。”
方瑾可謂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一開口便把方鵬嚇了一大跳,不過待方鵬反應過來之後,沒有絲毫猶豫便給拒絕了。
雖然心中頗爲幾分暖意,但方瑾還是沉着一張臉繼續說道:“父親大人不必一口否決,且細聽我一言。”
“公孫此事事關重大,牽涉極廣,若父親大人以護黎中郎將的身份強拿公孫,那麼外界就會對我們方氏揣測不休,到時就算太子與皇后心胸廣大,但在羣起的言論之下,難保不會開刀方氏,雖然我們方氏不懼,但豈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但如果父親大人並沒有出面,而是由我前去捉拿公孫,那麼事後完全可以說我年歲尚小,行事莽撞,這樣一來可以降低言論的影響,二來也可以找個臺階給太子他們,豈不是兩全其美乎?”
緊盯着方瑾臉龐,看着他高談闊論的模樣,方鵬彷佛在方瑾身上看到了父親的身影,兩人都是這般的自信,甚至於自負。
在時間印證之下,自己的父親毫無疑問是成功的,但現在的方瑾呢,這個答案方鵬不知道,但既然身爲父親的角色,又有什麼理由不支持自己的孩子呢?
沒有更多的語言了,方鵬默默解下腰間的佩劍,雙手遞給了方瑾,輕聲的說了一句:“你,真的長大了。”
本以爲還要費上一翻口舌,但卻沒想到方鵬如此直接,而方鵬的這句話也令方瑾突然一下楞住了,心中不知覺的涌上一股莫名情緒。
穩穩的接過令劍,方瑾微低下發紅的眼眸,堅毅的開口道:“還請父親安心,孩兒定然會爲南境將士拿下公孫言琪,討個公道。”
言罷,方瑾徑直轉身便走,彷佛沒有絲毫留戀,只徒留下身後欲言又止的方鵬,靜靜望着方瑾的背影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