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巡撫張亮基坐堂,對巡撫衙門的文官來說這是常事兒,但對長沙城的一衆武官來說卻是頭一遭,會邀兩提督十餘總兵坐堂,這架勢大得很吶!
長沙城,可不是張亮基一個人說的算,若是太平年月,除了湖廣總督,在這湖南境內,巡撫就是頭把交椅,可如今是戰時,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張亮基的頭上現在除了湖廣總督之外,還有革職的欽差大臣賽尚阿,以及尚在途中的新任欽差大臣,兩廣總督徐廣縉。
城內的向榮,屬賽尚阿與徐廣縉管轄,堂下的十幾個總兵,他張亮基能管得也就十之二三,張亮基這湖南巡撫的前面還有兩個字,是抹不去的,那就是新任巡撫。
鮑起豹雖說也是個新任的提督,但上任的時間比張亮基早了那麼幾個月,別小看這幾個月,這幾月在現在看來,就是老資格,就是熟識長沙的防務,這提前幾個月的湖南提督,也就能做職權之外做一些抵制新任巡撫的事情了。
長沙城兩大提督,向榮不歸張亮基管轄,鮑起豹也不怎麼給張亮基面子,若是十幾天前,張亮基想開這樣的堂會,沒幾個人會給他面子,但今時不同往日,長沙城陷落就在眼前,這是個極爲關鍵的時候,一旦長沙陷落,這次的事兒傳到了朝廷耳中,那張亮基就有了大把的替罪羊了,所以兩提督、十餘總兵,誰也不敢不到場。
巡撫坐堂。也是彰顯地位和座次的時候,規矩什麼時候都不能亂。新任巡撫張亮基,穩穩的坐在大案之後,堂下左右做的是湖南提督鮑起豹,革職留用的廣西提督向榮,這兩人之後,是滿人總兵,滿人總兵之後纔是綠營的各大總兵。
堂上品級最低的就是長沙守備胡林翼和帶着湘勇的候補陝西知府江忠源,而金牌師爺左宗棠。連個座次也沒有,一介布衣的左騾子,只能站在張亮基大案的側面不顯眼的位置。
“鮑軍門、向軍門,今日主要議的是守城之策與破圍之策,兩位軍門都是老行伍了,這起頭的事兒,張某人就交給二位了。”
坐在大案之後的張亮基。左右各虛抱了一下,就把包袱甩給鮑起豹和向榮了,一則是他自己確實不懂兵事,當着文官自己還能扯上幾句,但當着滿堂的提督、總兵,他肚子裡的那些東西。就顯得有些拿不出手了。
這第二嘛!這兩位都不好差使,與其自己強壓兩人,不如讓這兩人內訌,然後自己再出來做和事佬,向鮑二人尿不到一個壺裡。指着這兩人聯手,不比打長毛容易多少。
“出謀劃策倒是不敢!撫臺大人。我麾下這些廣西兵,自去年開始就在剿長毛,一路轉戰廣西、湖南,弟兄們實在是累了,撫臺大人,是不是安排個營地,讓咱們廣西兵歇息片刻呢?”
長沙城是守不住了,前幾日的那場攻城戰,向榮至今想來還有些後怕,只差那麼一絲啊!這湖南不是他向榮的主場,天塌了自有巡撫張亮基和提督鮑起豹頂着,與他這個革職的廣西提督有屁的關係,如今之計還是早點脫身爲妙,只要出了長沙城,他這責任就小的多了。
聽了向榮的話,張亮基也不言語,這位雖說沒什麼軍事能力,但做官的本事還是爐火純青的,眼神一轉,鮑起豹就‘騰’的一下站了起來。
“向軍門說的不錯,您這把年紀了,跑了兩年也是該歇歇了,這樣吧!把賽尚阿欽差交予你的四省兵權轉給老子,您老該到哪歇着就到哪歇着!”
一聽向榮的話頭,鮑起豹就知道這老兔子要跑,這位的兵大半都駐在城外的天心閣,這老兔子要是跑了,太平軍的火炮,就能隨時隨地的轟擊長沙了。
長沙城是他鮑起豹的命根子,長沙丟了,他就沒活路了,打死這老兔子也不能讓他跑掉。
“這叫什麼話,我這兵權也是欽差大人給的,這兵將都是朝廷的,不是我向榮的,給你我倒是想,你敢要嗎?”
打嘴仗,這鮑起豹的火候還差的遠,向榮的白眼一翻,雙手一推,做了個作勢欲給的動作,堂上的人都知道這是扯犢子呢!這話鮑起豹要是應了,那就是大逆不道的玩意兒了。
“向軍門、鮑軍門,咱們幾天以出謀劃策爲主,這兵權的事情,之後再說,可好?”
挑起了向鮑二人的紛爭,張亮基就穩坐釣魚臺了,按下了兩人的怒氣,可向鮑兩人也不是省油的燈,話鋒一轉,又把包袱給丟了回來。
“撫臺大人,這長沙城您說了算,無論是守城還是解圍,向某人唯撫臺大人馬首是瞻!”
栽贓嫁禍,可是向榮玩剩下的東西,品了品味道不對,向榮也沒放過這位新任的巡撫大人。
“向軍門說的不錯,這事兒還得撫臺大人做主。”
那鮑起豹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雖說反應比向榮慢了一拍,但這位醒神之後還是跟了上來。
“在座的諸位鎮官,就沒什麼話好說了嗎?”
張亮基把臉一沉,就掃視起了在座的十多位總兵官。
“我們陝西兵吃不慣大米,撫臺大人能不能給弄些白麪饃饃啊?這一天大米,兩天大米,吃的腿肚子都轉筋了,還大個屁的仗!”
“是啊!撫臺大人,這死傷的撫卹,是不是也該下來了,上次堵口子,我那一鎮人馬,死了一千多,剩下的也就千多口子了,再打,只怕沒有這幾十兩的撫銀,底下的兄弟們不答應啊!”
“就是!老子死的更多,我這一鎮人,只有一千三,一仗下來就剩了三百。要不是就地招了些練勇,下次開仗。我這總兵官,也要撲上去拎刀子了。”
在座的總兵官也不是什麼傻子,一看兩位軍門都拿着巡撫大人使勁,他們也沒閒着,訴苦的訴苦,撈好處的撈好處,商議計策的軍事會議,立馬就成了牲口市。
“季高。你有什麼高見呢?”
望着堂下這班狗屁倒竈的玩意兒,張亮基索性不理會他們,直接問起了左宗棠。
“高見倒是沒多少,不過計策倒是有一個,撫臺大人可否用一下您身後的輿圖呢?”
堂上堂下一干廢物,數了數在座的諸人,能入左騾子法眼的。也就兩個同鄉了,長沙守備胡林翼是他的至交好友,另一個候補陝西知府,則是在蓑衣渡,狠狠的操弄了太平軍一番,有些事兒。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江忠源的候補知府,在戰功的分配上,吃了大虧。
雖說滿堂都是看着不爽的玩意兒,但做人這一輩子。沒幾次能隨心所欲,護鄉。纔是大事兒,長沙陷落,難保他自己的家人不跟着遭受戰亂之苦。
左宗棠的計策,其實有沒有輿圖都一樣,他不過是想來個先聲奪人而已,這滿堂之人,都是粗拉拉的兵油子,鎮不住他們,啥話都是白說。
張亮基也是給面子,不聲不響就把自己的位子給挪開了,這樣一來,左宗棠就成了主官,張亮基沒說什麼,向鮑二人也沒說什麼,現在就是求計的時候,成與不成聽聽再說。
但這三人不發話,不代表別人不發話,這堂上堂下坐的,都是要論資排輩的,這左宗棠穿得不是那麼講究,青布褂子黑布的瓜皮小帽,一上眼就知道是個窮酸貨,由着他瞎得得,堂下的滿人總兵和春就看不過眼了。
“這仗是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可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說出來的,瞧你這打扮,是個師爺吧?
做師爺,就要有師爺的本分,該拿錢的時候拿錢,拿了錢該去逛樓子就逛樓子,該回家抱婆姨就去抱婆姨,你這褲子都提不上來的玩意兒,跑我們面前瞎得得,可是覺得你的舌頭長了?
那是撫臺坐堂的地方,豈是你個窮酸,隨隨便便就能坐上去的?滾下去!”
和春這話說的放肆,但在堂下的諸位總兵聽來,卻是順耳的很,一陣鬨堂大笑之後,不等張亮基說話,左宗棠的騾子脾氣倒是先犯了。
“這仗是一刀一槍打出來的,不知您這位綏寧鎮的總兵官與長毛對了幾刀幾槍啊?
怕是一路跟在人家身後,吃土吃過來的吧?
上下嘴皮一碰,哪道軍令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出來的?恐怕那些說嘴兒的,一個也沒動刀槍吧?
這位和春和總爺,您這是質疑上頭指揮不當嗎?”
左騾子的前半句,也是引得鬨堂大笑,和春的臉色,瞬間就變成了豬肝色,可後半句的打擊面就大了,不僅張亮基沉下了臉色,向鮑二人也沉下了臉色,當兵吃餉背黑鍋,這話就是行伍的老話兒,不怕你不能打,就怕你不能背黑鍋。
向榮都被罷了幾個來回了,還不是在軍中效力,向榮雖然不怎麼聽使喚,但質疑上官,他卻是不敢的,一旦和春與左宗棠這話傳了出去,在座的提督總兵,都撈不着好兒,這是原則問題。
左宗棠的話說的刻薄陰毒,和春當時就火了,起身撤步抽刀,這一套動作做得是無比流利。
“你也就會這個了吧?和總爺,您要是條漢子,就出城去與長毛賊幹上幾場,爲難我個窮酸貨,不掉價嗎?”
和春暴怒,左騾子依舊是不依不饒,向榮瞪了一眼和春,也不說話只是把手指向了門外。
“哼!撫臺大人,我這身子不怎麼舒服,呆不住了,見諒!”
說完這句,和春頭也不回的走了,剩下這滿堂的提督總兵,有打算看熱鬧的,也有真想聽聽左宗棠的高見的,反正這場面是僵了下來。
左宗棠斜着眼瞅了瞅堂下的衆人,也不猶豫,幾步走到了輿圖前面,手一指就開始說他的妙計了。
“各位,長沙城如今的局勢是,長毛賊在城南背靠湘江紮營,西面也是湘江,若官軍由天心閣至蔡公墳繞出黃土嶺、新開鋪直到江邊,就會把長毛賊鎖在省府與湘江之間。
這段江岸的地勢狹長,長毛賊十萬衆靡集此地,時日不久自成絕地,長毛賊的糧道在西面,咱們只要派一支人馬西渡湘江,就能斷了他們的糧道,也能斷了他們唯一的生路。
到了那個時候,就是諸位顯威的時候了,圍殺長毛賊於長沙城下,畢其功於一役,如何?”
左宗棠在輿圖上比比劃劃,倒是有那麼幾分架勢,說的話也不是那麼的深奧,在場的多半人,都能聽得清楚明白。
但軍中主事兒的是向榮和鮑起豹兩位軍門,他們不發話,誰也不敢先說話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