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國寺。
溫彩與徐氏已經安頓好了。
香客房收掃得很是乾淨整潔,裡面的擺件也很簡陋,卻樣樣實用。接下來就要在這裡住七天,待七天的法事結束,他們姑嫂二人靜修祈福也就結束了。
這是徐氏嫁入溫家以來,第一次給亡故的婆母做法事。她想親自抄寫經文,不僅是自己的那份還有溫青和肚子裡未出世的孩子那份也得抄。
溫彩打發了杜鵑去巡視店鋪生活,覈對賬目窠。
忍冬與徐嬤嬤住在隔壁香客房裡。
溫彩拉徐氏在身旁坐下,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裡,裡面是幾張地契和房契,“嫂嫂,你們也要過日子,哪能把東西都給我,喏,這些你先收下。燔”
徐氏凝了一下,“這是你哥給你添的嫁妝,我怎好再要。”她心頭歡喜,想收下,又怕溫青責備,心裡暗想:若溫彩再給,她就會收下的。畢竟她拒絕不了這麼一筆好東西。
“這個不是。嫂嫂,我手頭的東西多着呢,你要是不信,我給你看我的產業清單。”
爲讓徐氏安心收入,溫彩取了包袱來,從裡面尋出一個簿子來,道:“用紫墨劃過的,全都是我的東西,你看看我現在有多少大小店鋪,又有多少田莊。其實對我來說,有八百畝田莊就夠了,其他的田莊嫂嫂先收下。哥哥要是問起來,你就只管往我頭上推。”
徐氏接過簿子,翻了一頁,前兩頁寫的都是田莊,有西山縣的祖宅田莊,現在都在溫青手裡,因是祖業,不能做女子嫁妝。而溫青是溫家的嫡長孫,這些都是溫青的。
又有西山縣的店鋪,從雜貨鋪、豆腐鋪、客棧皆有……
在西山縣的產業,一部分是祖上留下來的,還有一部分則是後來溫彩自己添置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溫彩從七八歲時學會打理家業,到如今溫家竟漲了一倍的家業,就連田莊也都漲了一倍。
溫青替他妹妹太好了,好到讓徐氏生嫉。可握着溫彩給的東西,徐氏對她的嫉恨似乎沒有這麼深了。
溫彩道:“嫂嫂如今有孕在身不宜操勞,田莊上的事簡單些,你自己打理就是。這幾家店鋪就交給我,我幫你打理,每季賺了多少盈利銀子,到時候我都親自交給你。
只是這田莊的地契和鋪子上的房契,還得你收下,店鋪是我代你打理,待得了空,我便領了店鋪上的管事去會鎮遠候府拜會。”
徐氏一看手裡的,除了五家店鋪,還有二千畝的田莊,都是極好的,早前她和溫青新置的那處田莊並沒有在裡面,因爲置備的匆忙,那田莊並不算好。
“妹妹,你怎能把祖母給你置備的嫁妝田莊也給我?”徐氏心裡卻暗暗地想着,爲甚只給了一半,若是給全部該有多好,那處嫁妝田莊據她所知原是八百畝。
這處田莊離京城近,也是極好的良田,十幾年前,汪氏到京城休養,正巧遇到京城一位權臣倒臺,家產充公,由官府出面轉賣,汪氏便花錢置下了田莊,當時統共買了三千畝,汪氏幾乎把攢了大半輩子的銀錢都花在這上面了。溫子羣、溫子林兄弟二人各得了六百畝,剩下一千八百畝,一千畝留給了溫青,另八百畝留給了溫彩。
溫彩以爲她是不肯收,竟沒聽出徐氏想要全部的意思,道:“嫂嫂,我不喜歡田莊,那田莊上的管事聒噪得很,只聽大管家父子的調遣,給你的話,二管家可以幫你打理,留在我手裡就成麻煩事了。”
徐氏可不信這理兒。
她聽汪二管家的女人說了,溫家祖宅的下人,個個都視溫青兄妹馬首上瞻,溫青的話他們聽,溫彩的話也是聽的。
徐氏也不點破她,想要推回去,可又想,她原就喜歡地,不大喜歡鋪子,對於生意上的事,她原就懂得不對,還是田地好打理,收了多少莊稼,算得清清楚楚的。
溫彩甜甜一笑,“嫂嫂快把東西收好了。芝芝也要議親了,他日你還要給芝芝備嫁妝呢。”
徐蘭芝哪能與溫彩比,溫彩有個能幹賢惠的祖母,汪氏早早地就替溫青兄妹倆盤算好了,家業、嫁妝都是預備充足。徐氏手頭的家業全都是溫家的,她可不敢拿了溫家的東西給孃家妹妹備嫁妝。
徐氏道:“我還得多攢點私房錢,好給蘭芝備嫁妝呢。不過我娘想在京城買地,說是給蘭芝預備嫁妝,妹妹在京城認識的人多,幫忙留意一下哪裡有合適的。”
“嫂嫂給我買的那處田莊就不錯,但我不喜歡田莊,更愛置鋪子,最近我想開一家點心鋪子,正讓牙行幫我看面,要是可以,我把它轉賣給嫂嫂,換了銀子正好置點心鋪。”
那也是一座四百畝的田莊,就在京城南郊的張鎮上,原是六百畝的,二百畝給了徐蘭香,又四百畝給溫彩添了嫁妝。
如果溫彩不想要,買下來留作給徐蘭芝做嫁妝也好。
只是,這樣一來,徐氏又覺得薄待了徐蘭香。
同樣是她的妹妹,一個只得了二百畝又兩家張鎮上的鋪子,另一個卻是四百畝的田莊
。
徐氏道:“我只買二百畝。”
溫彩凝了一下,“是錢不夠麼?”
“家裡還真拿不出太多的錢來。”
這回溫青打腫臉充胖子,非要給溫彩添補嫁妝,皇帝賞的百金、貢綢宮緞,但凡是好的,全都給溫彩做了嫁妝,又另置了田莊,還把他們手頭的店鋪也一併給陪進去了,再加買丹青字畫、擺件、頭面首飾,哪裡還有錢。
溫彩笑了一下,“等嫂嫂以後有錢了再補給我便是。月底就該到店鋪裡收秋季的利銀了,我身上還有一千兩銀票,嫂嫂先拿着,權當是我挪給你用的,回頭我從哥哥手裡的店鋪利銀里扣。”
要是直接說是她給兄嫂的,徐氏和溫青都是愛臉面的,指定不會要。
在溫青看來,他妹妹還是個孩子,而他又是兄長,哪有兄長使妹妹銀子的理。
“既是妹妹這樣說,我就收下了。”
“待我回冷府,我就把那處四百畝的田莊地契給嫂嫂送來,待你有錢了再給我。多餘的二百畝,你或轉賣也好,或自己留下都成,你看着處理。”
杜七嬸也與她說了,徐氏似乎對打理店鋪興致缺缺,更喜歡置田地,要是到了她手裡,她肯定是捨不得轉賣的。
徐家在北疆時,手頭也有二十畝田地。北疆冬季漫長,一年只種一季,徐氏與徐太太一顆心全撲在那二十畝地的收成上。雖說徐父是五品武將,家裡過的是溫飽小戶人家的日子。
各人各有優缺,溫彩不想點評,徐氏喜歡田莊,她就給她田莊,自己手頭則多留些店鋪。
“嫂嫂,我手頭有些店鋪生意不好原是虧着的,我想另行處理,或轉賣,或改做別的生意,我想在京城開家點心鋪子,少不得要了解行情。所以,明兒……我想出去看看店鋪生意。”
嫁了人,上頭有長輩,又有夫君,下面更有還有比自己年幼的弟妹。好不容易避得寺廟裡來,
溫彩咬着下脣,一副很爲難,也不得已的樣子。
徐氏爲自己拿了田莊,卻把自己不愛打理的店鋪都給了溫彩,心頭暗喜。可她實在不會打理店鋪,就是打理內宅也不大有經驗,小門小戶的管管還在,可鎮遠候府現下是幾百號人的豪門府邸,主子沒幾個,奴婢卻有幾百人。
溫彩忙道:“嫂嫂別多想,其實祖母在世時,手把手教過我如何打理店鋪生意,我是會的,我只是想把生意不好的處理掉,然後再開些能賺錢的店鋪。”
徐氏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與外人說你出去的事。”
溫彩抱住徐氏,有她臉上叭嘰一口。
徐氏一愣。
唉,還真是個孩子。
她的三妹徐蘭芝就頑皮,竟比徐蘭芝還要俏皮。
徐氏還是有些不放心,“我讓徐嬤嬤跟着你。”
“徐嬤嬤老胳膊老腿的,我走的地方又多,別讓她跟着,我帶杜鵑。”
有徐嬤嬤跟着,她哪裡還能做自己的事。
她正想溜出去好好地玩一圈,還有上回,她答應過小十,說要幫小十在冷宮裡種花、種菜的,到現在已經半個多月了,她也沒去看小十。
說過的話,怎能失約呢。說不準小十這些天正巴巴地盼着她呢。
“嫂嫂,我們抄經。”
雖說杜氏病故好幾年了,但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會抄經,然後在九月初五祭日這天燒給杜氏。
姑嫂二人坐在香客房的案前,徐氏好奇地看着溫彩,但見她手握着一個特製的銀質筆頭筆,每過一會兒,就用筆沾了墨,寫出來的字,字體錯落有致,筆劃遒勁,剛柔並濟,筆劃犀厲,竟自成一派,溫彩雖寫的是隸書,卻與毛筆寫出來的字大爲不同。
徐氏愣愣地看着,過了良久,方道:“妹妹這手字寫得真好看。”
穿越前她便被父母逼着練字,就算沒有二十年,這十五六年的時間還是有的。
她的硬筆書法便是在大學裡榮獲一等獎,爲此領了一千元的獎金。古代沒有圓珠筆、鋼筆等,溫彩所使的硬筆上頭是桃木筆桿,炭印了竹葉紋,筆頭設成銀質箍狀、筆尖是標準的蘸筆筆尖,筆頭的銀箍可以任意調整大小,有點像均號的戒指。
她還有其他材質的筆桿:象牙、白玉、竹杆、花梨木、全銀質、鐵質的等,最她最常用的還是木製和竹製筆桿,筆頭也備了許多,每次要使用時,將筆頭套在筆桿上就行。
無論是什麼樣的筆桿,全都是她自己找了匠人專門製作的。
這種硬筆與毛筆的區別在於變軟筆的粗壯點畫爲纖細的點畫,去其肉筋存其骨質。
溫彩魂穿剛來時,是杜氏懷裡哇哇落地的小女嬰。直到現在她都沒習慣用毛筆,一直使用的都是她手裡的這種硬筆。
徐氏越發覺得溫彩很特別。
這日,姑嫂二人在護國寺香客房裡抄了一天的經書,只在用飯時休息了片刻,徐氏使用的是毛筆,
而溫彩用的是硬筆,兩個人的速度一下子就拉開了,溫彩比徐氏快了一倍。
徐氏好奇,也想試硬筆,溫彩便取了一竹杆,又套了個銀質筆頭上,徐氏寫了片刻,那字卻難看得有些不像樣子,只得棄了硬筆繼續用她的毛筆。
溫彩笑道:“嫂嫂,我使不慣毛筆,你也使不慣硬筆,我們各抄各的。”
徐氏就是被溫彩抄寫的速度給怔住了,總覺得那硬筆應是好東西。
翌日一早,溫彩把抄寫好的經文整理一遍,換了身幹練的衣裙,裝扮成是尋常小戶人家姑娘模樣與徐氏道別從護國寺後門離去。
到了京城街上,溫彩又買了鋤頭、菜種、花種等物,又備了送給德妃、小十的衣料,連縫製衣服的繡針等物都一併備齊全了,弄了大大的兩個包袱,方去尋覓德妃所說的那個入密/徑。
尋尋覓覓,兜兜轉轉,進了十里坡的一條荊棘林,然後又看到一座破敗的山神廟,穿過山神廟,又是一片荊棘林,扒開路口的荊棘,能發現一條小徑,一路上或被荊棘掛住衣裙,行走艱難,走了一程,便見眼前豁然開朗,就到了德妃與她說的那處小角門,進了小角門,尋着記憶着的點滴,溫彩就入了宮了。
一路行來,路上的宮人稀少,所見之處皆是頹敗的園林、房屋,真真合了“冷宮”二字。
德妃與小十、秦公公住了一座破敗院子,就在旁邊不遠處,還有一處砌着石牆的房屋,能聽到裡面女人的笑聲、歌聲、哭聲。
小十曾與她說過:“那裡面住的都是失寵的嬪妃,聽說全都瘋了。”
德妃如果沒有小十相伴,沒有牽絆慕容恆,她也許也成了那石牆宮殿內的一名瘋妃。現下她和小十的日子雖然過得艱難,但因心中還有希望,一路堅持下來。
溫彩見四下無人,提高嗓門道:“小十!小十!我來瞧你了!順娘來瞧你了!”喘着粗氣,身上揹着兩個包袱,還得拖着兩把鋤頭,路途又不遠,真真快要累死她了。
連喚了數聲,就見秦公公從屋裡出來,見門外站着溫彩,立時笑了起來,笑容燦爛,臉上深深淺淺全是葵花一般的皺紋,卻顯得他的笑慈和可親。
“順娘,你怎麼入宮了?”
溫彩抿着嘴,將略輕的包袱遞給秦公公,“上回,我答應過小十的,說要送花種、菜種子來,喏,我還準備了鋤頭等物。秦公公,我都想好了,這幾天把這裡需要的東西都備好,德妃、小十和您就能好好過日子了。”
德妃坐在窗前做針線活,穿着一襲灰白色的長袍,頭髮披撒着至腰身,頭上沒有任何一件飾物,面容一如既往的蒼白無血。
溫彩放下包袱、鋤頭,中規中矩地欠身行禮,“順娘給德妃娘娘請安。”
德妃擡眸,含着淺笑。
不需問,她就知道溫彩定是從她說的小角門進來的。
溫彩道:“德妃娘娘,小十呢?”
德妃溫和一笑,道:“小十被七公主喚去了,在錦虹宮裡幫七公主繡《紫菊圖》呢。”
“這些日子七公主沒再欺負小十吧?”
“沒呢。昨兒小十回來,七公主還賞了小十餅餌、點心。”
“哦。”
溫彩取了茶壺,倒了兩杯水,一杯遞給德妃,一杯自己喝了。“我帶了菜種和花種來,這個季節可以撒白菜種子,還可以種豌豆,我還弄了些韭菜來,我們把院子裡的雜草再除除,再把地翻一下,過兩日就能把種子撒進去。”
她走近桌子,打開包袱道:“我帶了幾塊布來,小十身上的衣裳都舊了,娘娘給小十做兩身新的。還有,娘娘也該添新衣了。秦公公也得做兩身……天氣一天天就冷了,等下次我來時,我就帶兩牀寒被來,對了,還有廚房裡用的鍋碗……”
德妃也未曾用心過,倒是溫彩用了心。
她還有兒子、女兒,不可以這樣消沉下去,就算是冷宮又如何,她們的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的。
德妃擱下針線,“我和你除草吧?”
“娘娘還是做針線活,我的女紅太差,也幫不上娘娘的忙,就讓我和秦公公除雜草。你放心,我以前跟祖母住在鄉下祖宅時,也幹過農活的,這些活計難不到我。”
德妃想幫忙,被溫彩拒絕了。
秦公公與溫彩兩個又將小院內外重新清掃了一片,溫彩還換上了小十的衣裳,遠遠看着,就像是宮裡哪處的宮婢。
直忙到日暮黃昏,纔將小院的裡裡外外都重新拾掇了一遍,連破敗的牆上,溫彩與秦公公也重新修整過了,把丟下的磚頭、石頭重新用稀泥磊了回去。
小十回來的時候,看到冷宮這處破院似乎又變得有些不一樣,早前的圍牆修好了,就連那扇門上竟還貼了紅字寫着的“福”字,要不是在僻靜的深宮之中,她還真懷疑自己到了山野百姓人家。
“德妃娘娘,你嚐嚐這花茶,是我用自家的桂花曬制的。很香的!”
德妃含着笑。
小十聽到那聲音,歡喜地喚了一聲“是順娘嗎?你怎麼進宮了?”
溫彩笑着抱住小十,“有些日子沒見了,我好想你。”
那麼,這處小院的變化,全都是溫彩的功勞。
溫彩拉了小十坐在一邊,從包袱裡抱着個小罈子來,從裡面摸着一個又一個的紙包:“喇叭花的種子、對葉蓮的種子、五月菊的種子……”一個又一個,竟有十多種花種子,末了,她又掏出綠色的紙包:“白菜種子、蘿蔔種子、豌豆種子,對了,今天下午我和秦公公種了一畦韭菜。待到來年春天,就能吃韭菜了。”
第97章冷宮笑
這日夜裡,小院裡又有了笑聲。
溫彩蹦蹦跳跳,熱情洋溢地與德妃等人講笑話,還講一些宮外有趣的事兒,比如哪家簪花宴上,張家的小姐與李家的公子做出了越矩的事,那張小姐被迫嫁給李公子了。
又比如,哪家的後宅又傳出醜聞了,溫彩全都蒐羅來。又或是天下何處發生了什麼大事,哪裡又出了個名人,或以孝聞名,或以義出名……
直說笑到夜裡二更三刻時分,方纔各自歇下。
溫彩的到來,令小十很是歡喜。
小十道:“這回,你會在宮裡住些日子麼?”
“能住幾天。”溫彩在西山縣老家時,還有兩個談得來的族中姐妹,來到京城溫府後,與家裡的姐妹合不來,她渴望友誼,也渴望人情真情,“我和嫂嫂到護國寺靜修祈福,給我娘做祭日法事。明兒我還得出去一趟,要把冬天的寒衣、還有廚房裡需要的東西都搬進來。”
自從溫彩上次來過後,德妃就想法又搭了一張簡易的木榻,現在溫彩與小十擠在一處,正說着女兒家的話。
小十沒有朋友,從小到大就連宮女都瞧不起她,甚至沒有人願意與她交往。兩個同樣渴望友誼的女孩,竟是一見如故,也能真心交往。
小十道:“要是明兒我不去錦虹宮繡紫菊圖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幫你搬東西。”
“不要緊的,我已與丫頭說好了,她會把我要的東西送到我指定的地點,從那兒搬至此處不到二里路,不是還有秦公公幫我麼。”
溫彩闔上雙眸,睡意襲來時,小十翻了個身,輕嘆了一聲。
“你有心事?”
小十道:“吵着你了?”
“今天能見到你和德妃娘娘,我覺得很開心,我也睡不着。小十,你在想什麼?”
“明天,皇子們要選妃,也不知道我四哥會挑個什麼樣的女子。”
“四殿下那麼孝順,他一定會挑個待你和德妃娘娘好的女子。”
皇子、公主們的婚事從來都不是他們自己能做主的,得皇帝說了算。
這也是小十擔心的原因。
其他皇子都有母親關護,便說慕容悰,他的安王妃早在兩年前淑妃就開始物色,挑了又挑、選了又選,滿朝文武各有幾個女兒,各人容貌如何,品行怎樣,淑妃都瞭若指掌。
唯有四皇子慕容恆,沒有母親幫襯,也不曉得會挑個什麼樣的皇子妃。
皇帝疼愛大皇子慕容慬和五皇子慕容悰,大皇子原是有正妃的,聽說這回還要再挑一位側妃,而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八皇子也得到了婚配年紀,也是要選妃的。
天啓帝有八子六女,除了三皇子、十三公主早夭外,尚有七子五女。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年紀尚小,一個十二歲,一個才十歲。
溫彩勾脣一笑,輕聲道:“小十,你別擔心,四殿下會有分寸的。”
“四哥性子溫和,素來又不愛與人搶奪,怕是連八皇子都搶不過。如果不是四哥去了邊城,他也早該娶正妃了。不娶正妃,娘牽掛着;要娶正妃了,娘更擔心。生怕委屈了四哥,他那樣的性子,要是別人欺負他可怎麼好?”
最大的原因,是四皇子的生母秦德妃是冷宮廢妃,而四皇子更無舅家可依仗,是朝中最沒勢力的皇子。八皇子的生母雖然位分不高,好歹還有舅家可依,還有親孃可疼。
溫彩吃吃笑了起來,笑裡滿是悲愴。即便貴爲皇子也如何,也有自己辦不到的事,就如慕容恆,不能讓秦德妃離開冷宮,也不能讓他同胞妹妹得到一個公主應有的尊崇。
小十擔心慕容恆,就小十那性子,連宮娥都能欺負呢。
這對兄妹的性兒,怕是皇家最好的吧。
溫彩道:“四殿下不擔心你被人欺負就好,你還擔心他。以前四殿下是孩子他也過來了,何況現在四殿下長大了。”
連還是孩子的小十都如此擔心,或許德妃的擔憂更甚。
溫彩儘可能地寬慰起小十,“四殿下許已經有喜歡的小姐了,既是他心動之人,想來不差。”
她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寬慰小十的話。
更多的話,是溫彩說給德妃聽的。
明天,對於皇子們來說是
個大日子。
迷迷糊糊中,小院裡靜寂下來,隱約還能聽到附近高牆內傳來的悽美歌聲,“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沒有多一句,也沒有少一句,只得這三句,重複一遍又一遍,如此反覆吟唱。
每唱一遍,卻多了不一樣的韻味。
音還是那音,調還是那調,不同的是每一遍都賦予不同的感情。
溫彩在想,唱這歌的女子,該是怎樣一個情感豐富的人,又是何原因被帝王所棄,關進了厚厚的石砌圍牆以內,成了宮人眼裡所謂的“瘋妃”。
也許只有她們瘋了,她們纔會快樂,也才能忘憂。
沉沉的夜,靜寂的夜,可每個人心裡卻是不平靜的。
就在德妃母女擔心慕容恆會挑個怎樣的女子爲妻時,慕容恆這晚也想了許多。他去北疆幾年,對於京城各家有什麼樣的女兒着實瞭解不多。
然,他很快就憶起了冷宮的母親與妹妹,她們還在冷宮受苦,他又有什麼權力和資格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他曾想過要娶妻,那是因爲溫青是他的朋友,他想娶溫青的妹妹,從溫青的言語裡,他總覺得溫彩就是他的妹妹,卻又完全的不同,他想保護自己的妹妹,就像想要保護溫彩一樣。
只是溫彩已經嫁給了冷昭,他們之間到底是錯過了。
想到這裡,慕容恆又憶起溫彩替他解危的事。
溫彩一覺醒來,小十正忙着梳洗,要儘快趕到錦虹宮幫七公主繡紫菊圖。
她喚了聲“小十”,道:“上次,我與七公主提過要尋個會磊竈的人?也不知尋到沒有?”
小十凝了一下,想到這些日子,七公子不打她,也不再刁難她了,她自個還覺得奇怪呢,就是九公主來喚她幹活,也被七公主給回拒了“從今兒開始,小十要幫本公主繡圖,旁的活一概不幹,告訴小九,讓她另尋旁人幹活。”
小十道:“七公主說內務府倒是有個太監會磊竈,還說如果我用得着,她可以幫我找他。”
溫彩心下倍覺安慰,雖然七公主愛玩了一些,但說出的話倒是做到了,“我今兒先預備一下,回頭你把人請來瞧一下,看看我們還需要準備些什麼。”
這小院裡有廚房,只是那竈臺早就破舊得不成樣子了。
瞧那模樣,以前除了小十給德妃煎藥,便再沒有旁的用處。
小十離開後,溫彩便從邊角門出宮,十里坡山腳下的破廟裡,杜鵑已候着了,照着早前溫彩給她的採買清單,將寒被、鍋碗乃至所需的調料都備齊了。
不等杜鵑細問,溫彩道:“往後你會知道的,這幾天,你再去我名下的鋪子轉轉,將各處情況都記清楚,回頭再細細稟報給我。”
杜鵑應聲“是”,並未多問,她深曉溫彩的性子,到該說的時候,會與她說的,既然溫彩不說,必有不願說的原因。
馬車就留在十里坡山腳下的官道旁,杜鵑上了馬車回城。
剛上車,便有相識的車伕大叔道:“杜姑娘,讓東家一個女兒家留在這荒郊野外的,你也能放心?”
已經許久沒人說這種話了,杜鵑忍不住笑道:“你別替她擔心,怕是大叔你也未必打得過她。”
溫彩不算計人便是好的,整完了人,還會裝柔弱,扮無辜,從小到大,溫彩這伎倆是從未失手過。
杜鵑纔不替她擔心,她只照溫彩的話辦好自己的差事。
秦公公抱了兩牀寒被,又從邊角小門回冷宮。
溫彩走在後頭,大小几口鍋疊到一處,抱在胸前,直累得氣喘吁吁,先把東西藏到了荊棘間,又回去取了碗、盤等物,等她把破廟裡的東西都搬到荊棘叢中時,秦公公已經回來。
溫彩只得將筐子裡的碗、盤和調料等物給他,自己託着鍋往冷宮去。
待幾趟搬完,已近晌午時分。
溫彩喝了一大碗茶水,累得扒在案上喘粗氣。
秦公公直用手敲打着後腰,嘴裡呢喃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年輕那會兒,別說是這些東西兩趟就搬回來,還不帶喘的。”
德妃笑而不語,進了小廚房裡,不多會兒就捧出了午飯,是些用殘羹剩菜做的湯飯。
溫彩撇了撇嘴,是別人吃剩的,天曉那些吃過的人有沒有傳染病之類的,可不吃,她着實太餓了,早上就吃了幾塊小十帶回來的點心。她只忙着如何置備東西,怎麼沒讓杜鵑給她備些乾糧、滷菜之類。
一想到此處,溫彩懊悔得腸子都青了。
今天是不成了,明天一早她就得迴護國寺。
九月初六是杜氏的祭日,她得留在寺裡給杜氏做法事,還得燒經文、誦經祈禱。
溫彩捧着碗,這是她帶來的碗,白瓷藍花邊的,怎麼瞧怎麼好看,這可是官窖燒製的最好的碗了,有
大有小,各樣五個,還有藍花邊的盤子、小盆,怕是在宮裡絕沒有這等花樣的。
她嘗試着喝了一口湯飯,咦,味道還不錯,再喝一口,還怪香的。
“德妃娘娘的廚藝真好!好吃!”
德妃白雪般的臉上洋起了一絲淺笑。
秦公公呵呵笑着,看着手裡的碗,總算不是以前的粗碗、破碗,以前這裡的碗要麼缺了個口子,要麼是就用來喂宮中貓兒、狗兒的碗,如今這裡捧的碗總算有個樣子了。
“也不知道,我們這樣過日子,後宮的人知道後會不會斥責?”
“德妃娘娘,沒試過怎知道不行?”令宮這一片地方,就算沒有三十畝大小的地盤,這二十畝是有了,除了雜草,便是高牆斷壁。
溫彩道:“這一片怪荒涼,若是把後頭那些長着雜草的地方也可以清除出來,到時候也撒上菜種,來年就能吃上新鮮的菜,這叫‘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德妃爲她的話,不由得失聲笑了起來,“順娘,別一口一個德妃娘娘的叫,你哥哥與阿恆交好,往後就喚我秦姨。”
“秦姨……”溫彩沉吟着,“好,那我以後就叫你秦姨。”
太多的客套,反而矯情。
溫彩捧着碗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就忘了,這些都是殘羹剩飯做成的飯菜。
午後,溫彩看德妃做針線活,她已經把給小十的布料裁剪出來了,想給小十縫一身新衣,小十從小到大,還沒有真正穿過一身新衣服,每每想到此處,德妃的心就一陣心痛。
溫彩亦拿了針線在一邊幫忙,她只能做一些簡單的縫縫補補,在一邊打着下手,陪德妃閒聊,說的都是她與祖母汪氏之間的事,就像閒話家常那般,還說了她母親杜氏。
“我姥姥在我娘九歲那年就沒了,我還有一個舅舅,那年五歲,姥姥一走,杜家的日子就更艱難了。姥姥想續絃,可家裡除了十三畝田地就沒旁的了,姥爺是個讀書人,對地裡的活一竊不通,全靠着我姥姥會侍弄莊嫁。
姥姥去後,家裡連個當家做事的人都沒有。
後來,我爹得了重病,西山縣有本事的郎中都請到家裡瞧遍了,只要我祖母準備後事,祖母思來想去,就想到了沖喜。
祖母令媒婆去我姥爺家向我娘提親,那年我爹才九歲,我娘已經十五了……”
十五歲的少年嫁給一個只得九歲的孩子,雖說杜家家道中落,可好歹杜氏也算是秀才家的女兒,是清白人家。
這就是,爲何溫家族譜裡,記的是杜氏爲原配,可京城人都叫何氏爲“溫大太太”的原因。
溫子羣對杜氏並沒有多少夫妻情分,否則不會連杜氏最後一面都不肯見。
溫彩講了自家的事,又問道:“秦姨,你家呢,你還有父親、兄弟、侄兒麼?”
一入宮門深似海,十四年前,爲了保住父兄性命,她百般央求皇帝,終是觸怒聖顏,她也被貶冷宮,但總算令他將斬立決改爲發配西北涼州。
德妃一陣沉思,眸子裡掠過難掩的痛色。
“秦姨,你告訴我吧,我們家有認識的西北商人,許能請他們打聽一下秦家人的下落呢,也許我幫不上大忙,但打聽一下消息還是可以的。”
秦妃粲然苦笑,飛針走線間,便在手頭的衣袖上繡了一朵漂亮的蝴蝶,那扇動的蝶翼,似真的要翩翩起舞一般。
“我爹今歲也該六十了,大哥該有四十二歲,還有二哥也該四十了……他們離開的時候,我最長的侄兒有十五了,最小的侄女纔剛三月。我聽人說過,秦家一家都被髮配西北涼州一個叫王家堡的地方,是到那裡種地的,與秦家一起被髮配的,還有王左相一家。”
溫彩默默地記下這些地方的名字。
歇得差不多了,溫彩看着自己的針線活,“和秦姨一比,我都沒信心再做了,縫得不夠勻稱,也不夠細密。秦姨,我拿着鋤頭,把這小院周圍的雜草都除了。”
她拿了鋤頭,挽起衣袖,出了小院的院門,將附近的雜草又都細細地除了一遍。
黃昏,夕陽照射在皇宮中,遠望而觀,飛閣重檐,氣勢恢宏;俯瞰而下,華燈寶炬,九霄霓虹,雲蒸霞蔚。
餘輝中一個嬌倩的身影正在冷宮一帶忙碌着,揮舞着鋤頭,將雜草又勾到了一處,嘴裡還念念叨叨地道:“曬乾了就一把火燒了做肥料。”
小十隻覺那人影熟悉,是那人穿的衣衫,分明就是她的衣服,她自己穿着略有些大,穿到溫彩身上倒也合適。
“順娘!”小十手裡抱着個布包,飛野似地奔了過來,四下一張望,那大一片地兒呢,“這些都是你今天鋤的麼?”
“嗯。”溫彩應着,“我把最後那角落處的除了就回去,小十,你先回去吧,秦姨還在家裡等你呢。秦姨給你做新衣服了,好漂亮,還有袖口鄉了蝴蝶,跟真的一樣……”
小十從布包裡取了一塊點心。
溫彩看着自己的手,全都是泥土,張着嘴“啊啊”發音,小十喂到她嘴裡。
小十的眼睛突地亮了起來,驚喜地望着不遠處。
回眸時,卻見路口立着兩個人,一個陌生的少年太監,還有一個正是一襲紫色蟠龍袍的慕容恆。
小十喚道:“四哥,你來了?”
慕容恆看着揮舞着鋤頭的溫彩,她鋤得很認真,牆角里最後的雜草也被她用鋤頭連根挖掘出,然後她勾出雜草,將泥土敲碎,又將坑填平,再將雜草拾丟到一處,這才擡手用衣袖拭着額上的汗水,紅紅的臉蛋在夕陽下像一隻熟透的蘋果。
她在笑,笑得很燦爛。
慕容恆突地覺得,溫彩有着世間最美的笑容,這樣純粹的快樂着,在勞動中歡喜,是那樣的明淨而感染人心,就彷彿她的笑是春日的陽光。
溫彩欠身:“見過四殿下!殿下金安!”
小十伸手拉着溫彩,“七公主今兒又賞我一包吃的,有蜜餞、還有桂花糕、茯苓糕……”
他的妹妹也是天朝的公主,可堂堂公主之尊,竟要吃其他公主剩下不吃的東西,還要爲別人賞了她這些吃剩的點心而歡喜。
慕容恆的心不由得一陣刺痛。
他幼時過得苦,可比他更苦的,卻是他的母親和妹妹。
小十,是在冷宮裡出生的,也是在冷宮中長大的,從小到大,小十沒有穿過一件漂亮的衣服,也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菜。
溫彩道:“小十,你快進去,秦姨許是已經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