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質問,幾乎和當年楊景行剛被殺死時候,武剛對陸文龍的質問是一樣的。
作爲執法者,作爲這個城市的最高黨政領導,他們纔是這個城市的掌控者,而不是陸文龍這麼一個二十歲的弱冠青年,殺人案他伸手攔截兇手,這驚天動地的縱火案,也要他來揭露真相?
關鍵是就算記者或者別的知情人揭露真相,都做不到他這樣乾淨利落的直接把相關人等都挖出來,規規矩矩的放在當政者面前!
特別是那四個成年男人,沒有任何束縛,卻滿臉驚恐的坐在麪包車裡,沒有絲毫逃跑的慾望,那種束手就擒的模樣,給汪澤清相當深刻的印象,他幾乎感到了一種嘲諷,一種對他權力的羞辱!
和幾年前陸文龍只能派人到車站碼頭攔截都不同,現在令行禁止的就能立刻順藤摸瓜的找到相關人等,雖然有點運氣成分,但想來讓警察介入,估計都沒有這麼順暢吧?
汪澤清就這麼語調淡淡的看着陸文龍,他也是五十左右年紀的人了,目光裡透出來的眼神在路燈下真的看不清有什麼含義。
他跟武剛又有本質的區別,這是來自平京的政治家,不是一個單純意義上的市委書記,而武剛是個帶着濃厚江湖氣息的執法者。
假若放在以前,陸文龍可能選擇還是跟武剛那樣什麼都不承認,什麼都不說,但現在,經歷過一些事情跟思考以後的陸文龍,顯然有了自己新的想法,沒準兒不加掩飾的把自己展現在汪澤清面前,就是想聽到汪澤清這樣問他?
陸文龍稍微低了一下頭,算是躲避汪澤清的目光,重新擡起頭的時候不艱難:“領導,我從未求您辦過什麼事,除了找您借過兩千元港幣,當天也還給您了。”那是在香港找汪澤清借錢請香港市民吃早飯,極大的拉近跟市民的距離跟感情。
汪澤清臉頰動了動,沒笑,但陸文龍這個領導的喊法,似乎讓他能回憶起什麼來,只輕輕頜首,表示認同這個說法。
陸文龍繼續:“在開始追尋這些人之前,我沒有得到關於我的廣告公司牽涉此事的消息,我要抓住他們,純粹是因爲良心,我覺得我堅守的道德底線被這些人踩掉了,所以我決定必須要找到他們,讓他們這種做法不能蔓延開來,逍遙法外!”
汪澤清還是輕輕點頭,不說話。
陸文龍臉上卻冷笑一下:“逍遙法外……就是這個詞兒。”
“我今年二十歲,十四歲就明白假若自己不夠強壯,被人打了一頓,去找警察局或者法院找人哭訴是沒法保護自己的,只有自己才能保護自己,那時我不明白大道理,只知道拼命的鍛鍊身體,增強體質,在身邊尋找能跟我共同抵抗摔打的同伴。”
“我練棒球,並不是爲什麼勞什子的熱愛棒球,熱愛祖國,是因爲我覺得那根金屬棍子比法律更能保護我,您別不愛聽,我遇見的人或許沒有您身邊那些人講道理,拳頭硬,腰包足纔是硬道理,這句話好像跟生產力也是硬道理也差不多?”
汪澤清的臉色有點趨冷,更硬的表情。
陸文龍指指湯燦清的那輛車:“遠了不說,假若我沒有找到這些人,會不會這起縱火案的結論就是我的廣告公司來頂這個包?原本這個衆林商場每年應該能給我們帶來二三十萬收入的損失是不是就沒有人賠了?提到這些廣告牌,是不是就發個紅頭文件說是違規建設,把這一攤子全都抹平了?我之前的工作中,這些事情都是這樣處理的,銀行、體委、工商、稅務都這樣,我作爲一個平頭老百姓,身上還掛着點奧運冠軍的頭銜,都無處伸冤,我只能選擇相信我自己的拳頭跟……同伴團結在一起的力量。”
汪澤清終於想說點什麼,但完全冷峻的表情表示他已經徹底明白陸文龍在說什麼,這幾乎是大逆不道的話語了!
陸文龍卻話音一轉:“但其實……我是明白這一切的根源。”
汪澤清都臉色一變,眯起了眼睛,看那架勢,陸文龍要是說出什麼反革命語言來,說不準就揮手讓那邊持槍的哨兵過來綁人了!
陸文龍說得很慢:“之所以我們不相信法律不能保護我們,因爲我們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法律法規不健全……爲什麼法律法規不健全,就因爲我們沒做到依法辦事,依法治國,以人治代表法治,自上而下都沒做到以法律爲準繩,憑什麼要求老百姓也遵循法律?這算是隻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麼?假若法律能夠強化細化到人人都能貫徹實施,公平公正,誰會去尋求法律之外的保護?”
汪澤清眯着的眼睛依舊沒有睜大:“不是體制的問題?”
陸文龍搖頭:“和體制無關……那不過是殼子,殼子是什麼顏色,是黑色還是白色,並不重要,老太爺早就說過了,關鍵是殼子裡面實施得好不好。”
汪澤清張開了眼睛,定定的看着二十歲的青年:“你自己想的?老林的想法?”
陸文龍搖頭:“他只教導我多看少說,今天這種什麼都坦坦白白說的情況,肯定不符合他的做法,更何況我也沒跟他說這麼多,更多時候啓發我這些思路的還是一位政法學院的年輕教授。”
汪澤清皺眉:“華西政法學院?誰?”
陸文龍不怕出賣人:“袁哲,法學教授……好像是副的。”
也許就是他最後補充的這半句,讓汪澤清的眉頭展開來,哈了一聲:“怪不得……我認識他,到中央黨校給我們講過幾堂課,基本就是你這個思路,看來你是他的學生?”
陸文龍沒說自己家裡那個纔是正兒八經的學生,不光是袁哲一開始就給他念叨過這些東西,蔣琪隔三岔五在家吃飯或者兩人聊天談到的纔是日積月累:“我沒有爲自己辯護或者認爲這種拉幫結派的行爲就是正確的,我也一直就秉承我的良心在儘量帶着這些人別做這種踩着良心的事情……但是……”
汪澤清接上:“但是還是應該以法律爲準繩,而不是以良心爲依據?”
陸文龍無奈的哼笑一下:“良心是最不可靠的,僅憑良心,不過就是個誘惑夠不夠大的問題,一百三十萬能買這個劉公子下黑手,買不了我,但一千三百萬,一億三千萬未必就不能買我……大不了我補償各方更好。”
汪澤清也哼:“就好像你在珠江集團項目做的那樣?”
陸文龍不奇怪他知道點什麼:“順着那次在香港的小弟行動,還是給我帶來了莫大好處的。”
小弟行動,這個汪澤清跟陸文龍之間戲謔的暗語似乎更是提醒了汪澤清什麼過往的事情,他原本一直抱在胸前的雙手終於放下來,指指前後的麪包車:“這……就是你的小弟?”
陸文龍搖頭:“老鄉……現在是我的公司員工,我們儘可能奉公守法的做事,我也約束他們。”
汪澤清聽出點風音:“你也不能完全保證你不違法?”
陸文龍膽子大:“您在香港,因爲這樣那樣的國際原因也要做點小手腳的,對不對?”
汪澤清居然楞了一下,想哈哈大笑,但能控制,已經伸出來的手,指在陸文龍的臉上,就定在那裡,估計腦子裡面是轉了一圈,挑了個選項纔開口:“你已經不再是1992年那個在香港單純的奧運冠軍了!三年時間,你已經開始思考這些關乎民生和政治制度範疇的東西……我非常驚訝,但這反而能解釋之前我驚訝你參與到的那些更驚訝的事情,也許正是這種由奧運冠軍給你帶來的不同視野,讓你……我現在只盼望你沒有在違法的深淵上走得太遠,接下來我會對你進行一次非常嚴格的全面梳理審查……你走吧!”
汪澤清沒有解釋他對陸文龍要進行什麼審查,爲什麼審查,陸文龍也沒問,只是鞠個躬轉身離開之前,指指麪包車:“我把人留在這兒,您用完了叫我來把車開走?”
汪澤清點頭:“保持你那些聯繫方式,最近一段時間不許離開渝慶,我隨時可能找你。”
陸文龍無所畏懼的答應了,上了一輛越野車離開,把手裡的文件包扔給伸着脖子偷偷看的湯燦清,大姑娘看孩子她爸的表情就是隻有仰慕:“解決了?官字口還真是利落!早知道以前找老林了。”
陸文龍卻嘿嘿兩聲:“沒那麼簡單!”拍拍前面駕駛座的阿林:“去修理廠……然後叫個弟兄把車跟阿清送回去。”
湯燦清有點驚訝:“你們還不回去?”
陸文龍不解釋:“還有點事情做,回去早點睡覺,沒多一會兒就回來了。”
湯燦清懂規矩,也不問了,只是到了修理廠外面的街道,就跟着跳下車:“我自己開回去。”
陸文龍點點頭,就帶着阿林和楊森兩人,朝着黑摸摸的街道後面修理廠走過去,最多二十分鐘以後,三輛摩托車,貼得花裡胡哨的跑車和一輛平頭雙排座貨車跟一部東風大貨車就魚貫而出。
湯燦清把越野車就停在路邊的修車鋪,毫不遮掩的揮揮手。
愛人去做事的時候,與其說擔心不如在這裡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