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龍坐在了黃校長面前,老頭子有點皺眉:“這是你的筆跡?”
陸文龍不怕丟臉,隨手在校長的辦公桌上抓筆寫了幾個字:“喏,小學就沒把底子打好,書法太爛,就讓秘書幫忙抄寫,但內容是我的。”爲了這篇論文,回家陸文龍可是被蔣琪提了耳朵教訓,最後是品學兼優的蔣小妹自己重新潤筆的。
黃天青跳過了這個細節,但還是有點皺眉:“你這……基本都沒有論據,全都是跟散文似的感想隨筆?”
陸文龍更不怕掉份:“我不知道論文的格式是怎麼樣,我說了我念的是社會大學,寫的就是我的感受,事例證明並不重要,只要睜眼仔細觀察,這個社會上就能證明我的感受。”
黃天青眉頭慢慢展開,不是因爲文章,而是因爲陸文龍的這番話:“《動盪的年代》,就憑這個標題,就不符合目前的大政方針。”
陸文龍擺擺頭:“寫給您看的,也算是對我自己有時候想的東西有個整理,又不在乎得到什麼。”
黃天青點燃一支菸,收起文稿,靠在椅背上:“那就說說你的感受吧。”有點論文答辯的意思,一般教授們拿了學生的論文,都會這樣問答一番,算是瞭解學生對這個論題的深入程度,有時候文字上表達的東西無論抄襲還是錯誤表象,都會在問答中暴露無遺。
陸文龍卻不知道這一茬,不露怯:“我幾乎就是在改革開放開始懂事的,雖然成長在內地家庭,我的父母卻是最早就敢於投身到改革大潮中的人,也就是報紙上常常提到的弄潮兒,無論成功與否,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都在走出去,從現在看,收入普遍在提高,生活水平也改善了許多,但是我的感受就是,來得太猛,太劇烈了,除了這一個生活水平提高的好處,隨之而來的害處更多了,所以我才認爲這是個動盪的年代。”順手抓過桌面上的菸灰缸給推到黃天青的辦公桌邊緣,方便老頭子能靠在椅背上不起身就抖菸灰。
黃天青真就抖一抖菸灰:“那你的意思是否定改革大潮?”
陸文龍搖頭:“聽父母講過以前的日子,小地方也遺留了一些之前的東西,都能感覺到,現在這樣肯定比以前好,誰也不願過苦哈哈又被壓制的生活,我想說的意思是現在過於一片大好的歌頌這種局面,其實掩蓋了很多錯誤。”
黃天青花白的眉毛展了展:“你才二十週歲吧?思考這些東西?”
陸文龍挺直腰板:“我上過奧運會,接觸過不少人和事情,雖然年齡還嫩點,但是已經看見很多人一輩子看不見的東西,也吃過不少苦頭,吃一塹長一智,自然就比別人想得多一些,而且我也不是一個人生活,要帶領跟隨我的人過上滿意的生活,要對其他人負責,那就必須思考更多。”
黃天青笑起來:“跟隨你的人?小陸,我覺得你說話的社會氣息很重,這就是社會大學的成果?”
陸文龍不否認:“天天在學校裡面長大,看不見社會上的各種光明跟陰暗,同樣這也是我說的覺得目前害處之一,學生都是些被捧得很高的天之驕子,其實學的東西到外面都根本不適用,也許我的說法有點過了,但還是個被掩蓋的問題。”
黃天青把菸頭摁熄在菸灰缸裡:“害處……你口口聲聲都在提到有很多害處,還真是跟目前一片大好的形勢唱反調,你認爲最嚴重的害處是什麼。”
陸文龍幾乎是脫口而出:“新的權勢階級!”
縱然以黃天青這六十來歲的老頭子,臉皮上都猛跳幾下:“別瞎說!”
陸文龍嘿嘿兩聲:“兩個人說說嘛,不打緊的,其實你我心裡都明白,大到國家層面,小到您家裡的孩子,逐漸都跟一般人拉開距離了,我不否認,以後我的孩子也比一般人家的孩子肯定更過得好,這纔是剛剛開始,以後纔會更加厲害。”
黃天青的眉頭皺得都要重疊起來:“你知道我的學科專業是什麼?”
陸文龍有點發愣:“你不是校長麼?”
黃天青啞然失笑:“那是我的行政職務,我也是從一個學者變成管理者的,我是在社會學科方面做研究,重點是政治經濟學,現在偶爾也要帶帶研究生的……”可看到的卻是陸文龍有些茫然的眼神:“你不知道什麼政治經濟學?”
陸文龍真的茫然:“搞政治的?當官的?”
黃天青這老學究終於忍不住想使勁拿手指戳他的臉:“你現在簡直連中學都沒有學好,還談什麼大學?”
陸文龍不害臊:“本來就是學校留我混個文憑嘛,我也沒打算唸書的。”
黃天青卻有點怏怏:“可惜了……你很聰明,也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卻缺乏紮實的理論基礎跟學習基礎,幾乎就是廢掉了。”
這話陸文龍卻不喜歡聽:“我棒球可是打出來了!”想想再炫耀:“我現在也能修房子了!”
黃天青想笑,真的笑不出來,今晚皺眉得就跟他在開什麼會一樣:“最後一個問題,你現在在這個動盪的年代,有什麼是最擔憂的?”
陸文龍也皺眉看着老校長:“擔憂?我有什麼擔憂?我擔憂拿不到奧運入場券,擔憂我的房子修不好……”
黃天青啼笑皆非的擺手:“擔憂!爲社會擔憂,當你說覺得有很多害處的時候,除了那個什麼權勢階級,你爲一般人民有什麼擔憂的?先天下之憂而憂!沒聽說過這句話麼?唉……你中學……”
陸文龍卻點頭:“我懂,雖然不知道出處在哪裡,但是我喜歡看書,書上是看到過這句話的,有,真有,現在除了信奉錢,人們就沒有信奉的東西了,別跟我說國家的那個什麼主義,都曉得是假的,沒人信仰,連老太爺都說了別管黑貓白貓,抓住耗子纔是好貓……我到過國外,人家有宗教信仰,我們沒有,我們現在只信錢。”
黃天青又皺上眉頭:“華國從來都不是一個全民信仰宗教的國家。”
陸文龍卻脫口而出:“我們曾經信忠義!現在哪裡還有這兩個字?!”
黃天青有點難以置信的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的學生:“忠義?你提出來的信仰是這個?”
陸文龍毫不猶豫:“對!作爲運動員在場上,忠於民族,作爲官員跟人民,忠於國家,就算是盡到了本分,在社會上爲人,講義氣是起碼的準則,而不是什麼都談錢,哼哼,現在動不動就批判講哥們義氣社會風氣不好,假若所有人都講義氣,那纔是好風氣!”說到這裡的時候,哪裡還是那個之前一問三不知,什麼都說不出個所以然的文盲?
黃天青真有點驚訝得一眨不眨的看着這個突然意氣風發的學生,彷彿看出點什麼跟自己見慣了學生不太一樣的東西,看好一陣,陸文龍都有點不自在的扭來扭去,他才長嘆一口氣:“書本上的東西……有時候,還真未見得就真能學到人心,誰都懂得用那些書本上的大道理講出來,卻不懂得這些淺顯的基本倫理……好吧,今年的論文算是合格了,明年還是記得在春節以前交給我!”
陸文龍也覺得是個不錯的整理自我思想的形式,不牴觸:“謝謝黃校長……那就還能有一張不錯的成績單了?”
黃天青點頭,陸文龍就真伸手,老校長愣住:“什麼?”
陸文龍理所當然:“您給寫個成績單啊?我得拿回家交差呢!”
黃天青哈哈大笑:“我說的是人生的成績單……”
陸文龍不依:“您給隨手寫一個,不然以後沒法好好寫論文了。”
黃天青無奈的隨便找張紙條,卻認真的寫了幾句關於論文的評語:“視線開闊,思想深刻,具有很強的時效性,但缺乏理論知識支撐,望加強這方面的基礎知識構築,再接再礪。”
陸文龍伸脖子看他寫了,還指點:“簽名……簽名,後面寫時間。”
黃天青作勢要發飆,陸文龍趕緊見好就收,伸手拉了紙條,站遠點鞠個躬:“謝謝校長!”轉身就跑了!
黃天青其實準備簽名的,筆都拿起來了,看着猛關上的門,又想哈哈大笑,卻真的笑不出來,右手還是拿着筆,左手卻拿起那份用清秀卻很挺拔的字體謄寫論文,撿起桌面上的眼鏡戴上,有些沉默的看着。
良久,才拉過桌面上自己的一摞厚厚的文稿,翻開其中的一頁,深思熟慮的放下筆尖,圈掉其中不少的文字,開始奮筆疾書……
陸文龍纔沒這麼深刻的感受呢,就跟小學時候站在老師面前考試背書過了關,吹着口哨快樂的跑下樓,一路上還跟不少主動向他打招呼的學生老師迴應。
跑出校門纔在一個偏僻的停車位開了一輛同樣不起眼的桑塔納轎車,一路哼着歌到蔣琪的校門口去接她放學。
等揹着雙肩書包,手裡還抱着一疊書本的蔣琪跑出來,他就得意洋洋的把手裡的紙條給她一晃:“看看,看看,黃校長的批示!”
蔣琪坐上副駕駛,細心的先給自己擦擦汗,才接過紙條翻來覆去看了個仔細,再夾進自己的書本里面:“那我以後就督促你學好基礎理論知識了!”
滿以爲過關一身輕的陸文龍有點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