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醉鄉遇救星

虯髭大汗忽然跳起來,將身上的衣裳全都脫下來,鐵一般的胸膛迎着冰雪和寒風,將車軛背在身上。

他竟象是一匹馬似的將這大車拉着狂奔而去。

李尋歡並沒有阻止,因爲他知道他滿懷的悲痛需要發泄,但車門關起時,李尋歡也不禁流下了眼淚。

地上積雪已化爲堅冰,車輪在冰上滾動,虯髭大汗並不需要花很大力氣,馬車已疾馳如飛。

半個時辰後,他們已到了牛家莊。

牛家莊是個很繁榮的小鎮,這時天色還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兩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把掃把出來掃自己門前的積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條精赤着上身的大汗,拉着輛馬車狂奔而來,當真吃了一驚,有的人拋下掃把就跑。

鎮上自然有酒鋪,但飛馳的馬車到了酒鋪前,驟然間停了下來,虯髭大汗霹靂般狂吼一聲,用力往後面一靠,只聽‘砰’的一聲,車廂已被撞破個大洞,他一雙腳仍收勢不住,卻已釘入雪地裡,地上的積雪,都被鏟得飛激而起!

小鎮上的人哪裡見到過如此神力,都已駭呆了。

酒鋪裡的客人看到這煞神般的大汗走了進來,也駭得溜走了一大半,虯髭大汗將三條板凳拼在一齊,又豎起張桌子靠在後面,再鋪上潘大少的狐裘,纔將李尋歡抱了進來,讓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尋歡面上已全無一絲血色,連嘴脣都已發青,無論誰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還來喝酒,這酒鋪開了二十多年,卻還沒有見過這種客人,連掌櫃的帶夥計全都在發愣。

虯髭大汗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來,要最好的酒!摻了一分水就要你們腦袋。”

李尋歡望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來,你今天才算有幾分‘鐵甲金剛’的豪氣!”

虯髭大汗身子一震,似乎被‘鐵甲金剛’這名字震驚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來,道:“想不到少爺居然還記得這名字,我卻已忘懷了。”

李尋歡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虯髭大汗道:“好,今天少爺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尋歡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虛此生了!”

別人見到他們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來看,誰也想不通一個將死的病人還是什麼好開心的。

送來的酒雖非上品,但卻果然沒有摻水。

虯髭大漢舉杯道:“少爺,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尋歡一飲而盡,但手已拿不穩酒杯,酒已濺了出來,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去擦濺在身上的酒,一面邊笑着道:“我從未糟蹋過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這衣服陪了我多年,確實我也該請他喝一杯了,來來來,衣服兄,多承你位我禦寒蔽體,我敬你一杯。”

虯髭大漢剛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櫃的和店夥面面相覷,暗道:“原來這人不但有病,還是個瘋子。”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個不停,李尋歡要用兩隻手緊握酒杯,才能勉強將一杯酒送進嘴裡。

虯髭大漢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願長醉不復醒,我好恨呀,好恨!”

李尋歡皺皺眉道:“今日你我應該開心纔是,說什麼不平事,說什麼不復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虯髭大漢狂笑道:“好一個人生得意須盡歡,少爺,我再敬你一杯。”

淒厲的笑聲,震得隔壁一張桌上的酒都濺了出來,但笑聲未絕,他又已撲倒在桌上,痛哭失聲。

李尋歡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噓道:“這二十年來,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無法度過,我雖然知道你的苦心,還是覺得委屈了你,此後但願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風,那麼我雖……”

虯髭大漢忽又跳起來,大笑道:“少爺你怎地也說起這些掃興的話來了,當浮一大白。”

他們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櫃的和夥計又對望了一眼,暗道:“原來兩人都是瘋子。”

就在這時,忽見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衝了進來,撲倒在櫃檯上,嘎聲道:“酒,酒,快拿酒來。”

看他的神情,就象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櫃的皺起眉頭,暗道:“又來一個瘋子。”

只見這人穿着件已洗的發白的藍袍,袖子上胸囗上,卻又沾滿了油膩,一雙手的指甲裡也全是泥污,雖然戴着頂文士方巾,但頭髮卻亂草般露在外面,一張臉又黃又瘦,看來就象是個窮酸秀才。

夥計皺着眉爲他端了壺酒來。

這窮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長鯨吸水般,對着壺嘴就將一壺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噴了出來,跳腳道:“這也能算酒麼。這簡直是醋,而且還是摻了水的醋……”

那店夥橫着眼道:“小店裡並非沒有好酒,只不過……”

窮酸秀才怒道:“你只當大爺沒有銀子買酒麼,呔,拿去!”

他隨手一拋,竟是錠五十兩的官寶。

大多數家妓女和店夥的臉色,一直都是隨着銀子的多少而改變的,這店夥也不例外,於是好酒立刻來了。

窮酸秀才還是來不及用酒杯,嘴對嘴的就將一壺酒全喝了下去,眯着眼坐在那裡,就象是一囗氣忽然喘不過來了,聯動都不動,別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尋歡卻知道他這只不過是在那裡品位。

過了半晌,才見他將這囗氣長長透了出來,眼睛也亮了,臉上也有了光彩,喃喃道:“酒雖然不好,但在這種地方,也只好馬虎些了。”

那店夥陪着笑,哈着腰道:“這罐酒小店已藏了十幾年,一直都捨不得拿出來。

窮酸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難怪酒味太淡,原來藏得太久,快找一罈新釀的新酒兌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兌三成,在弄幾碟小菜來下酒。”

店夥道:“不知你老要點些什麼菜。”

窮酸道:“我老人家知道你們這種地方也弄不出什麼好東西來,撕一隻鳳雞,再找些嫩姜來炒鴉腸子,也就對付了,但姜一定要嫩,鳳雞的毛要去得乾淨。”

這人雖然又窮又酸,但吃喝起來卻一點也不含糊,李尋歡越看越覺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時,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飲一番,但此番他已隨時隨刻都有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連累別人。

那窮酸更是旁若無人,酒到杯乾。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見別的。

就在這時,突聽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驟然停在門外,這窮酸的臉色,竟也有些變了。

他站起來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連喝了三杯,挾了塊鴉腸慢慢咀嚼,悠然道:“醉鄉路常至,他處不堪行……”

只聽一人大吼道:“好個酒鬼,你還想到哪裡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鋪裡才找得到他。”

喝聲中,五六個人一齊衝了進來,將窮酸圍住。這幾人勁裝急服,佩刀掛劍,看來身手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頎長,手裡提着馬鞭,指着窮酸的鼻子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你拿了咱們的診金,不替咱們治病,卻逃出來喝酒了,這算什麼意思。”

窮酸咧嘴一笑,道:“這意思各位難道還不懂麼。只不過是酒癮大發而已,梅二先生酒癮發作時,就算天塌下來也得先喝了酒再說,哪有心情爲別人治病。”

一個麻面大漢道:“趙老大,你聽見沒有,我早就知道這酒鬼不是個東西,只要銀子到手,立刻就六親不認了。”

頎長大漢怒道:“這酒鬼的毛病誰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卻非他治不可,病急亂投醫,你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李尋歡本當這些人是來尋仇的,聽了他們的話,才知道這位梅二先生原來是個江湖郎中,光拿銀子不治病的。

這些人來勢洶洶,大囔大叫,他卻還是穩如泰山,坐在那裡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來。

趙老大掌中馬鞭一揚,‘刷’的將他面前酒壺卷飛了出去,厲聲道:“閒話少說,現在咱們既已找着了你,你就乖乖地跟咱們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將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那位梅二先生望着被摔得粉碎的酒壺,長長嘆了囗氣,道:“你們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氣,就該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趙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診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汗怒道:“咱們幾時少了你一分銀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禮貌不周,言語失敬的,不治,第三,強盜小偷,殺人越貨的,更是萬萬不治了。”

他又嘆了囗氣,搖着頭道:“你們將這兩條全都犯了,還想梅二先生替你們治病,這豈非是在癡人說夢,椽木求魚。”

那幾條大汗脖子都氣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漢反手一掌,將他連人帶凳子都打得滾出七八尺開外,伏在地上,順着嘴直流血。

李尋歡看他如此鎮定,本當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風塵異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張嘴雖硬,一雙手卻不硬。

趙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厲聲道:“你嘴裡若敢再說半個不字,大爺就先卸下你一條膀子再說。”

梅二先生捂着臉,道:“說不治就不知方,梅二先生還會怕了你們這羣毛賊麼。

趙老大怒吼一聲,就想撲過去。

虯髭大漢忽然一拍桌子,厲聲喝道:“這裡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給我滾出去!”

這一聲大喝就彷彿晴空中打下個霹靂,趙老大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着他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管大爺的閒事。”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滾出去無趣,叫他們爬出去吧。”

虯髭大漢喝道:“少爺叫你們爬出去,聽見沒有。”

趙老大見到這兩人一個已病得有氣無力,一個已醉得於今發直,他膽子立刻又壯了,獰笑道:“你們既然不知趣,大爺就拿你們開刀也好!”

刀光一閃,他掌中刀竟向李尋歡直劈了下去。

虯髭大漢皺了皺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竟似已醉糊塗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鋒利的刀鋒,掌櫃的不禁驚呼出聲,以爲這一刀劈下,他這條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來。

誰知一刀砍下後,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紋風未動,刀卻被震得脫手飛出,連趙老大的身子都被震得站不穩了,踉蹌後退,失聲驚呼道:“這小子身上竟有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咱們只怕是遇見鬼了!”

麻子的臉色也變了,陪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請賜個萬兒,咱們不打不相識,日後也好交個朋友。”

虯髭大漢冷冷道:“憑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滾!”

趙老大跳起來,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們黃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他話還未說完,那麻子忽然將他拉到一旁,悄悄說了幾句話,一面說,一面偷偷去瞧李尋歡酒杯旁的小刀。

趙老大臉上更全無血色,嘎聲道:“不會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誰。半個月以前,我就聽龍神廟的老烏龜說他又已入關了,老烏龜多年前就見過他了,絕不會看錯的。”

趙老大道:“但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睹,樣樣精通,身體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這柄刀,他連聲音都變了,顫聲道:“不防一萬,只防萬一,咱們什麼人不好惹,何況惹到他頭上去。”

趙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這裡,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進來的。”

他乾咳兩聲,陪着笑躬身道:“小人們有眼無珠,不認得你老人家,打擾了你老人家的酒興,小人們該死,這就滾出去了。”

李尋歡也不知聽見他說的話沒有,又開始喝酒,開始咳嗽,就好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老虎般闖進來的大漢們,此刻已象狗似的夾着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這才慢吞吞的爬了進來,居然也不去向李尋歡他們道謝,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着桌子,瞪着眼道:“酒,酒,快拿酒來。”

那店夥揉着眼睛,簡直不相信方纔被人打得滿地亂爬的人就是他。

酒鋪裡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們三個人,把酒杯一杯杯往嘴倒,酒喝得越多,話反而越少。

李尋歡望着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越不想喝醉的時候,醉得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時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打了個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只可惜有些人雖想醉死,老天卻偏偏不讓他死得如此舒服。”

虯髭大漢皺了皺眉,梅二先生竟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直着眼望着李尋歡,悠然道:“閣下可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麼。”

李尋歡淡淡笑道:“活不長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長了,還不快去準備後事,還要來喝酒。”

李尋歡道:“生死等閒事耳,怎可爲了這種事而耽誤喝酒。”

梅二先生附掌大笑道:“不錯不錯,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閣下此言,實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着李尋歡道:“閣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誰了。”

李尋歡道:“還未識荊。”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認得我。”

虯髭大漢忍不住道:“不認得就不認得,嚕嗦什麼。”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還是瞪着李尋歡道:“如此說來,你救我並非爲了要我爲你治病了。”

李尋歡笑道:“閣下若要喝酒,不妨來共飲幾杯,若要來治病,就請走遠些吧,莫要耽誤了我喝酒的時間。”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運氣呀好運氣,你遇見了我,當真是好運氣。”

李尋歡道:“在下既無診金可付,和強盜已差不多,閣下還是請回吧。”

誰知梅二先生卻搖頭道:“不行不行,別人的病我不治,你這病我卻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殺了我。”

方纔別人要殺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卻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夥只恨不得趕快回家去矇頭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見到這三個瘋子,只因老是再這樣折騰下去,他只怕也要被氣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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虯髭大漢卻已動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誰也治不了。”

虯髭大漢跳起來一把揪着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這是什麼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誰知道,你以爲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雞散’麼。”

虯髭大漢失聲道:“寒雞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雞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雞散’,世上還有什麼毒能毒得死李尋歡。!”

虯髭大漢又驚又喜道:“花蜂的‘寒雞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還有誰能配得出寒雞散。看來你當真是孤陋寡聞,連這種事都不知道。”

虯髭大漢大喜道:“原來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來毒藥就是他配的,能配自然能解,少爺你有救了。”

李尋歡苦笑道:“看來一個人想活固然艱苦,若要靜靜地死,也不容易。”

馬車又套上了馬,冒雪急馳。

但這次他們卻另外僱了個趕車的,虯髭大漢留在車廂中一來是爲了照顧李尋歡,再來也是爲了監視那‘妙郎中’。

他顯然還是不放心,不住問道:“你自己既能解毒,爲何要去找別人。去找誰。去哪裡。來得及嗎。”

梅二先生皺着眉道:“我找的不是別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虯髭大漢道:“爲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爲寒雞散的解藥在他那裡,這理由你滿意了麼。”

虯髭大漢這才閉上嘴不說話了。

梅二先生搖着頭笑道:“想不到世上還有人肯練這種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賊外,簡直連一點用處也沒有。”

虯髭大漢冷冷道:“笨功夫總比沒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氣,還是搖着頭笑道:“據說練鐵布衫一定要童子功,這犧牲未免太大了些,是嗎。”

虯髭大漢道:“哼。”

梅二先生道:“據說近五十年來,只有一個人肯下苦功練這種笨功夫,據說此人叫‘鐵甲金剛’鐵傳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捨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沒有,也許並沒有死,還能坐着喝酒。”

虯髭大漢的嘴角就象是咬牢了個雞爪,無論梅二先生怎麼說,怎麼問,他卻再也不肯開囗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閉起眼睛,養起神來。

誰知過了半晌,虯髭大漢又開始問他了,道:“據說‘七妙人’個個都是不大要臉的角色,但閣下看來卻不象。”~]

梅二先生閉着眼道:“拿了人家的診金,不替人治病,這難道還要臉了。”

虯髭大漢笑道:“你若肯替那種人治病,纔是真不要臉。拿錢和治病本來就是兩回事,那種人的錢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這人倒並不太笨。”

虯髭大漢嘆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幾個是真君子呢。”

李尋歡斜倚在車座上,嘴角帶着淡淡的微笑,彷彿在聽他們說話,又彷彿早已神遊物外,一顆心早已不知飛到哪裡去。

人間的污穢,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淨,自車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銀白,能活着,畢竟還是件好事。

李尋歡心裡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她穿着淺紫色的衣服,披着淺紫色的風氅,在一片銀白中看來,就象是一朵清麗紫羅蘭。

他記得她最喜歡雪,下雪的時候,她常常拉着他到積雪的院子裡去,拋一團雪球在他身上,然後再嬌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記得那天他帶龍嘯雲回去的時候,也在下着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裡,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記得那亭子的欄杆是紅的,梅花也是紅的,但她坐在欄杆上,梅花和欄杆全都失去了顏色。

他當時沒有見到龍嘯雲的表情,但後來他卻可想像得到,龍嘯雲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時,心神就已醉了。

現在,那庭院是否仍依舊。她是否還時常坐在小亭的欄杆上,數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

李尋歡擡頭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車上有酒,我們喝一杯吧。”

雪,時落時停。

車馬在梅二先生的指揮下,轉入了一條山腳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橋前,就通不過去了。

小橋上積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跡,只有一行黃犬的腳印,象一連串梅花似的灑在欄杆旁。

虯髭大漢扶着李尋歡走過小橋,就望見在梅樹叢中,有三五石屋,紅花白屋,風物宛如圖畫。

梅林中隱隱有人聲傳來,走到近前,他們就見到一個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揮着兩個童子洗樹上的冰雪。

虯髭大漢悄聲道:“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這瘋子,還會有誰用水來洗冰雪。”

虯髭大漢也不禁失笑道:“他難道不知道洗過之後,雪還是要落在樹上,水也立刻就會結成冰的。”

梅二先生嘆了囗氣,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畫的真僞,可以配出最厲害的毒藥和解藥,但這種最簡單的道理,他卻永遠也弄不懂的。”

他們說話的聲音傳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頭看到了他們,就好象看到了討債鬼似的,立刻大驚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裡面跑,一面還大呼道:“快,快,快,快把廳裡的字畫全都收起來,莫要又被這敗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換黃湯喝。”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東,只不過特地帶了兩個朋友來……”

他話未說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連一個好人也沒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黴。”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來,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難道就不能交上個象樣的朋友麼。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識擡舉,咱們就走吧!”

虯髭大漢正在着急地問:“解藥未得,怎麼能走呢。”

誰知梅大先生這次反而回頭走了過來,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說的可是一門七進士,父子三嘆花的小李探花麼。”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難道還認得第三個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着李尋歡,道:“就是這位。”

李尋歡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尋歡。”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日終於見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後恭,忽然變得如此熱情,李尋歡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纔失禮,只因我着兄弟實在太不成材,兩年前帶了個人回來,硬說是鑑定書畫的法家,要我將藏畫盡拿出來給他瞧瞧,誰知他們卻用兩卷白紙,換了我兩幅曹不興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個月睡不着覺。”

李尋歡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癮發作時若無錢打酒,那滋味確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說來,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尋歡笑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騎鶴,先莫洗梅花,快去將那兩壇已藏了二十年的竹葉青取出,請李探花品嚐品嚐。”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贈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這兩壇酒窖藏二十年,爲的就是要留着款待李兄這樣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這話倒不假,別的客人來,他莫說不肯以酒相待,簡直連壺醋都沒有,只不過,李兄此來,卻並非來喝酒的。”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尋歡一眼,就笑道:“寒雞之毒,只不過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開懷暢飲,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葉青也極香冽。

酒過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據說大內所藏的‘清明上河圖’,亦爲膺品,真跡卻在尊府,此話不知是真是假。”

李尋歡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這話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將之借來一觀,在下感激不盡。”

李尋歡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豈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個敗家子,十年前便已將家財蕩盡,連這幅畫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裡,連動都不會動了,看來就象是被人用棍子在頭上重重敲了一下,嘴裡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連說了十幾聲可惜,忽然站起來,走了進去,大聲道:“騎鶴,快將剩下的酒再藏起來,李探花已喝夠了。”

梅二先生皺眉道:“沒有‘清明上河圖’,就沒有酒喝了麼。”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這酒本來就不是請人喝的。”

李尋歡非但不生氣,反而笑了,他覺得這人雖然又孤僻,又小氣,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個僞君子。”

虯髭大漢卻已沉不住氣,跳起來大喝道:“沒有‘清明上河圖’,連解藥也沒有了麼。”

這一聲大喝,震得屋頂都幾乎飛了起來。

梅大先生卻是面不改色,冷冷道:“連酒都沒有了,哪有什麼解藥。”

虯髭大漢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撲過去。

李尋歡卻攔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與我們素不相識,本來就不是定要將解藥送給我們的,我已叨擾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對主人無禮。”

虯髭大漢嘎聲道:“可是少爺你……你……”

李尋歡揮了揮手,長揖笑道:“恨未逢君有盡時,在下等就此別過。”

誰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來,道:“你不要解藥了。”

李尋歡道:“物各有主,在下從來不願強求。”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沒有解藥,你的命也沒有了麼。”

李尋歡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從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錯不錯,連‘清明上河圖’都捨得送人,何況自己的性命。這樣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聲道:“騎鶴,再把酒端出來。”

虯髭大漢又驚又喜,道:“解藥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還會沒有解藥。”

第三十一章 小李飛刀第三十章 漫漫的長夜第三十五章 吃人的蠍子第六十四章 禍水第三十三章 驚人之語第七十三章 蒸籠和枷鎖第十二章 同是斷腸人第八十五章 錯的是誰呢第四十九章 各有安排第三十五章 吃人的蠍子第七十二章 人性無善惡第四十九章 各有安排第五十二章 陷阱第六十四章 禍水第六十五章 利用第四十四章 兩世爲人第七十四章 最慷慨的人第八十一章 無心鑄大錯第八十二章 無言的慰藉第八十八章 勝敗第四十五章 千鈞一髮第六十二章 絕招第三十八章 祖孫第二十八章 要人命的金錢第二十六章 小店中的怪客第六十五章 利用第五十六章 出鞘劍第八十六章 血洗一身孽第五十二章 陷阱第八十章 可怕的錯誤第四十四章 兩世爲人第七十二章 人性無善惡第五十二章 陷阱第四十七章 大歡喜女菩薩第八十七章 重生第六十四章 禍水第五十章 溫柔陷阱第二十三章 誤入羅網第十九章 百口莫辯第五十二章 陷阱第十八章 一日數驚第七十七章 興雲莊的秘密第十八章 一日數驚第七十五章 生死一線間第二十三章 誤入羅網第二章 海內存知己第三十四章 驚人的消息第八十章 可怕的錯誤第六十二章 絕招第二十一章 以友爲榮第二十六章 小店中的怪客第七十一章 互鬥心機第三十七章 老人第十八章 一日數驚第七章 誤傷故人子第八十二章 無言的慰藉第二十一章 以友爲榮第八十三章 偉大的愛第七十九章 義氣的朋友第三十一章 小李飛刀第七十一章 互鬥心機第六十一章 承諾第四十四章 兩世爲人第七十四章 最慷慨的人第八十五章 錯的是誰呢第十章 十八年舊怨第八十章 可怕的錯誤第四十三章 生死之間第十九章 百口莫辯第八十三章 偉大的愛第二十四章 逆徒授首第十三章 無妄之災第三十七章 老人第四章 美色惑人意第四十四章 兩世爲人第六十一章 承諾第七十三章 蒸籠和枷鎖第八十六章 血洗一身孽第八十一章 無心鑄大錯第十八章 一日數驚第七十二章 人性無善惡第五十五章 蕩婦第四十四章 兩世爲人第八十七章 重生第五十九章 勇氣第八十二章 無言的慰藉第八十章 可怕的錯誤第七十三章 蒸籠和枷鎖第十八章 一日數驚第八十八章 勝敗第七十三章 蒸籠和枷鎖第八十一章 無心鑄大錯第二十六章 小店中的怪客第三十二章 知已仇敵第七十八章 恐怖的決鬥第二十八章 要人命的金錢第八章 往事不可追第四十二章 惡毒第五十六章 出鞘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