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林子前停下,我已經迫不及待的從馬上跳了下來。那將士說得對,這林子樹葉茂密,月光和星光不易透灑進來,裡面便顯得有些幽深。但我能看到裡面有些火把在晃動,那是派來尋找姜烜的人。
“蕭公公,火把!”我想也不想就要衝進去,後面的將士叫住我。
我茫然回頭,看着他手裡舉着一個火把,提醒我道,“林子裡樹枝橫生,沒有火把照路不好走。”
我接過來,聲音有些小,“謝謝!你們的任務完成了,先回軍營歇息一晚,明早再去向狄將軍覆命吧。”
“蕭公公,我們陪你一起找。”
“嗯?”
“那也是我們的皇上!”
我的眼眶突然有些溼潤,那兩個將士不過是看起來憨厚,有些繞不過彎,可那麼簡單的一句話,突然讓我有些感動。
“好!”
我們走了進去,途中我們開始遇到那些還在搜尋的將士。路上我不斷的看到屍體,匈奴人的,晉國人的。因爲太暗,我不得不把火把舉近一些,來看清那些人的臉。我不想錯過一具屍體,因爲我擔心會錯過姜烜。可同時,我也希望我看到的那些人都不是姜烜,至少也讓我知道我的姜烜多着一份希望還活着。
空氣中瀰漫的都是血腥味,我一路來的顛簸早就讓我身體十分不適,那血腥味刺鼻之下,我的胃中翻滾,幾度要吐出來。可我強忍住,我不想讓此刻顯得自己很嬌貴,那是將士們的屍體,那是他們爲了守衛家園而獻出的生命,我沒這個資格在這裡吐。何況我還在找尋着姜烜。
“姜烜……姜烜……”
發現的屍體越來越多,要找的人越來越多,而時間過去越長,就讓我更擔心姜烜。時間過去的越多,姜烜還不出現,這不是一個好預兆。
“姜烜,姜烜……”我發現我的聲音不僅在顫抖,連我的手也在不停的顫抖。
我沒有注意腳下,被樹藤直接絆住,整個人往前趴倒,就感覺到自己觸到了屍塊。這已經是我看到的第多少具屍體,我已經不記得。我只能看到眼前是一個修羅場,匈奴人來的也是一支極爲兇猛的隊伍,否則不會在這裡有這麼慘烈的廝殺。晉國和匈奴將士死傷差不多,誰也沒有佔上風。
可是姜烜呢?
我將離我最近的屍體的臉看清楚時,發現他不是我的姜烜,我便舒了一口氣。我低垂着頭,一下子沒有力氣站起來。我努力讓自己凝聚力量,嘗試着再站起來。前面還有人等着我去看。
“皇上……”我低垂頭的時候,突然聽到前面有將士喚了一聲。
緊接着我聽到噠噠的馬蹄聲,我猛然擡起頭來,然後看到馬背上正坐着一個人。滿身血污,可我依舊能看清楚他的臉,他那英俊的眉眼,他那薄削的嘴脣,那是我的姜烜,他沒有死。
一時間我跪坐在地上,竟忘了要爬起來,只是目不轉睛的看着他,一動不動的看着他。
我看到他手裡提着一個人頭,那是呼延頓的。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當那些將士們看清楚姜烜手裡提着的人頭時,都跪了下來,揚手歡呼。
我終於笑了,笑出聲,唾沫噴了出來,眼淚流了下來,鼻涕也跟着流下來。
姜烜從馬上翻下來,把人頭扔給了他身邊的一個將士,然後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
他居高臨下的看着我,然後朝我張開雙臂,輕輕喚我的名字,“阿梔!”
我站起身,然後直接抱住他,結果我已經全身無力,而他也是身負重傷。就在我去抱他的時候,他和我都直接向後仰去,他便重重的跌在了地上。
“皇上……”我和身旁的將士一起低呼。
他咳嗽一下,然後笑着一擺手,“你們先回去,和將士們說這個好消息。然後讓狄嘯趁夜去襲擊匈奴大營,明早我要知道匈奴人投降的消息。”
“是!”
林子裡一下撤的乾淨,我要站起來,卻被姜烜直接圈緊,他聲音還是很虛弱,道,“怎麼私自跑來了?”
現在沒人,我便哭了出來,道,“我怕你死了,你要是死了我怎麼辦?你爲什麼不告訴我,不告訴我你御駕親征了,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會……”
說到這裡我止住,趴在他胸口大哭了起來。
“不哭了,我這不是沒事了嗎?就知道我告訴了你,會是現在這個結果。不說,就是怕你擔心。等你從皇陵回去,我就該回去了,這樣不好嗎?”
我的眼淚流的更兇,就算他面臨險境,可他還在時刻顧慮我的感受。
我哭得滿臉淚水,質問他,“你好好的打仗就算了,哪有人家皇帝御駕親征,還巴巴的一直往戰場上跑的?像今天,萬一呼延頓只是調虎離山呢?萬一後面有更大的危險等着你呢?你也不顧自己的死活,帶着人就敢追上去了?姜烜,你哪來這麼大的膽子?你就這麼自信嗎?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性命有多寶貴?”
“因爲我給自己的期限是到今天,我決不讓自己食言,失信於天下。我要對得起爲大晉死去的將士!”
我定定的看着姜烜,他簡短的話語,讓我彷彿看到了一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英明君王。他已經在朝一個合格的君王慢慢靠近。果然這個位置,他可以做的很好。
姜烜又道,“我又豈會這般衝動行事?這邊的地形我早就打探清楚,我還怕呼延頓他不來呢!但呼延頓他是個自負之人,我料想他會來,所以我們必然會在這林子裡有一戰。而我必須要勝。只要呼延頓一死,那些匈奴人就像是沒有狼首領的一羣狼,就算再兇猛,也沒有多少戰鬥力,所以必敗無疑。這個立功的機會就交給狄嘯吧,他被我罰去籌集糧草,也算是憋屈夠了。”
姜烜用人實在高明,這般賞罰分明,讓我不得不佩服。
可是想到呼延頓的人頭,我擔心道,“姜烜,你殺的不僅是匈奴的單于,也是羲和公主的丈夫。你要如何和羲和公主交代?”
姜烜道,“羲和是我大晉的公主,而且我也相信她明白其中的道理。在我決定御駕親征的那天,我也修書一封給了羲和。這其中已經說明了此戰的結果,呼延頓既然自己挑起了戰事,那麼他必須死,否則不足以讓匈奴人臣服於我,臣服於大晉。那麼邊境將永不得安寧。而我更希望羲和公主能擔當這個使者的身份,讓匈奴和大晉能夠相安無事。以她現在的身份,不管是爲了大晉考慮,還是爲了匈奴人考慮,她都應該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而且我也相信她能做好。”
“你就這麼相信羲和公主?”
姜烜一笑,道,“那是自然,她是我的皇妹。”
“你早就計劃好一切,也計劃好今天會受傷嗎?你計劃到我會來看你嗎?如果不是龍戰告訴我,你是不是等我回宮之後纔會告訴我?”而我如果真的沒有回宮呢?我無法想象後來發生的事情,好在這些沒有了如果,我終究是來了。
“是啊,你總是在我的計劃之外。就像我從沒想過你會出現在我的世界裡,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太監。我從沒想過自己當時還會看上你,明明我很討厭你這副不男不女的樣子。我沒想到過你是個姑娘家,你在我身邊隱瞞了這麼久。沒想到自己能坐上今天的位置,而一路來你都是與我攜手並肩,從未離開過。也沒有想到,你這個柔弱的小姑娘,不遠萬里的跑到了我這裡。阿梔,你總是給我那麼多出人意料。阿梔……”
“嗯?”
“我好累,我睡一會兒,我們明天再聊好嗎?”
“姜烜!”我緊張的看向姜烜,他已經虛弱的閉上了眼睛,而那嘴脣泛白的可怕。
我從他身上起來,看到我身上都是血,一些是那些屍體的,一些是姜烜的。
“姜烜……”我喊了一下姜烜,發現他沒有醒。
我又氣又急,他明明受了重傷,還這樣被我壓着,不是應該第一時間就去看軍醫嗎?姜烜,你真當自己是鐵打的嗎?
姜烜,你不能死,你現在出事,那些將士估計都以爲你是被我壓死的了。你不能死,絕不能死。我這就送你回去看軍醫。
我將姜烜背了起來,他沉得很,而我根本也沒多少力氣。我咬緊了牙,想着,就算是把姜烜拖着也要拖到軍營去。姜烜他如今不是我一個人的,他也是他們的君王,千千萬萬晉國子民的皇上。
我揹着姜烜往前走,只走了幾步,我就覺得我全身的力氣都用完了。我繼續咬緊牙關,告訴自己,蕭梔,你絕不能讓姜烜死在這裡。這是個以後帝王,以後會有很多建樹的帝王,你讓他死了,不僅是你一個人的遺憾,也是那麼多晉國人的損失。
“啊……”我直接跌倒在地上,好在姜烜還壓在我背上,至少他不會被磕到哪裡。
我手撐在地上,努力的想要再爬起來,可這一跌倒,卻更加的艱難。我一手握拳,垂在地上,痛恨自己此時的柔弱。
“蕭公公?讓我們扶皇上吧!”頭頂突然傳來聲音,我擡頭一看,正是狄嘯的那兩個手下。
“你們,怎麼還沒走?”
“我們的職責本來就是護送蕭公公的,蕭公公沒走我們怎麼能走?我們聽到蕭公公的一聲喊叫,便趕緊過來了。”
我欣喜道,“快,快把皇上扶着,要趕緊送往軍營,皇上他受了重傷。”
“好!”
果然天無絕人之路,這兩個人竟然還在。
我們四個人兩匹馬,很快就到了軍營。軍醫馬不停蹄的給姜烜診治,我才知道他身上大大小小受了十幾處傷,我看着實在不忍,但只能強忍住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晚上我伺候姜烜喝下藥,擔心他半夜有什麼需求,便一直留在營帳裡照顧他。結果無意間便睡着了,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牀上,而身邊空無一人。
“姜烜?”我着急的坐了起來,卻發現身上一絲不掛。
這是怎麼了?
正當我朦朧不解的時候,就看一人掀開簾子走了進來,正是姜烜。
我便縮進去,忙問道,“姜烜,你怎麼起來了?你身子好了嗎?”
姜烜笑着走過來道,“自然是好多了,如若不然怎麼會起來?你都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嗯?什麼時辰?”
“如今已經是下午了。”
“啊?”我一下子竟然睡了那麼久。
“這些日子以來,你也辛苦了吧?”
“我沒事。”我心中本就對姜烜有愧,這些辛苦又算得了什麼。
姜烜在我跟前坐下,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今早,羲和已經命人送來了求和書。至於要如何與匈奴人談,我需得回去與大臣們商議,尤其是要聽聽藺相的意思,他對匈奴人比對你我更瞭解。”
我也歡喜道,“這真是太好了,那說明戰事結束了。”
“嗯。”
“所以你也不要貪睡了,我們要回京了。將士們已經在收拾了,我出去看看情況,你趕緊起來吧。”
“嗯。”
姜烜走出去幾步,我才發現我自己的衣服早就不見了,找了一下,只看到了一套女裝。
我問道,“姜烜,我衣服呢?”
姜烜回過頭看我道,“你說那些又髒又臭的衣服?早扔了。”
我吼道,“那我穿什麼?”
“那裡不是有嗎?”姜烜指了指我旁邊的女裝。
“姜烜,你明知道我……”
“沒有什麼明知道,要麼一直在那裡什麼都不穿,要麼就乖乖穿上女裝。大營馬上要拔寨回京,你難道要這樣留在這裡?”
姜烜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他要借用這個機會,讓我以我的女兒身示人。可是這樣真的好嗎?我那樣子出現之後,百官會怎麼想?
可如今皇上剛剛立了戰功回京,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將我搬出來了。就算到時候文武百官有些微詞,也會知道這位年輕氣盛的君王做事是他們不好阻止的。
思來想去,我最終還是伸出手去拿了那衣裳。知道姜烜可能面臨死亡的那一刻,纔是我最恐懼的。那時候,所有的忌憚都蕩然無存。如今,只要能和姜烜在一起,這些算得了什麼呢?姜烜他一個君王都完全不在意,我又何必在那畏首畏尾呢?
可有些事情我總是要告訴他的,我想把決定留給姜烜去做。
“姜烜。”我叫住他,“在我和你進京之前,我有件事告訴你。”
“你說。”
“你過來。”
姜烜走了過來,在我跟前坐下,我光潔的手臂從後面攀住他,對他道,“有件事我瞞了你很久,是我對不起你。我那麼狠心的要報復蕭若,是因爲她做了很多壞事,許多事我可以忍,可有件事我卻不能忍。姜烜,她給我喝了斷子絕孫湯,讓我不能再有孩子。”
姜烜愣愣的看向我,我繼續說道,“你聽明白了嗎?我不可能和你有孩子?我給不了完整的愛和完整的家庭,這是我一開始想要逃離的原因。我現在把它告訴你,你如果後悔了,現在還來得及,大可以把我扔在這裡,不要帶我進京,我不會怪你的。因爲這是我無法彌補的缺憾,是我對你的愧疚。”
“先穿上衣服再說。我先出去看看,聽話!”
姜烜沒有對我多說什麼,這讓我心底更加的忐忑。這說明,他的確是在意這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