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三人成傷(5)

他神色黯然,“老奴爲了躲避追殺,自毀了容貌,變成了這幅模樣。”他頓了頓,道,“小姐十歲那年說如果老奴老了,沒人照顧,小姐就照顧老奴一生,有了孩子就認老奴做祖父。” 這是我曾對海叔說過的……我命令自己放鬆下來,又衝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他見我示意明白,輕輕地放開了手,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悄悄地往前挪了一點兒,向四周張望了一下。 我忐忑的瞅着他,“你真是海叔?”其實,我想問你是人是鬼,我已確定他是海叔,的確容貌可以改變,但聲音不會學的那麼微妙微似,還有那種熟悉感。 “小姐,老奴僥倖逃脫,沒死。” 我心中微愣了下,“那我爹呢?” “老奴無能,等老奴擺脫強盜,趕去河邊,老爺已經去世了。”  我心一酸,吸了口氣,“可安葬好了?” “好了。”海叔有些沙啞,“老奴葬了老爺,就順河流找小姐,但找了一個多月,也沒有消息,老奴以爲小姐也遭不幸……” “我被人救了,怕那夥人追來,就沒有順河下去。” 海叔點了點頭,“後來,老奴想小姐若活着就一定會來京城找少爺。於是趕來京城。無意中聽人說寧二王子去過莫合,猜測這位王子可能就是帶走少爺的那位公子。老奴想方設法進了王府,結果少爺已走。” “哥哥現在很好。”我看着海叔的面容,“海叔,你受苦了。” “只要少爺小姐安全,老奴就不苦。”海叔拍了拍我的肩,笑得很欣慰,“幾月不見,小姐成熟了許多,老奴也就放心了。” 我微微一怔,“海叔你要去哪裡?” “老奴要離開王府,去處理一些事情。”海叔思忖半響,像做了什麼重大的決定,一抿嘴,從袖子裡掏了個樣東西,塞進我手裡,“小姐,藏好,這是老奴的命。” 握在手裡軟軟的,在聽到“老奴的命”這個四個字驟然千斤重,“這是什麼?” 海叔沉吟良久,“故人之物。” 我沒有再問,默默收回袖子裡。 這時,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我心裡撲騰撲騰亂跳,海叔輕輕擺了擺手讓我待在原地,他低着身子路旁竹林裡退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到了竹林,他突然回過身來,“小姐,見過老奴的事千萬別告訴別人,否則將有殺身之禍。”說完,身子一閃,沒入樹後。 我一愣,低頭尋思,殺身之禍。禍,他有還是我有……海叔有秘密,卻不想我知道,可什麼秘密呢?正想着,突然被人從後面抱住了。我大驚,拼了命掙扎,可那人好有力氣,我根本掙不開。攥緊了拳頭,正想對着他的下體打去…… “你要麼一拳打死我,否則我就一拳打死你。”三王子的聲音微不可聞,卻很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朵。

奪妃

花雨怨伶恨

花雨怨伶恨

楔子這是座落在皇宮附近的一處小院。院門相當的不起眼,小戶人家,甚至沒有幾個家丁。走進院子,卻是豁然開朗——從門口至庭院,漏斗型的園林逐漸鋪開。滿園的杜鵑,各色各態,甚是婀娜。推開房門,悠揚的古箏聲戛然而止。門風輕揚起長垂地面的紗幔,從敞開的縫隙間,隱約可見一絕色女子,秀臉未施粉黛,身着素色衣衫,那卓越風姿卻讓人過目不望。素衣女子朝着房門方向螓首微仰,星眸中閃過一絲與臉上秀麗不符的凌利。很快地,盈盈秋波淡去了那道利光,素衣女人的脣角微微上扯,露出一個淡笑來,“二哥。” “啊,你繼續。”那個被稱作二哥的人微微擡起右手示意着,“別被我壞了興致。”素衣女子輕嘆了一聲,垂下睫毛長而密的眼簾,默不作聲。那哀怨的神態是任何人見了都會揪心的。二哥輕咳一聲,以化解空氣中漸漸聚起的凝重。他將手中一隻鑲着金邊的紅木箱子小心地放到桌上,然後慎之又慎地將其打開。原本昏暗的屋子頓時溢滿了瑩瑩珠光。“林鵑,這是臣國進貢的翡翠玉珠,你看這翡翠,個個碧綠通透,珠子的大小也是勻一無二。據說戴上了,能有驅邪避魔,寧神靜心的功效。還有這珊瑚製成的十二生肖圖,別以爲這是普普通通碎珊瑚拼成的。這可是一整個珊瑚經工匠……”二哥指着箱中的寶物,詳盡地介紹着。望着寶物的雙眼卻不時關切地瞥向始終未擡眼看一下的林鵑。“二哥。你知道鵑根本不信什麼鬼神之說,這驅邪避魔的東西於我何用。更何況……”她緩緩擡起頭,眼中是包含着無奈、傷痛與仇恨的複雜,“我根本不可能寧神靜心。我的神早爲一個人散盡了,我的心早就碎成灰燼了。”“林鵑,無論如何,這也是他的一份心意。”二哥就這樣用手扶着木盒,關也不是,開也不是。“二哥,你老實地告訴我,他是不是真的迷上鄭國夫人了?”林鵑深吸了口氣,平靜地問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而心,卻因爲這自自己口中說出的一字一句而顫抖不已。“啪!”是不小心鬆手,木盒蓋子自動關上的聲音。二哥望向林鵑,剛纔介紹那些寶物時的能言善語似乎一下子不見了。他眼中的閃躲之色卻已經給了林鵑最直接的答案。林鵑緩緩站起身來,失神的臉上竟然綻出一個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笑來。她如行屍般輕移到門邊,倚着門框,放目去望那滿園開得正紅的杜鵑。她輕聲地對着那些杜鵑花自言自語着,“或許親手殺了他,就不會有這許多苦惱了吧。”說話間,她右袖中倏地寒光一現。那是屬於利刃天生的殺氣,與主人心意相通的殺氣。是的,她有太多的理由去殺了那個男人。卻因爲他曾經的一句話,至今沒有下手——因爲不能給你名份,所以會用加倍的愛來補償。加倍的愛?他沒有實現他的諾言。或許他曾經真的這樣努力過,可無論如何,他還是背棄了自己。 一 童年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寒風,她甚至沒有穿鞋,就這樣離家出走了。是的,她要讓爹後悔,她要用折磨自己來懲罰爹。她毫無目的的在黑暗中前進,體溫開始向零點靠近,她連擡起手來呵氣溫暖自己的雙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只覺得整個人都空了。胃是空的,心是空的,頭腦也是空的。漸漸地,她的視線開始模糊。隱約中,她看到了早已逝世的娘對着她點頭微笑。好溫暖。當林鵑恢復知覺時,她已經被人緊緊地裹在棉被中了。淡淡的,胭脂的香氣幽幽傳來。她支撐開仍然痠痛的雙眼,迎面看到的是個笑靨如花的女子。美麗女子低頭輕吻她的額頭,長長的睫毛扇呀扇的,她望着林鵑的鳳眼中盛滿了笑意,“太好了,燒退了。”就這樣,林鵑被她從死亡的邊緣拉回,還受到了無比殷情地款待。林鵑迷惑了,難道這是仙女?自己誤入了仙宮?林鵑想到這裡,不禁開心地笑了,她覺得,自己可以永遠和這位仙女姐姐住在一起了。她喜歡這個姐姐,她笑得如此美,她的溫柔讓林鵑想到了娘。同時,她心中小小的驕傲與任性也前所未有地被滿足了。讓那個對她嚴厲到極點的爹傷心一輩子去吧!林仁肇做夢也沒有想到,才七歲大的女兒性格竟會如此剛烈。相比同齡的女孩子,林鵑一向寡言少語,溫順乖巧。可是,當林仁肇一刀殺了那隻髒兮兮的瘸腿貓時,他從女兒眼中看到的,是恨!這讓他大爲震驚。一個小女孩,怎麼會有那麼讓人心寒的眼神。待他想再看個仔細時,林鵑已經將眼移向貓的屍體,沒有哭泣,也沒有吵鬧,她安靜地收回眼來乖巧地回了房。林仁肇告訴自己,剛纔是自己的錯覺罷了。畢竟,一位久戰沙場的武將又怎麼可能因爲一個七歲小女孩的一瞪而心悸呢?就在林仁肇以爲一切都會好起來時,可怕的事還是發生了——林鵑失蹤了。雖然調及了所有的力量,翻遍了整個南唐,卻依然沒辦法找到林鵑。一個月了,林鵑就這樣憑空消失了。正當他跪在亡妻靈位前,希望得到她在天之靈的諒解時,女兒卻奇蹟般被人完好無損地送到了家門口。面對父親的激動垂淚,林鵑只是淡淡道,“爹,我回來了。”沒有人發現這樣一個巧合。就在林大人消失已久的女兒突然返家的那日,南唐最負盛名的妓女弦月被發現自吻於香閣中。林仁肇不是沒有追問過這一個月來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但都被林鵑以沉默拒絕了。反正也毫髮無傷,又還是如從前般乖巧溫順,林仁肇也就漸漸將這件事淡忘了。畢竟,他有太多的國家大事要急着去處理。其實林鵑已經不是一個月前的那個女孩子了。夜深人靜時,她常常獨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藉着月光,林鵑會小心地自袖中掏出一把短劍,她總是愛惜非常地反覆擦拭着短劍。那是把握柄呈彎月形的劍,打造得異常纖巧,連林鵑的小手都可以牢牢握住。不是源於自身,還是吸收了月光,只要一出鞘,劍身便會閃着可怕寒光。林鵑不敢大意,因爲她曾親眼見到過這把劍的威力。只稍輕輕一劃,那細絲般的傷口瞬間就會溢出鮮紅的液體,如濃豔的胭脂一般。仙女姐姐曾輕摟着她,在她耳邊細語,點絳脣。雖然不太明白是什麼意思,可林鵑卻仍覺得那是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就在林鵑凝神望劍時,猛地一聲長鳴劃破了夜空的寂靜。一道銀光閃出,隨即便是一聲慘啼,一個黑色的物體應聲墜地。林鵑移步過去看,地上有一隻已經氣絕的烏鴉,頸處有紅光一閃一閃,配着那飛禽頸間仍在汩汩而出鮮血,異常刺眼。林鵑自烏鴉身上輕巧地一拔,一把鑲着紅鑽的飛鏢便握在她手中。她邊擦着鏢上的血漬邊認真道,“只有六枚,不能弄丟的”。她還記得,仙女姐姐在飛出飛鏢時,微笑着告訴她,這叫“紅袖招”。轉眼已經十載過去了,林鵑出落得靈秀異常。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溫文爾雅,窈窕動人。只是深居簡出,直至李煜大婚典禮,招選皇后身邊的伴女時,王侯將相才驚爲天人。那天典禮上,南唐最美麗的三位女人同時出現,雍榮華貴的大昭後,嬌媚非常的周嘉敏,也就是大昭後的妹妹,還有清秀可人的林鵑。從此,林鵑頻繁出入皇宮,她非常喜歡大昭後,她笑容很甜美,眼睫毛長長的,這讓林鵑想起了袖中短劍的主人。還有就是……李煜。那個秋日,林鵑無意間見他在獨自閒步在後院林中,在滿天的落葉下,輕嘆着“林花謝了秋紅,太勿勿”。從此林鵑腦海中常常浮現那日的李煜。林鵑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擁着大昭後,撒嬌道“周姐姐,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大昭後總是輕撫她的秀髮,喚她傻丫頭。她覺得很幸福,自己最愛的兩個人,彼此深愛着,這是多美好的一件事情。可是,大昭後卻突然暴斃了。正當林鵑沉浸在痛苦中時,李煜迎娶周嘉敏的消息傳來。林娟沒想到,她爲之着迷的皇帝,竟然是個始亂終棄之人。帶着失望,她再次從家中失蹤了。這次,她不是冒冒然,而是穿戴整齊,輕施胭粉,帶着“點絳脣”和“紅袖招”離開林府的。林鵑邊走邊尋找着,她要找一個高處,高到可以讓她一下子就墜入地府。是的,這次她不想等待了。每次,都是在她以爲會長天地久時,幸福就離她而去。她唯一的遺憾,是無法殺了南唐最爲尊貴的那對惡賊。會愛上李煜那樣的人,是她終身的恥辱。終於,林鵑找到了她想像中的高度。望着懸崖下的一片白茫茫,她露出了一個可愛的笑容,那種將要解脫的放鬆的笑容。向着那無底的白色,她飛身一躍。二 邂逅就在她身體騰空的一瞬,一隻強有力的手將她拉回了地面,也將林鵑的一生拉出了原來的軌道。從此,林鵑心中的那個秋日背影,便被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給取代了。銳利的雙眼,俊挺的鼻樑,緊抿的雙脣……開始時,是這位趙公子不放心她一弱小女子單身在這荒山野嶺。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林鵑一步不離地緊緊跟隨。是的,林鵑就這樣,跟着他由南到北。先是以他妹妹的身份,然後是形影不離的知己,最後,變成了暖昧不清的“娟兒”。有一天,他笑着拉過林鵑,指着一位沉默寡言的男子道,“鵑兒,見見我的賢弟。叫二哥。”那陌生男子微笑着問道,“你叫鵑兒?”“是。杜鵑的鵑。”林鵑聽到自己清亮的聲音在空中響起。認識了“二哥”以後,林鵑才知道,同樣是兩兄弟,原來是會有如此大的差別的。趙公子心胸寬廣,做事果斷、毫邁。而他的弟弟卻攻於心計,深藏不露。趙公子的身分一直以難以想像的速度變化着,從滑州副縣長指揮到開封府馬直軍使,直至殿前都點檢。而林鵑有時僑裝成丫環、有時是小卒、有時是侍童,總之是形影不離地伴隨在他身邊。那是她使用“點絳脣”“紅袖招”最爲頻繁的一段時間。只要有人言語或行動,不,甚至只是一個眼神,透露出了對趙公子的不敬,林鵑都會悄悄地把他從趙公子眼前掃除。在夜深人靜時,林鵑會溫順地抱着古箏,彈些輕幽的曲子爲趙公子安神。是的,整天面對權利和殺戮的他,需要一個地方一個人來給他安慰。他有時會像個可憐的孩子,依偎在她懷中唸唸有詞,“等事情結束後。鵑兒,我要爲你建一個莊園,園中種滿各色杜鵑。”杜鵑輕撫他那頭濃密的黑髮,安靜地聆聽着。她不知道“事情結束後”意味着什麼。她只知道,隨着他越來越忙碌,她袖中的飛鏢也開始越來越不安份。那天,是林鵑第一次失手。一個蒙面黑衣人,或許是爲了盜取軍機機密,也可能是想刺殺趙公子。被林鵑發現後,驚惶而逃。林鵑一路追去,同時,袖中一道銀光射出。令林鵑驚訝的是,那刺客竟然接住了她的飛鏢。更奇怪的是,他停下了腳步,顫聲道:“你……你是……”林鵑立刻拔出短劍,用力刺去。“怨伶劍!”那男子脫口而出。而同時,林鵑那兇狠的一刺在他四兩撥千斤似的一推一閃間被輕易化解。“姑娘,請告訴我弦月現今何在?”那男子口氣急切,眼中流露着焦盼的神情。林鵑一怔,當初仙女姐姐曾囑咐過她,如果有人認識這幾把兵器,你就告訴他,“三年之約已到,弦月應約去了”。那男子聽到弦月轉述的這十二個字,當即攤坐在地。“死了?那我做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哈哈,是的,我也該應約而去了。”自言自語了一番,男子站起身來,眼中又恢復了初見時的敏銳,“丫頭,離開趙匡胤吧。有朝一日,他兵臨天下,就不會再記起你了。”言罷,揚袖而去。林鵑回到營中,匡胤仍在熟睡中。她撫摸着匡胤左額的傷痕,他說是少年頑皮,馴劣馬時留下的痕跡。“當時一定很痛吧?”當時,她看着這醜陋的疤痕問,目色中全是不捨。他呵呵一笑,“光顧着馴馬,也沒注意。”是的,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征服和駕馭,爲此,他可以不顧一切。趁着匡胤睡得正熟,林鵑來到營外篝火旁。她細細端詳這七樣精緻的兵器,亦如七歲那年。七仙子?原來,這七把兵器叫七仙子。所謂的“點絳脣”和“紅袖招”,只是劍法的名稱罷了。她握着短劍的彎月劍柄,目色細細注視着倒映着月光的劍身――怨伶劍,多麼哀怨的名字。七仙女當初離愛人而去,回到了天界瓊池,難道會鬱鬱寡歡,尤如怨伶般嗎?如果真是如此,只要能不離開匡胤身邊,那即便日後會被匡胤忘卻……不。一時間失措地搖着螓首。匡胤是不會忘記她的。雖然她不知道弦月姐姐和那個蒙面男子之間發生過什麼,但是隱隱可以感覺到,那是個涉及生死的愛情承諾。生命中,她已經失去過兩次了。這次她一定要牢牢抓住。如果爲了愛情需要付出代價的話,哪怕是生命,她也不會吝惜的。當匡義問她是否精通女紅時,她並沒有想到,匡胤穿上的第一件黃袍竟然是自己縫製的。林鵑還記得那晚,二哥在確認她精通女紅時,壓低聲音道,“林鵑,我們計劃在陳橋發動兵變。現在,就缺一件黃袍了。”自那晚起,林鵑白天仍然以小卒的身份出入各營,還時不時放出些有關“真命天子徵兆”之類的話來;晚上,則熬夜縫製皇袍。一切都順利而悄然地進行着。順利到了,當匡義從她手中接過皇袍爲匡胤披上,衆人跪拜時,林鵑還恍惚地看着氣宇軒昂的匡胤,不相信他已經成爲一方霸主的事實。 三 愛或恨宋太祖趙匡胤,多麼可怕的稱謂,多麼耀眼的名字。但匪夷所思的是,這位開國皇帝,這個男人中的男人竟然不好女色。所有的大臣、宮女、太監都對他幾乎不去後宮議論紛紛。定都開封后,匡胤對兌了他的諾言。緊挨着皇宮,他爲她建了一個別院。看似不起眼的門面,院內卻是精緻而周到的。他特意派人四處收集來了各色各式的杜鵑種子,在院中摟着她道,“明年的這個時候,這院子會是世上最美的。”林鵑太過滿足,所以,她常會沒來由的暗笑。匡胤則會輕刮她的鼻子,目中滿是憐愛地嘲笑着,“傻丫頭。”他望着沉靜美好的她,總是生出想嘆息想保護的衝動。雖自認是堂堂漢子,頂天立地。但是,卻惟獨欠這懷中女子太多。多年來,她僑裝打扮,伺侯左右,替他打點一切。而當他登上雲端時,卻只能將兒時便已定下婚約的女人立爲皇后。是的,他作爲一國之君,需要一個“不棄糟糠之妻”的口碑;需要一個來歷清晰,身世簡單的皇后。而這樣的決定,無疑意味着他無法給林鵑一個名份。因爲身爲東宮之主的皇后有權“關照”每一位嬪妃,而林鵑不應該也不可以受到任何束縛。因此林鵑仍可以自由出入皇宮――以侍衛、宮女,任何她喜歡的身份,除了趙匡胤名正言順的女人。匡胤曾無限感慨地看着她,“因爲不能給你名份,所以會用加倍的愛來補償。”而林鵑呢,也總是出奇不異地以各種身份給匡胤驚喜。有時,披閱奏摺累了,擡頭看到盤着髮髻扮成侍女爲他挑燈的林鵑;有時,獨自漫步後花園,穿着侍衛盔甲的林鵑替他披上披肩。最可惡就是那次他在偏殿邀石守信、王審琦、張令鐸、趙彥徽等入宴。席間,趙匡胤語重心長的幾句話便輕易釋去了他們的兵權。正當君臣欲舉杯共飲時,匡胤但見杯底一行小字,“他人酒中有毒!”暗自一驚之人,定了定神,不露聲色地喚道,“今日高興。來人!爲衆愛卿換上西夏進貢的好酒。”果不出其所料,扮成侍女的林鵑淺笑着收去了所有的毒酒。宴罷,趙匡胤在那滿園的杜鵑花前,深凝着林鵑,“鵑兒,他們都是開國功臣,即使今晚他們不願交出兵權,我也不能將他們毒殺。這不是大丈夫所爲。也不合道義。”林鵑依偎着趙匡胤,輕聲但堅定地一字一語,“我在乎的,只是他們有沒有威脅到你。”匡胤望着林鵑那混合着殘忍與癡情的俏臉,輕聲嘆氣。南唐王爺李從善作爲人質來了開封。趙匡義不動聲色將李從善帶到皇上的別室。堂正中掛着的林仁肇畫像讓李從善詫異非常――與趙匡胤素未蒙面的林仁肇,怎麼會有畫像留在趙匡胤的別院?趙匡胤從容淡然道,“林卿早已歸降我大宋。”林留守的爲人和驍勇,又是世代忠良……從善目中的疑惑毫不掩飾。就在這時,別室的門被推開了,趙匡胤和李從善異口同聲,“林鵑,你怎麼會來?”李從善望着當年暗自仰慕的林鵑,惚如隔世般。南唐傳遍了她染病早亡的消息,原來她早就被好好生生地安置在了宋人處。李從善眼中的悲痛點點深重,林仁肇的叛變,已是不爭的事實。當晚,林鵑躲在自己的房中,拒絕了任何人的探望,她知道,自己的出現,一手將父親送上了不歸路。李煜理所當然地賜死了叛國武將林仁肇,而同時也宣判了南唐的死刑。趙匡胤輕易殲滅南唐,一切都在林鵑的預料之中。而出乎林鵑意料之外的是,李煜俯首稱臣後,趙匡胤不但沒有殺李煜和周嘉敏,反而爲他們鋪了一條康富之路。林鵑平生第一次恨起了趙匡胤。殺李煜這個昏庸小人,爲她一報殺父之仇,難道也如此困難嗎?即使他有苦衷,即使他要展現自己作爲一代君王的氣慨,他大多找別人,惟獨這李煜夫婦,死一萬次也屬罪有應得。回憶起大昭後之死以及那曾經的淡淡愛意……林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袖中的“七仙子”彷彿在引誘她般微微顫動起來。林鵑來到李煜的侯府。看到門外高掛的匾額,對匡胤的恨意再次涌了上心來。李煜於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卻對這個昏庸之徒禮遇有嘉,還封侯賜府。侯府建成不久,家丁彼此之間很是生疏,人員調動又很是頻繁,林鵑藉着出神入化的易容之術輕易躲便過了府中家丁。行刺前早已打探好了府內的格局,她藉着月色悄悄潛入最深處的那間廂房。一枚“仙子”已蓄勢待發。就在她欲推門而入的一刻,一隻強有力的手忽然一把環住了她的腰身。受驚之下,“紅袖招”一閃而出。與此同時,一股強烈的藥味撲鼻而來,林鵑只覺眼前景象漸漸模糊,隱隱感覺有人把她環腰抱起……待林鵑醒轉,已經躺在了自己的牀上。匡義坐在桌旁。桌上,正放着一枚飛鏢,鏢上還有未乾的血跡。“林鵑,你總算醒了!”匡義見到她醒過來,趕忙端來一杯溫茶。林鵑沒有伸手去接,別過頭去不看匡義,“你走。我不想見你。”匡義轉身放下杯子,“林鵑,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林鵑突然想到了什麼,顫聲道,“二哥,阻止我的到底是誰?”匡義苦笑着,“還能有誰呢?”是的,林鵑早該想到,除了尊貴無比的皇上,還能有誰。傷痛的眸注意到桌上的飛鏢,目色猛地收緊。天啊!匡胤中了她的飛鏢!自責、怨恨、擔心,這許多的感情在心中翻騰,最後還是忍不住探問,“他傷到哪兒了?”“右臂。”雖然明知當使出“紅袖招”時用力並不重,他應該傷得並不重,可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想見他一面。天。她該怎麼辦?低聲下氣地認錯嗎?她辦不到。可是不去見他,她又實在是寢食難安。終於再也隱忍不住,對鏡僑裝,指尖撫過眼角時,赫然發現那清晰的皺紋。倒抽了一口涼氣,爲這不知不覺中的年華老去。她暗歎,自己將青春全都付諸在了趙匡胤的身上。她爲他殺人,爲他女扮男裝,爲他獨居深院,甚至爲了他,間接害死了自己的父親。可是,爲何仍換不來他一點點的感動。她所得到的,只是一所空蕩蕩的宅院和一句“因爲不能給你名份,所以會用加倍的愛來補償。”連這僅有的一句誓言,他也違背了。林鵑隱隱開始懷疑匡胤對自己的感情。雖然她立刻命令自己打消這個荒唐的念頭。可是,有個聲音仍在不停地重複“他只是在利用你,他根本不愛你。他只是在利用你,他根本不愛你。”“丫頭,離開趙匡胤吧。有朝一日,他兵臨天下,就不會再記起你了。”很久以前,有個人這麼勸告過她,當時,趙匡胤還只是個檢點。她開始慢慢放下盤起的髮髻,對着鏡中仍然美麗卻已漸離年輕的自己低罵道,“林鵑,你罪有應得。” 四 殺三個月,離暗算李煜已經三個月了。匡胤沒有來過林鵑的院子。林鵑常常在夜半獨自撫琴聆聽。她開始用“怨伶”稱呼自己,她將這種滿杜鵑的院子,稱爲“冷宮”。她是徹底被匡胤忘記了。有時興起,她會用“七仙子”射麻雀,射蝴蝶。每每這時,她會想起弦月。在冥冥中,弦月與她的命運彷彿重疊着。爲情所困的怨伶。緋聞早已在整個京都漫延,傳到林鵑耳中,已變得繪聲繪色:宋太祖貪戀俘臣之美眷;皇帝爲鄭國夫人不思朝政!鄭國夫人!周嘉敏!林娟緊咬下脣,滲出血絲也毫不自知。一切問題都有了合理的解釋,趙匡胤對李煜的禮遇,對自己刺殺行爲的阻止及三個月來的冷落。而二哥來訪時那尷尬的沉默更是打碎了她殘存的希望。她徹底陷入了絕望。殺念,漸漸浮起。“鵑兒,你沒事吧?”匡義的詢問打斷了她的思緒。她離開門框,在匡義身邊輕輕坐下,無助地看着他,“二哥,我希望能單獨見一見他。然後,我會自動消失的。”偌大一個皇宮,能幫林鵑的,只有匡義了。她雖然可以憑着僑裝自由出入。但是,要想和當今聖上獨處一室,卻已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因爲他是皇上,貼身的侍衛、宮女、宦官必不可少。“林鵑……”趙匡義欲言又止,深沉地看了林鵑一眼,“我一定幫你。”七天後,林鵑接到匡義帶來的口信。她含笑對鏡梳妝、擦拭短劍……一直不能抑制地微笑着,這許多年的糾纏,總算要了結了。熟悉的寢宮,一切回憶止不住涌上心來。林鵑調整了一下呼吸。想起在入宮時二哥告訴自己的消息,她動搖的心倏地硬如鐵石。屋內的侍衛和宮女都已被匡義支開了,昏暗的燭光下,那一身明黃色的袍,揹人而躺的,正是她苦苦等待之人。“呵”,冷笑在夜色中溢開。耳邊傳來二哥方纔無奈的嘆息,“皇帝昨個兒一夜未歸,今晚剛剛回宮,可能還在歇息。”去哪兒了?還用問嗎?二哥想說的,分明就是鄭國夫人!匡胤聽到聲響,微微動彈了一下,“是誰?”語氣中帶有一絲疲憊。林鵑沒有吭聲,可心卻爲這低沉的聲音微微一顫。太過熟悉了。這些年來的糾纏不清,讓她到這個時候,竟然還生出想多看他一眼的不應該來。匡胤頗顯吃力地轉過身,看到夜色中那抹俏瘦的身影時,語調微揚,“鵑兒?真沒想到。”林鵑再次自嘲地笑了起來,從來都陪伴在他身邊的自己,已經變成了“真沒想到”的人,她自問是不是應該幸慶皇帝還記得自己?趙匡胤撫着牀架緩緩立起身來,燭光太過昏暗,林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鵑兒,到我這兒來。怎麼這麼暗?來人!”匡胤吩咐道。沒有人來,林鵑也沒有移動,屋中仍靜得可怕。林鵑邊右手慢慢移向袖口,聲音像投入屋內的月光般清冷,“我是來和你告別的。”仍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告別?你要去哪裡?”雖然看不清表情,趙匡胤語氣中的焦急顯而易見。林鵑怔怔地想着,是啊,去哪裡呢?如果世界上沒有了趙匡胤,還會有林鵑嗎?“嘭”的一聲響,牀邊那個屹立着的高大黑影突然倒在了地上。怎麼會?林鵑驚惶地摸着袖內。“七仙子”一個也不缺,自己未必誤傷他呀。莫非……是被人暗算了?想到這裡,林鵑大驚失色。她衝上前去,扶起了倒地的匡胤,這回她纔看清楚,匡胤的臉色臘黃,嘴脣鐵青,額頭上全是豆大的汗珠。簡單的疲勞根本不可能造成這樣的後果。“你……怎麼了?”前一刻林鵑還咬牙切齒地想着他的不忠不義,如今卻已是梨花帶雨,不知所措。趙匡胤被她這一問,也頗爲驚訝,“匡義沒告訴你…… 我病了?”“病了?不是昨天……”推門而入之人打斷了林鵑的話語。而來人正是趙匡義。看到眼前的局面,趙匡義亦是一驚。他連忙揮手示意跟隨的御林軍散去。趙匡胤一雙深眸定定望着神情慌張的趙匡義,忽然,眸中滲出笑意,“匡義,妙!真是妙計。”隨即,匡胤正色道,“是不是非常失望?我倒下了。卻不是因爲中鏢身亡?你捉刺客的計謀失敗了。”趙匡義冷笑道,“時至今日,我也話可說。”趙匡胤在林鵑的攙扶下,站起身來。林鵑仰臉望着他,雖然是一臉病容,但是站在那裡,神色莊重,仍有不容侵犯的威嚴。“匡義,你認爲借林鵑之手殺了我,你就可以順利當上皇帝嗎?”趙匡義避開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趙匡胤,我承認自己是什麼都不如你。但是你卻爲了一個女人弄成這樣,實在不像一個皇帝該有的表現。所以,我選擇取而代之。”趙匡義邊說邊向林鵑投來蔑視的目光。我?林鵑納悶地看向趙匡胤,他握了握她攙扶着自己的手,遞給她一個暖人的笑。“本來我是不可能有機會取代你的。可你卻中了自己女人的暗器。哈哈,上天憐我!傷口感染的滋味不好過吧。三個月的時間,足夠讓我佈署一個萬無一失的計劃。”望着趙匡義那猙獰的面容人,林鵑恍然大悟,如果不是自己說要離開,害得趙匡胤氣急攻心突然暈倒,趙匡義的借刀殺人之計可能已經得逞!“啊!”林鵑失聲驚呼,眼淚如雨而下。怎麼會是這樣?三個月的不聞不問,怎麼可能是因爲自己誤傷了他?那所謂的貪戀女色,不思朝政,竟然都只是趙匡義爲利用自己來奪權篡位而設下的計謀!趙匡胤仍然泰然自若,“我太瞭解你了,匡義。想竄位,又奪不到兵權。想殺我,又不敢親自卻手。一個人,只會使用奸詐詭計,如何能當上一國之君!”趙匡胤字字擲地有聲,說的趙匡義啞口無言。“匡義。”趙匡胤輕鬆開林鵑的手,走到弟弟面前,輕拍他的肩膀道,“待你更具氣度,更能冷靜思考,能以仁德服天下時,這皇位就算拱手讓與自己的弟弟,又有何妨!”匡義注視着自己的哥哥,默不作聲。從小到大,他對這個哥就是又敬又妒,如今自己一時衝動,使計想謀害他。卻不料他不僅不計較,還說出如此大度的話,這讓匡義如何能不自愧弗如。兄弟之間某種來自血緣的呼喚漸漸深濃起來,而兩人都忽略了站在暗處渾身顫抖的林鵑。“不可原諒!”隨着林鵑的一聲怒吼,“紅袖招”朝趙匡義胸窩直飛。千鈞一髮之際,趙匡胤猛然一個挺身,一把推開了弟弟,而那枚疾飛的鏢直直沉入了他寬厚的背脊。林鵑愣在原地,根本不無法相信自己眼前發生的一切。匡義連忙衝上前去,扶着慢慢癱倒的趙匡胤,“大哥!爲什麼!爲什麼這麼做!”趙匡胤皺眉,似是強忍痛苦,“因爲……你是……我弟弟。”“鵑兒,我始終沒能改變你天性中的殘忍。”氣息不穩之人語氣中滿是悲痛與嗟嘆。趙匡胤這句話,喚醒了仍呆在原地的林鵑,她痛哭着衝上前來,“匡胤,我殺的每個人都該死!”“那京娘呢?”京娘?那個被人強騙的美貌女子?林鵑的記憶被拉回到初識匡胤不久時。趙匡胤不僅救了那個京娘,還與她結拜爲兄妹,一路將這個美嬌娘護送回家。悄悄僑裝尾隨的林鵑待趙匡胤剛剛離開京孃家,就用“點絳脣”結束了這個可憐女子的性命,然後再僞造成懸樑自盡的假象。是的,她恨那個京娘,恨她對匡胤暗送秋波,恨她惺惺作態,更恨她能得到匡胤無條件的呵護。“你快療傷纔是!提這個幹什麼!”林鵑急急地叫道。趙匡胤伸手阻止要去叫人的匡義,“林鵑,我就算這刻閉眼,也沒什麼遺憾。除了你。那京娘嬌弱膽小斷然不會自盡。林鵑,知道嗎?你每爲我殺一次人,我心中便多一分自責。在計騙李從善的那天,我便指日發誓,決不再讓你任意殺戮。咳咳!”伴着咳聲大朵大朵的血蓮怒放而出。“匡胤!”“哥!”冰冷的手緊抓住趙匡義,“看來,這皇位還真的要讓給你了。匡義,心胸開寬些。以仁德致天下,方能長遠。”夢寐以求的皇位真的到手後,沒有喜悅,有的竟然只是悔恨和痛心,“哥,你放心。等德芳長大成人,我會把皇位還給他的。”匡胤搖手,嘆氣道,“還是讓他開開心心做個王爺吧。”然後,他轉頭看着雙眼紅腫的杜鵑,眼中溢滿了溫柔和眷戀,“匡義,答……答應……我,不要……爲難她……”望着兄長氣息漸弱,匡義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哽咽道,“好,好,我什麼都答應你!”最後,他似乎點了點頭,微笑着合上了眼。尾聲趙太祖被其弟發現,離奇死於寢宮內。趙匡義繼承皇位,史稱太宗皇帝。林鵑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熟悉的樹林,熟悉的臺階……思緒又回到七歲那年。弦月摟着小林鵑,“林鵑,以後會想姐姐嗎?”“不會,姐姐要把我送回家。我恨姐姐,一輩子也不要見你。”“連你也討厭我。看來,我已經是一個多餘的人了。”是的,林鵑一直深埋心底的,和絃月的最後一次對話。如果不是她對弦月說的那番話,可能弦月也不會狠心走上不歸路。當大昭後第一次向林鵑吐露,李煜可能和周嘉敏有染時,林鵑愣住了。她深信李煜不會是個始亂終棄之人。所以,她拒絕再同大昭後接觸。大昭後去逝前,曾捎來一封信,“丈夫和妹妹的背叛我想到了。你的離棄我始料未及。”第二天,噩耗便傳來了。一陣風吹來,打斷了林鵑的回憶,衣衫單薄的林鵑不自禁地抱緊自己。七歲那年,父親一刀殺了她的寵物,而她用一生的怨恨和無情的出賣斷送了父親的性命。“鵑兒,我始終沒能改變你天性中的殘忍。”“是的,我是天生的殘忍。所以,纔會害死了生命中最親的人。匡胤,匡胤,對不起,對不起。”林鵑飛奔向懸崖,彷彿愛人就在懸崖那頭一般。面對山下那煙波雲海,她輕盈如燕般,縱身一躍。同樣的地方,同樣的萬念俱灰。而這次,不會再有人將她的生命拉回到起點。崖邊,“七仙子”靜靜地躺在地上,等待着下一個主人的到來。

奪妃

疏影橫斜

疏影橫斜

隔着扶疏花木,經意不經意地,餘小洛又往東窗內望了一望。仍是那端正的一幅對聯,仍是輕煙嫋嫋的一爐香,仍是那一幅繡了清寒梅花的衣襟,穿着繡花衣裳的公子,人也長得花朵一般,漂亮的臉孔,淡漠的神情,尊貴的姿態,在餘小洛的眼裡,歸結成三個詞:好看。好看。好看。今天,花朵一樣好看的公子沒有瞑思打坐,他在擦他的劍,雪白的巾子,拭過雪亮的劍刃。他拭得很專注,很慢,優雅的姿態,構成一幅讓人印象深刻的畫。“表小姐,別看了,天有點涼,我們回去吧。”春桃是新來的丫環,看得出她對蘇公子手裡的兵器很敬畏,餘小洛其實也很敬畏,江湖人住的地方,自然有沒完沒了的刀光劍影,她們都是尋常百姓,在這紛亂打殺世道中,避凶趨吉是本能。“表小姐,你總關在房裡不出來怎麼行,會悶壞的。”“唔,老管家有些嚴厲,我是怕碰到他。”“是嗎?沒關係,反正他病了,又不能出來,我再陪表小姐逛逛。”正是因爲老管家病了,不然她也不敢出來,這一年多,她沒有踏出房門一步,直到莊裡僕役全部更換,直到老管家這段時間臥牀不起。“這麼大的莊子,下人卻不多,又不是工錢給得少,怎麼總有人辭工?”餘小洛看一眼好奇的春桃,慢吞吞說一句:“因爲大家跑得不夠快,江湖上的人,脾氣通常都不太好。”春桃臉色變白了,她也聽說過,有一些仗武逞兇的人,總喜歡殺別人家的僕人丫環示威,她她她……只想賺些錢補貼家用,絕不想把命搭在這裡啊!“你不用擔心,至少我院裡的劉嬤嬤和曉環一直都好好的,這一年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可、可是,她們上個月也都辭工走了啊!”“唔、那是因爲……嗯,她們滿契了,劉嬤嬤要養老,曉環要出嫁,自然會離開這兒。”“這樣啊?”春桃仍有些疑惑,她明明見劉嬤嬤和曉環像是很緊張,又像鬆了口氣,收了行裝急急忙忙就走了,似乎稍晚一刻,就會有人追上去,要回她們辛辛苦苦賺的工錢。再者,這座山莊實在沒什麼人情味,主人蘇公子不愛說話也不出門,對誰都冷冷淡淡,這位表小姐更是連住的院子都不出,莊裡已經沒有老主人,明擺這表裡表親將來就是一雙,可這兩人人根本不見面也不走動,哪裡見得半分情意?上午纔想着一對錶兄妹怎麼都不相互探看探看,下午蘇公子就破天荒地過來了。當時餘小洛十分緊張,看在春桃眼裡那就是害羞,表妹清秀羞怯,表兄俊雅翩翩,真是十分般配的一對。餘小洛可沒有閒心想別的,她第一次這麼近着蘇葉的面,覷着眼瞄兩下,那不過二十歲的年輕人,離得近了,還是冷淡,還是錦繡貴氣,杏黃衣衫天青長絛,淡雅裡一抹矜傲顏色。蘇葉只說了很簡單的一句話:“到帳房支錢出莊,今晚有人尋仇。”春桃立刻慌了神:“也也也包括我嗎?”“是,你們兩個,還有其他人,全部要走。”剛上工十天的丫環團團轉,發懵似的沒主意,“全都走?表小姐,怎麼辦?怎麼辦?”同樣看上去荏弱不經風雨的表小姐只低着頭,說:“好,知道了。”餘小洛很後悔,非常後悔,悔不該抱有僥倖,都已經出了莊,纔想起房裡有一包細軟沒有拿,她想江湖上相互尋仇的事不少見,卻也沒聽過真有幾樁屠戶的慘況,應該不會那麼倒黴就叫她碰上了。於是打發了春桃,自己偷偷潛回來,可沒想到,來的仇家是沒屠戶,他們放了火。如今,她困在房間下面的通道里,雖是意外避過火劫,但黑漆漆找不到出路,三兩天下去,還是一死!她在黑暗裡摸索,懷念這一年來平靜無波有吃有穿不用顛沛流離的日子,有地方棲身依靠是她最渴望的事,可惜連這樣大的落晴山莊都轉瞬傾覆,天下還有什麼地方能夠安全無虞?通道長且曲折,不知是掘來避難的還是反要人命的,餘小洛走得又累又冷,是不是在兜圈子也不曉得,小心翼翼忖着這裡也別了歹人才好。才這麼擔憂了一個閃念,隨即就聽有個聲音冷冷喝道:“誰?”她剎時駭出一脊冷汗,沒待轉身逃命,一股強勁力道已錮住她左臂,鉗得她大痛,聽那人詫異道;“怎麼是你?”一點火光幽幽亮起,映着兩張同樣蒼白的臉,蘇葉衣衫濺了斑斑血漬,神情卻仍然一如既往的平靜淡漠,他皺着眉頭不悅道:“不是叫你出莊,回來幹什麼!”餘小洛咬一咬脣,隨機應道:“我、我是擔心你,所以……”蘇葉吁了口氣,身體晃了下,鉗住她手臂的力道慢慢放鬆,他傷及內腑,早已精疲力竭,習武的警覺雖還在,也不過靠着一股意志支撐。餘小洛本沒想到蘇葉還在莊裡,更沒想到這麼巧在這黑暗通道里遇着,看到他,就記起第一次見到的情形:那時她在老管家病倒後首次走出院子,剛到主宅東廂邊,就驚奇發現窗內站了位年輕公子,一襲衣料上佳的柔軟長袍,襟上斜鋪一枝清麗梅花。她當時暗自好笑,這年輕公子怎麼像個小姑娘似愛漂亮,衣裳還繡花?後來才知,他就是主人蘇葉,她須得叫他表兄。之後半個月,她又經過那窗前兩次,蘇葉從來不往外看,他只顧打坐練功,莊內住了什麼人,他根本不問,也不關心。她一直覺得這個年輕人好看歸好看,卻驕傲得太遙遠,冷淡得太疏離,他即使死了,其實也和她沒什麼關係,雖然可能……很久很久以後回想起來,會突然覺得那樣一個人,死了真的……挺可惜。“暗道也不安全,我們得找路出去,你跟緊。”蘇葉很少和老管家之外的人接觸,他知道有個來投親的表妹在莊裡住了三四年,但也只是知道而已,他這樣說,自然不是對這位表妹有什麼親切,只不過因爲,男人保護女子,似乎是種天性。餘小洛忍不住問:“你不知道出去的路?”“我只小時候進來過,時間太久,不記得了。”微弱的火光映在蘇葉俊秀的面上,他回想的樣子,認真而專注,一如往日練功時的沉靜凝定。但這凝定被一雙驀然抓住他胳膊的手打破——餘小洛訕訕且尷尬地小聲道:“牆上……有好多蟲!”蘇葉看一眼衣袖上纖細的手指,沒有說話,將火折移離牆壁。兩人藉着這一點光亮在通道里緩慢移動,蘇葉幾已沒什麼力氣,餘小洛便由早先的緊張抓着他變成攙扶他。在一處分岔道彎處,突地一股風襲來,蘇葉應變極快,扯過餘小洛的同時,劍已穿過她腋下遞出,須臾間兵刃刺透身體的驚心聲音,摻和着溫熱液體撲濺——倒下的,也有他自己。蘇葉覺得有一雙柔弱的手臂抱住了他,瞬間有種相依爲命的感覺劃過心頭,這感覺很奇怪,但此時此刻已容不得多想,他絕望地知道,敵人後面,還有一人。情形在山窮水盡時逆轉,火折落地的前一剎,他看見,他那連牆上爬蟲都怕的嬌弱表妹,出人意表地接過他的劍護在身前,黑漆漆一團混亂裡,聽得敵人一聲悶哼。死生邊緣的沉寂裡,火光再次瑩瑩點亮,女子瑟瑟微抖,扔掉染血利刃,將蘇葉從死人堆裡拖出,潮溼的牆壁她不敢靠近,便距那兩具屍體遠些坐下,慶幸劫後餘生。蘇葉靠在她身上,也是半死不活,他萬沒料到,本需被保護的人,反倒救了他,雖然意外這位表妹居然懷有身手,但此時此況,讓他精神爲之一振。“我記得了,前面兩條路都能出去,但一條通向莊內,另一條通往莊外……”“我不是你表妹。”餘小洛忽然打斷他,語氣平緩,彷彿之前的恐懼惶亂一霎間都消失不見。“你的表妹一年前與人私奔,我是冒充她的。”她看着虛弱的蘇葉,他的神情很困惑,像聽了一件奇怪得不能理解的事。“我那天晚上正好路過,服侍她的丫環嬤嬤怕受責罰,求我頂替她在莊裡住一陣。”餘小洛眼睫低垂,映在眼窩裡一抹淡淡淺影,“我開始不肯,冒充別人自然一見便能拆穿,但她們說,只要我不出屋子,下人過段時間會慢慢換掉,新來的人將不再知道真正的表小姐相貌。而莊內主人——你,不認得你的表妹,你從來沒有來看過她。”所以,她只須躲過見過表小姐的老管家,就可以矇混過關。那矜貴少諳世事的山莊主人狐疑地盯着她,顯然不太相信,餘小洛嘆了口氣,“好吧,我不是路過,我趁黑摸進莊裡,本是想找點東西吃……”“你是賊?”輕視的語氣激怒餘小洛,她冷冷道:“我是賊,但你還要靠着這女賊走出去。”蘇葉硬氣地別過頭:“不用。”餘小洛倏地站起,她這一突然,蘇葉沒了倚靠,被狼狽掀翻在地上,他不由大怒,卻又無力撐起身,只得憤憤瞪向餘小洛。“你不必瞪我,你救了我,我也救你,一來一往,誰也不欠誰。”餘小洛居高臨下說着,她頭一回覺得,那遠遠窗內冷漠好看的年輕人,像忽然有了普通人的氣息,也會生氣,會發怒,會用一種迷糊的表情看過來,像這樣——“你幹什麼?”蘇葉不解地看她在自己身上搜了一搜,沒找到什麼,想了想,慢慢解開他衣領——然後,解腰帶——然後,往下剝他的袍子——蘇葉面色泛紅,結巴起來,“你、你想怎麼樣……”“你這件衣服還值幾個錢。”餘小洛仔細地端詳他衣襟上繡的梅花,“反正你不出去,死在這裡,穿不穿衣服,都沒有區別。”蘇葉臉又白了,這女人簡直、簡直莫名其妙!她是賊,是騙子,她雖然救他一次,但她說的話做的事,足以讓人氣死兩次。餘小洛看着他乍紅乍白的臉色,卻覺得十分有趣,他這般發怒的樣子,褪去一身疏冷,變成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了。“我是有來有往的人,之前已經勾銷的不算,現在要我帶你出去,你給我什麼好處?”她披着蘇葉的袍子蹲在跟前,十分認真地說道。落難的年輕莊主聽到這在他莊裡矇騙一年之久的女賊還在和他討要好處,氣得腦子着實暈了一暈,她倒也看得起自己,憑她一人,還能顧得來誰?“右邊的路通往莊外,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冷漠的拒絕,高傲得讓人聽在耳裡,有那麼一點不甚舒服。“你沒騙我?”蘇葉怒極發笑:“我即使死了,也還不至於要你這麼個女人陪葬!“僅剩的一點微光最後在他失血的臉上閃爍了一下就熄滅了,黑暗裡,誰也沒動,誰也沒說話。蘇葉感覺有什麼輕輕掠過他的眉,像是不經意的、溫柔的、帶着好奇探究試探地觸了那麼一下,好似碰到,又好似沒碰到,然後眼前人影站起身來,就在此刻,隱隱地,聽到通道另一端,有了人聲。是敵人!餘小洛知道再不走就都沒有生機了,此刻,已非她力所能及。向右邊走了兩步,忍不住又回頭去看,視處一片黯黑,只隱約看到地上模模糊糊的陰影。 搜索的腳步聲與人聲越來越清晰,她心裡驀慌,趔趄一下,扶了下潮冷的石牆,有個癢癢的東西從指尖滑過,她大驚,忙用力甩手,朝着地道一邊踉蹌奔去。粗陋的屋內,陳列着簡單的擺設:一牀、一桌、一椅、一櫃。女子才換了件衣裳,伸展手臂時牽動肩上一處疼痛,她皺皺眉,按了按那半年多前的傷處,這麼久了,還是痛得厲害。有人扣扣敲門:“餘姑娘在嗎?”她應着:“在呢。”起身整整裙裾,端莊開門。“恭喜恭喜,員外差小人來送喜服,並問餘姑娘還缺些什麼。”來人殷勤倍至,滿面堆笑。餘小洛站開一邊,看他將喜服放至桌上,華裳燦燦,金纏銀繞。“不缺什麼,多謝你費心。”來人見屋裡連喜字也無一個,不由提醒道:“喜婆和丫頭明早會到,餘姑娘不及早準備一下?”“沒什麼可準備的。”來人訕訕,心道憑你介漂泊無依的孤女,哪裡修來好運道,遇上我家員外這等浮木,還敢擺副勉強臉色?“那麼就早些歇息,到時勿誤了吉時。”送喜服的人告辭離去,餘小洛手指輕撫過鮮豔嫁裙,觸處絲滑柔軟,是上好的衣料。紅彤的顏色,映在眼底,卻有點無所謂的意味。“要知足、知足……唉,我怎麼從來沒想過,找個人嫁,不就能長期安身?居然還在一直犯愁沒有地方收留我。”她杵着腮,自言自語地喃喃。“沒什麼可想的,李員外不算很老,家裡也只有一房夫人,能看上我,嗯……大家都說,是種福份。”她着力點頭,爲“據說是種福份”這句話增添幾分說服力。雖然自勸沒什麼可想的,但,不知怎地,就從衣櫃裡取出件東西,擺在面前。那是件刺了精緻錦繡的長袍,清麗淡雅的梅枝,似乎仍氤氳在當初嫋嫋籠罩的煙氣彌霧中,暗香隱約。其上斑斑淺漬,反覆清洗也褪不去,模糊在橫斜枝影鋪就的衣料紋路里。那樣一個人,雖然冷淡,雖然輕視別人的樣子很可惡,但是會特意去告知她提前避禍,會在自身難保時也囑一句 “跟緊”;在刀光劍影裡護她救她;絕境時氣急憤怒仍然清澄明亮的眼神,告訴她生路方向……

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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