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大康朝太祖建都之地稱應天府,這便是金陵城。
而在應天府東南,則是江寧府,同屬大金陵城,一城設兩府,這便是大康朝的特色。
春夏之交,金陵的天已經漸漸炎熱起來,位於應天中心的留都高高的城牆下面人影絕跡。
先帝遷都順天,金陵設留都,留都依舊保留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每部設尚書一人,侍郎兩人。
除了六部之外,都察院、通政司、五軍都督府、翰林院、國子監等機構也一應俱全,而且官員的級別也和順天一樣,只不過權力自然是天差之別了。
在應天所有的機構中,權力最大的乃六部中的戶部,戶部負責徵收南直隸以及浙江,江西,湖廣諸省的稅糧,同時還負責漕運,鹽引堪合。
要知道,南方四地的稅銀幾乎佔了大康朝一半,所以南戶部的權勢是絕對不能小覷的。
戶部衙門,今天熱鬧非凡,戶部尚書阮敬年阮大人馬上便是六十壽誕了,來自南直隸十五州府的地方官,浙江,江西,湖廣諸省的駐應天的要員,都在尋找各種由頭過來拜訪。
阮大人的家在常州府,應天這邊他就住在離六部衙門不遠的簡陋的院子裡,平常他也不接受客人的拜訪,以此彰顯自己是兩袖清風,因而,但凡是要拜訪阮敬年的地方官,都必須要來戶部衙門。
春夏之交,戶部是最清閒的時候,阮敬年迎來送往,將一波又一波的客人迎來送走,他一個二品尚書,在處理這些應酬的時候,極有耐心,每個人客人他都親自相送,這倒是戶部的一道風景。
在阮敬年辦公處隔壁不遠處,便是戶部右侍郎陸善長的一畝三分地。陸善長此人,便是當今江南大名鼎鼎陸家家主。
江寧陸家,好大的名頭,能和陸家比肩者,這隻有應天顧家了。陳家和張家都衰敗了,雖然依舊有四大家的名頭,可是實際上已經遠遠沒有了四大家的威風了。
可是陸家不同,陸善長現在是從三品南戶部右侍郎,他的大兒子陸倫在京城官拜鴻臚寺寺丞,品級雖不高,但是影響不小。
而的長孫陸倫之子陸寧,兩年前便高中進士,現在入了翰林院,大有前途呢!
在江寧這邊,次子陸謙和他同朝爲官,現在陸謙任南朝廷通政司副使,陸家父子同朝,這在江寧、應天這一帶早就被傳爲了佳話呢!
不誇張的說,應天戶部現在就是兩個人在當家,一個自然是尚書阮大人,另外一人便是陸善長,他們兩個人都是江南的官員,而且都是老臣子。戶部左侍郎沈炅來自北地京城,對江南不瞭解,而且剛剛上任不太久,在戶部目前還說不上太多的話!
阮尚書一直忙活到下午申時初刻,他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之後,陸善長手捧着茶杯,慢悠悠的踱步去見他。阮敬年今年六十,陸善長兩年前就過了花甲之齡,兩人都年紀不小了。
倘若他們不是位高權重,不是依舊受皇上倚重,此時他們早應該賦閒在家含飴弄孫了。
南朝廷的規矩雖然比不上京城,但是南戶部一天的工作也十分的繁重,也虧得他們兩人身子骨兒都還硬朗,要不然早就吃不消要累垮了。
“阮尚書,六十春秋在即,這可是一大喜啊。我已經和部裡的同僚們都商量好了,當年我們一定要好好的慶賀一番,這不止是您的大喜,也是我們整個戶部的喜慶之日啊!”陸善長笑眯眯的道。
他雖然比阮敬年大兩歲,可是在阮尚書面前他卻一點也不敢託大。阮敬年可是兩朝老臣,先帝當年就給了他四個字的評語:“廉潔勤勉”。
他在歆德九年被皇上欽點擔任南戶部尚書,至今已經到了第十個年頭了,在南朝廷六部中,已經沒有人比他資歷更老了。
在留都這邊,能在皇上跟前說得上話的臣子本就不多,阮敬年絕對算一個,僅此一點,陸善長便比不上人家。
去年戶部又從京城重新委派了一個左侍郎,陸善長這個右侍郎的位置就略顯尷尬,他手頭能握有多少權力,掌控多少資源,很大程度上都取決於阮敬年這個老尚書呢!
阮老尚書兩袖清風,也未見有什麼嗜好,陸善長的經驗便是抽空便找他聊天,兩個老頭子,聊聊家常,聊聊詩文,聊聊兒孫,距離便不知不覺就拉近了,阮敬年手頭上有什麼事情,便會第一時間交給陸善長,順理成章,陸善長便是戶部的第二號人物!
阮敬年擺手道:“善長兄,千萬別鋪張。我們這個年紀做壽不是什麼好事情,朝廷裡面總有一幫人天天盯着咱們這幫老臣。
我們年紀大了,朝廷的事兒究竟還能不能放心交給我們?皇上心中雖然不說,可是我們自己天天做壽,看着京城皇上眼裡,萬歲爺恐怕覺得我們是真的老不能飯了呢!”
阮敬年說到這裡,輕嘆一口氣,道:“善長兄,其實說句心裡話,你我這把年紀了,都是行將就木之人了。倘若不是……嘿,你還好一些,江寧陸家畢竟祖上有德,你有四子,個個不凡。
尤其是景秀,他能在京城立足,殊爲難得,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出頭呢!您再看看我阮家,何曾有一個後繼之人?
阮家和陸家比不了,可是我們也是以詩書傳家啊,誰能想到這一代比一代衰弱,有時候想起來,我就忍不住扼腕長嘆嘍!”
阮敬年這話一說,陸善長心中不由得一沉,阮敬年強撐着不休,他陸善長更是如此呢!現在江寧陸家之所以還能屹立不倒,還能有現在的影響力,都是靠着他陸善長在支撐呢!
阮敬年後繼無人,陸家就後繼有人麼?這事兒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陸善長心中轉過這些念頭,面上卻不動聲色的道:“尚書大人,我聽聞您有賢孫,三歲能詩,五歲能文,十歲出頭便詩詞歌賦皆精通。如果不是您刻意壓制,現在您這賢孫恐怕早就名揚江南了吧?
然而饒是如此,這一次科考下場,也是連戰連捷,現在估摸着已經揚名當地了吧?”
陸善長扯開的話題,說阮敬年高興的事情,關於阮敬年有賢孫的事情,他也是在暗中打聽到的,他平常爲了能和阮敬年聊好家常,投其所好,對阮家的事情事無鉅細他都有專門的研究,也正因爲如此,他們兩人聊天常常都會很愉快呢!
不過今天聊天的氛圍似乎有些不對勁,阮敬年的神色中並沒有欣慰之色,反而變得極其古怪,他深深的看了看陸善長道:
“善長兄,讓你見笑了!我那孫子在常州倒是小有名氣,可是一到了院試便不濟事了。
倒是老兄你深藏不露啊,陸家的才子不顯山露水,江寧、應天誰都不知道,關鍵時候一下場,直接得小三元,技驚四座,譽滿江南啊!”
阮敬年說到這裡,他嘿嘿一笑,道:“還有一件事老兄可能不知道,秦王世子這一次也在江南走了一遭,他去常州給了我家那不中用的小子一個下馬威,可後來卻偏偏看上了陸家的兒郎,哈哈,善長兄,以後可別說什麼後繼無人了,你們陸家乃三公之族,底蘊深厚,不是我們這些小家族能比哦!”
阮敬年這些話說得平平淡淡,可是聽在陸善長的耳中卻不啻於驚雷震耳,他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一輩子,豈能感受不到阮敬年言語中的冷意?
關鍵是對阮敬年這些話他完全不懂啊,自己陸家的後輩那幾號人他能不清楚?怎麼就能得罪到阮家人了?
他心中瞬間轉過了無數念頭,阮敬年又道:“善長兄啊,這一次我們戶部來了新人,沈侍郎人雖然年輕,但是我觀察他辦事倒是老持沉着,而且他是陛下親自選中從北地南來上任的,我這個尚書能扔給他一雙小鞋穿麼?不合適是不是?
所以啊,今年戶部直隸的稅銀,鹽引我都準備交給他來辦,希望你能理解!”
“呃……”陸善長微微一愣,道:“可是尚書大人,直隸一向都是我來負責,這件事萬一沈大人辦不好,那豈不是……”
“哈哈!善長兄啊,你我都是江南的官兒,我們總不能讓京城的那幫御史言官老說我們把南戶部搞得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吧?
剛纔我說了,你我都是行將就木之人了,一把年紀了還背罵名,何苦呢?沈大人年輕有爲,正是精力旺盛幹事業的時候,很多事情就可以交給他去幹嘛,是不是?”阮敬年打斷陸善長的話,他說完端起茶杯便開始喝茶了。
陸善長一看阮敬年這個動作,他縱然有一肚子話也不好開口說了,人家都端茶送客了,他還能說什麼?
當即他道:“是,尚書大人!大人放心,我一定配合沈大人把差事辦好,絕對不辜負大人的信任!如果沒有什麼事兒,下官便告退了!”
陸善長說完,慢慢從阮敬年的屋子裡出來,額頭上已經見汗了,很有些狼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