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猶豫間,旁邊的李大卻笑着說道:“我已經將你的情況都對師伯說了,你且在這裡陪他老人家聊聊天,我下去看劉叔要不要幫忙,晚上大家再痛痛快快喝兩杯。”
老者點着頭,伸手捋着白鬍子,笑道:“你這個小子,我一要說道理,就想跑,都這麼大了,還是一點都沒變。罷了,讓劉叔多做兩個菜,算是爲你們洗塵吧。”擺了擺手,示意讓李大退下。
李大點了點頭,伸手拍了拍孫啓明的肩膀,笑着站起了身,出門穿上鞋子走下樓去了。孫啓明目送着李大的身影消失在了樓梯,這纔回過頭,看向老者。
“這個混小子,真是聞不如未聞,見不如未見。”老者轉頭面向門口,說道:“聽道理的不一定是好孩子,看不見了纔看得更多。”
“這個……”孫啓明不明其意,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心想,這位老者倒是不避諱自己雙目失明,想來倒是豁達之人。
“你的生世處境,哲佑已經對我講過了。”老者回頭,面對着孫啓明,捻鬚說道:“聽說,你留學海外,學識匪淺啊。”
“說來慚愧,我飄泊至今一無所成,就連家人的血仇,也根本不知道該找誰去報仇。如今更是流落塞外,無家可歸。”孫啓明感懷身世,情緒低落。心想若是世道蒼茫無處容身,不如便在這裡終身隱居,老死山林算了。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在來早與來遲。你可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失。”老者緩緩接着說道:“世間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這個……”孫啓明愣住了。重複了一遍“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心想,家人的血仇難道是果?那麼什麼是因?自己家人一直在山村中勞作,從沒與人結怨。
更何況,當天整個山村男女老幼全都被亂兵殺了,那些人毫無道理的殺人放火,肯定是爲了掠奪財物。當時只有剛好外出,不在村裡的人才得以倖免。這個“因果”實在不知從何談起。
“四海之內無所不往,心安之處即爲我家。”老者微微搖了搖頭,接着問道:“不知,你小時在私塾開蒙的功課還記得多少?”
“啊?”孫啓明有些不明所以,一時摸不着頭腦,只得如實答道:“我只在鄉下私塾中讀了兩年,後來便到了省城去讀小學。當初年紀尚幼,如今倒是已經不太記得了。”
“禍因惡積,福緣善慶,尺璧非寶,寸陰是競!”老者淡淡說了一段《千字文》中的內容,然後問道:“你可還記得這幾句嗎?”
孫啓明感覺一怔,默默重複了一遍。他早已想起了,這是當初私塾先生教過的一篇識字用的《千字文》,只是最平常普通的幼兒書罷了。但是如今聽來,卻有如重重一擊,打在了心頭。似乎有所感悟,但卻是感覺飄忽無法掌握。
當下他沉默不語,只在腦海中仔細品嚐其間的道理。然而,卻實在無法抓住那根飄忽不定的線,雖是感覺似乎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又好像遠隔天涯難覓蹤跡。
老者見孫啓明沉思不語,也並不打擾,只是等了一會兒,才又平靜地開口問道:“你既然是出身在江南的織坊之家,也應當知道養蠶麼?”
“養蠶?”孫啓明不解其意,心想,怎麼說起養蠶來了?這位老人的思維跳躍也太快了點吧,自己已經完全跟不上他的想法了。當下如實答道:“家中以此爲業,我自小便跟隨家人養蠶。”
“哈哈哈。”老者捻了捻長鬚,微笑道:“那麼,想必你是知道蠶兒該如何養,才能吐出好的絲來麼?”
“餵食新鮮桑葉。”孫啓明不假思索便說了出來,心想,養蠶可是自己的祖業,自小就幫着大人們忙活,如何能夠不知?
老者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是了,那小小蠶兒,吃了桑葉,尚且吐絲回報。那麼,你呢?”
“我?”孫啓明聞言一愣,卻是立即醒悟過來。他也是悟性極好之人,頓時知道這是老者借“蠶”說“禪”,正在點化自己呢。
心中立時思緒萬千,無數念頭飛快轉過,就如同腦海中有一個轉動的蠶繭,自己彷彿抓住了它的線頭,正在慢慢地抽絲剝繭,逐步解開那層層亂絲。
老者聽他沉默不語,也不急着繼續說話。而是靜靜的等了一陣,方纔又慢慢開口接着說道:“我知你已有所感悟,不錯,很好,很好!”
孫啓明不語,他心中盤算起來。自己念近三十,然而一事無成。不單家鄉血案至今追查未明,無從尋找兇手。更加枉費了自己留洋學那麼多年。回國之後變故陡生,亂世紛爭難以太平,空有理想抱負,卻根本無力施展。
他心中又想,這老者所言自己已然理解。誰不想學以致用,能夠有一番作爲。然而,命途多舛屢屢遭難,如今自己心灰意冷,不如……
老者卻又是繼續講道:“天地生養萬物,而萬物也自然回報天地,這便是循環天道。你不如我輩隱士,是有一身天地債務未清之人。既然有債,就必須瞭解。今後應當何去何從,心中可明白了嗎?”
“弟子不明該從何處出力,還請師傅明示?”孫啓明自稱弟子,實在是有意投入老者門下,但聽老者所語之意,似乎不會收留自己。
老者聞言,頓時身子前傾幾欲躍起,只聽他高聲喝道:“什麼!什麼!你如何會不明白?難道些許挫折就把你的心志消磨光了嗎?啊?”聲響色厲,猶如當頭棒喝。
孫啓明心中原本有些理順的念頭,在老者這一句厲聲責問之下,卻又再次被打亂,感覺頭腦一片混亂,很多很多情緒紛紛涌現出來。猶如落水之人抓住最後的稻草,卻發現根本沒有用,依舊無法停止自己沉淪下去,直到無法呼吸,無法掙扎,只能無奈放棄。
他思緒翻滾惶恐不安,額頭有一絲冷汗冒出。長久以來,他一直在逃避面對現實。當初答應跟隨約翰前來探險,其實也是在逃避。自從約翰死後,他更是陷入了一種心灰意冷、隨波逐流的消極情緒中。
當天遇到了李大,跟着他一路前來,孫啓明其實內心十分羨慕他的逍遙自在。那種希望投入自在門的念頭,一直在腦中盤旋。然而,就在剛剛,他心中的這個希望算是破滅了……
過了片刻,老者坐姿慢慢恢復,聲音也與先前一樣平靜,緩緩說道:“你應當知道草木之性!風摧雨打,枝損葉落,但是不久又會長出新芽。人乃天地萬物之靈,若不自強振作,比之草木枝葉卻又如何?”
“是。”此時孫啓明心中已經漸漸平靜了下來。人就是如此,往往最大的希望破滅之後,內心之中卻反而會萌發出一絲新的鬥志。誠然如老者所言“心安之處即爲我家”,而自己自所以心難安,全只爲了家人的血仇未明。
“知道便好。”老者點頭說道:“《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你從哪裡來,就要回哪裡去!”
“好。”孫啓明答應着,心中想到:自己家人的血仇未報,雖然因此自己備受打擊,乃至於意氣消沉,但是未嘗不是自己的一個目標。況且剛纔雖然有意投入老者門下,但是他既然不肯收下,我是有骨氣之人,卻也不會再去求他。
想到這裡,他主意打定,必將回到內地,找出殺害自己家人的兇手是誰。等到大仇瞭解,到那個時候,隨遇而安,漂洋四海,何處不能安身立命?一念通達,心中頓時豁然開朗。
老者依舊沒有打擾孫啓明的思考,他靜靜等了許久,這才捻鬚點頭笑道:“孩子,我聽你呼吸之聲,似乎身體中的內傷還未痊癒。你把手伸過來,讓我給你診診脈。”說着,伸出右手,示意孫啓明到跟前來。
孫啓明倒是有些吃驚,自己已經盡力忍住了呼吸,但還是被這老者察覺出來了。從剛纔在爬上樓梯之時,心口便是越來越感覺疼痛。
見老者的舉動,顯然是想出手爲自己治療。自然是連忙起了身,慢慢走到老者面前,將自己的右手放到到老者手邊,說了聲:“多謝老人家了。”
老者將右手搭在孫啓明的脈門之上,左手捻鬚,聲色凝重。仔細診斷着脈像,不一會兒,點了點頭,纔開口說道:“沒有有大礙,我這就爲你療傷,你不必驚慌。”
“驚慌?”孫啓明愣了一下,正想問老者情形如何,爲何自己要驚慌。但是尚未來得及開口,就看到老者右手一翻抓住了自己的右手。輕輕一拉就把自己朝他身邊拉近了些。同時左手伸出,用食指照着自己的眉心輕輕一點。之後眼前一黑,就什麼事都不知道了。
“掌門師伯,剛剛在山谷中我抓住了一個人。”李大的人影隨着他的聲音幾乎同時到了頂樓。
“哦?有這等事?是什麼人,問明白了沒有?”掌門鬆開了抓住孫啓明的手,下了竹榻,將孫啓明放到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