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究真相這條路上,我不懼怕任何人。如果有必要,我願意坦然面對一切大人物。
在敦煌,我已經固守本心三年,內心之強大,遠遠勝於在港島的時候。
“臨走之前,我還想見見趙檀。”老盛的態度終於老實下來,不再是爭強鬥狠的語氣,而是變成了低聲下氣的哀求。
我點點頭:“沒問題,但我得提醒你,在這個世界上,人類知識領域的大邊界之內,根本沒有什麼時空穿越者’。子不語怪力亂神,幾千年前的聖賢早就提醒過了。”
對我個人來說,看到江湖人能夠從血火亂戰中退步脫身,娶妻生子,打工經商,做回正行去,這是一件由衷值得高興的事。
江湖是漩渦,人生之船隻有避開這些兇險萬狀的漩渦,才能完成這一生僅有一次的旅行。
如果老盛肯珍惜得來不易的兒子,好好對待那個叫“小鹿”的情人,這也算是一樁成人之美的好事。
“在這邊。”大將軍向趙檀的房間門口指了指。
老盛深吸了一口氣,從身後抽出右手。
“收起來吧。”我說。
老盛搖搖頭,把手裡的匕首扔在地上,大步走向趙檀的房門。
自從我出來,那間臥室的門一直虛掩着,時不時地傳出趙檀的鼾聲。
“事情真夠複雜的,是不是?”大將軍坐下,低頭嘆氣。
“萬變不離其宗,現在,‘焦木’已經成了焦點。”我並不沮喪,而是充滿了全新的鬥志。
趙檀彷彿一個萬花筒一般,透過他,能夠看到前面光怪陸離的另一個世界。
我不迷信“時空穿越”,但並不排斥“世間萬事無奇不有”這句話。一個人的見識畢竟淺薄,終其一生,總有看不見、看不透、想不通的怪事。這一次,我始終猜不透的是就是趙檀無數次提及的“焦木”。
“難道兩宋之興亡,真的繫於‘焦木’?”我不禁自問。
老盛走進那間臥室,沒有掩門,裡面的所有動靜都傳入我的耳朵裡。
趙檀的鼾聲聽了,接着,牀墊輕輕一響,應該是他翻身坐了起來。
“趙先生,是我,我是老盛。”老盛諂媚地乾笑了兩聲。
趙檀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咳嗽了幾聲。
我的感覺異常敏銳,從他的咳聲裡,聽到了一些很古怪的東西。
正常人咳嗽,或捂嘴或扭頭或者乾脆毫不避諱地正面咳出來,發出的聲音都很響亮,那種由肺至喉、有喉至脣的縱深感十分明顯。
現在,趙檀的咳嗽聲卻非常假,與古裝影視劇中的演員裝模作樣咳嗽的動靜完全一樣。
“在老盛面前,趙檀故意做出這種樣子?拿出古代人的做派來震懾老盛,好讓對方相信自己是‘時空穿越者’?”一瞬間,我腦子裡轉過無數個念頭。
“趙先生,我還是想請問您,小鹿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不是……”老盛問。
在“是不是”後面,他說了一個非常可笑的詞,以至於我和大將軍對視了一眼,同時無聲苦笑。
那個詞是“天命龍種”,相當突兀,也相當老派,由不得我和大將軍不笑。
所謂“龍種”,即是皇帝的後代。
自秦始皇開始,每一代皇帝都自稱“受命於天”,故稱“真命天子”或者是“真龍天子”。既然皇帝是“龍”,那麼所有的皇帝后裔,都自然都是“龍種”。
老盛那樣謹慎小心、卑微謙恭地提問,表明他對這個問題相當看重。
如果胎兒是“龍種”,那麼老盛就是傳說中的“真命天子”,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猶如“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
“你到底想要一個什麼答案呢?”趙檀開口,頓時令我大吃一驚。
大將軍反應極快,立刻閃身至斜對着趙檀臥室的穿衣鏡前。從鏡面之中,至少能窺見臥室裡二分之一的情景。
此刻,這是最好的觀察角度了。假如冒然進入臥室,只會打斷老盛與趙檀的對話。那樣一來,就將剛剛引出的線索掐斷了。
如果一個男人掐着嗓子說話,就會發出尖利、高亢的聲音,像是一隻小公雞在學習打鳴一樣。
現在,趙檀發出的就是這種聲音。
當然,他不是掐着嗓子說話,而是非常自然,彷彿這就是他的原聲。在中國歷史上,宮中很多男人都是這樣說話,而人們通常把他們叫做“太監”或是“公公”。
“是不是龍種,你自己沒有感覺嗎?胎兒種下時,那一晚是不是春雷陣陣?你家中正廳裡是不是有一株報春花突然全都開了?還有,你家裡的書櫃突然倒了,所有書都從架子上跌下來,只剩下一本《兩宋史》?這些不尋常的吉兆都在提醒你,有不尋常的大好事發生了。這些都看不出,也難怪你的生活總是毫無起色了。現在,你回去吧,好好照看龍種——還有,查查你老婆的家譜,三代以上,她並不姓鹿,而是姓馬。這一次是‘東風吹開花千層、白馬馱龍節節高’的好事,你就等着‘鯉魚跳龍門’的好消息吧。”趙檀又說。
當他那種尖銳的聲音傳入我耳朵裡的時候,我感覺渾身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直覺上,他根本不是趙檀,而是被另外一個人的靈魂附體。
“是是,是是是,感謝趙先生,感謝,感謝。”老盛倒退着出來,腰彎下去超過九十度,臉幾乎貼到了膝蓋,態度虔誠得像是遇見了指點迷津的活神仙。
這一刻,我感覺既可笑又可怖。
可笑的是,趙檀隨隨便便幾句話就把老盛拿捏得服服帖帖;可怖的是,趙檀這樣說話的時候,每一個字都帶着陰森森的氣息,彷彿一具千年殭屍已經復活,正蜷縮在殘棺裡,覬覦着外面的大好世界。
老盛退出來的時候,再次把臥室的門帶上,恢復了原先虛掩的狀態。
“老盛,說實話,你剛剛在做什麼?”大將軍低聲問。
“我在替孩子問前程——你們剛剛也聽見了,趙先生說的那幾件事都是真的。我當時還以爲是凶兆,找了好幾個算卦的看了,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現在,經趙先生一說,我才知道,所有的吉兆都應在小鹿肚子裡的孩子身上。我得回去好好跟她談談,問她到底是姓鹿還是姓馬?走了,走了,撤了……”老盛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大將軍的話,滿臉都是掩蓋不住的喜色。
我不想打擊老盛,但就算那胎兒是“龍種”,也跟當皇帝、坐江山沒有半點關係。
當今天下,想當皇帝、能當皇帝、搶着當皇帝的人多如牛毛。老盛想把自己的孩子捧上皇位,其機會比九牛一毛高不了多少。
“你們走吧。”大將軍也看出了這一點,不再強留老盛,任他們離去。
後院的三人沒有參與戰鬥,當然也就不會受傷,輕輕鬆鬆地翻牆而去。
我和大將軍站在門前,目送老盛帶着七個混混離去,不約而同地齊聲長嘆。
“龍種?呵呵,真是昏了頭、蒙了心了,連這種話都信?都說女人是‘一孕傻三年’,沒想到男人也會遵循這種規律。像老盛這種活法,孩子生下來,能夠頭腦健全、智商及格就是萬幸了。”大將軍無可奈何地說。
“沒有龍種,對吧?”我接話。
“當然。”大將軍點頭。
“那麼趙檀呢?他自稱是南宋皇帝嫡系,豈非也是‘龍種’?他這個龍種是自封的還是正式的呢?”我又問。
“模棱兩可之間。”大將軍回答。
我堅信,趙檀將是我們面臨的最大的難題。
天下沒有一種道理能輕鬆說服別人,尤其是老盛這種老江湖。通常情況下,老江湖會油鹽不進,根本不聽別人講道理。
老盛與趙檀聊過之後,出現這種詭異狀態,只能說明,趙檀使用了移魂術之類的邪門功夫。
“是移魂術,看來,我不用從其它地方調測測謊儀器過來了,移魂術高手的精神控制力極強,能反過來操控測謊儀——龍先生,我們得打起精神來了,關在房間裡的不是無害的小蟲,而是殘暴的大蛇。”大將軍說。
別克商務車離去的方向突然出現了一陣轟響,似乎是撞車的聲音。
大將軍馬上由側面的木梯上了屋頂,舉着望遠鏡向遠處搜索。
“四車連撞,別克商務是其中之一,另外三輛是滿載的河沙工程車。現在,別克商務已經被埋在沙堆下面了,看樣子,車裡的人凶多吉少。”大將軍報告。
“你守着趙檀,我去看看。”我向屋頂揮手,從廊檐下拉過自行車,飛快地出門,直奔撞車地點。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
我趕去的目的是救人,但如果實在無法營救,我就會聽聽老盛的遺言。他在臨死前說的話,一定會是真正的心裡話。
這輛自行車是山地競速車,前後輪的避震器都改裝過,可以輕鬆越過深度一尺以內的溝溝坎坎。
我大約花了四分鐘上了大路,再向西騎行三分鐘,便到了事故現場。
三輛工程車都是荷載三十噸以上的重型斯太爾卡車,自重加荷載,如同三座移動的小山。
從現場剎車軌跡、車輛位置看,應該是三輛工程車排隊順行,別克商務連續超過了後面的兩輛車,之後全速前進,準備超過第一輛工程車。就在此刻,對面有長途客車出現,別克商務只能切回原來的行車道。很可惜的是,三輛工程車之間的距離不超過三十米,而時速又在五十公里以上,加上滿載的重量,根本做不到一腳剎車。於是,當別克商務車剎車避讓,切入第一、第二輛工程車之間時,速度瞬間下降太多,導致後車追尾。
第三輛工程車則是因爲避讓前車,急打方向盤,導致車身上的重型荷載瞬間位移,大半車沙子向斜前方甩出,砸在已經遭到嚴重擠壓碰撞的別克車車頂上。
工程車的司機已經下車,三個人湊在一起,各自拿着手機報警。
我扔下自行車飛奔過去,跑到了別克車副駕駛座位旁邊。
老盛臉上沒有傷痕,但前車上甩出的三根七米長螺紋鋼卻準確地穿透了他的小腹,幾乎將他腰斬。
車子的車頂已經扭曲裂縫,覆蓋在上面的沙子不斷落下來,如同一個巨大的時間沙漏,彷彿在計算着老盛爲時不多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
“撐住,他們已經報警,救護車馬上來。”我按着老盛的肩膀說。
“我不行了,我要死了,趙先生說過,我就快死了……你……你告訴小鹿,保險櫃的密碼是她的生日,將來給孩子起名的……時候,要遵循帝王之術上那些規矩,告訴小鹿,孩子是龍種,是龍種……將來是要當皇帝的……龍種……”老盛艱難喘息着,一遍一遍重複着“龍種”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