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小說家_第二章

01

四月二十五日,《空椅子》由英俊館正式出版上市。

一直以來,耕平都有個習慣,自己的書在各大書店開售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絕不去書店溜達。雖然他很確定自己的新作絕不會是寒磣的平裝,但只要一想到它和其他書一起密密麻麻地擠在書架上,他就不由得寒毛直豎。

一本書,只要往書店的書架上一擺,不論作者是大文豪還是無聊文人,除了在書架上佔據的空間不同,別的再無區別。想到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耕平的心臟便一陣陣緊縮。日本每年約有八萬本新書問世,自己的那一兩本小說,就如沙漠中的沙粒一般微不足道。這樣一想,他又不能不更覺淒涼。

拆開英俊館寄來的快遞,裡面是出版社送給新書作者的十本贈書。他抽出兩本,放進書架上專門用來擺放自己作品的那一格。至此,新書的面世儀式便圓滿完成。對於自己已成書的作品,耕平幾乎從不花時間再次閱讀。在他看來,修改時已經反反覆覆讀了無數遍,與其浪費時間面對一部無法修改的成書,還不如把時間用來構思下一本新書。

《空椅子》的封面上,畫着一把倚窗的白色椅子,午後的陽光透過蕾絲窗簾照在椅子上。椅子上沒有坐人,卻隱約有種被人坐過的感覺。岡本不愧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江湖,眼光確實獨到。

《空椅子》出版後第二個月末,耕平期盼已久的版稅終於匯到了戶頭。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單行本的版稅就像他一年兩度的獎金,雖說金額與同齡的公司職員相差無幾,但除去房貸和小馳的教育費用,兩父子節衣縮食還是能過活。

耕平的新作在各大書店上架後,相關書評也陸續發表出來。原來,岡本在出版前就把校稿拿給了幾個較爲權威的書評家。當然這些書評家多是通俗類的。

純文學書評家與通俗類書評家的書評方式有本質不同。前者多數是以大學教師等其他工作爲副業,以作品的藝術性爲主要評判標準;後者則與耕平一樣同爲作家,以溢美之詞爲作家的銷量和名氣推波助瀾,且相互之間以挖掘新派爲爭妍鬥豔的手段,因此無名作家常藉此宣傳。

耕平新書的書評,在書評專刊、女性週刊以及英俊館出版發行的男性月刊上都有刊載。評書的都是耕平熟識的書評家,其中當然不乏溢美之詞,盛讚這是他的又一重大突破。只是耕平已記不清,這是他們多少次寫同樣的書評了。

通常有兩類作家常在書評中被評及,一類是前途未卜的新手作家,另一類則是出道已久卻默默無聞的實力派作家。無需說,耕平當屬後者。其實,他何嘗不想拋開書評,以一己之力撐起一片藍天!雖然他對書評家朋友們的鼎力相助心懷感激,但他何嘗不想有一天讓他們猛然發現,自己再也無需扶持!他讀着自己的書評,一股莫名的哀傷涌上心頭。

《空椅子》上架的第一個月,沒什麼令耕平欣喜的事情發生。雖說青友會的朋友們、責編以及衆多書評家都盛讚這是突破之作,但英俊館至今還未聯繫加印事宜。如果老讀者仍有以前那麼多,現在初版削減了一千本,說不定就要加印一千本吧。耕平的心靈深處,一直埋藏着這個近乎徒然的期盼。雖心境寂寥如秋,但他不得不選擇平淡如水地接受,未有潮生,亦無潮落。或許處女作小有轟動只是歪打正着,其他作品已註定加印無望。耕平苦笑一聲,開始構思下一個短篇。

每年將近入梅時節,東京總是酷熱難當,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溫天氣連日不斷,耕平把書房的冷氣開到最大,還只能穿一件舊T恤和一條百慕大短褲。不等到傍晚暑氣稍稍散去,他絕不願去神樂阪的超市買菜。這時,他正把兩腳擱在書桌上,思忖着晚餐做點什麼。要不就做箇中式冷麪吧,棒棒雞拌青瓜當小菜……正想着,電話響了。

“你好,我是青田。”

青田,是耕平的真姓。這種時候,自報青田極爲省事。可有時他也想,如果筆名華麗一點,生活會不會滋潤一點呢?

“承蒙關照,我是英俊館編輯岡本。”

自《空椅子》開售以來,少說也一個多月了吧,她沒來過一次電話。

“啊,是你啊,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耕平始終提不起勇氣向她打聽新書的銷售情況,於是不痛不癢地搭着話。

“嗯,挺好的。我跟你說,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

耕平興奮地感受到了電話那頭的興奮。莫非要加印?他抑制住內心的激動,裝作毫不在意地問道:“要加印麼?”

岡本似乎絲毫沒察覺到耕平內心的激動,簡單利落地回覆道:“不是。”

耕平一聽,心頓時涼了半截。年輕的女編輯繼而振奮地說道:“青田老師,你有沒有聽說過多摩廣場的居皆書店?”

“呃,沒有。”

“這家書店是在神奈川縣擁有十多家連鎖店的中心書店,據說您的新書已經售出了兩百多本,開售以來一直穩居文藝書前三呢,我看大有希望呀。”

“啊……是麼?”耕平驚詫得目瞪口呆。他一直以爲,暢銷書一詞只是爲其他作家創造的專屬名詞,以至於他從未奢望過位列書店銷售前茅之類的榮耀。

“您的書剛開售,居皆書店多摩廣場分店的文藝書負責人橫瀨香織就把它擺在店內的顯眼位置,並列爲推薦書目了。”

“是麼,看來我得好好謝謝她呢。”

當下,各書店的銷售負責人在書籍的世界裡扮演着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與以往的廣告或書評相比,朋友之間的口口相傳或是書店店員的推薦更爲有效。

“嗯,的確是呀。您還別說,居皆書店給我提了一個請求。”

耕平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問道:“什麼請求?”

“青田老師,您還從來沒有開過簽名會吧,要不借這個機會到居皆書店開個簽名會怎麼樣?”

耕平大吃一驚,無繩電話差點從手中滑落。簽名會?那可不是任何作家都有資格開的,不僅需要書店和出版社的鼎力支持,更重要的是作家的人氣。

“啊?開簽名會呀?我高是高興,可是會有人來嗎?如果到時只來了兩三個讀者,我可就……”

如果真是這樣,那簽名會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岡本熱心地說道:“這個問題橫瀨小姐說不是問題,她會想辦法的。青田老師,你看現在也賣出去兩百多本了,店頭廣告也貼上了,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呀,開個簽名會吧。”

02

掛斷岡本的電話,耕平內心久久無法平靜。雖說勉強答應了開個簽名會,可心裡總不着不落的。穿着舊T恤和短褲,耕平從書房晃盪到臥室,又從臥室晃盪到書房。在他瘦削的小腿的襯托下,短褲顯得格外肥大。四十年來除了體育課就沒做過什麼像樣鍛鍊的耕平,個子高高瘦瘦的,絲毫沒有發福的跡象。

耕平走到廚房,從冰箱拿出一壺冰水。這個漂亮的水晶壺是已故的妻子用她的薪水買的,要是靠自己那點可憐的版稅……耕平不禁啞然失笑。自來水用一個簡單的濾淨器過濾,再放到冰箱冰鎮一下,並不難喝。

“自來水不難喝,可簽名會啊……”耕平自言自語着,腦子裡走馬燈似的閃過一串串數字:全國範圍內少得可憐的讀者人數,其中住在廣場附近的讀者人數,估算估算頂多也就十多人吧,搞不好掰着手指都能數清。想着想着,耕平越發忐忑不安起來。

忽然,內線電話響了。朝液晶顯示屏上一看,只看見一頂橙色的棒球帽,看不見面容。

“我回來了,老爸。”

“小馳回來了啊。今天有一個特大好消息要告訴你。”

剛放學回來的小馳似乎已疲憊不堪,他毫無表情地說道:“哦,是麼,那太好了。”

耕平有點失落地按下開關,打開了樓下的自動鎖。

“老爸呢,準備開個簽名會……”

小馳剛從廚房洗完臉出來,不一會兒又嚷着“熱死了、熱死了”跑進廚房,把頭淋了個透溼。今天這天氣也的確夠熱的,還沒入梅就已經三十多度,估計神樂阪大街這會兒一定水汽蒸騰了吧。小馳搶也似的從耕平手裡接過水壺,咕咚咕咚幾口把一壺冰水喝了個精光。

“但是呢,我又覺得簽名會這東西,只有像山崎、磯貝這樣的明星作家才能開似的。”

看到小馳不置可否地側目斜視着自己,耕平一陣莫名地不快。聽人說,男孩到了十歲就會變得桀驁不馴起來,看來此話不假。於是耕平決定滅滅他的威風,即便他是自己的兒子。

他接着說道:“說是這麼說,但老爸好歹也是多摩廣場之星嘛,你知道麼,多摩廣場一家書店已經賣出了兩百多本老爸的新書呢。”

“好吧,好吧。”小馳滿不在乎地點了點頭。

耕平百思不得其解,他的態度怎麼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呢?他自己不也拼命地報告考試成績麼?耕平定了定神,鎮定地說道:“這是老爸第一次開簽名會,所以希望你也能去,知道嗎?”

“嗯。”小馳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雖然比賽就要開始了,作業還是要好好完成,知道麼。”

“知道啦,老爸。”小馳學着椿的口氣答應着,一邊打開書包說道,“那現在就開始朗讀語文課文吧,老爸,你坐那邊。”

兩父子對坐在餐桌前,小馳打開課本開始朗讀起來,是宮澤賢治的《永別的早晨》。那是一首吟詠眼睜睜看着妹妹在自己面前死去的無助的詩。被死神追趕到生命邊緣的妹妹向哥哥許下了最後一個願望——看看初下的雪,於是哥哥用殘破的陶碗給她盛來了雪。一字一句,澄透得令人毛骨悚然。

耕平在一旁聽得百感交集,淚如泉涌,小馳卻讀得毫無感情。他不禁暗自思忖,一個五年級的小學生,就已經開始學習這麼深沉的作品了麼,那他又該是如何看待自己父親的作品呢?

讀完後,小馳詫異地望着耕平,打開作業本遞給他,問道:“老爸,你哭了麼?怎麼眼睛紅紅的。”

“啊,沒有。不愧是宮澤賢治啊,這首詩寫得真好。”

耕平在作業本上的家長簽字欄裡畫了個大大的紅花,然後遞還給小馳。

與編輯幾通電話下來,簽名會最終定在了五月最後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五點。

通常,作爲簽名會會場的書店都會把預約券連同售書一起派發給購書者,購書者憑券即可參加簽名會。但居皆書店不僅沒有隨書派發預約券,連簽名會的告示也僅貼在店頭,目的就是不限定參加者的範圍,所有購書者只需持《空椅子》一書便可參加簽名會。耕平心裡一直打着小鼓盤算着,即便如此,能召集幾十個人已經是了不得了。

簽名會所必不可少的落款,耕平還沒有拿定主意。按照慣例,一般是先用簽字筆或鋼筆簽名,然後再蓋上筆名,但他覺得中國風的印章過於鄭重,與他格格不入。其實在《空椅子》出版的時候,耕平就拜託編輯製作過一個橡皮印章,上面白描了一把置於窗邊的椅子,椅子下方刻着“空椅子”三字。拿去文具店做這樣一個印章,只需一千五百日元,雖不如落款般格調高雅,但可印出各種斑斕的色彩,甚是特別。

左思右想,耕平順帶把簽名會當天的着裝也想好了:藍白細條紋襯衫搭配一條淺藍色領帶,外穿一套米色羊毛西裝,西裝胸袋裡裝飾一條在新宿男裝店新買的質感十足的藍色絲帕。耕平雖然在穿戴上不刻意追逐潮流,但卻十分用心。像作家這種極其自由的職業,無論穿得多麼另類都沒人大驚小怪,反倒正兒八經的容易引人側目。和作品一樣,耕平的穿着也屬於小市民風。

在這個一年中最爲明麗的五月,風和日麗、溼度適宜,耕平除了文化秋冬上《父與子》連載的最終章之外並無其他約稿,白天讀讀愛書,聽聽音樂,看看電影,晚上陪陪小馳,每天過得悠然而愜意。沒有工作壓身的作家生活就是理想的無業遊民生活。在這樣的生活中,耕平按時按量寫完了**迭起的連載最終章,讓一直以來認爲耕平有拖延症的責編米山大跌了一回眼鏡。

日曆一天一天翻着,日子一天一天過着,轉眼間,簽名會到了。

“呃,還給我租車了啊,其實真沒必要這麼麻煩的……”

神樂阪耕平的寓所前,停着一輛黑亮的雷克薩斯,煞是惹眼。上一次享受這樣的待遇,還是十年前一舉摘得新人獎舉行頒獎儀式的時候。十年了,已經整整十年了。

英俊館的岡本編輯站在車旁,朝耕平點點頭,打招呼道:“您開簽名會,我們怎麼可能讓您坐公車去呢?再說了,這也不符合慣例嘛。青田老師,今天一切就拜託您了。”

“你好,岡本小姐。我說,老爸的簽名會真的會有人來麼?”小馳身穿深藍色小西服、及膝西褲,打着明黃色小領帶,絲毫不掩飾內心的興奮,卻又一本正經地問道。

年輕的女編輯面露難色:“我想一定會有人來的……但具體情況得去了現場才知道。其實我剛纔給橫瀨小姐打了個電話,她說也還不太清楚……”

“沒事啦,沒有人來也不是你的錯嘛,是吧。”耕平笑着,卻不知怎麼的,胃竟如針扎般疼痛不已。

03

黑色雷克薩斯圍着多摩廣場地鐵站北門出口的轉盤慢慢轉了一圈,在一棟綜合大樓前停了下來。多摩廣場地鐵站位於澀谷始發的田園都市線上,因其優雅別緻而頗有名氣,地鐵北門出口的轉盤附近,嶄新的商鋪一間挨着一間,巨大的玻璃櫥窗內琳琅滿目的商品看得人眼花繚亂。

“青田老師,我們到了。”岡本編輯說道。

司機停下車,一路小跑到另一側車門前,一手恭敬地打開車門,另一手搭成涼棚,示意出車門時小心碰頭。耕平顯然不習慣這等VIP待遇,一臉侷促。

小馳卻情緒高漲:“哇!好棒呀,老爸,就像拍電影一樣!”話音未落,就一個箭步跳出了車門。

“謝謝您,司機先生!”說着,他像模像樣地向司機點了點頭。

耕平隨後也下了車。儘管他儘量低調行事,還是引得不少路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掃了過來,說不定都以爲是哪個大人物吧。爲了掩飾內心的羞愧和侷促,他道謝道:“啊,謝謝。”

其實,耕平知道這種陣仗不適合自己,這輩子估計都難以習慣這等租了車還租人的待遇。車門還是自己想開的時候就開,想關的時候就關,有利於身心健康。

行人往來如織的街頭。五月末乾爽的清風吹走暑意,吹來了這個假日的黃昏。岡本編輯踮起腳尖,向綜合大樓的入口處揮了揮手,馬上有兩個西裝男快步跑了過來。年紀稍長的那個微微點了點頭,打招呼道:“非常感謝各位不辭勞苦大駕光臨。本人是英俊館書籍營業部的馬場。”然後把頭轉向一旁的年輕男子,介紹道,“這是負責橫濱地區業務的小清水。”

“請多多關照。”耕平低下頭,開始了今晚以地鐵口爲起點的名片交換之旅。耕平是少數幾個隨身攜帶名片的作家之一。雖說營業員們本人不見得很出名,但可以說是爲作家宣傳推薦的主力軍,比起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編輯,不論是他們的態度,還是西裝革履的外表,都更顯成熟穩重。

一個身穿白色襯衫、修身牛仔褲,繫着淺綠色圍裙的女人從兩個男人身後走上前來,圍裙胸口上繡着IRUMINA幾個英文字母,想必是書店的制服。她在一行人前站定,臉頰上帶着幾抹緋紅。岡本介紹道:“這位是居皆書店文藝書籍專櫃的負責人橫瀨香織小姐。青田老師,她可是您的超級粉絲噢。”

耕平稍顯拘謹地看了看香織。近來,書店明顯傾向於選擇女性店員,文藝書籍專櫃則更是女性的天下。不同的是,以前往往是樸素不起眼的文學少女,而現在卻是佔絕對比例的氣質美女。

橫瀨香織長着一張與文藝酒吧女招待椿一樣標緻的臉孔,雖不如椿驚豔華美,但清麗脫俗,有如原野上一朵獨自開放的小雛菊。只聽她說道:“我上大學時經歷過一場撕心裂肺的失戀,是您的《道草DAYS》挽救了我。從那以後,我就不可救藥地迷上了您的書,不但集齊了您所有的單行本,而且爲了看解說,所有文庫本我也都買了。”

耕平驚詫得不知如何是好。像橫瀨這樣近乎癡迷的粉絲,他還是頭一次遇到。雖然他的小說都市氣息濃郁,但並不華麗,甚至還有點土。

香織接着說道:“在我看來,《空椅子》是您迄今爲止的巔峰之作。接到這本書的當晚,我就看了個通宵,然後立即放上了我們店的最推薦閱讀書架。在決定舉辦簽名會之後,又多上架了三十本,目前二百三十本已經售罄,顧客的反映也非常好。”

耕平從沒幻想過什麼神奇的傑作之路,因此也根本沒考慮過什麼巔峰不巔峰。但身爲一個作家,聽到有人對自己的作品大加讚賞,當然不會厭惡或是反感。

“謝謝。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說呢。”

香織從名片夾抽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耕平,恭敬地問道:“我也可以要一張您的名片嗎?”

耕平從所剩無幾的名片裡拿出一張遞給她,然後接過香織的名片。只見名片上除了印有書店的地址和聯絡方式,還赫然手寫着她的手機號碼和短信郵箱。耕平一時手足無措,慌亂地說道:“啊,這個……謝謝!”

或許只因爲自己是這個多摩廣場地區的明星吧,耕平這樣想着,冷不丁對上了小馳冷冰冰的視線。

耕平一行人穿過書店的後院,原本狹窄的小路上堆滿了一個個瓦楞紙箱,連踏腳的地方也沒有。工人們一邊逐個確認紙箱內的物品,一邊在剪貼板上記着什麼,然後把漫畫、雜誌分捆成一疊一疊。書店的工作看似是個乾淨活兒,其實是無盡的體力勞動。雖然不髒手,但是紙張吸油,指尖經常容易乾燥開裂,而且薪水也不高。但是,爲了天底下所有的愛書者,這種體力勞動是必不可少的。這樣想着,身爲作家一員的耕平不禁對這羣人升騰起一陣感激來。

在被裝滿書的紙箱所包圍的會議桌前,耕平和岡本坐下身來。桌上擺着近二十本耕平的新書——《空椅子》。岡本把塑料瓶裡的麥茶倒進一個個紙杯。小馳拿起一杯,咕咚咕咚兩口就把一杯透涼的麥茶喝了個精光,然後又拿起一杯,說道:“呼……打着領帶吧,真容易口渴,你說是吧,岡本小姐。”

一個十歲的小屁孩,不僅跟銀座的女招待傳短信傳得火熱,跟大出版社的編輯說話居然也是這副口吻,他長大了會是什麼樣子呢。氣氛稍稍有點微妙,這時香織站起身說道:“我還是有點不放心,我先去會場看看。”

岡本看了看手錶,說道:“離簽名會還有半小時,要不先把書店的這些簽了吧,您看呢,青田老師?”

桌上的書原來是書店店員們的啊,這架勢還真有那麼點當紅作家的範兒呢。耕平從西裝裡袋內掏出一支銀色的簽字鋼筆,翻開深灰色的《空椅子》扉頁,開始籤起名來。他簽完一本,岡本就拿起橡皮印章蓋一個章,最後由小清水在簽名處墊上一張紙,防止墨水沒幹,弄出污跡。耕平的簽名不像其他作家一樣龍飛鳳舞,而是一筆一畫的普普通通的楷書。沒簽完兩本,周圍的人就漸漸圍攏過來,耕平不禁一陣緊張,字也寫得歪歪扭扭。他一直有個毛病,別人越看他寫字,他就越難下筆。這種圍觀讓他心裡多少有點不快,直到簽完第五本,他才慢慢恢復到正常字體狀態。就在耕平刷刷刷地簽名時,小馳說道:“岡本小姐,可以讓我來蓋章嗎?”

“好啊,你過來這邊。”

小馳繞過桌子,一邊走,一邊解開袖口的鈕釦挽起衣袖。

“你可要小心蓋哈,蓋錯了的話,書可就報廢啦。”

小馳小臉憋得通紅,全神貫注地蓋着章,生怕出什麼紕漏。耕平看着兒子的這股認真投入勁兒,忽覺分外可愛迷人,卻不料一走神,把“青田耕平”的“田”字寫漏了。

“啊,完了!”

“老爸,你專心點啦!你看,這本報廢了吧。”

大夥兒一陣鬨笑。岡本說道:“沒關係啦,小馳。待會兒我再換一本就是了,出版社的倉庫裡多的是呢。”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香織快步走進會議室,興奮地說道:“我回來了,你們知道麼,會場上排起了好長好長的隊呢。”

耕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可以相信這種盛況出現在其他任何作家的簽名會上,除了他自己的。

“萬歲!太棒啦,老爸!”小馳情不自禁地大聲歡呼着,跳躍着,而一旁的耕平卻一面想着這是哪兒出了錯,一面刷刷地繼續簽着名。

04

一個年輕的實習生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伸進腦袋說道:“青田老師,時間到了。有請!”

一陣緊張感猛地向耕平襲來。馬上就要與衆多素未謀面的讀者正面接觸了。岡本編輯站起身,說道:“青田老師,我們走吧。簽名會就拜託您了,今晚讓每一個人都盡興而歸吧!”

耕平也站起身來,忽覺一陣口渴,但他忍住了。這時,小清水問香織道:“隊大概排了多長呢?”

不知是因爲走得太快還是其他緣故,香織滿臉通紅地說道:“我估計至少有六七十人吧,比起此前水無月隼人先生的簽名會貌似要好些呢。”

水無月是當紅的輕小說家,因常以假面造型出席簽名會而聞名。有傳聞說他的本職並非作家,而是嚴禁任何兼職活動的公務員。岡本編輯扶住推開的門,轉向耕平道:“青田老師,請。”

擰上銀色的簽字鋼筆蓋,耕平起身離開了這個位於書店後院的簡樸的會議室。

香織在前開路,岡本、小清水護衛左右,殿後的營業部長馬場時刻保持高度警惕,以防任何形跡可疑人員靠近或是粉絲來糾纏,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穿過這間市郊最大的書店。

“老爸,你這架勢真像總統候選人。”小馳貼到耕平耳旁,悄聲說道。

“唉,真有點太誇張了。”第一次開簽名會,耕平不認爲會出現什麼糾纏不休的粉絲,自己並非擁有衆多狂熱追捧者的美女大學生作家,而只是一個年近四十卻不紅不紫的小小小說家,估計任何一個逛書店的顧客在書架上翻來看去,也不會在他的書前駐足半秒。

一行人保持着隊形走過一道又一道書架,目的地總望不見也未可及,看來離會場還遠着呢。

“會場到底在哪裡呢?”耕平終於開口問道,說話間便走過了由數根仿希臘神殿白色門柱排列而成的居皆書店大門。香織轉過身,說道:“會場就在這裡。青田老師,接下來就拜託您了。”

耕平環視四周,不由得目瞪口呆,就是在這兒開簽名會麼?他真想說句抱歉,然後拂袖而去。

(居然在這種地方開簽名會……)

會場設在綜合大樓寬敞的大廳內。大廳爲明亮又時尚的玻璃通頂設計,透明的觀光電梯沿着壁面上下而行。週六晚上,這裡來來往往的人潮與上下班高峰不相上下,甚是混雜,而等待簽名的讀者們已排起了長隊。耕平擡頭看了看,二樓三樓的扶欄邊擠滿了人,他們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列長隊,紛紛圍觀一看究竟。

大廳的中央,放着一張鋪着潔白桌布的長桌,上面擺着一瓶生氣盎然的插花,桌旁立着一張手繪的宣傳牌,上面寫着:青田耕平老師新書《空椅子》簽名會。等待簽名的長隊排出了大廳,延綿數十米。耕平心裡卻彆扭着,什麼時候自己幹上了推銷員的活兒?

文藝書負責人橫瀨握住麥克風,說道:“對不起,讓各位久等了。下面我宣佈,青田耕平老師的新書籤名會正式開始。有請青田老師致辭!”說完把麥克風對準耕平。此時,耕平的腦子裡卻忽然一片空白,只聽見臺下一對年輕情侶旁若無人一唱一和地叫喊道:“青田?誰呀?”

“不知道喔,不是寫減肥書的那個麼?”

青田握住麥克風,隊列中“啪啦啪啦”地響起三三兩兩的鼓掌聲,以致於大廳內買東西的顧客完全沒注意到耕平的存在。競職演說時或許也有這種空虛徒然的感受吧。

“呃……今天,是本人的第一次簽名會……”接下來該說什麼好呢?耕平絞盡腦汁地想着,可奇怪的是,越努力想卻越想不起該說什麼話,頭腦裡的詞彙似乎全都蒸發光了一樣。

“呃……呃……”

隊列開始嘰嘰喳喳**起來,耕平的額頭上,一顆顆豆大的汗珠直冒。現在最重要的是先穩住大家的情緒。於是他繼續說道:“……謝謝大家專程來參加簽名會,簽名會將持續幾個小時,請大家不要急,一個一個來,盡興而歸……”

無論如何拼命地想詞找話,耕平終究只能想到這些俗套的說辭。他心想,自己的笨拙這回算是在讀者們面前暴露無餘了,還裝模作樣地籤什麼名呢。就在這時,排在最前面的一個讀者走上前來,他五十多歲的樣子,身材短小精悍,神情似有幾分不屑。

“謝謝您。”耕平不由自主地向他低頭致意。香織接過書和簽名會初定後重新派發的排隊號,把書攤開在耕平面前,排隊號則背面朝上放在桌上,問道:“需要給您寫上稱呼嗎?”

半老男子雙手合抱在胸,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不用。在書名和今天的日期的地方簽名就行。”

耕平近乎誠惶誠恐地按照指示簽了名,遞給坐在一旁的岡本。正當他伸出手欲與這位讀者握手時,男子卻無視耕平伸出的手,一把接過簽名蓋章完畢的書揚長而去,剩下耕平懸在半空的手,不知如何是好。岡本悄聲耳語道:“別在意,剛剛那個男的是這邊舊書店的老闆,他純粹是衝着簽名版來的,一回去肯定就在網上出售了。”

自己的簽名版有這麼大的價值麼?居然還有這種買賣存在。第二個走上來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牽着一個約摸上幼兒園的小女孩。她在長桌前站定,說道:“今天我把老公一個人留在家裡,帶着女兒坐了兩個多小時公車趕到這裡。青田老師,您的新書寫得實在是太好了,您的妻子一定很漂亮吧?”

聽到這樣的讚美之詞,耕平不知該如何迴應是好,他略微遲疑地說道:“是啊,但小說裡還是有些美化成分在啦。”

耕平非常認真地簽了名,並禮貌地伸出了右手。當他的手握住這個女人的手時,他感覺到她手心出了很多汗,甚至還有微微顫抖。

(她見到我這樣的作家,居然在緊張……)

“期待您以後多開簽名會。”她朝耕平點了點頭,牽着孩子轉身離開了。坐了兩個小時公車趕來,排在了隊伍的靠前位置,然後一直站着翹首等待,只爲這短短一分鐘與心儀的作家的零距離接觸。讀者啊,真是一羣可親可愛的人,自己還抱怨什麼簽名會不習慣呢,還不滿什麼大廳有衆人環視呢,他們大週末的還這麼興沖沖地跑到這裡來參加自己的簽名會,一定要讓他們有所收穫吧。耕平翻開下一本書的扉頁,暗暗下定了決心。

一個個讀者走上前又轉身離去,耕平一個一個地打招呼,然後再簡單聊上幾句。雖然他常看到書籍廣告裡說,這本書賣了多少多少萬本,那本書賣了多少多少萬本,但他從來不知道,讀者們如此生動多彩,個性迥異。這次,他震驚了。讀者,更確切地說,人,絕不僅僅只是一個數字。他們從十多歲到六十多歲各個年齡段都有,而二三十歲的女性最多。其實這是預料之中的事,畢竟《空椅子》是一本愛情小說。

他們有的大老遠從大阪、新潟坐清早第一班新幹線趕來,有的給耕平送上花束,有的遞上信件,還有的塞給小馳自稱是手信的公仔玩具。耕平微微揚起眼,只見小馳坐在離長桌不遠處,興奮地朝他揮了揮手。耕平也漸漸進入了狀態,不但簽名越來越順手,跟讀者之間的交流也越來越輕鬆,他開始真正享受起這第一次簽名會來,若簽完名後仍有餘裕,他便因人而異地寫上一兩句即興贈言。

這時,一個女孩拄着白色手杖由義工攙扶着走了過來,看上去還很年輕。她咯吱咯吱地摺疊好手杖,說道:“您好,我叫藤卷美穗,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

05

“請多關照。”耕平擡起頭,望着站在桌前的這個年輕女孩。她手裡拿着那根摺疊起來的手杖,身邊站着一個義工。耕平定睛一看,她的雙眼似是烏雲遮月般被一層白色網膜包裹着。原來她是個盲人。

耕平低頭寫着,把她的姓名寫在書的扉頁,只聽到一個清涼如水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老師,您對我的第一印象怎麼樣呢?出生以來,我就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

耕平握住銀色簽字鋼筆的手忽地停住了,一旁的岡本編輯吃驚得忘記了呼吸。其實,已經有好幾個女讀者問耕平對她們的第一印象,但眼前這個女孩跟她們不一樣,她一出生就生活在黑暗之中,未曾見過自己的容貌,面對這個初次相見也難以再見的人,該如何回答纔好呢?

耕平重新認真地觀察起她來。白色的無袖夏裙,半長的蓬鬆捲髮,淡淡的妝容。想必是義工幫她化的吧。纖纖細眉下瞳孔雖然陰雲籠罩,但雙目依舊細長清秀。耕平的視線落回到扉頁上,藤卷美穗,一邊寫一邊說道:“我寫了一句‘人如其名,美麗動人’。”

女孩等待宣判般惴惴不安的表情,忽然如萬千閃光燈齊聚般閃耀起來。她說道:“我把圖書館您所有書的盲文版都讀完了,青田老師,您大概有多高呢?”

耕平苦笑不已,她果然還是個小女孩。

“呃……應該有一百八十公分左右吧。”

“那您的頭髮是什麼感覺的呢?硬硬的嗎?”

這個問題耕平還從來沒有注意過,自己的頭髮到底是硬是軟呢?

“要不你摸摸看?”耕平低下頭,感覺到盲女纖細的指尖在他髮絲間遊走,身體裡有一種酥酥癢癢的觸感,但說不清到底癢在何處。岡本把蓋好章的新書遞給她,她寶貝似的把書抱在胸前,說道:“這本書,我一定好好珍藏。謝謝您!”然後輕扶着義工的手臂離開了。這個過程最多不過九十秒鐘,可人與人的相遇就是這麼奇妙,耕平不會忘記她,就像她也不會忘記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一樣。

“簽名會上居然有這樣的事啊……”這聲音似乎有點異樣。耕平轉過臉去,只見一旁的岡本眼睛紅紅的。她說道:“青田老師,你總說什麼緊張緊張,這即興發揮不是挺有效的嘛。我算是對您刮目相看了。”

橫瀨香織翻開一本新書放在長桌上,笑着說道:“青田老師不是一直就這樣嗎?”

與耕平接觸已久的岡本擦乾眼淚,說道:“是一直‘呀’啊、‘呃’啊、這樣意思含糊的語氣詞用得多才對。”

岡本的確說得沒錯。作家也有兩種,一種能言善辯口若懸河,一種不善言辭寡言少語,單憑讀其著書往往無法判斷,寫饒舌體現代小說的作家平時可能沉默寡言,而寫沉穩厚重的歷史小說的作家反倒是個話匣子。不用說,耕平屬於前者。他的文章婉轉流利韻律齊整,但卻最怕在人前說話。

“麻煩您幫我籤個名。”這次是一箇中學生模樣的男孩,相貌堂堂。耕平納悶了,《空椅子》貌似並不符合他們這個年齡段閱讀吧。

“你多大了?”

“十三歲。”

這個年紀就開始看大人的戀愛小說,審美一定不錯吧,將來大有可望啊。耕平一邊興致高昂地給他簽名,一邊問道:“你經常看戀愛小說嗎?”

“嗯,我特別喜歡您寫的戀愛小說,全都看了。”男孩直勾勾地與耕平對視着,先移開視線的反倒是耕平。

“你想要我寫一句什麼話送給你呢?”

男孩沒有一絲猶疑,直截了當地說道:“那就寫一句《空椅子》裡的話吧。”

“啊?哪句話?”

男孩唱着唸了出來:“今天永遠比明天年輕一天。”

“喔……”一陣歡呼。原來是英俊館的小清水和岡本。耕平冷汗直冒,一不留神,簽字鋼筆從手中滑落,他一臉窘迫地問道:“我在書裡寫了這麼有才的臺詞?”有時寫得起勁,不知不覺中,耕平也會創造一些名言警句味道濃厚的句子,但他從來沒想過要把它們引用過來。他伸出右手和男孩握手,男孩眼睛閃亮閃亮,真誠地說道:“《all秋冬》上的《父與子》我也有看,我會一直支持您的,加油!”

“啊,謝謝!”

《all秋冬》是小說月刊的老字號雜誌,讀者平均年齡在六十歲偏右,每個月的零花錢不拿去吃喝玩樂,而是用在買書上,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有請下一位!”香織熱情高漲的聲調,迴響在大廳的玻璃通頂上,消失了。

耕平的首次簽名會在開場兩小時後宣告結束,約有九十人蔘加。流水操作一個小時即可收場的簽名會上,耕平對每個讀者都認真以待,竭力滿足他們的所有要求,因此時長翻了一倍。簽名會的最後,耕平從香織手裡接過書店獻上的一大束鮮花,離開了會場。

一行人恢復入場時的隊形再次穿過書店。小馳跑到耕平身邊,小聲說道:“老爸,我對你刮目相看了,簽名會上你真像個大明星。可他們爲什麼都想要你的簽名呢,哎,想不通。”

岡本和香織聽了,不由得“撲哧”“撲哧”笑出聲來。香織說道:“青田老師,我在樓上的意大利餐廳訂了座,但上去之前,我想請您先去看一個地方。我叫它青田之角。”

穿過浩瀚無邊的書海,一行人來到日本男作家書架前。書架上,耕平的六本新刊平裝本一字排開,而且分別貼上了手寫的“POP”字樣。

“哇!太棒啦。橫瀨小姐果然是個不折不扣的青田迷呀。”岡本一張一張細看着“POP”標籤,似在取經。耕平正想也湊過去瞧瞧,突然《空椅子》的廣告語跳入他的眼簾,讓他再無心關注其他任何文字,只見上面手寫着:“世界上最純淨的催淚小說”,還畫上了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耕平看着此般褒獎有加的宣傳廣告,心裡卻忐忑不安起來。他寧願別人貶低詆譭,那樣心裡至少能安穩一點。

“這樣的宣傳推薦,不論是對出版社,還是對作家,都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不愧是該地區的營業擔當小清水,反應真快。近年來,媒體書評對書籍銷售的助力漸趨微弱,與之相反,書店店員的引導性推薦扮演着越來越舉足輕重的角色,書架上貼着的“POP”標籤用它所催生的無數本暢銷書雄辯地證明了它的實力。香織滿足地看着這一隅書架,說道:“這次宣傳是很成功,不過如果青田老師的書不好賣,上面也不會批准這麼大的書架空間給我,這在我們文藝書專櫃也稱得上鮮有的成功案例了。”

岡本說道:“所以,你不是一直說嘛,什麼今年一定會颳起一股青田熱。”

剛開這麼一次簽名會,絕對不能盲目樂觀,十年來,他們不都是這樣說的麼,結果如何?耕平不置可否地笑着,告誡自己不要對未來抱有過多幻想。

06

“我們先開香檳吧。”簽名會超乎預料地盛況空前,岡本臉上滿溢着喜悅。

頂層餐廳的靠窗位上,岡本編輯和居皆書店文藝書專櫃負責人橫瀨香織、耕平和小馳兩兩相對而坐。潔淨的大玻璃窗外,悠然恬靜的市郊站前風光一騁萬里。西天邊,火紅的夕陽靜靜地親吻着地平線,凝神而視,有種讓人心碎的優美。

“青田老師,您辛苦了。”四人從窗外的美景中回過神來,伸手拿起服務生倒滿香檳的酒杯。只有小馳的杯裡裝着麝香葡萄汁。

“下面,請青田老師簡單說兩句。”

兩小時的簽名會下來,耕平的喉嚨已經嘶啞不堪了,他抱怨道:“你饒了我吧,岡本小姐,你明知道我最不擅長這一套了,剛纔簽名會就已經吃足苦頭啦。”

原來在簽名會開

場的時候,耕平根本沒聽見香織說了什麼,更不要說致辭這回事了。

“總出今天這樣的狀況可不行呀!”比耕平年輕近十歲的女編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笑道。

“知道啦,知道啦,感謝大家參加本人的首次簽名會,乾杯!”

四隻玻璃杯輕碰,發出水晶破碎般清脆的聲音。小馳嘟囔着嘴說道:“真好,大人就可以喝香檳,那個,是不是特別好喝啊?”

耕平故意逗小馳似的,陶醉地閉上雙眼喝下一口,卻不吞下,在口中翻轉兩回,才送下喉嚨,清爽的甜酸味隨着碳酸氣泡散遍全身,似乎使身體的每個角落都變得乾淨起來。

“嗯,特別好喝!你還要等十年才能喝呢,小孩子真是可憐呀。”

“老爸,你太過分啦,從今晚起我不刷浴缸了。”

居高望遠的臨窗座位上,頓時瀰漫起如香檳氣泡般微帶着些甜蜜的笑聲。

“《空椅子》還會加印嗎?”對滯銷作家而言最避諱不及的問題,香織卻輕鬆問出了口。

岡本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巴巴地望着耕平似是向他求救。耕平已經習慣了處理此類突發事態。他點了點頭,說道:“呃,這個還沒定……”

除了成名作,其他的沒有一本有過加印,與其說是“還沒定”,還不如說是“永遠沒戲”。香織有點失望地嘆了口氣:“是嗎?書的確越來越難賣了啊,出了這麼多正面的書評,要是放在以前,一定早就加印了,真是遺憾。”

面對精緻可口的前菜,耕平卻食之無味。他無顏實話告訴香織,她所謂的巔峰之作《空椅子》,初版就被無情地削減了一千本。

“日本全國有兩萬四千所郵局,書店一萬七千家,約佔其三分之二。但如今書店普遍經營困難,多的時候每年甚至有數千家倒閉。幸好我們這樣的連鎖書店有一定的規模,還勉強經營得下去,街上的其他書店可謂步履維艱啊。”

耕平還記得,小時候,離家不遠處有許多家小書店。書店裡不允許長時間站着閱讀卻不買,他想了個主意,隔一會兒就爬爬樓梯,結果一天把十二卷的漫畫全集全看完了。

“是啊,如今大家都沉迷於手機、電腦,對書越來越疏遠了。”

大出版社的大編輯岡本也感慨道:“像我們這樣的大出版社,雜誌的銷量也掉得很厲害,比起生意最旺的時候,銷售額差不多減少了百分之二十八。”

同屬圈內人,耕平卻對這些數字一無所知:“哦,是嗎?那文藝書呢?”

“英俊館整體下降了百分之八,但我們這邊不是很明顯。或許小說有種神奇的力量,可以緊緊抓住讀者的心吧。”

雜誌、書籍銷售總額到底有多少,耕平從來不知道確切數字。他只知道,自己就像一片日漸衰敗的叢林中的一頭珍禽異獸,等待他的將是怎樣的命運,他不知道。香織開玩笑似的嘆了口氣:“哎……要是大家都買我們的書就好啦。”

年齡相仿的岡本也附和道:“是啊,要是大家都買我們英俊館的書就好啦。”

耕平輕輕低下了頭,覺得書籍滯銷的責任似乎全在自己:“對不起,我太沒用了,要是能寫出一本暢銷百萬的書該有多好啊……”

香織慌忙擺手道:“哪有,青田老師您已經很棒了。要真是那樣暢銷,那反而不像您了。”

香織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捂住嘴巴不再說什麼。小馳在一旁淡淡地說道:“一本一千五百日元,那一百萬本的話,版稅就有一億五千萬日元。這就跟中彩票頭獎似的,老爸你絕對沒可能,沒可能。”

“小馳,這事兒可說不準吶。”岡本把酒杯喝了個底朝天,“小說的世界有時候真的很不可思議,先前有個作家去參加出版社主辦的高爾夫大賽,坐上了出版社租的車,他就跟司機抱怨,說自己的書賣不出去,所有的都沒有加印過。司機呵呵笑着對他說,X老師年輕的時候也曾這樣感嘆過,總有一天,您的時代也會到來的。”

X老師堪稱小說界泰斗,每本新書都能在社會上引起一番轟動,暢銷逾百萬本。耕平覺得自己跟X老師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因此對岡本的話不甚反應。小馳卻似乎饒有興趣地雙肘撐在桌上,湊近問道:“也就是說,老爸也會成爲暢銷作家?”

岡本看了一眼耕平,答道:“是的,盡全力不斷奮鬥的作家都有可能。我相信小馳的老爸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香織也插了一句:“我也相信青田老師絕對會成功的。”

耕平聽了卻提不起半點高興勁兒,相反,他內心既矛盾又複雜。此事無關暢銷滯銷,而是他從來都相信,自己的作品並非下乘之作,但聽着她們對於作品成功與否的判別,他覺得自己至今爲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我倒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我挺滿足的。”

女編輯顯然對耕平的話甚爲不快,她拿起另一杯香檳,繃着嘴說道:“青田老師,你總說沒關係、挺滿足,什麼都讓給別人,談話、採訪節目你也不上。就是這樣保守消極的態度讓你太被動啦,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太不顯眼了。小說家是這個書籍世界裡的名角,讀者們都期待着你呀,你看看今天的簽名會就知道了吧。”

的確,每握起一個讀者的手,耕平就麻酥酥地感受到他們內心對所崇拜的作家的期待,這種期待提醒和鞭策着他要寫出更好的作品來回報自己的讀者。但這跟在媒體節目上明星作家似的裝模作樣完全是兩回事。耕平也有自己的苦衷。

小馳突然說道:“對不起,岡本小姐。”

女編輯不知所措,把視線投向了這個才上小學五年級的小男孩。

“我想可能是我的問題。四年前,老爸也經常去參加頒獎晚會,接受媒體採訪,晚上還出去和編輯見面。但老媽死了以後,他擔心我一個人害怕,就經常在家陪我。我想老爸工作不怎麼順利,可能是因爲有我在吧。”

聽着兒子的話,耕平慚愧不已。若書籍暢銷可以讓他不如此自責,那他無論如何都會想方設法去做。只是結果,他竭盡全力卻始終不着門道。此時,香織突然說道:“我覺得,青田老師至今爲止,都無愧爲一個作家。”

07

驟然安靜下來的一圍人,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這個書店店員。窗外,是多摩廣場灰雲翻涌的夜空,灰色的積雨雲遮蔽着半壁天空,悠然而又沉靜地浮動着。橫瀨香織似乎也驚異於自己脫口而出的話語,滿臉緋紅。

“抱歉,請原諒我剛剛出言輕狂。但我從不認爲青田老師存在感淡薄,也不認爲您文風老土、內容貧瘠……”

文藝書專櫃負責人說話肆無忌憚起來,或許有點醉意了吧。但她這一席話卻如同一記重拳,沉沉地擊撞在耕平的心臟上,除了以笑矇混,他別無良策。

“你們看看今天來參加簽名會的讀者的反應就知道了,我也主持過不少作家的簽名會,只有這次讀者最熱情,他們的崇拜是發自內心的,就算比數量,這次也不少呀……”

岡本編輯“嘭”的一聲放下酒杯,不知爲何,似乎帶着些怒氣。

“就是。我一直以來就鍾愛青田老師的小說,所以才自告奮勇地提出要負責您的書,雖然周圍的人並不看好,還有的勸我物色年輕作家,甚至爲我推薦出版數量穩步攀升的人氣作家,因爲他們都不懂您作品的魅力在哪裡……”

原來英俊館第二文藝部的衆編輯對自己的印象並不太好。耕平久掛的笑容漸漸僵硬起來,只覺得臉部**得厲害。小馳一邊得心應手地卷着盤中的意粉,一邊淡淡地說道:“沒辦法呀,岡本小姐,誰叫老爸的書除了成名作都沒加印過呢。”

香織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刀叉,問道:“……小馳,那……是真的?”

或許他不知道這話的嚴重性吧,小馳天真爛漫地點了點頭:“嗯,是啊,老爸經常嘟囔什麼書賣不出去、賣不出去的。”

小馳注意到岡本和耕平一直低着頭:“怎麼了,老爸,難道你從來沒跟別人說過麼?”

事已至此,再想隱瞞也無濟於事了。耕平擡起頭,看着香織:“呃,說起來實在慚愧,小馳說的都是真的。雖然我一直在努力,但加印似乎離我還遠着呢。”

耕平撓撓頭笑了,背上卻冷汗直流。這時香織突然“騰”的站起來,似乎使盡全身氣力地說道:“一定……”

年輕女店員高亢的聲音迴盪在安靜的意式餐廳裡,引得旁桌的視線齊刷刷地射了過來,耕平抱歉地用眼睛示意鄰桌一位中年婦女投射過來的驚異目光。香織卻完全不予理會:“一定是搞錯了。青田老師的書,只要好好讀就自然懂得其中滋味,只要好好賣就自然賣得出去,我們的文藝書櫃臺就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耕平驚愕地看着她,張口結舌。岡本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好。我再加大力度進行新一輪推廣,從明天開始擴大櫃檯面積。”

“太好了!你說是吧,青田老師。我也一定鼓足幹勁努力銷售,橫瀨小姐,我們一起努力吧。”

岡本和香織相視一笑,點了點頭。耕平心裡卻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隱約覺得編輯和書店員似是出於同情。他只好微微點點頭:“呃,那就拜託了。”

小馳漫不關心地說道:“真好,老爸。再來一杯葡萄汁。”

簽名會的慶功宴還在波濤不驚地進行着,只是耕平心底的秘密已變得不再是秘密,那道無意識中築起的防線似乎已被瓦解。雖與香織是初次相見,但耕平已經完全信任她,談話間也跟她說起自己的家庭經濟狀況、身兼作家和父親雙重角色的艱難,甚至是對亡妻的思念。

香織總是認真地聽着,不時發出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也搭話說起書店工作的辛苦和曾經歷的失敗。不知不覺間,桌邊的笑聲多了起來。在耕平看來,思維活躍、談笑風生的女人比容貌漂亮的女人更容易使他傾心。和這個知識淵博、反應敏捷的女人在一起,他覺得就像一對配合默契的網球混雙搭檔。

餐廳的鐘擺鼓盪了十次,似乎在宣告慶功宴即將結束。岡本拿起挎包起身去收銀臺結賬,小馳像意識到了什麼似的隨後站起來說道:“我去尿尿。”

座位上,只剩耕平和香織兩人相對而坐。耕平只覺周圍空氣好像突然稀薄起來,讓他喘不過氣。於是他扭頭望望窗外,只見街道兩旁綠樹蔥蔥,在路燈的輝映下,就是一幅和諧美麗的圖畫。

“今天我太高興了,本來還膽戰心驚的,不知道簽名會到底會開成什麼樣子,結果超乎想象地順利。橫瀨小姐,謝謝你。”

香織輕輕地搖搖頭,耕平隱約覺得,那微微擺動的劉海真好看。

“沒有啦,簽名會的成功應該歸功於您的實力,是您一部又一部的優秀作品吸引了這麼多忠實的讀者,我該謝謝您纔對。”

老套的禮節性寒暄過後,兩人都不知還該說點什麼,但這微醺的沉默並不尷尬,相反甚是輕鬆。耕平又望了望窗外站前轉盤的夜景,似乎想把這一切刻進腦裡,融進心裡。

“那個……青田老師。”

香織思慮深重的聲音把耕平的視線從窗外拉了回來,她直盯盯地望着耕平,眼睛微微泛着紅,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

“怎麼了?”

香織頓了頓,說道:“剛剛我給您的名片,還在吧。”

耕平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如果您方便,就請往那個郵箱發個短信吧。雖然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書店員,一個普通的讀者,這樣的要求可能有些厚顏無恥,但是……”

“呃,你別這麼說……”

“那今晚我就等您的短信了。”

香織真誠的眼神如同架在耕平脖子上的一把利刃,讓他無法拒絕。這是第一次有一個女人如此直接地要求他聯繫,耕平緊張不已,似乎除了點頭,此時的他已不會其他任何動作。

“久等了。”

岡本和小馳一起走了過來。小馳晃了晃手中的小紙盒,說道:“這是岡本小姐給我買的巧克力曲奇。”

“岡本小姐真疼你。”

香織的表情頓時變得天使般清澈純淨。女人真是善變。

走出大樓,春天的晚風迎面吹來,宛如被一雙雙輕柔溫潤的手環抱撫摸。黑色雷克薩斯靜靜地等在人行橫道對面。耕平站在司機爲他打開的車門前,說道:“橫瀨小姐,今天謝謝你了。”

說完向她微微點了點頭。岡本見狀,也慌忙低下了頭。小馳卻“噌”地跳了起來,說道:“姐姐,下次再一起玩喔。”

香織摸摸他的頭,說道:“嗯,下次東京見。”

岡本坐上副駕位,耕平和小馳則坐在了車後座。慢慢地,黑亮的汽車駛動了。耕平按住車窗邊的按鈕,淡藍的車窗玻璃降了下來。

“再見。謝謝你。”

香織走上來,輕輕掩口說道:“青田老師,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吧,我等你。”

雷克薩斯如黑魚般繞着站前轉盤轉了一圈,然後飛快地走遠了,車後窗外,還在不停揮手的香織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岡本轉身問道:“和橫瀨小姐的約定,是什麼呀?”

“呃,沒什麼啦,關於書的事情。”

“總覺得怪怪的呢。”

小馳把額頭貼在車窗上,目不轉睛地看着這個夜色中的城市。耕平背靠在車座上,開始構思寫給香織的第一條短信。比起這個,小說的開篇簡單得多了。

08

車如離弦的箭一般在高速公路上飛馳,兩側的路燈踏着歡快的旋律向後跳躍着遠去。今天真漫長啊,僵硬強撐的歡笑、連續不斷的握手,這一切讓青田耕平已有些頭暈,但他心情還不錯。坐在副駕位上的岡本編輯說道:“今天簽名會的氣氛真好啊。橫瀨小姐真是百分百的青田迷,居然把單行本文庫本都集齊了,還是個大美女。青田老師,她還不錯吧。”

不愧是實至名歸的大編輯,眼神實在犀利,應該是一直在暗中觀察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吧。雖然身爲作家,但首先是個男人,還是個健康正常的男人,看到年輕漂亮女人溼潤着眼睛忽閃忽閃地望着自己,如何拒絕得了呢?耕平的視線落到了手中的銀色手機上。

(今晚還得給香織發短信……)

給一位幾小時前才認識的比自己年輕近十歲的女人發短信,該寫點什麼呢?對方不但是自己的忠實讀者,還是極力爲自己宣傳銷售的書店員。耕平想着,望了望身邊的小馳,剛纔還在興致高昂地欣賞車窗外夜景的他,現在已枕着車窗甜甜地睡着了。兩個小時的簽名會,三個小時的慶功宴,陪着幾個大人折騰了這麼久,大概是累壞了吧。耕平定了定神,手指飛快地在手機鍵盤上敲打起來。

>今天謝謝你,

>給了我一個終生難忘的簽名會。

>哪個週末你來神樂阪,我請你吃飯吧。

>小馳也非常期待你來。

>再見。

一條平凡得不會讓人聯想到出自作家之手的短信。耕平知道,打着兒子的幌子會讓人覺得自己膽小怯懦,但是他更知道,過於直白只會讓自己無法釋懷。妻子去世四年,他反而對女人變得慎重了起來。很多人都說他是在享受單身的自由,可他心裡清楚,自己已快四十,還帶着一個拖油瓶,已經不是可以隨心所欲的時候了。其實男人單身並不自由,結婚反倒自由得多。

耕平有時會問自己,就這樣和兒子一起生活下去麼?能就這樣和兒子一起生活下去麼?雖不至於忐忑不安,但偶爾亦會有恍惚之感。總有一天,小馳會長大成人,離開自己開始新的生活。那時年過五十的自己卻仍形單影隻。耕平不敢多想,眼前既當爸又當媽的雙重角色和步步緊逼的交稿日期也讓他無暇多想十多年後未知的未來。

“小馳好像睡着了吧。”

岡本在昏暗的車內光線中輕聲問道。

“青田老師,您從沒考慮過再婚麼?”

行駛平穩的車內,光影模糊的微妙氛圍,似乎很適合八卦這樣微妙的問題。

“呃,這個……倒也不是完全沒想過,只是還沒遇到合緣的,小馳也會有想法吧,再說我現在這樣的經濟條件……總之各種問題交織啊。”

作家看似名利雙收,其實年收入跟同齡工薪族並無二樣。沒有優厚的福利,沒有企業年金,還帶着一個上小學五年級的兒子,除了身體健康、沒長啤酒肚、是個職業作家外,耕平再也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麼優點。

“我可不覺得都是問題。”岡本口中嘀咕,“你不知道,我們公司好多女同事都是您的粉絲呢,公司決定讓我負責您這邊的時候,還有人悄悄跟我說好羨慕我之類的,而且不是一個,是接連三個。”

今天到底是怎麼了,莫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或者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初次相見的書店員要求給她發短信,現在編輯又說出版社裡有自己的粉絲,這輛雷克薩斯該不會也湊熱鬧似的來場車禍吧。

“這種事你該早點告訴我嘛,岡本小姐。”

“編輯與作家之間的關係難處理啊,差異太明顯了。”

耕平雙手抱在胸前,無數對作家配編輯的成功案例在他腦海中浮現。一半以上同齡的大出版社編輯,年收入都比自己高,耕平從不認爲作家與編輯之間存在什麼上下關係。

“哪有什麼差異。以前尊稱作家爲老師,是一種讓人擡頭仰望的職業,但是如今,大多讀者都以一種與自身平等的態度視之,而對於最近的年輕作家,讀者甚至抱以一種出於同情而支持的輕視態度。”

在博客、網絡上公開自己作品的作家日趨增多,伴隨着這種趨勢,創作過程也日益民間化、大衆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鉅著也越來越難產。耕平完全不認爲這有什麼不妥。誕生偉大作品的年代,往往也是充滿苦難的年代。若果真這樣,還不如就生活在一個誕生不了偉大作品卻可以創作自己喜愛的作品的平凡時代。已爲人父的耕平在這個逐年緊縮的出版界摸爬滾打了近十年,什麼理想、什麼追求,早已在他的心裡漸漸淡化。

到達神樂阪,已臨近晚上十一點。這個時間,岡本說還得先回公司一趟,有一個重要的郵件必須在今天之內查收。她簡單地同耕平父子倆道了別,然後順着車直奔公司去了。文藝編輯們簡直就是一羣可怕的工作狂。

耕平抱着熟睡的小馳,踏進了去往十二層的電梯,可兒子太沉了,沉得耕平只得蹲在這個狹小的盒子裡。他估摸着,這小傢伙足有三十公斤了吧,原來不知不覺間,他一點一點、一天一天地長這麼重了啊。

好容易打開大門,耕平輕輕地把小馳放在玄關的地板上,正準備給他脫下小皮鞋時,突然,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打開屏幕一看,原來是香織發來的短信。

>應該說謝謝的其實是我。

>當我在簽名會上看到那位雙目失明的讀者,

>我不禁感動得淚流滿面。

>等到下個月,我們一起吃個飯吧,

>我有好多話想說,也非常想再見到您和小馳。

應該馬上回復她嗎?據說如今的小情侶都以回信的速度來衡量對方對自己的在乎程度。耕平迷惘了,久久地站在玄關處,似乎凝思着什麼。突然,小馳的聲音響起:“老爸,貌似是條不錯的短信哈……”

“呃,是麼。”

“當然。不然你老站在那裡傻笑什麼呢,笑得我心裡直發毛。我困了,你抱我去牀上吧。”

耕平笑着撓亂他的頭髮。不知是不是難爲情,小馳猛地自己站起身來。

“你什麼時候醒的呀?”

小馳向走廊深處走去:“到神樂阪的時候我就醒啦。我是想看看你會不會一直抱着我,所以才裝睡了這麼久。”

原來男孩長到十歲,嘴巴也越來越貧啦。真不知是應該說他可愛,還是說他可恨。

“現在已經很晚了,趕緊刷完牙睡覺去吧。”

小馳從盥洗室門縫裡探出個腦袋,說道:“橫瀨小姐真是個大美女。老爸,你挺喜歡她的吧。”

居然連個小孩子都能洞察世事了,耕平不禁目瞪口呆:“你怎麼知道啊?”

“因爲,她笑起來有點像老媽……”

“是麼……晚安。”

無力的自言自語中,耕平走進書房,淺坐在書桌上,呆呆看着那個擺滿自己著書的書架一角出神。那裡擺着亡妻久榮的相架,相架邊放着一個小小的乳白色香爐,那是她的骨灰。四年來一直在那裡,從沒動過。

“怎麼感覺小馳突然長大了呢。久榮,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耕平遠遠看着亡妻的相片,卻並不雙手合十,因爲他覺得,此刻久榮就在他身邊。

09

夜晚的神樂阪,流光溢彩。

陡坡兩側,餐廳、茶座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競相閃爍,街旁綠樹上掛着的紅白燈籠在風中悠然搖曳。橫瀨香織坐在二樓的榻榻米包廂裡,遠遠地望着人行橫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羣。小馳說得沒錯,她尖尖的鼻子和嘴角,的確和久榮有幾分相像。

“還是日式房間最舒服啊。”身穿一襲明灰色夏裙的香織開口說道。她今天的打扮和上次見面時的圍裙制服簡直有天壤之別,儼然一副成熟女人模樣。

“我在多摩廣場附近都沒看見有這種地方,這兒真不錯。”

這是以前和編輯一起來過的雞肉火鍋店。

“你喜歡就好。其實這條街上還有更高級的日本料理店,但那種可以叫藝妓作陪的地方,我一次也沒去過,所以……”

耕平笑着撓撓頭,卻見小馳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

“呃,這個火鍋可好吃了,你們兩個多吃點。”

小馳夾起剛剛煮好的嫩腿肉,就着水芹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香織笑了:“你看,小馳吃得多津津有味啊,看得我都覺得胃口大開,但一想到是和自己崇拜的青田老師一起吃飯,我就滿心激動,以至於什麼都吃不下了。”

小馳滿臉疑惑地瞥了一眼面前的這兩個大人,然後繼續專心打撈他的火鍋。其實,這時耕平內心矛盾又複雜,和一個是自己粉絲的年輕女人共進晚餐,他當然高興,但帶上小馳的三人組讓他不由得想起已離他而去的久榮,這份想念涌上心頭,讓他欲罷不能。雖然他清楚地知道,久榮再也回不來了,但他彷彿看見,隔着一層蕾絲輕紗,他們一家三口團坐一桌的光景和現在交織重疊在一起。他警告自己不要多想,多想只會徒添悲傷,不但沒有意義,對香織更是失禮至極,可他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蠢動。他對作品中的人物可以左右自如,爲什麼對自己的心反而無力駕馭了呢?其實作家和衆多的普通人一樣,心靈格外敏感脆弱。

“不知爲什麼,感覺您現在好奇怪啊。”

香織的話,把耕平拉回了雞肉火鍋店的包廂。

“呃,什麼?”

“我說您的表情。下半部分在笑,上半部分卻像是在哭。在女人面前擺出這副悲傷的表情,可是會被襲擊的喔。”

“我被襲擊麼……”

耕平蒙了,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到底是一副什麼表情。小馳夾起的葛粉剛吃到一半,似乎忘記了繼續吃,驚悚地望着香織。

“是啊,如今男人比較消極保守,所以女人漸漸掌握了戀愛的主導權。您就屬於那種極易成爲女人盤中餐的類型。”

小馳夾起一顆雞肉丸,說道:“哈哈,老爸就像這顆丸子一樣。女人啊,真是可怕。”

香織笑着伸出手,輕輕捏了一下小馳的臉頰:“是呀,女人真的很可怕噢。你這個嫩嫩軟軟的臉蛋,我也想要喔。”

剛滿三十歲的香織感嘆道。比起馬上就要四十的耕平,她年輕得多了。

“如今這個時代,大家都不怎麼介意年齡問題了啦,一半三十多歲的人都還單身呢。”

香織低頭看着自己的小碗,撥弄着碗裡煮蔫的茼蒿:“但對女人來說,三十就是一道坎,和年輕時候完全不一樣啦。”

香織寂寞悲涼的語調,讓耕平陷入了沉默。他拿起筷子,把小馳沒撈完的水芹從鍋裡夾了上來。

三人一起走下樓時,剛過九點半。入梅前的熱氣尚未散盡,整個神樂阪似乎都在這入夏的空氣中微微發熱。耕平看看手錶,馬上就到小馳的就寢時間了,他又擡頭看看香織的背影,真想再跟她聊會兒天。於是他說道:“香織小姐,小馳差不多得回家睡覺了,但我還想去喝會兒酒,你趕時間嗎?”

香織嫣然回首。在她身後,沿路的燈籠點點盞盞綿延數裡,直到被黑暗吞沒。耕平看着這常被忽略的夜景,似乎迷醉了。

“沒關係,我找個咖啡店等你吧,今天正好帶了磯貝先生的新書。”

一定是那本凌厲得把自己逼退到自信喪失邊緣的書吧。

“是《藍天深處》對吧,那本書挺有趣的,寫得也不錯。小馳,我們走吧。”

“真無聊。過一會兒再睡也沒關係啦。吃了火鍋,我想再吃個冰激凌嘛。”

耕平不理會,徑自牽着他的手走到香織面前:“跟香織小姐說再見,不然她再也不會陪你玩了喔。”

“好啦好啦,晚安,香織小姐。今晚老爸就交給你啦,你可不能把他當宵夜喔。”

學校的考試只混得個馬馬虎虎,這種時候腦子倒是轉得挺快。香織笑着擺擺手:“嗯,你放心,我會忍住把他放到火鍋裡涮的衝動的。晚安,小馳。”

耕平以創紀錄的速度讓小馳刷完牙、洗完澡,然後用吹風機給他吹乾了頭髮。頭髮不吹乾就睡覺容易變亂,第二天早晨反而要浪費寶貴的時間來整理。

等小馳爬上牀後,耕平便迫不及待地出了門。單身一人晚上外出,耕平感覺腳踝兩側似乎長出了小小的翅膀,腳步前所未有地輕快。

面朝神樂阪大街的咖啡店裡,香織搭着腿,一邊翻着書,一邊等着耕平。纖細圓潤的小腿下,一雙清爽的白色夏季單鞋,蓬鬆的捲髮如瀑布般傾瀉在她的雙肩上。踏進店門之前,耕平遠遠地觀察了香織好一會兒。女人看書的樣子真是迷人。他正了正夾克衣領,走近香織,柔聲說道:“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半晌,香織沒有擡起頭來,難道出了什麼事麼。終於,她擡起頭,眼睛卻紅紅的,像是哭過。

“對不起。這本書寫的似乎就是青田老師和小馳的故事,越往後讀,越讓我覺得難過。”

耕平坐在香織身邊,嚮應聲而來的服務生點了一杯生啤。

“磯貝是我一個朋友,來參加過我妻子的葬禮。雖然我沒有跟他本人確認過,但我想應該是以我們家爲原型的吧。我看的時候也忍不住哭了。”

香織用手帕一角揩了揩眼淚,強裝着笑道:“今年上半年我讀到的書裡,只有您的《空椅子》和磯貝的《藍天深處》最爲出衆。”

甚爲欣慰的評價。但人氣作家磯貝的新書已賣出二十萬冊之多,而自己呢,僅是他的三分之一。

“謝謝。你能這麼說,我真的很高興,雖然完全賣不出去……”

耕平端起服務生放在他面前的生啤,香織則端起那杯冰鎮白葡萄酒,一同舉杯。

耕平擡頭望望窗外,市中心漆黑漆黑的夜空,沒有一顆星星。初夏的晚風像小生命的舌頭一般舔嘗着全身每寸肌膚。

“喝完這杯,要不我們去酒吧吧。”

香織伸起雙手,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這兒就挺舒服的,今晚就在這裡喝吧,這裡自制的葡萄酒還挺不錯。”

耕平默默地點了點頭。香織喝下一口酒,睜大着眼睛問道:“我可以冒昧地問個問題嗎?”

莫非她要問自己有沒有以結婚爲前提交往的女朋友?耕平嚴陣以待,不料香織問道:“男人都對過世的妻子終日思念、難以忘懷麼?呃,我不是單指您,只是看了這本書,我突然有這種奇怪的感覺。”

奇怪。大家都說久榮死了,但耕平心裡她仍極平常地活着,在和他相依爲命的小馳心裡,她也活着。原來人死後,還是可以跟生前一樣理所當然地活着的。耕平望着夜色中的神樂阪,點了點頭:“不是我難以忘懷,只是她不讓我忘懷而已。”

10

“我想,您的夫人聽到這句話,一定覺得非常幸福。”

晚風輕拂着香織黑亮的秀髮。一羣牛高馬大的外國人說笑着,打鬧着,走上了神樂阪。無法讓生者忘懷的死者和無法忘懷死者的生者,到底誰更幸福呢?酒過三巡,青田耕平醉意微醺,恍惚地思考着。

“是麼。大家把喪妻的男人想得太浪漫了吧,我並不認爲有什麼特別。”

耕平不想讓香織把自己當作一個喪妻的人夫來看,他希望在香織眼裡,自己就是一個純粹的男人。

“但是,我可以感覺得到,不論是在您的文章裡,還是在您的身體裡,總無時無刻籠罩着一種憂鬱的悲傷。”

耕平突覺一陣寒意刺刺地穿過脊背:“呃,是那種多愁善感、感情脆弱的感覺嗎?”

香織慌忙擺手:“不,完全不是那種黏黏糊糊的感覺,而是爽朗乾脆,非常迷人。”

一個作家,不論經歷過多少辛酸艱苦,若將這些情感直接寫入作品,他便不能稱之爲作家。作家在創作中只能利用現實世界中的某些元素,創造另一個風格迥異的世界,這與紀實文學完全不同。

“都在說我,也說說你吧,你男朋友是個怎樣的人呢?”

說出這話時,耕平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僅是單純地對香織抱有好感,而對她的戀愛經歷一無所知。從她所說的來看,耕平估計她應該是單身,但這個魅力十足的三十歲單身女人,一定有男朋友了吧。香織舉起酒杯,抿嘴笑道:“秘密。”

耕平內心的怯懦讓他無法再厚着臉皮追問什麼。其實,這種怯懦在他的小說中也時有體現。正因爲他覺得自己的性格缺陷已成爲創作的阻礙,他才越加困惑。比起實際創作,他進行自我反省的時間反倒更爲漫長。

“您妻子去世後的這四年,您就和小馳相依爲命地生活着嗎?沒想過要同誰交往試試,或者找個人結婚嗎?”

面對香織犀利的問題,耕平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手中的玻璃杯:“呃,到底是怎麼過來的呢……開始的半年,我一直都沉浸在喪妻的痛苦中,竭盡全力去適應這種新的生活狀態,所以其他什麼都沒想。每天早晨,叫醒小馳,給他準備早餐,拖地抹窗洗衣刷鞋樣樣都來,有時還得去學校旁聽孩子上課,哎,我現在才知道上小學原來這麼麻煩。”

這是一個獨自撫養孩子的男人的真實感受。耕平得分文不差地準備好伙食費、教材費,得一絲不苟地在運動裝、泳裝上繡上兒子的名字,學校的通知隔三岔五,要上交的報告、感想更是不勝枚舉。但是,向香織訴說撫養孩子的辛苦又算什麼呢,雖然這確實讓人白髮虛增,但絕非不幸。耕平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不過我已經習慣啦,而且寫完《空椅子》之後,我感覺半個自己似乎從她那裡解脫出來了,現在也有餘裕去想想別人了。”

作家克服問題的方式,實際上只能通過動筆創作,藉助故事中虛構人物的生存方式進行思考。這已儼然成爲一種習慣,即使是衆人皆知的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作家往往要繞一個大大的圈,經過數月甚至數年,一邊創作,一邊思考。創作並非爲找尋答案,而是以他們特有的方式毫無遺漏地思考到底的手段。

“可以把那麼苦痛的經歷寫進作品,真是太了不起了。”

香織閃爍着酒醉微紅的雙眼說道。耕平內心十分複雜。自己以小青蟲的速度一點點地爬格子尋求答案,換個頭腦聰明的人,一定早就從中找到答案了吧。

“是麼。我覺得小說不但麻煩,還轉彎抹角的。”

“沒有啦。您不但書寫得好,而且還是個好父親呢。”

耕平無顏點頭,端起已微溫的生啤,喝了個精光。

這晚,在露天咖啡店,耕平和香織一直聊到將近末班地鐵的時間。初夏夜晚的空氣在他心底留下淡淡的甜蜜,對一個充滿魅力但還了解不深的女人一點點熟悉起來,那是任何天價紅酒都無法企及的心醉。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香織低頭看手錶時,一絲失望從耕平心底掠過。但她明天要上班,自己明早也要準備小馳的早餐。耕平拿起賬單,招呼服務生過來。看到耕平拿出錢包準備付賬,香織說道:“這家店我們還是AA吧。”

一個比自己年輕十歲的女人。耕平是個傳統型男人,讓女人付賬從來不是他的風格。莫非她跟同年代的男友約會就是這樣AA麼?耕平內心不免猜測起來。

“沒關係啦,我來吧。你要介意的話,下次給小馳買個手信什麼的就好了。”

這種時候,孩子這個幌子真好用。

“嗯。”

耕平拿出一張既不是金卡也不是鉑金卡的普通信用卡付了賬,接過發票放進了錢包。作家是名副其實的個體經營戶,交際費並無上限。對於每年交際費不多的耕平,新宿區稅務所從未介入過調查。一定是他們太忙,所以纔對沒有幾分所得稅收入的耕平的申告表置之不理的吧。

兩人慢悠悠地走下緩坡,朝飯田橋地鐵站走去。末班車時間,神樂阪行人稀少。香織走在耕平身邊,輕哼着他從沒聽過的曲子。坡路兩側,微亮的燈管線聯結着一個又一個燈籠,一直延伸到護城河邊。耕平忽然有種想呼嘯着跑下坡去的衝動。雖已年近四十,但偶爾也會有這樣的心情,他不禁想起了在小說中度過的青春年代,那時甚至還想過復仇的事呢。

“青田老師……呃,不,耕平,你可以牽着我的手嗎?”

“呃……好。”

耕平輕輕牽起香織伸過來的手。這個女人的纖纖細手如此冰涼,就如掬起一捧井水一般。和她牽手如理所當然般自然,或許會有所發展吧。耕平這樣想着,滿心幸福盪漾。

走了不一會兒,坡下的地鐵口映入眼簾,喝得東倒西歪的男男女女三三兩兩地走進地鐵口,就如片片枯枝落葉被排水口盡收其中一般。兩人轉入昏暗的神樂小巷的拐彎處,香織突然說道:“我好像有點醉了。耕平,你討厭喝醉的女人嗎?”

“呃,不會。”

香織拉着耕平的手,走進小食店鱗次櫛比的小巷,擡頭看,“道草小巷”的掛牌在風中輕輕搖晃。這附近有許多家月底囊中羞澀時可前來小酌幾杯的酒館。掩映在微微霓虹下的小巷裡,沒有半個人影。

走着走着,香織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回眸,微微擡起臉,閉上了雙眼。她輕輕嘟起的紅脣,是在暗示什麼呢?戀愛第六感遲鈍的耕平像被雷劈醒了般馬上明白過來。

(原來,她是在等待接吻。)

耕平微微側下頭,蜻蜓點水似的輕吻了一口。香織雙手緊緊摟住他,然後才依依不捨地鬆開,莞然笑道:“這是朋友之吻。耕平先生,您太可愛了,我真不捨得就這樣讓您回去。”

怎麼男人女人的角色在這裡完全顛倒了呢?耕平上大學那會兒,香織這樣的話簡直就是在搶男生的臺詞。

“呃,我也非常盡興。”

耕平跟在香織身後,似有羞澀地抿着嘴,向地鐵口走去。

11

時至六月中旬,青田耕平和香織已約會數次。在書店工作的香織,身爲自由作家卻得兼帶兒子的耕平,自由時間都少得可憐,因此各自的工作地——多摩廣場、神樂阪及兩地的中點——二子玉川成了他們約會的好去處。兩人努力尋覓日程表上的重合間隙,一起喝喝茶,吃吃飯。耕平作風嚴謹,香織也並不提供可乘之機,因此兩人關係並無進展。

聊聊每日工作的煩惱,談談最近讀到的新書,不知不覺間分別時分已悄然來臨。有時牽手漫步,偶爾輕吻送別,雖年近四十卻有如高中生般的約會,其中別有一番夏風吹背般的爽朗。

感覺沒有變淡,若有緣,定會自然地步入下一個階段吧。耕平在與香織分別後回家的電車裡,對自己如此說道。

那個電話是在耕平去吃午餐的路上突然打來的。土牆延綿的神樂阪小巷,人跡罕至,是耕平最愛的散步路線。耳邊,三味線悠揚的絃音在盪漾,石階上,即乾的灑水還隱約可見。耕平定睛看了看手機的液晶屏,原來是《all秋冬》的編輯米山輝。

“咦?米山,貌似還沒到截稿日吧。”

《父與子》的最終章早已交付完畢,下一刊是隨筆還是書評似乎也已說定。

“不是跟您說稿子的事啦,現在給我一點點時間就行,只要一點點。”

耕平看了看手錶上的日期,六月中旬小說雜誌的末校工作估計都完成了吧。

“嗯,可以呀,我現在只是去吃個飯。”

因爲小馳不愛吃魚,所以當耕平享受單人午餐時,常常選擇日式料理。今天吃鰹魚刺身還是鹽烤青花魚呢,其實油炸竹莢魚也不錯嘛。正當耕平爲此猶豫不決的時候,米山說道:“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訴您這個消息,所以給您打了電話。青田老師,您的《空椅子》入圍第一百四十九屆直本獎啦!”

當耕平終於決定還是吃鰹魚蘸橙醋的時候,“直本獎”三個字如同三顆重磅炸彈同時在他耳邊炸裂,震得他腦子嗡嗡作響,以至於他無法振動聲帶發出任何聲音。此時,米山接着說道:“恭喜您首次入圍。”

入圍直本獎的作品,都是從半年來日本國內出版的小說中逐月選出的公認佳作,因此僅是入圍也代表着某種榮譽。這是耕平在出道十年、第十五本單行本發行之時,初次榮登入圍作品之列。

“稍後我會把正式文件寄給您,您看行嗎?”

米山與平日判若兩人,語氣格外鄭重而嚴肅。耕平口中乾渴如久旱的田地,甚至連舌頭都無法正常活動。

“好的,那就拜託了。”

“不客氣,這全都仰賴於您,《空椅子》寫得實在太出色了。不過入圍作品尚未公開,請您一定保密。”

掛斷因沾滿汗水而滑溜溜的手機,三味線的絃音還在耳邊盪漾,被狐狸迷住的感覺大概也不過如此吧。耕平對這突如其來的喜訊仍然將信將疑。

這份喜悅該跟誰分享呢?直本獎尚未正式收入囊中,僅作爲六佳作之一入圍直本獎,這對於出版界圈外人來說意義不大,因此他並不準備告訴自己的父母。最後,他決定給香織打電話。耕平雖然多次給香織發過短信,但很少打電話。

“你好,我是橫瀨。”

今天她上晚班,這時應該還在家吧。

“我是耕平。現在說話方便嗎?”

電話那頭似乎有些猶豫,一副商務接待口吻:“嗯。稍微說幾句還是可以的。”

應該正在會客吧。雖然心存疑問,耕平仍興奮激昂地說道:“我的《空椅子》入圍直本獎啦!也就是說,成了這半年的六強之一呢。”

香織強壓住語氣中的興奮:“那真是太好了,稍後我再給您電話,祝賀您。”

香織隨即掛斷了電話,可能她正在工作中吧,莫非一個普通的書店店員也要陪出版社的發行人員共進午餐麼。耕平向小巷深處門簾已褪色的小料理店走去。

橙醋的酸爽,茗荷的清涼,鰹魚的油滑,聽聞喜訊後,鰹魚刺身顯得分外美味。耕平想把這個喜訊廣而告之,“請一定保密”這五個字的分量,讓他一直沒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機。正當他吃完午餐走出神樂阪小巷時,平時在安靜中度過一天又一天的手機再次響起,發出悲鳴般的音樂聲。耕平下意識地把手機拉離耳朵幾尺:“恭喜……”

“呃,謝謝。”

“天使終於降臨了。我一直在想您也差不多該踏進直本獎的圈內了,現在您寫出了這麼優秀的作品,我太感謝,太感激了。”

是《空椅子》的負責人——英俊館的岡本編輯。身爲作家,能讓編輯如此感同身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了。但爲什麼剛確定的入圍名單,岡本就已經知道了呢?

“呃,爲什麼你會知道呢?我還是剛聽說的。”

“噢,忘了您是第一次入圍。這從確定入圍名單的那一瞬間開始,就已經是個公開的秘密啦。雖然要等到評審會開始前一週才能在報紙等媒體刊登出來,但實際上一個月之前就已經確定了。”

雖身爲專業作家已十載有餘,但這個變幻難測的出版界,他不知道的還有很多,很多。

“所以,接下來還長着呢。據說入圍的作家們都稱這段時間非常難熬。”

新晉入圍的耕平根本不敢想象等待大獎評審的痛苦。還記得新人獎那晚,他懵懵懂懂地跑去跟朋友一起喝酒,結果從手機留言信箱裡才得知大獎得主竟是自己。

“啊,是嗎?”

仔細想想,數千位作家中,有資格等待這次評審會的僅有六人。不論最終是擦肩而過還是抱得大獎歸,至少這種心路歷程對於作家來說都是難能可貴的。這時,耕平突然注意到另一個重要事實:“呃,你說知道我入圍,那你應該也知道其他五本入圍作品吧。”

耕平故作鎮定地說道。岡本似乎完全沒在意他在想什麼,輕鬆地說道:“嗯,知道啊。要不我等下傳短信給您,其實現在口頭告訴您也可以。”

耕平暗暗地深呼一口氣:“你現在告訴我吧。”

“嗯,等一下。”

電話那頭響起沙沙的紙張摩擦聲。

“首先是神山靜菜的《百花競放:名捕持棍追兇帖》,這次是她第六次入圍。”

神山靜菜是一位資歷深厚的歷史小說家,此次入圍作是一本廣受歡迎的江戶歷史小說。

“另一本歷史小說是晴海喜一郎的《若衝眼中》,第三次入圍。”

這是一本關於江戶時代畫家伊藤若衝的評傳性小說,作者晴海雖年紀輕輕,但飽讀詩書,在作家界小有名氣。

“現代小說有劇場原田的《夢中之夢》,和您一樣,初次入圍。”

今年上半年熱銷五十萬冊的年輕喜劇演員劇場原田的處女作。

“呃,還有野野見仁美的《張口呼吸》,第二次入圍。”

這位以醜聞**小說著稱的年輕作家,處女作雖是輕小說,但數本之後成功衝破瓶頸,闖入成人小說世界。耕平覺得腹背都是強敵,適才的興奮漸漸暗淡下去。

“最後一位是您的朋友,磯貝久的《藍天深處》,第四次入圍。”

耕平震驚了。初次入圍直本獎竟要和青友會的朋友磯貝久狹路相逢。那本書到底有多出色,沒有誰比他更清楚。

12

整個下午,耕平始終無法靜下心來工作。許多資料等着他翻閱,四頁原稿紙的散文也即將截稿,可耕平依然心神不定,首次入圍直本獎對他的衝擊並不亞於彗星撞擊地球。

各出版社編輯的祝賀電話不時響起,好不容易決定靜心投身工作時,電話鈴就不失時宜地響起。電話那頭祝賀的話語,讓耕平找不出話題長聊卻又無法馬上說再見。畢竟他們都是衷心地爲自己高興,也是這慘淡經營的十年間一直支持自己、鼓勵自己的戰友,就算神經再大條,也不能大條到突然掛斷人家電話的程度。

(這要持續整整一個月直到評審會結束麼?)

耕平真想長長嘆口氣,文學獎提名的喜悅,竟漸漸變味成憂鬱。獲獎固然高興,只是獲獎作品隻字未改,它作爲小說的價值其實並無變化。強迫本身不會自發爭奪的小說相互爭奪,簡直就是造孽。

耕平無心下廚準備晚餐,於是決定帶小馳去神樂阪那家他們常去的小餐館吃飯。那是一家拖家帶口、穿着T恤牛仔褲都可安然踏入的無須拘小節的小店。他點了一杯香檳,給小馳點了一杯看似紅酒的葡萄汁。

“嘿,老爸,你嘴裡一直說的好消息,到底是什麼呀?”

耕平故作神秘地一笑:“你猜猜。”

“我知道了,跟香織小姐進展順利,對吧。哎,老爸還是老爸,你愛怎樣就怎樣,不過我有話在先,老媽只有一個。”

小孩似乎總能輕易說中大人下懷。

“不是啦。是老爸前不久出版的新書,入圍第一百四十九屆直本獎啦。”

小馳聽到如此有名的文學獎項卻似乎沒有多大反應。他一臉迷惑地說道:“也就是說還沒拿到那個獎對吧,那什麼時候確定獲獎結果?”

“呃,那要一個月後開一個評審會,才能從六本入圍作品中選出一本作爲獲獎作品。有時會有兩本同時獲獎,而有時一本都沒有。”

小馳不愧是作家的兒子,他擡起眼皮望着耕平,問道:“拿了那個獎,書就能大賣了麼?”

“嗯,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說不定能馬上加印十萬本吧。”

話雖說得輕鬆,但要實現並不輕鬆。《空椅子》初版才七千冊,若果真能一口氣加印十四倍之多的話……耕平正爲這種渺茫的可能性心蕩神馳,忽然像意識到什麼似的慌忙打住:“拿不拿得到還不知道呢,老爸初次入圍估計很難吧。不過能入圍對一個作家來說也是一種榮譽嘛,來,小馳,乾杯!”

“嗯,乾杯。祝你一舉奪得大獎!這樣我們的房貸就還得清了,對吧,老爸。”

耕平苦笑着碰了杯,心裡卻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警告自己,再也不要在孩子面前抱怨房貸沒還清,再也不要提及書不暢銷之類的話題。

深夜零點左右,一貫是香織發來晚安短信的時間。耕平坐在書房,靜靜地望着那本早已破舊不堪的刊載有自己處女作的小說雜誌時,手機奏響了美妙的和絃,是香織打來的。

“白天非常抱歉,我那時正和別人在一起,所以語氣才那麼見外。”

突如其來的道歉讓耕平不知所措,白天的事他早已不記得了。

“其實聽到你入圍,我高興得都要跳起來了。這樣的話,我們書店就會大量訂購你和磯貝先生的書啦。”

香織是文藝書專櫃的負責人,每屆直本獎公佈前夕都會預先訂購最可能獲獎的作品。

“呃,謝謝。但我還是初次入圍,能夠入圍就已經很滿足了。”

這話雖有幾分客氣,但卻道出了耕平大半心聲。不想他忽然話鋒一轉,問出了一個他本無意知道的問題:“你白天見的那個人,是工作上的朋友麼,感覺你那時候的語氣挺客套的。”

電話那頭的香織似乎屏住了呼吸,微妙地沉默幾秒後,她說道:“是啊,我當時都沒意識到,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不過得知你入圍直本獎,是我近來最高興的事情了呢。”

這種奇妙的歡快語調,一點也不像香織。耕平也曾試圖迎合,但似乎終難合拍,幾分鐘暗淡無趣的通話後,香織說起明天得上早班,於是掛斷了電話。耕平心牽着幾縷不平靜,出神地望着夜色中的書架。

不出一分鐘,手機又響了。它今天也累壞了吧。

“嘿,是我。還沒睡吧,趕緊來索芭蕾!”

青友會的老友、歷史小說家片平新之助渾厚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讓我給你敬杯酒嘛,大家很快就到齊啦。等你和磯貝來了,我們就開一瓶十萬的香檳。哇,今晚真是可喜可賀啊,我們青友會居然入圍了兩個。聽好了啊,趕緊來!”

耕平還沒來得及說上半句,電話馬上就被他掛斷了。不過,要給這個特殊的日子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銀座的俱樂部的確是不二之選。耕平拿起鑰匙和錢包,躡手躡腳地朝玄關走去。

午夜十二點半,耕平打車來到銀座,此時索芭蕾已臨近關店時間,客人寥寥可數。

“歡迎光臨,青田老師,有沒有偶爾想起我們這個小店呢?”

椿笑容滿面地出門迎接。耕平這纔想起,這個月來除了偶爾發發短信,還真是好久不見了。

“喲,來啦,來啦!”

新之助拍了拍身旁的沙發,示意耕平坐下。戀愛小說家山崎瑪莉亞、商業小說家大貫正明、傳統悲劇小說家江良利俊彥、科幻小說家長谷川愛、鷹派小說家花房健嗣悉數都在,只有磯貝久尚未露面。突然,耕平身後響起一個厚重的開門聲。花房拍手道:“噢,另一位主角出場啦。椿小姐,開香檳!記在新之助的賬上就行啦,要深粉色的哦。”

椿笑着向吧檯後的服務生點了一瓶香檳。

“青田老師,恭喜您。”

磯貝穿着一件洗得有些發舊的簡單T恤,向耕平伸出右手。耕平和他握手道:“也恭喜你第四次入圍。《藍天深處》寫得真不錯。”

耕平已記不清,他到底花了多少個晝夜,只爲把那個因之深陷泥潭的自己拯救上來。作家之間的互評,往往只有簡單的隻字片語。雖然其中蘊含着心照不宣的沉重分量,但那簡單清淡的言語確實讓人心情愉快。

“你們就別在那裡互喊助威啦,過來坐,來乾杯啦!”

青友會唯一一個直本獎獲得者——山崎瑪莉亞說道。漫着氣泡的粉色香檳傳到每個人手中。香檳真有那麼甘甜嗎?

“椿,再開一瓶粉的!耕平,那本書要加印了吧,不管怎麼說,現在可是直本獎入圍作品的天下啊。”

新之助劈頭第一句,問的不是小說的內容,竟是新書的銷路。他大概已經醉暈頭了吧。

“呃,跟以往一樣,八字還沒一撇呢。”

於是,新之助轉向磯貝:“小久你的呢?”

年紀尚輕的磯貝久瞥了耕平一眼,說道:“大概……二十版左右吧。”

鷹派小說家和歷史小說家齊聲嘆息道:“什麼啊,這是。”

新之助舉起空酒杯,對椿說道:“再來一杯!再版了二十次,還入圍了直本獎。椿,第二瓶給我算在小久頭上,我是絕對不會再請這小子的客了。”

磯貝久笑着撓撓頭,喝起手裡的粉色香檳來。

13

“二十版啊……”

不知不覺中,青田耕平嘆了口氣。初版後再無加印的《空椅子》和人氣作品《藍天深處》竟同時入圍同一個文學獎。這就是文學獎的不可思議之處。人氣暢銷和其他評價體系並行不悖,在這個商業和數字就是王道的世界,這還是挺讓人振奮的。

“喂,別一張苦瓜臉啦。等拿到直本獎,給這個傢伙點顏色瞧瞧,我絕對挺你到底!”

和耕平一樣樸素無華也不叫座的鷹派小說家花房健嗣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這次最有希望的應該是第六次入圍的神山靜菜和第四次入圍的磯貝,直本獎的話,累計入圍次數還是有很大影響的。”

其實看看此前的結果就不難知道,摘得大獎的作家幾乎都不是初次入圍,且平均入圍次數都達到三至四次。戀愛小說家山崎瑪莉亞穿着一襲**得絲毫不亞於銀座女招待的深V連衣裙,坦然顯露傲人乳溝的癖好似乎已超越年齡,所向披靡。

“以往的話,我們還可以賭一賭,但這次小久和耕平雙雙入圍,賭不了嘍!”

不愧是一年兩度的出版界盛事。每一次,青友會的作家們總是興致高昂地猜測它到底花落誰家。雖是打賭,賭上的頂多也就是索芭蕾的酒錢,但這羣職業作家卻玩得津津有味。

“怎麼等呀?”

或許是醉了吧,歷史小說家片平新之助突然大聲說道。耕平完全摸不着頭腦:“等?等什麼?”

醉意醺醺、眼神迷離的山崎瑪莉亞溼潤着眼說道:“啊?你原來不知道啊。就是等待直本獎評審會結果的儀式,一般會叫上責編,在某個店裡喝點小酒,等待結果公佈。入圍者多的話,甚至有三四十位大出版社的編輯們到場呢,只是不但花時間,氣氛還奇奇怪怪的,特別是落選的一瞬間……哎,其實也有作家一個人在家等結果的,不過大概是少數吧。”

耕平眼前浮現出編輯們一張張懇切期待的臉龐。十年的初版生涯中,責編們一個個離他而去,只剩下現在的三個,就算全都叫上也極爲冷清吧。他決定問問磯貝。

“磯貝,那你是怎樣等的呢?”

長着大學生般幼稚臉孔的小說家靦腆地說道:“我不愛熱鬧,所以多半隻叫上入圍作的責編,找一個包廂,安安靜靜地等。”

磯貝久忽地笑起來:“結果呢,三次接連落選,還被評審們說來說去。哎,入圍直本獎不容易啊。”

入個圍就激動得小鹿亂撞的耕平這才漸漸明白此事的嚴重性。就像廟會裡,比起一旁冷嘲熱諷站着說話不腰疼的人來,坐在左搖右晃的轎子裡的人何止辛苦十倍。

除耕平和磯貝久之外的所有青友會成員一致決定,就在索芭蕾等待大獎揭曉。不論他們兩人誰得獎,都要過來參加慶功會,如果兩人都落選,就直接華麗麗地舉行安慰會。不管得獎還是落選,在直本獎揭曉之夜喝到東方出現魚肚白似乎在衆多入圍者心裡已成爲定例。

接下來的三週是如何度過的,耕平現在已印象模糊,他只記得的確如往常一樣趕在截稿之前寫好了稿子,因爲小說雜誌的連載頁上已印滿了密密麻麻的鉛字。每天給小馳準備好早餐,隔天把衣物籃裡的髒衣服丟進自動洗衣機。但這一切彷彿夏天黎明時的夢境一般淺淡,不真實。更無奈的是,雖然極力想集中精神投入眼前的工作,但心卻早已飛到九霄雲外。因此,他很少去想文學獎的事。只是突然想起時,心便會不自覺地開始彷徨。評審會那天,自己將會如何度過呢,結果會如何呢,和磯貝久雙雙獲獎的可能性也不是絕對沒有吧,記者招待會、電視臺採訪的時候該說點什麼呢,把獲獎懷錶拿給小馳看的話,他會是什麼表情呢,一個不叫座的作家如黑馬般騰空出世,至少能贏得幾分尊重吧。

作家的想象力此時大展拳腳,支配着想當然的癡望滿腦子無止無盡地空轉。雖然臥室裡開着透涼的冷氣,可耕平的腦裡、身體裡瀰漫的熱氣讓他無法靜心入睡。不單隻文學獎,其實所有獎項都是一場悲喜劇,只有當自己站上舞臺那一刻,才知道嘲笑他人的淺薄和孩子氣是多麼可笑。

一夜無眠。

睜開眼,已是天明。青田耕平嘆了口氣,就如自著中所寫,自己並無大器之才。的確,獲得直本獎的作品擁有入選小學語文課本的特權,社會知名度也不同凡響,但十年前,自己僅是出於對小說的熱愛才走進這個世界的,並無半點野心。而現在呢,初次入圍就如此得意忘形,這還是那個自己麼?

耕平從凌亂不堪的牀上坐起,對自己的庸俗厭惡不已。步入文壇前,他曾認爲只有德才兼備、人格高尚的人才配當作家,看來並非如此。小說家就是一羣普通人。他自嘲着掀開被窩,拖着一雙因睡眠不足而搖晃不穩的腿向廚房走去。

等待大獎揭曉的日子裡,耕平仍努力維持着與香織的關係。但也正是從這時開始,兩人約會的氣氛卻如夏日的天空般開始漸漸微妙起來。

耕平越來越難以揣測香織赴約的心情。微醉的回家路上,想牽起她的手她卻婉轉逃開,想吻吻她的臉她卻低頭回避,被她突然拒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冷淡疏遠的次數也與日俱增。

可有時她又莫名其妙地熱情,在神樂阪大街上突然當衆索吻,在吧檯邊小鳥依人般溫柔依偎。這些舉動讓耕平很高興,但有時也手足無措,無所適從。

和年輕女人戀愛,難道真的這麼不穩定麼?耕平一邊拿出鑰匙開門,一邊自言自語道。身爲作家,年收入和同齡的上班族並無兩樣,不僅未來的生活沒保障,還帶着一個剛上小學五年級卻神氣十足的孩子。或許正是因爲這些嚴峻的事實,她猶豫了、遲疑了吧。一箇中年喪妻的男人或許並非理想的交往對象。但是,被一個年輕聰慧充滿魅力的女人折騰得疲於應對的耕平,不知爲何,竟從心裡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愉悅。

小說的世界裡,作者就是上帝,可現實生活中那個萬能的上帝並不存在,戀愛中更是如此。那個經歷過無數次戀愛甜蜜,也經歷過無數次分手痛苦的山崎瑪莉亞,耕平記得她曾說過:“沒有哪個女作家可以無條件獲得幸福。”

耕平曾懷疑過這話的真實性,但現在他發現,這句話用在一般女人身上同樣成立。

“沒有哪個年輕女人可以無條件獲得幸福。”

把瑪莉亞的話如此置換一番,或許可以寫進某個短篇,畢竟短篇只需一個主題或是一句提綱挈領的話便足夠。耕平終究只能做個徹頭徹尾的老好人,如此缺乏魄力和自信,不單在創作中,連戀愛時也暴露無遺。

他現在回想起來,要是當初早些弄清香織的真實想法就好了。那樣的話,就不至於在初次入圍直本獎的評審會前一晚,讓自己的心情跌落深谷了。

青田耕平在浮躁喧騰的心情中一邊勉強應付着手中的工作,一邊糾結着與年輕女書店店員戀愛,就在他不知不覺間,夏天已悄然而至。距離七月十五日的直本獎評審會,僅剩短短一週時間了。

14

“請問是青田耕平先生嗎?您好,我是朝風報社文藝部的日比野謙一。”

這是在直本獎評審會當周的星期一,耕平清早開機後接到的第一通電話。直本獎評審會定於星期五舉行。

“是的,你好。”

這突然而至的電話,是來幹什麼呢?報刊連載小說框限甚少,是文壇大家或暢銷作家的專屬陣地,稿費也高出小說雜誌兩三倍。當然,也從沒向耕平約過稿。耕平正滿心期待,不料這位文藝部記者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就開門見山吧,直本獎評審會召開在即,想跟您做個事前採訪。”

“呃……好的。”

這哪裡是連載小說的約談!雖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全國性報紙的採訪從天而降,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嘛。大牌文學獎果然不同凡響。記者駕輕就熟地問道:“您看評審會前一天,也就是週四的下午一點行嗎?”

“好的。”

“那地點呢?”

耕平提議在神樂阪那家圓木小屋風格的咖啡店見面,在那裡,他曾多次約見過各社編輯。突然,被文藝部記者毫不猶豫掛斷的電話又響了起來。

“在您百忙之中冒昧來電,真是抱歉。我是每晝報社文化部的新井枝裡子。”

百忙?一件事也沒忙。這段日子熱火朝天的直本獎事件,要忙的事都被擱在一隅自生自滅,一陣不快油然而生:“是直本獎的事前採訪麼。”

“嗯,是的。”

耕平答應了聲“好的”,把採訪約在了週四下午,同一家咖啡店。這樣,兩件麻煩事就可一併解決了。初次入圍的耕平這才猛然發現,直本獎竟如此令人勞心勞神。

每晝報社的電話掛斷後,耕平漫不經心地翻閱着未刊載自己新作的小說雜誌,等待下一通電話的到來。興起時,他甚至把這些小說劃分爲三六九等,據說這種讀書法十分有利於精神健康,不過若自己的作品登載其中,恐怕就該另當別論了。發現嶄露頭角的新興後輩時會情不自禁地爲他們加油鼓勁,讀到同齡作家的傑作時內心卻飽受煎熬。作品的世界雖浩瀚無涯,作家的內心卻狹隘有界。

十五分鐘後讀切報社文藝部的記者打來電話時,耕平已徹底冷靜下來。冷靜地約好採訪的時間、地點,冷靜地寫在暫代日程本的日曆上。朝風報社下午一點、每晝報社下午兩點半、讀切報社下午四點。全國三大報社緊鑼密鼓地依次排列在桌頭的臺式日曆上,儼然暢銷作家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

如此無謂的紛擾何時纔是盡頭呢,往日悠然的工作心境又該如何重拾呢,在另一種意義上,耕平急切盼望着直本獎評審會的那天早日到來。

如同在燒紅的平底鍋上“嗞嗞”煎烤着的日子,一點一點從指縫中溜走,每天卻似乎比一週還要漫長。直本獎主辦方——文化秋冬的編輯米山輝打來電話,是那個週二的下午。微胖的責編開口第一句話就是:“絕密情報!據說吉岡老師對您的書大加讚賞噢。”

吉岡誠一是一位已擔任直本獎評委近二十年的泰斗級人物,讓人如臨其境的高黏度**小說是其鮮明特色。

“哈?吉岡先生哪……”

完全在意料之外。《空椅子》展現的是對亡妻淚盡海枯的悲傷,完全沒有任何**場面。以戀愛爲主題卻沒有**情節,居然沒被指責不夠震撼人心?

“雖然我這邊還在試探評委們的態度,不過您應該沒問題,我們文藝振興會裡,您的《空椅子》就像一匹黑馬,漸漸舒展開拳腳了。”

罪孽深重的流言啊。對米山責編而言,此話或許輕輕妥妥,卻讓耕平內心動搖不已。他早已認定,初次入圍恐怕是無緣大獎的。

“呃,謝謝。不過得獎得看時運呢。”

雖說如此,但耕平清楚其實並非如此。得獎並非全因好運,而是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的積累和入圍作品優劣的綜合實力較量。作家這種職業哪有僅靠運氣就能如魚得水般輕而易舉。

“還有呢,中央電視臺來電說要給您做個採訪,說是直本獎評審會實時連線系列節目的一部分,還說要專門設一個鏡頭,全程跟蹤拍攝……”

已經被那些全國性報刊折騰得叫苦不堪了,居然還來個全國性電視臺。這種狂熱已經遠遠超出了耕平的底線。

“呃,你是說等待評審結果期間,鏡頭一直對着我麼?得獎了倒還好,沒得獎怎麼辦呢?”

米山也謙恭道:“那樣的確有點難辦,我當時覺得可能對新書的宣傳有好處,所以……不過我們又沒欠他們電視臺的人情,這個事情最終還得您說了算。”

耕平想象着自己一本正經的表情出現在電視屏幕上的樣子,落敗的慘狀也定會在全國觀衆面前一展無餘吧。這太丟人了,估計往後只能宅居家中,無顏再在神樂阪大街閒遊亂逛了。

“不好意思,你幫我推了吧。要這樣的話,還不如一早不要入這個圍呢。”

細想一下,直本獎也好,芥山獎也好,都僅是文化秋冬這個出版社單獨主辦的文學獎而已,可不單隻作家、編輯,連所有媒體都被它折騰得團團轉。米山的嗓音似乎帶着些許哀求:“青田老師,您千萬別這麼說,您是《all秋冬》能登堂入室的作家裡面爲數不多的倖存者啊,我們都萬分期盼您凱旋而歸呢。”

“你這樣說,我很爲難吶。這獎又不是說拿就拿得到的,再說了,下次入圍還不知道是猴年馬月呢。”

米山認真起來,用手輕捂住話筒,含混不清地說道:“據說,只要拿了直本獎,一輩子就能賺兩億日元。”

“……”

耕平無言以對。兩億日元,他只有在彩票中才敢想一想。

“當然這得拿了獎之後繼續寫作,不過拿獎後的稿費、演講的出場費就完全不能跟拿獎前同日而語了。”

十年間初版後再無加印的耕平從沒想過,文學獎之中居然暗藏有這般玄機。如此說來,評審會之夜,豈不就是彩票抽獎大會麼?只是彩票大獎的中獎機率爲幾百萬分之一,而直本獎卻有六分之一的機會,而且自己的名字將被永遠印在一本又一本的語文教科書上。這就是文學的至高榮譽反饋而來的現實利益。煩惱纏身的耕平心情不甚暢快:“米山,我終於知道直本獎爲什麼可以引起如此**了。我和那個世界太格格不入了,簡直快要精神錯亂了。評審會那天再見吧。”

和《空椅子》的出版方英俊館的編輯一樣,米山也被委派爲直本獎聯繫人。

“好吧。期待您的好消息。”

耕平無聲地嘆了口氣,掛斷了讓他疲憊不已的電話。

隨後,他坐到客廳的沙發上,不覺竟睡了半個小時。或許是全國性報刊、電視臺的採訪請求和直本獎的經濟效益對他刺激太大了吧。不管怎麼說,《空椅子》只是一本初版僅七千冊的小說。被滲出的汗水擾醒的耕平,走到廚房喝下一大杯礦泉水。

耕平眼角的餘光忽然感覺到有什麼光亮在一明一滅,定睛一看,原來是放在桌上的手機。他打開屏幕,是香織節奏不定的短信。

>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說。

>正是直本獎熱潮之中,

>我知道你很忙,

>但是你可以爲我勻出週四晚上的時間嗎?

>竭誠祝你凱旋而歸。

爲什麼所有人都齊齊送上祝福呢?可耕平能做的,只有等待而已。四十年來他第一次體會到,等待竟如此令人疲憊。

15

“說實話,您入圍直本獎太讓我意外了。您執筆已經有十年了吧。”

朝風報社文藝部的記者一邊說,一邊翻開記事本。嬉皮派的長髮燙着卷,似乎文藝部記者總散發着一種獨特的氣質。自稱日比野的記者說道:“我讀完六本入圍作品,覺得這次直本獎非您的《空椅子》莫屬。”

“呃,這個……這……”

高興是高興,可受到如此稱讚還是不知該如何迴應是好。

“上屆直本獎你猜中了嗎?”

文藝部記者自信滿滿:“對啊,我當時就猜了《貓爪酒店》。而且前三屆的,我都猜中了呢。”

耕平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至少兩年前這個記者就猜錯過。日比野又毫不在乎地說道:“最重要的是文章不錯。如今的作家,哎,雖然我沒有資格說三道四,感覺真的大不如前了。不過您的文章端正工整,精於韻律,那富於都市氣質又不失細膩的感覺,在如今的男作家中極爲少見,這是您最大的魅力所在。”

對於華麗誇張的場面或犯罪描寫,耕平只能舉白旗,醜聞或慘狀的描寫他更無從起筆。受到飽讀小說的文藝部記者如此稱讚,他的心情不由得放鬆下來:“其他入圍作怎樣呢?我只讀了磯貝的。”

報社記者雙手抱在胸前。白色灰泥粉刷的牆壁和潔淨無塵的木質地板,讓人彷彿置身於頗有情調的山中小屋,只是窗外蔥鬱的道旁櫸樹被暑氣折騰得耷拉着枝條,無精打采。

“那也是一部不錯的作品。磯貝先生的人氣和經歷都無可挑剔,但這部作品中有一些幻想成分,有的評委對此極爲厭惡,因爲近代現實主義仍是直本獎判定優劣的主要基準。所以磯貝先生有點懸哪。”

“呃,是麼。”

耕平不知該再說點什麼。磯貝久是自己青友會的朋友,他的才能已在出版界公認不諱。但是,他也是同自己競爭直本獎的對手。

“因此,循規蹈矩的《空椅子》便得以脫穎而出。我的看法就是這樣。”

耕平真想長長地嘆口氣。什麼叫循規蹈矩?這在耕平的字典裡,就是陳詞濫調。

“其他四部作品在我看來都不在獲獎範圍之內。青田老師,絕好的機會啊。”

“呃,謝謝。”

事前採訪就是這麼回事麼。直本獎真是恐怖。接下來還得應付兩場呢。

“我還想請教幾個關於《空椅子》的問題。”

接下來便是耕平駕輕就熟的作者訪問時間。其實,對於數月前出版成書的小說,耕平已無話想說,因爲該說的都寫進了書裡,但作者訪問對於書的宣傳來說至關重要。耕平將一半心思漫然晃盪在夏日的神樂阪大街上,另一半則熟練地回答着記者們總愛提的問題。

當晚十點將過,耕平早早把小馳哄睡,在神樂阪街頭約見了香織。好久沒有像這樣兩人單獨約會了,他心房的一角隱藏着一個異樣的期待,現在差不多是和香織有更進一步發展的時候了。

她這樣在評審會前夜特地跑到神樂阪,說無論如何想見一面,即便是真的和她發生點什麼,也並不稀奇吧。在那個經常光顧的意式餐廳,在那個經常預定的靠窗座位,兩人相對而坐。正前方的舞臺上,一位盲人歌手正高亢地演唱男高音歌劇。耕平故作鎮定,點了一瓶五位數的香檳。

“不好意思,這麼晚……”

她一定是下了班回家特地換了衣服纔來的吧。那條從沒見她穿過的藍白條紋夏裙,不但顏色精神,且無袖,寬領低胸,露在外面的兩條手臂和胸口,在柔和的燈光下閃耀着迷人的光澤。淡淡的妝容,一定也花了不少心思吧。毫不誇張地說,今晚的香織,是相識以來最迷人的香織。

“呃,沒有啦。三家報社的連番轟炸讓我神經緊繃一下午了,這樣跟你喝喝酒倒挺放鬆的。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

耕平拿起冰桶中的香檳,正要給香織倒酒,忽然覺得自己彷彿別國的紳士一般謙恭有禮。也正是這時,他突然發現香織握着酒杯的手竟在陣陣顫抖。

“你怎麼了?緊張嗎?”

或許今晚真的有那種期待吧。男人的心,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年輕的書店店員放下酒杯,突然低下頭:“耕平,對不起。”

她說完擡起頭,眼睛紅紅的。耕平拿着香檳瓶的手懸在半空,彷彿時間凝固了一般。難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對不起?什麼對不起?你想說什麼呢……”

眼淚滿眼眶打轉,香織卻拼命強撐着,不讓它們流下來:“錯的是我。我有未婚夫了,九月份就要舉行婚禮,卻還對你……”

未婚夫?婚禮?完全不明其意。耕平放下香檳瓶,一口氣喝光了杯裡的香檳。這麼昂貴的香檳,竟只有酸味,非得投訴不可。

香織毫不迴避地看着耕平,繼續說道:“我可能是有點婚前恐懼症吧,心裡一直迷惘着,就是他了麼?要跟他結婚麼?那時你正好來我們書店開簽名會,真的,我就像見到了王子一樣興奮,一直覺得你像個天外之人一樣遙不可及,可你卻溫柔地跟我說話,還幾次三番約我見面。這段日子我真的非常高興,每天都像做夢一般美妙。”

耕平忽然覺得什麼東西從他胸口慢慢逃離開去,心中那朵還未等得及盛開的花朵只得含恨枯萎。

“但是,對你的喜歡一天天增長,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對不起,雖然明天是對你意義非凡的評審會,我也不得不說出這些話。全都是我的錯。”

香織又一次低下了頭。強忍許久的淚水終於衝破眼眶流了下來。耕平掙扎着坐起身,作最後的頑抗:“那就不要和那個人結婚了,跟我交往吧。”

香織哭着微笑道:“他父親得了重病,醫生說最多隻能活半年了。上週六,我和他一起去醫院看他父親,他父親握着我的手,流着淚對我說,‘兒子我就交給你了,雖然我很遺憾看不到孫子長什麼樣,但我還是可以安心地把兒子交給你的。’可我並不如他所想的那麼好。”

書店店員再也強忍不住內心的感情,哭了起來。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呢?”

香織嘴角強露一絲微笑,說道:“其實我真的很厚顏無恥。我說‘嗯,我會努力讓他幸福的,您就放心吧。’即使時間倒流,我想我也會這樣回答。所以,我不能再跟你見面,不能再對你想入非非……”

香織擦乾眼淚,擡起頭來:“雖然他不像你一樣生活在如此華麗的世界,也不會讓我怦然心動,但他絕不是壞人。我今生最後的戀愛,將在今晚,在這家餐廳畫下句點。”

“這樣,你真的覺得好嗎?”

書店店員認真地點點頭,笑了:“我仍然是青田耕平的忠實讀者,會一直讀你的書,買你的書。明天努力吧,我會在心裡爲你加油鼓勁的。”

耕平微笑着掩飾胸口劃開的傷洞:“我只能說非常遺憾。我可以邀請你陪我喝完這瓶酒嗎?”

“嗯。耕平,對不起。”

這晚,耕平把香織送進地鐵,獨自走進半坡上的一家酒吧,一直喝到天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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