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_07

天亮後,颱風停了,樹木還在搖動。不過那已是由普通強風所吹動的樣子。只有雨還在下,但也是普通的大雨了。

然而,紅色的河水卻仍在上漲。水面的寬度超出想象,速度正加快,水勢在激增。長着樹木的河崖,被洪水不費吹灰之力就沖垮了,並順流朝下游漂去。

聚集在旅館工會辦事處二樓的人們首先關心的是火車是否會來。然而,甲府發出的六點二十分的火車不見蹤影,富士宮發出的七點零一分的火車也杳無音訊。

穿消防團服裝的男人從車站跑回來了。雖然普通電話線已經中斷,鐵路電話好像仍然暢通,他進來報告說:“聽說從K到甲府的鐵路線,因爲山崖塌方已經不通了。我們這面由H往前的線路,被富士川沖斷啦!”

在場的人都驚惶失色。因爲聽說七點纔是滿潮時刻,大家本來就心存一縷憂慮,而一旦面對現實,人人都感到狼狽不堪。

“幾個小時能修復呢?”有人這樣問。

“大概得兩天吧。”對方這樣回答。而且,據說這也是不可靠的。

賴子臉色煞白,從工會辦事處的窗子朝下望着河裡奔騰的洪流。

“賴子,怎麼辦?”小野木說。

“您說怎麼辦?”賴子反問道,兩眼顯得木然失色。

“他們說修復需要兩天。在這裡停留兩天的話,您……”下面的話,小野木實在說不出口了。

賴子肯定是在丈夫面前撒了謊纔來的。按照小野木事先的打算,她此行也是隻計劃住一夜的。

要是在這裡滯留兩三天的話,她的處境將會怎樣呢?小野木感到自己臉上失去了血色,內心緊張得難以忍受。

“簡直是束手無策呀!”賴子以低而顫抖的聲音說。眼裡現出一副近乎坐以待斃的神情。

小野木心想,這樣不行!彷彿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腦,眼前突然一黑。內心裡發出一種本能的叫聲: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今天夜裡也一定要把賴子送回她丈夫的身邊!

小野木大步朝帶來消息的身着消防服的男人那兒走了過去。

“據說因崖壁塌方,鐵路沒有修復的希望,這消息準確嗎?”

連小野木本人都覺出了自己的臉色不正常。那個男人吃驚地看着他的臉。

“準確。因爲車站工作人員在電話裡聯繫時是這樣說的。”

“往回返程的列車大概還在運行吧?那是在哪個車站呢?”

“這個……”消防團的男人現出困惑的表情,“現在還不知道是哪一站。恐怕,也許還不清楚吧!”

在小野木聽來,這種說法完全是一副與己無關的口吻。

“請你馬上給弄清楚!我想你是有這個責任的。我們今天夜裡必須返回東京。”

事後,賴子覺得小野木講得有些過分,但當時他激動得眼睛都紅了。

好像由於小野木的抗議才清醒過來一樣,被困在這裡的其他房客都向穿消防服的男人圍了過來。

“對呀!我們必須回去!旅館有責任幫助解決!”一個類似公司職員的年輕人調子最高。他的身後,一個辦事員模樣的女子,正哭喪着臉站在那裡。

“叫我們住到這種地方,這算什麼?難道還要我們在這裡住兩個晚上嗎?”一個禿頂的男人瞪着三角眼說。

後面河裡的水量仍在繼續增加,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不過,颱風已經過去,房客們都鬆了一口氣,感到危險解除了。現在的情況是,希望儘快離開這個地區的焦躁情緒,又在每個人的臉上毫無修飾地表現出來了。

然而,比起聚集在這裡進行抗議的任何一個旅客來,小野木更感到進退維谷、心急如焚。

“我不是旅館的工作人員。”穿消防服的男人一面退縮一面說,臉上顯出一副爲對方氣勢所壓倒的神情。

“你把旅館方面的負責人叫來!”大家吼叫起來。那個男人急忙跑下樓梯逃之夭夭了。

不過,倒不是旅館方面有意把客人丟下不管。三四個旅館領班跑上來對大家說,好不容易纔與各個旅館安排妥當,就請轉移到那些地方去。

“據說完全沒有通車的希望。由於中央線被沖斷了好多地方,即使到甲府方面能夠通行,去東京方向的火車也開不出去。”

另外一個男人這樣說:“與東海道線相聯的鐵路,從H站到終點有三處被切斷,所以這條線路也指望不上。據鐵路方面說,水勢一旦減退,修復工作將通宵進行。”

客人們被宣告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了。

被困在這裡的客人紛紛發了一通牢騷,很快又都絕望地安靜下來,不知是誰帶頭站起身來,由領班們引着走散了。一種意識到這是不可抵抗的力量的念頭,使客人們平靜下來,並把他們引導到聽天由命的心境中去了。

小野木和賴子也暫且被領到工會辦事處右方一個叫“柏屋”的旅館。

這是一家小旅館,每個房間里人都滿滿的。一雙雙神色不安的眼睛從窗子向外張望着。

“房間很髒,真對不起。”引路的女傭人道着歉。

一點不假,房間很陳舊,有六疊大小,看來平時根本沒有用過。席子已經發紅,邊角都磨破了,紙門的格櫺也很髒。

領班退下以後,兩人又面面相覷起來。被安頓在這樣的房間裡,頓時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成了一對私奔的人。

賴子啜着半涼不熱的茶水。外面,雨聲仍然不停地傳進耳朵裡。

臉色差得像一張白紙,形狀優美的嘴脣在顫抖。

小野木看着賴子的臉,被迫下了某種決心——必須返回東京,如果不把她送回去,便會產生嚴重的後果。

“賴子,請您在這裡休息休息。我到火車站去問一下。”小野木還沒來得及坐穩,就離開了房間。

面對這些平時不多見的超滿員客人,女傭人們簡直不知所措,在走廊裡東奔西走地忙碌着。小野木抓住其中一個問明瞭去火車站的近路,然後走出了大門。

雨已經減弱了許多,但還沒有停止的跡象。滾滾的烏雲飛快地向北疾馳而去。車站上,消防團的一羣年輕人正聚集在那裡,和車站人員談論着洪水的問題。

“您是到東京嗎?根本沒有希望啊!大概還得兩天左右吧!從富士宮出發好像還可以,不過到那兒要走四十多里路。而且都是山路,又碰上這樣的天氣,很難走呀!”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歲的車站年輕工作人員以公事公辦的口吻答道。肯定從今天早晨起他已多次作過同樣的回答。

回到旅館時,賴子正站在廊檐下茫然地望着天空。一看到小野木,她立即揚起眉頭表示發問,臉上掛着勉強的微笑。那是一種寂寞而空虛的表情,含笑的面孔則正表示着對小野木的信賴。

賴子顯出這樣求援的表情,小野木迄今還從來沒有見到過。

“賴子,我們到富士宮去吧。聽說到那裡就能乘上火車了。”

面對小野木的堅定目光,賴子點了點頭。

“聽說差不多有四十多里路哪!要是這樣的話,就需要準備食品,還得帶上一些必備的東西。”

小野木接受了旅館方面提供的全部必需品,其中有:乾麪包,打開即食的罐頭,手電筒,舊帆布背囊,水壺,還有雨衣和帽子等。

一旦下了決心,他的行動就迅速了。

“可是,這太勉強了吧?您帶着女士,還要走四十多裡山路,又正趕上這種天氣呀。”

旅館老闆是一位五十多歲禿頂的大個子男人,望着賴子纖細的身姿有些擔心。但是,當他知道兩人的決心已不可更改時,便突然積極了起來。

他大概看出了有什麼非同一般的情況,一會兒說穿皮鞋危險,找來了女式雨靴;一會兒又說最好把這個也帶去,送來了蠟燭。

小野木道了謝。

一個看來有一米八九左右身材魁梧的男人,和一個細高苗條的漂亮女子,兩個人要頂着颱風去趕路。面對這一圖景,旅館老闆顯出一副不解其意的神態。

雨衣恰好沒有女式的了。賴子拿到的也是一件粗糙的外縫大雨衣。

把那件過大的雨衣緊緊地裹在身上,她的臉和四肢頓時都顯得小巧起來。

望着像個小姑娘的賴子,小野木胸中涌起了可以稱之爲“衝動”的感情。

到現在爲止,小野木所瞭解的賴子,從感覺上說,總是保持着年長婦女的那份沉靜,是一位從未顯露過慌亂情形的女性。處於被動地位的總是小野木一方。

然而,此刻的賴子,兩眼只盯着小野木喬夫,信任他,依賴他,把一切都交給了他。

小野木渾身都涌出了勇氣。

“冒着這樣的雨天,太勉強啦!”旅館的領班和女傭人們勸阻說,“還會發生山崩的呀!往前去更危險,簡直連一半路也走不成呢!”

兩人斷然拒絕了這些人的勸阻出發了。

房客們都探出頭來。路上遇到的人,全都驚訝地回頭目送着他們倆。

走在山腳下的路上,比想象的要艱難得多。腳下,水嘩嘩地流成了小河,常常要淌過沒膝的流水。雨,一刻不停地照舊下着。

賴子在小野木的攙扶下邁動着腳步,烏黑的頭髮散亂到蒼白的額上,看來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不知已走了多長時間,兩個人都一心只管趕路了。走路是眼下的唯一目的。坡度很陡,不停地爬上爬下。水從梯田流下來,地裡一片泥濘。

因爲水已經夠沉重的了,再加上泥濘,兩個人的腳步就更邁不動了。

右下方出現了鐵路線,他們一直沿着能繼續看到鐵路的地方走下去。不過,這一帶是峽谷,對面**的山坡上也有一條水流,看上去彷彿一條白色的飄帶。

不時有農家住房映入眼簾,有人從裡面走出來眺望着正在趕路的兩個人。

峽谷到了盡頭,富士川一下子躍入眼底。

往常的富士川,是一條馴順的河流,兩側是鋪着白色小石子的河牀,河水在中央無精打采地流着。然而現在看到的富士川,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奔騰的河水溢滿兩岸的堤防,捲起許多漩渦,兇猛地咆哮着。

廣袤平坦的水田,也灌滿了紅色的洪水,宛如一片汪洋大海。

從腳下的位置俯瞰下去,這一側的鐵路已經消失在洪水裡。十四五個穿着蓑衣或雨衣的人,正聚攏着站在雨裡,看樣子是無從下手。

小野木心想,火車暫時不會通行,最快大約也得明天傍晚或後天早晨吧!雖然覺得毅然離開S溫泉還是對了,但是一想到還要帶着疲憊不堪的賴子往前趕路,他的心不由得緊張地跳了起來。

斷絕交通的鐵路線,自那以後也是時隱時現。每當下面出現車站時,必定都有人集聚在那裡,肯定都是在等待不知何時方能開來的火車的旅客。

這樣的火車站已經出現好幾個了,確切數得出的就有三個。小野木考慮着距離富士宮站餘下的車站數目。

雨還在下,但已經小了許多。四周不但絲毫沒有明亮起來,反而漸漸昏暗下去了。這倒不是由於雲層變厚,而是因爲太陽已經西斜。看看手錶,四點鐘了。走了五個小時,連一半路程都沒走完。

自然,這當中還包括在半路上耗去了一部分時間。那是在一處山腳的背後,依偎着兩三家農舍,小野木讓賴子在那裡休息了一個小時,自己向農民家裡討了一些熱茶喝。

“還要走到富士宮?”這家人驚呆了,“這可是亂來了呀!肯定要倒在半路上的。”

農家主婦指着賴子:“帶着這位太太,就更難啦!太太已經累得不輕了吧?我不是講不吉利的話,但請二位還是到下一站的旅館住下吧!”

午飯是在那家吃的。小野木從帆布背囊裡取出旅館給做的飯糰,打開了罐頭。

無論怎麼勸,賴子也不肯多吃一口。小野木自己也情緒不高,毫無食慾。不過,縱使再勉強,他也不能不吃。

“小野木先生,”賴子悄聲說,“我今晚不回去也沒關係的。若是爲了我,索性等火車通了再回去吧。”

“講的是什麼話!”小野木低聲斥道,“今天晚上要回去。”

那以後的一個小時,倒是狠趕了一段路。但賴子的重心卻漸漸地不穩了。

小野木摟住賴子一步一步地朝前邁着雙腿。儘管如此,她還是稍微碰到一點東西就馬上要絆倒的樣子。實際上這並不是人行大道,只是一些隨着山坡蜿蜓起伏的羊腸便道和田間小路。

這些迤邐的小徑並不平坦,一會兒爬上陡坡,一會兒走下斷層。行進在這樣的路上,對賴子來說,肯定是近乎無情了,但小野木卻不得不拋開這種憐憫的感情。

當來到山腳下一處類似果園的地方時,賴子幾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到小野木身上了。小野木的耳朵能清楚地聽到她急促的喘息聲,抱在懷裡便知道,她的腿一步也邁不動了。

來到這地方以後,一所房屋也找不着。果園是人工栽植的,樹木的排列整齊劃一,背後則是一片層疊起伏、類乎原始林的森林。

峽谷對面的山嶺也被雲霧纏繞,半山腰以上部分若隱若現。山坡上有幾條發紅的條紋,正是剛剛發生過山崩的痕跡。

果園的樹木被雨淋着,從縫隙裡看到的富士川,顏色通紅,濁流滾滾,一派荒涼的景象。果園周圍沒有一間房屋,看不到一個人影。

小野木打定主意,不管怎樣,就是抱着賴子,也要走到有農家的地方。他正咬緊牙關邁動着雙腿,眼前出現了一間小房子。

不過,那不是住家,好像是果園的值更小屋。

小野木走到近前,敲了敲門,沒有反應。裡面沒有人。

賴子身上的雨衣被淋得透溼,在小野木解下金屬門閂的時候,她站在那裡強忍着,差一點沒倒下去。

小野木把門弄開了。小屋裡面雜亂無章地放置着採收水果的工具。周圍狹小的空間裡,堆滿了木箱、筐簍和梯子等。

小野木取過捲起來的席子,把它鋪到地面上。

“賴子,在這兒休息一下吧!”

小野木替賴子解開雨衣鈕釦,幫她脫了下來。裡面的西式服裝也溼透了,冰涼冰涼的。

賴子臉上垂散着溼漉漉的頭髮,兩隻手冰涼,身子在微微地顫抖。

小野木拆開木箱,生起火來。屋子很狹小,火太大容易出危險,所以只點了個小火堆。

小屋裡顯得很亮,說明外面已經天黑了。

賴子坐到席子上,火堆映紅了她的面龐。在小野木看來,賴子那蒼白的臉好像發生了某種變化。

小野木在賴子身邊坐了下來。

“冷嗎?”他問。

“不冷。”賴子搖搖頭,故作精神地朝小野木笑了笑。小野木感到她很可憐。

“過一會兒就暖和了。”小野木兩眼盯着紅色的火苗說。

小屋是馬口鐵屋頂,所以雨點聲聽起來格外嘈雜。林濤的吼聲還沒有消逝,河水的聲響仍不絕於耳。在這座山間小屋裡,小野木和賴子都感到這裡是一個只有他

們自己的世界。

“也許是罪有應得呀!”賴子低聲說了一句。美麗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火堆,臉上毫無表情。

小野木感到自己心房猛地一收。

“罪有應得?”小野木剛轉過身去,賴子便突然撲倒在他的懷裡了。

“小野木先生!”賴子把臉埋在小野木的胸口哭了起來。因爲她是全身猛然靠過來的,小野木的身子幾乎失去了重心。

“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話,我是會死心的。”賴子突然停止哭泣,這樣說了一句。可是,聲音裡卻仍然帶着啜泣。

放開閘門的啜泣,卻又能在瞬間驀地收住,這的確很像賴子的爲人。

小野木明白賴子這句話的意思。

昨天晚上到達旅館伊始,就聽到了賴子的坦白。小野木當時並沒有用語言去解決那個問題。然而他認定,在臺風中,彼此的動作已經給出了答案。他的想法是,聽了她的告白後,自己已經用行動表明了不離開她的意志。從賴子的情形看,小野木也覺着得到了她的回答。

可是,不用言辭表明心跡,而以彼此的動作加以印證,畢竟是極爲曖昧不清的。基於兩人都意識到了這種曖昧,纔始終迴避直接觸及這個問題。這種情況,固然意味着愛情的深切,但確切地說卻是一種掩飾行爲,即雙方都想避開對分手的恐懼感。

賴子自言自語地說,“這是罪有應得呀!”又說,“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話,我是會死心的”。這兩句話的含義,小野木都完全理解。

所謂“罪有應得”,大概是指這場不測天災所造成的事故。事故迫使他不能在預定的晚上把賴子送回家,賴子對丈夫的感情如何,可以姑且不論,而這句自言自語,則正是出於她那做妻子的心理脫口而出的。

然而,還不止於此。

賴子流着眼淚吐出“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話,我是會死心的”這句話,大概是想說,倘若小野木講出想離開這樣的女人,她也是無法挽留的。可小野木並沒有與賴子分手的意思。

小野木的胸口切實地承受着賴子全身的重量。儘管在黑暗之中,抱緊賴子的這雙手仍能感覺出她的肩頭在顫動。賴子憋住聲音在哭。

小野木把快要滑到腿上的賴子抱起來說:“我不能離開你呀。”

很奇怪,小野木此刻明知賴子是有夫之婦,卻並沒有罪惡感,因此,他感到自己有責任無論如何要在今天夜裡把賴子送回家。正是從這種理智出發,他才決心冒雨把賴子帶到通火車的地方,並不顧一切地走到了這裡。

不過,在小野木的現實感情中,這種理智已經分裂爲兩種互不相干的東西:一是道德,一是對賴子的愛情。

這難道是由於小野木還沒有見過賴子丈夫的緣故嗎?他的相貌如何,身高几許,體格怎樣,這一切小野木統統都不曉得。不僅如此,甚至連他的名字、職業、住址,也都毫無所聞。

在小野木面前的,只有“賴子的丈夫”這樣一個撲朔迷離的幻象而已。小野木對這個“幻象”產生的道德感很強,然而程度卻絕非很深。所以,當愛戀賴子的激情一旦涌起,這種道德感就脆而不堅了。

“您不離開我?”賴子仰起臉說。濡溼的頭髮觸到小野木的面頰上。

“不離開。”小野木以低沉顫抖的聲音說。

“真的?不管發生什麼情況?”賴子問,嘴脣就要和小野木碰在一起了。賴子的呼吸已經撲到小野木的鼻子上。

這不是一句簡單的問話,裡面包含着危險而複雜的內容。小野木彷彿感到賴子的丈夫突然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也不和您分離。”小野木吸了一口氣說。話出口之後,小野木心裡產生了一種面臨無底深淵的感覺,大腦和胸口都發熱了。

“請您不要考慮我的丈夫。”賴子說,“這是我們早已約好了的……雖然我是作好了思想準備,來向您坦白這件事的,可我還是失去了自信,覺得您好像要逃開似的。”

小野木沒有吭聲。其實,剛聽到賴子告白的時候,也許就是賴子所說的那個樣子,失去了足以支撐自己的信心。

“請您認爲只有賴子而已吧!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只有您和賴子……”

賴子把正要說話的嘴脣主動地貼到小野木的脣上。被雨淋溼過後的嘴脣冰涼冰涼,可嘴裡卻像火一樣的熱。

“我正是這樣想的。”小野木把賴子的臉稍微放開一點說。地面上的火堆已經燃盡,剩下的火苗像紅色的小煤油燈,在黑暗中逐漸隱沒。外面,河水仍在號叫着。

“不冷嗎?”小野木在賴子耳邊輕聲問道。

“不。”賴子在小野木懷裡動動身子,悄聲應了一句。

首先看到小屋窗子上的慘淡白光的,是小野木。賴子還在夢鄉之中。

迎着亮光看了看手錶,還不到五點鐘。肩頭覺得很冷。小野木悄悄地起了牀,集攏可以燒的木柴。打開手電看了一下,空箱子裡還有一些凌亂的木片。他把這些都收集起來,在早已變黑的灰堆上點起火。

儘管火花噼噼啪啪地爆出聲響,賴子卻仍舊一動不動地睡在那裡。

河水的聲音照常傳進耳鼓,下雨的動靜已經聽不到了。

火光照着賴子的頭髮,映出她的姿容。她正側身躺着,把手輕輕地伸向前方。那手的姿勢,好像正空虛地按住小野木方纔躺過的地方。

小野木看到,這是與往日不同的賴子,這會兒顯得非常需要別人的保護。小野木心想,也許是自己心理上的變化。這倒是個發現,但那變化難道是在一夜之間發生的嗎?

柴火爆出一個很大的響聲,賴子睜開了眼睛。牆壁上紅光晃動,她好像吃了一驚,猛然坐起身來。

“哎呀,您已經起來了?”看到小野木,她高聲問了一句。

“還早呢!再躺一會兒吧!”小野木在火堆前說。

“可是……”

賴子起牀後,看看小野木,又用雙手把臉矇住。小窗子比先前亮了許多。

“我去洗洗臉吧。”賴子輕聲說道。

“哪有那種地方呀!”小野木故意講得很粗暴,結果卻成了一句快活的話,“外面除了山就是地,即使有水,也只有泥水。”

“噢。”賴子略側過身去,整理着鬆亂的頭髮。小野木起身來到跟前,賴子轉過臉正面對着他。和昨夜裡一樣,目光大膽地盯着小野木。

小野木把手伸了過去。

“等等!”說着,她把身體稍向後退了一點。

“頭髮。”

“嗯?”

小野木用指頭從賴子頭髮後面取下三片席子碎末。

“真不好意思!叫您這樣做。”賴子低下頭去。

小野木把她的肩攬到自己懷裡。賴子的臉順勢一下子朝後仰了下去,小野木把自己的臉貼到她的臉上。

“說喜歡我!”小野木放開嘴脣說。

“我愛您。”賴子氣喘吁吁地說。

“真的愛我?”

“不是正因爲愛您,才這樣的嗎!”

小野木視野裡掠過一個男人的陰影。他閉上眼睛,由於賴子的嘴脣吻到他的面頰,那個陰影才消逝了。不,是小野木使他消失了。

“從昨天起,把您累苦啦。”賴子的手指撫摩着小野木的臉。小野木自己也知道,幾天沒刮的鬍鬚一定又粗又扎手。

“您的臉好像都變小了呢。”賴子雙手捧住小野木的臉,略顯寂寞地微笑着。

“現在六點還不到,”小野木說,“從這裡早點動身,到富士宮去吧!如果順利的話,也許中午過了就能回到東京。”

賴子沉默了一會兒。她不回答小野木的話,而是望着發白的窗子說:“雨還在下嗎?”

“早就停啦。”小野木再不想從口裡說出“快點回東京”的話了。一觸及到這個問題,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還有飯糰,把它熱熱吧。”

當初以爲不需要飯盒和大米,所以沒有買來。

賴子把飯糰放到火堆上烤着。

“呀,還沒有開水哪!”小野木又後悔起沒買飯盒的事來了。他現在只想讓賴子喝到開水。

小屋裡堆放着裝破爛東西的空箱子。小野木在裡面找了一下,找出一個沒有蓋子的舊壺,看樣子是值更人住在這裡時用過的。

“我用這個去提點水來。”

“外面恐怕都是泥水。不到遠處去,不會有淨水的。若是單爲我的話,就算了吧。”賴子擡起頭說。

“是我想喝。”小野木說了一句就出去了。

天已經大亮。這一帶的樹木也是倒的倒,折的折。被風吹亂的雜草上還掛着雨珠。天空中,烏雲早已不見蹤影,展現出透明的碧藍色。

地面上的積水又紅又混濁,小野木轉了二三百公尺遠才找到一個貯水池。他靠近池水清澈的地方,把壺洗了洗,裝上水回到小屋。

“燒好了。”賴子用一張薄薄的白紙託着一個烤得焦黃的飯糰,遞給小野木,小野木接過來,手掌感到飯糰還很熱。

沒有蓋子的舊壺放到了火上。

“簡直成了流浪者啦。”賴子風趣地笑着說,“村裡人要是來了,還得把我們趕出去呢!”

小野木出去提水期間,賴子從旅行皮箱取出連衣裙換上了。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小野木忽然笑了。

“哎呀,您想起什麼來啦?”

“大概是今年春天吧,曾經碰到過一次類似的情況。”

“是嗎?”

“當時,我正躺在諏訪的一個豎穴裡,突然走進來一個人,心想可能要被管理員訓斥一頓了。對方卻好像以爲我是個流浪漢,大吃了一驚。”

“這件事,聽您講過了。就是有一次在深大寺見過的那位小姐吧?”

“啊,說過了嗎?”

賴子的眼神說明,她似乎想起了正站在那裡觀看虹鱒魚的田澤輪香子的面孔。

“您後來還見過那位小姐嗎?”賴子微笑着問。

“嗯。”小野木望着火堆答道,“她時常和朋友一起打電話來。”

“噢。”賴子沒有看小野木的臉,簡短地應了一聲。水燒開了,賴子用手帕握住提樑把壺拿下來。這一次是發現沒有茶杯,兩個人又笑了起來。小野木覺得,輪香子的話題雖然到此告一段落,但賴子的心裡好像還殘留着什麼。

不過,賴子後來的表情還是開朗的,動作也顯得很快活。

“天氣真好!”來到外面,賴子看着天空說道。太陽升起來了,正照到她的臉上。在陽光照射下,對面山上也呈現出昨天不曾見到的新鮮顏色。

“走吧。”賴子首先說出了這句話,看上去還是蠻高興的樣子。小野木產生出一種感覺,好像自己看到了賴子婚後生活的不幸。

他們沒有走到富士宮。火車已經通到它前面的第二站了。

走下山腳才知道,火車是從這站到富士宮之間往返運行的。聽到的消息說,全線通車恐怕還需要一整天時間。富士川的水量已經大減,水勢也遠不如先前所見到的那麼兇了。只是水的顏色還很紅。火車開動以後,小野木才確確實實地鬆了一口氣。他心裡知道下午三時左右就能到達東京,嘴上卻沒有對賴子說起這件事。正茫然望着窗外的賴子,肯定也在考慮這個問題。這樣正好,因爲雙方都不忍心把它說穿。

換乘東海道線以後,隨着東京的漸漸臨近,小野木心裡便跟着涌出了一股虛脫感。賴子臉上的光澤也黯然了。

走下東京車站,在小野木爲賴子叫到出租車之前,兩個人都沒太講話。內心感慨萬千,覺得很充實,同時又感到有些疲乏。

“謝謝。”賴子壓低聲音說,然後便上了汽車。她那從車窗注視小野木的眼裡閃着光芒。

待到那輛出租車隱沒在其他車輛背後的時候,小野木覺得自己心中若有所失。

小野木走進東京地方檢察廳略有些昏暗的大樓。

“回來啦?”看到小野木,兩三個共事的檢察官離開桌子走了過來。

“碰上臺風了吧?大家正擔心你呢。”同事們打量着小野木憔悴的面孔和弄髒的衣服說。

“看樣子是吃了大苦頭啦!去哪裡了?”

“信州。”小野木說。他無法講出其實是坐了身延線。

“那可夠厲害的!聽說中央線不是衝得七零八落了嗎?”

小野木狼狽了。

“乘卡車,”小野木連忙說,“因爲有順路的卡車嘛。到了通火車的地方,才接着坐火車回來的。”

“幸虧是你一個人呢。”一個檢察官說。

“這話對了!要是帶着女人,那可就更難啦!”其他檢察官都笑了。小野木把視線轉移到別處。

“我到石井檢察官那裡去一下。”小野木大步離開那裡,敲了敲石井檢察官單人辦公室的門,裡面低聲應了一句。推開房門,紅顏白髮的石井檢察官正朝向這邊。

小野木站到這位前輩檢察官的辦公桌前。

“呀,看樣子吃苦不小啊!噢,坐吧!”

小野木筆直地站着。

“我回來晚了。因爲火車不通,所以現在才趕回來。”

“在哪裡遇上臺風的呢?”

“在信州。”小野木對這位前輩檢察官也不得不撒謊。

“那可夠嚴重的了。那一帶不是正首當其衝嗎?聽說,這次颱風的風速是三十七公里,雨量在山區有三百五十毫米以上呢!不過,對於我來說,即使聽到這些數字,也照舊想象不出當地的情況。”

石井檢察官取出香菸點上火。小野木保持着沉默。他擔心石井檢察官進一步問起當地的受災情況。然而,這位前輩並沒有深入追究。

“小野木檢察官,你現在疲勞得很,儘管有些操之過急,我還是想馬上和你商量一件事呢。”石井檢察官把臂肘支在桌面上,手夾香菸托住腮,眼睛瞧着小野木。

“這次我已被任命爲特別搜查班的主任。因此,我無論如何也想請你參加。”石井檢察官的語調很沉穩,但由於擔負了新的任務,臉色還是有些興奮。

小野木心裡很清楚,從司法研究生時代起,自己就一直受這位前輩檢察官的垂青。他本人也很想在石井檢察官麾下工作,更何況特別搜查班這項工作又是很有魅力的。

“年輕時期就是要腳踏實地乾乾各種各樣的工作。”石井檢察官說,“在今後的工作中,我也想好好鍛鍊你一下。不過,正因爲你最年輕,恐怕不得不主要讓你跑腿了。怎麼樣,想來試試嗎?”

“想。”小野木低下頭說,“請務必讓我參加。”

石井檢察官滿面微笑,手託着腮點了點頭,完全是一副本來就知道會得到這樣回答的表情:“工作問題,改日再從長計議,今天只是先叫你瞭解一下有這麼回事。”

“明白了。謝謝!”小野木從石井檢察官面前退了出去,走在樓道里,心裡充滿了對這項新工作的憧憬。現在,他恰是風華正茂、躊躇滿志的時期。可是,走着走

着,心裡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覺得自己對賴子的愛情和對工作的熱情之間,似乎有一條無法彌合的縫隙。從這條縫隙裡好像吹出一陣令人悵惘的風,正迎面撲來。小野木閉上了眼睛。

每當考慮到與賴子的戀愛關係時,他都能覺察出來,自己的目光總是凝聚在某個不祥的影像上。

上午十點左右,耀眼的陽光火辣辣地瀉到庭院裡。看來是個炎熱的日子。

輪香子從昨天就記掛着,今天是朋友米田雪子的生日。雪子和自己是同一個大學畢業的同學,有五六位同窗學友決定聚會一下,爲她慶祝生日。

究竟是穿和服去呢,還是着西式服裝?輪香子拿不定主意了,她想找媽媽商量一下,可是卻不見媽媽的影子。

到房間去看了一下,只有女傭人在拾掇東西。

“媽媽呢?”她問。

“不在老爺書房嗎?”女傭人阿娟說。

“嗯,對了。”輪香子朝爸爸書房走去。

已經十點多了,從機關來接爸爸上班的車早已停在大門前了。昨天夜裡爸爸回來得也很晚,是在輪香子不知道的時候到家的。大約是深夜一點左右吧,耳朵裡似乎傳來了嘈雜聲,但這也是在睡眼矇矓之時聽到的。

走到爸爸書房前,看到房門正半掩半開。輪香子剛想像往常那樣立即走進去,這時裡面傳出了媽媽的聲音。那不是媽媽平時的聲音,好像很刺耳,又彷彿在爭執着什麼。

輪香子吃驚地愣住了。講話的內容雖然不清楚,但媽媽的聲音確實與平常的溫和語調大不相同,爸爸的聲調似在辯駁。這顯然是發生了口角。

輪香子畏縮地停下腳步。覺得門縫裡好像有一股冷氣流出來,吹到了自己的臉上。

爸爸書房是個有十疊大小的西式房間,桌子擺在臨窗的地方,所以距走廊相當遠,不可能聽清談話的內容。而且,爸爸媽媽似乎都壓低了嗓門。

這種情況倒是罕見。爸爸對媽媽一直很和氣,媽媽對爸爸也侍奉得很周到。輪香子一向認爲再沒有比自己家更和睦的了。雖然偶爾從朋友那兒聽到過家庭糾紛,但輪香子卻覺得那好像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事情。

然而,現在的情形卻不同了,這顯然不是輪香子以往一直熟悉的那種氣氛。她屏住氣息,放輕腳步,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鬧不清爸爸和媽媽究竟在爭執些什麼。但是,正因爲這是往日所不常見的現象,才使她的心裡感到有一絲緊張。儘管不知道爲什麼在口角,她卻感到事情肯定非同小可。

輪香子再也沒心思挑選服裝,茫然地望着外面。女傭人正往院子裡灑水。人工栽植的樹木的葉子上掛着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每滴水珠都蘊含着一道小小的彩虹。看來今天是從中午就要熱起來的天氣。

過了一會兒,媽媽從輪香子房間外探進頭來,問道:“哎呀,起牀了嗎?”

媽媽的聲音還是平常的樣子。可是,回頭望去,媽媽的臉色卻比平時顯得蒼白,而且,好像並不僅僅是因爲院子裡綠樹映襯的緣故。

“嗯。”輪香子表情不大自然,“想和媽媽商量點事。”

“是嗎,什麼事呀?”

“今天是米田同學的生日,前幾天跟您提到過的。因此,我想和您商量一下穿什麼去纔好。”

“啊,是這件事呀。”媽媽點了點頭,“好的,我來幫你看看吧!”

“好,請進來。”

媽媽走進房間。輪香子感到很高興,因爲她看到媽媽和往常沒有什麼大的不同。

“就是呢,”媽媽側頭想了想,說,“天氣這麼熱,和服也不合適,還是穿西式的吧,怎麼樣?”

“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穿哪套呢?”

“你們女孩子的聚會,還是簡單點好吧?”

輪香子爲媽媽的心平氣和而感到振奮。她取出了好幾個西服衣箱,把蓋子打開,擺在那裡。

“是啊。”媽媽在打量着,面部的表情與其說是在挑選上猶豫不決,莫如說正在爲考慮着什麼問題而苦惱。也就是說,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輪香子看得出,與爸爸爭吵的痕跡還沒有從媽媽的心裡消失。

這種心理一旦產生,便發現媽媽的臉色果然很蒼白。她過去絕少見到媽媽是這般形象。

輪香子很想問問媽媽發生了什麼事情。倘若沒聽到傳出門外的那些聲音,她也許能泰然地提出問題,可是,現在卻害怕詢問媽媽的臉色爲什麼這樣難看。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果在正常的情況下,媽媽的話肯定會更多。本來就是一位性格開朗的人,在這種場合她肯定會更加快活的,然而,此刻卻連輪香子的話也不太回答,臉上顯出一副惘然若失的表情。

儘管如此,穿着的西式服裝還是好不容易決定下來了。媽媽選中的是一件連衣裙,質地很薄,顏色鮮綠,使人感到這是很時髦的服裝。可是,與平時不同,媽媽今天卻好像缺乏興致。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方向傳來了汽車離去的聲音。爸爸到機關上班去了。

媽媽好像在屏息凝神地聆聽着。這情景在往常也不多見。以往的慣例是,爸爸去機關上班時,媽媽總是興沖沖地送出去,即使回到房間以後,也仍然是滿臉興致勃勃的樣子。

輪香子常聽朋友們講到家庭裡的各種麻煩事。其中談得最多的,都是父親在外面的男女關係問題。

輪香子擔心的正是這件事。可是,到現在爲止,在爸爸身上還始終沒有聽到過這類傳聞,媽媽也說在這點上是放心的。爸爸是政府機關的局長,處在這樣的地位上,自然每天晚上都會有會議或宴會。然而,不論爸爸回家多麼晚,媽媽也絲毫不擔心。

現在,媽媽和爸爸發生了爭吵,而且媽媽對這件事似乎耿耿於懷,難道果然發生了與其他家庭相同的那種事嗎?輪香子一想到這裡,便感到不寒而慄。

平日裡還有一個習慣,媽媽在暫時無事可做的時候,總是儘可能地和輪香子談談天,而現在剛剛決定輪香子的着裝,便馬上站起身問道:“什麼時候出去?”

“中午。”

聽到輪香子的回答,她就徑直離開了房同。媽媽的情緒還是和今天早晨從書房門口吹出來的冰冷氣氛相彷彿。

這時,電話鈴響了,阿娟走過來代接。

“小姐,是佐佐木小姐給您的電話。”

輪香子出來接電話。聽筒裡傳來佐佐木和子興高采烈的聲音。

“小香子嗎?今天你去阿雪家吧?”和子問。

“去。”

“可是,我有點急事去不成了。太對不住啦!”佐佐木和子的聲調裡帶着撒嬌的味道。

“是嗎?太遺憾了。”

“代我向阿雪問好吧!”佐佐木和子叮囑了一句。

“好,可以。”

大概是察覺出輪香子的聲調有些反常,和子又問:“小香子,今天你有點反常呢。你也沒心思去麼?”

“不,沒有呀。”

“好,那就好。那麼……”

和子好像還要講下去,但也許是感到輪香子畢竟與平時不大一樣,只說了聲“再見”,就把電話掛斷了。

輪香子正站在房廊下瞧着院子,媽媽從後面進來了。

“哎呀,還沒準備哪?”

媽媽還沒發覺輪香子已在走廊聽到他們口角的事。

米田雪子家在澀谷的高地上。

站在院子裡俯瞰東京市容,市中心展現出一片屋頂的汪洋大海。

雪子的爸爸是公司的董事。這套住宅建成還不到三年,因此樣式仍十分時髦。

這一帶多是大戶宅邸。從馬路上走過來,便可以看到有幾家門牌上的名字竟是在報紙上經常出現的。

聚會的同學一共有十二三人。大家最感遺憾的是佐佐木和子沒有到場。和子就是這麼一位受到大家歡迎的人物。只要有和子在場,甚至連空氣的溫度都不一樣,總是既快活又熱鬧。無論什麼樣的憂愁煩惱,在和子身邊統統沒有存在的餘地。

“佐佐木姑娘沒來真遺憾。她本來說今天不去公司上班,要來參加的。”朋友們一齊朝輪香子這樣說。誰都知道和子與輪香子是好朋友。

雪子的生日儀式在朋友中也是相當排場的。正因爲這樣,前來聚會的朋友還有穿會客服裝或宴會禮服的。

作爲私人住宅已算很寬敞的客廳裡,一時間好似鮮花起舞,充滿了生機蓬勃的氣息。在外人眼裡這實在夠奢侈的了。

除了女性之外,還有三名男青年。他們也都是二十二三歲的年紀,雖然不知道是怎樣的關係,但好像與雪子都很親密。

看起來,從學校一畢業,大家便似乎都突然進入了成年人的世界。

青年們很開朗,主動跟在場的姑娘們搭着話。輪香子也接受了三位青年的自我介紹,但當場就把他們的名字忘掉了。青年們儘管表面上各有不同,卻似乎都是門第很高的子弟,於無拘無束之中仍表現得彬彬有禮,風度翩翩。

輪香子也和那幾位青年交談了一陣,但究竟談的什麼,涉及了哪些內容,心裡卻絲毫沒有留下印象。在同朋友談天或用餐的時候,她也顯得心事重重。因爲今天早晨爸爸媽媽口角的事還像鉛塊一樣壓在心頭,使她鬱鬱寡歡。

“阿香,今天你好像心緒不寧呀!”朋友們說。

“沒有啊!”輪香子笑着說。看來還是旁觀者清。不過,誰也沒有把這種情況同她的家庭聯繫起來。

“因爲和子沒來,有點沮喪吧?”大家都這樣說,並且不厭其煩地向她問這問那,什麼和子最近怎麼樣啦,有沒有對象啦等等。朋友們認爲,凡是和子的事,輪香子沒有不知道的。

至於佐佐木和子今天爲什麼沒來,輪香子原先根本沒有在意。可是,她忽然想起了前幾天和子打電話時說過的一句話:“約上小野木先生吧?”

輪香子彷彿感覺到,說不定佐佐木和子今天給小野木打了電話,兩個人正在會面。可是,她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對於作出如此卑劣想象的自己,她感到很厭惡。爲什麼現在要把小野木與和子聯想到一起呢?她無法對自己的這種心情作出回答。

然而,這種聯想一經產生,就始終糾纏在自己的心頭,讓人特別不痛快。

綴有英文祝壽字樣的大蛋糕,擺到了人羣的正中央。這塊祝壽蛋糕點綴得十分漂亮,雪子握刀正準備去切,一個青年幫着她握住了刀柄。

大家鼓起掌來。另一個青年學着外國人吹起了口哨。

那個青年面頰上微微泛起了紅暈。

“那位是雪子的未婚夫吧?”

輪香子四周發出了這樣的耳語聲。輪香子也抱着同樣的興趣注視着那位青年。從動作上就能看出他很有教養,說不定也是哪位董事的兒子。雪子可能要和這位青年結婚的吧!若在往常的話,輪香子恐怕會對自己朋友與那位青年的結合更加關心,而現在她只是站在一邊旁觀着。

這次聚會持續了兩小時左右。朋友們彈起鋼琴,男青年們撥弄着吉他。大家還一起唱了歌。氣氛雖然很熱烈,但映到輪香子的眼裡,終究免不了一種空洞乏味的飽和感。祝壽活動結束以後,人羣分成了兩部分,有的留下,有的踏上歸途。

“太感謝啦!”

雪子向告辭的朋友們一一道着謝。來到輪香子跟前時,她睜大眼睛說:“哎呀,阿香!你也回去呀?”

“啊,我還有點事兒。”

“是嗎?我還想留下你哪!”雪子嬌嗔地說,“而且,和子也沒有來,你再早早回去,我就太沒趣啦!”

若在平時,輪香子肯定願意與朋友們待在一起的。但現在的情況不同,在這裡逗留的時間愈長,似乎就愈與這裡的氣氛相乖違了。

“我確實有事。對不起!”輪香子道着歉。

“噢,那就沒辦法了。給你叫一輛汽車吧?”

“不必了。”輪香子說。她不想從這裡立即乘車,而是打算步行一段路。

“出租車不通呀!”雪子很過意不去地說,“非到前面的大馬路不可,他們是很少進到這裡面來的。”

對於輪香子來說,這正中下懷。

然後,她就與同路而歸的朋友一起離開了雪子的家。

耀眼的陽光火辣辣地照在街道上,很少有行人。出租車也不經過這裡。兩側都是深宅大院,圍牆沿路綿延不絕。

僅從牆外看去,庭園內的樹叢林深葉密,蟬鳴不已。

輪香子很想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走一走,然而不巧得很,剛好有朋友在自己身邊。她在心裡盤算着,和這位朋友分手以後,不馬上去乘車,再到別的街道去轉轉。

“這地方真幽靜呀。”朋友說,“肯定都是有錢人住的吧。”

確實,兩旁全是佔地寬廣、結構闊氣的住宅。而且,許多建築都是全新式樣的。

不知不覺之中,走起路來兩眼便只顧瞧着這些住宅了,就在這時,輪香子的視線突然盯在一點上不動了。

那家住宅不算豪華壯觀,但在這一帶也屬於滿不錯的建築,格調是日西合璧,規模精巧,款式別緻。築着土堤一樣的斜坡,坡上長着草坪;草坪上有橫行栽種的小樹,每一棵都剪成渾圓形狀。從街道擡頭望去,可以看到這所住宅的屋脊和精心剪修過的樹叢枝梢。

然而,輪香子視線突然盯住的,並不是這所住宅的建築。在斜坡的上方,相當於住宅庭院邊緣的前方,有一位女性正側身站在那裡。

輪香子正是看到了這個人的面孔。

炫目的日光正照在這位女性的臉上,因此,那張臉顯得又白又清晰。細長苗條的身段,亭亭玉立的姿態,也都是記憶中見過的。這正是在深大寺和小野木喬夫走在一起的那位女性。

她正在和誰說話。對方在樹蔭下,看不到身影,大約是女傭人或別的什麼人。

自然,她不會發現輪香子正經過下面的街道並正在盯着自己。

輪香子緊張地屏住氣息。沒想到竟會在這個地方看到這位女性,因此心臟才突然加快了跳動。

“這家挺不錯呀。”朋友毫無覺察地說。由於輪香子的視線正熱切地朝着上方,這位朋友似乎以爲她只是在眺望那所宅邸。

兩人來到很瀟灑的大門前。門牌上只寫有“結城”二字。

“結城。”輪香子把這個姓牢牢地刻在腦海裡……

回到家裡,輪香子連忙打電話接通米田雪子。首先對受到的款待致謝,接着就向她詢問姓“結城”那家的情況。

“啊,就是有一位漂亮太太的那家吧?”

雪子知道有這麼一家。不過,她講的“太太”二字,使輪香子爲之愕然。

“嗯。”她勉強應了一句。

“不大瞭解呀!”雪子在電話裡說,聲音背後不斷傳來歡笑聲和音樂聲,“她丈夫好像是哪一家公司的董事,但不清楚那家公司叫什麼名字。爸爸也說,這附近的人大體上都瞭解,唯獨對那家不清楚……什麼事呀,阿香?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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