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分之一的偶然_07

“聽您這麼一說,山鹿先生似乎是個性格十分暴躁的人吶。”

橋本這個聽衆,不露痕跡地用手指捋了捋嘴脣上的鬍鬚。

“怎麼說呢,至少不是個很溫和的人。雖說不甘人後也不失爲一種好品格,但他也太鋒芒畢露了,根本沒有那種爲了跟朋友們友好相處而稍稍自我剋制一下的意識。”西田榮三說道。

他們重新點了紅茶。一是因爲自己也覺得喝一杯咖啡就佔了人家這麼長時間的座位有些不好意思。同時,西田榮三也還想繼續跟對方聊聊或可稱之爲競爭對手的山鹿恭介的話題。

“因爲山鹿君一直以爲自己才應是這個團體的頭兒或是中心人物。”

“是啊,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人麼。”

“可是,他一對村井君和我發難,其他會員就都會對他那種自命不凡的樣子感到十分反感,結果弄得不歡而散。所以,他就脫離了‘湘南光影會’,天馬行空去了。嗯,說不定這樣更符合他的性格。”

“可是,山鹿先生不是做生命保險的業務員嗎?做保險的人不是對誰都會說一大堆好話嗎?不然他怎麼開展工作呢?”

橋本歪了歪腦袋,表示疑惑不解。

“正因爲他是從事那種工作的,纔會在非工作的場合裡以截然相反的方式發泄平時積累下的煩悶吧。我們不是常聽說有些落語家、漫才師、喜劇演員等以逗人樂爲營生的人,在私底下十分古板嗎?山鹿君的情況或許就跟他們差不多吧。”

“哦,這倒也是。”

紅茶端來了。橋本說了聲“不好意思”,便小心翼翼地往茶杯裡放了一塊糖。

“山鹿先生之所以採取如此行爲,是因爲他對自己的攝影技術充滿自信的緣故吧?”橋本啜了一小口紅茶後問道。

“不過,自信和現實可是兩回事啊。”西田立刻回了一句。

“哦……”

“雖然不該說朋友的壞話,但如果不明真相的人有所誤解,我也只得解釋一下了。山鹿君的攝影技術也並不怎麼高明,只要讓他拍一些正經的東西,真正的水平也就原形畢露了。譬如說,讓他拍一些他總是詆譭的沙龍風格的照片就清楚了,因爲那種正統的東西是來不得半點虛假的,功夫不到家的人一出手,就會露出馬腳來的。他的水平,其實是很臭的。”

“啊——”

橋本將兩眼瞪得溜圓。

“不敢相信吧?不過這可是真的。山鹿君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從來就不拍沙龍照片。但他不說自己不擅長拍,卻反過來攻擊沙龍照片。而新聞照片主要取決於素材,即便技術差一點,也混得過去。”

“拍攝新聞照片時,技術差點兒也沒關係嗎?”

“讀者的注意力都被引導到照片中那決定性的瞬間上了,技術上的優劣一般就不被注意了。”

“哦,我好像有點明白了。”橋本摩挲着下巴上的鬍子說道。

“所以山鹿君只拍新聞照片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投機取巧的做法吧。”

西田喝了一口紅茶,潤了潤自己的嗓子。在談論山鹿恭介過程中,他不知不覺地來了勁兒。

“啊,還有這樣的事啊。我可從來沒想到過啊。”

“作品和自己的名字在報紙或攝影雜誌上頻頻亮相,相當地招搖,不明就裡的人見了,誰都會認爲他山鹿恭介是個了不起的攝影家。可是我們這些老相識,對他的家底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過,老拍那樣的新聞照片也很辛苦吧?不是要一直馬不停蹄地去找那些異乎尋常的素材嗎?”

“是啊,所以他在做保險推銷的本職工作時也老帶着相機。最近的相機在變焦方面有了很大的提高,在很多情況下不必像以前那樣頻頻更換鏡頭也能拍了。確實要比以前便利得多。”

“但是,就算他每天都掛着照相機出門,也不可能老是遇上能拍的題材吧?”

“就是啊,山鹿君的痛苦就在這裡。正像你所說的,那種異乎尋常的題材是很難遇見的。完全是靠運氣,是偶然性。如果是一般的攝影師,可以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尋求素材。要是專業攝影家的話,可以出國到沙漠裡或喜馬拉雅山上拍攝當地原住民的生活狀態。不過,山鹿君沒有條件出國,而拍攝日常生活中的

題材又與他的新聞攝影精神相違背。因爲那樣的話,不就又成了沙龍照片了嗎?”

“山鹿先生是對自己要求很嚴格的新聞攝影家吧?”

“對自己要求很嚴格?”西田聽了橋本的這一句問話,不禁哂然一笑,“……你這就將他捧得太高了。他只不過是不甘人後,也就是出於剛纔所說的功利心而已。就是這種心思,將他自己逼得喘不過氣來。”

一旁的座位上先是坐着一對年輕的男女,後來又換了帶小孩的一家子,愉快、喧鬧的聲音不絕於耳。但這一切都與西田無關,他依然興致勃勃地談論着山鹿恭介。

“山鹿君這次是撞上了大運,得了A報的年度最高獎,估計他那對本來就生得很高的眼睛要移到頭頂上去了吧。特別是他看到我的作品僅僅是入闈而已,一定連嘴都笑歪了吧。”

西田似乎在用指甲扒開原本碰都不願讓人碰一下的傷口。別人是不能碰的,自己撕開卻沒問題,因爲能體驗到一陣自虐帶來的快感。話說到這份兒上,就猶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了。

“可是,我是不會像山鹿君那樣到處亂跑,去尋覓什麼異常素材的。我拍那張照片,就是在收音機裡聽到了消息才趕到國道一三四線的事故現場去的。也正因爲這樣,我才輸給了山鹿君的《衝撞》。但我覺得即使這樣也沒什麼。像我這樣的做法不是很正常嗎?而他那樣的拍攝行爲纔是不正常的,有些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哦,我指的是報刊上登出來的山鹿君的獲獎感想。他是這樣說的,‘……十月三日晚上十一點鐘左右,我在長泉町向田一帶溜達。那是爲了在山坡上拍攝沼津方向的夜景。這時從東名高速公路處傳來了巨大的聲響,火光沖天,於是我就趕緊跑了過去。看到六輛車撞在一起的連環撞車事故後,我就一個勁兒地按動塊門。’……大概就是這樣。不過呢,我對山鹿君的這套說辭有些疑問。”

“疑問?什麼疑問?”橋本盯着西田的臉問道。

“這疑問是針對山鹿君所說的,爲了拍沼津方向的夜景而在那一帶溜達而起的。他不是說,要將近景中的樹林拍成剪影狀,使之與遠景中的城市燈光作對照,並要捕捉到映照到天空中的北極光一般的城市光輝,拍出具有夢幻般氛圍的照片嗎?這樣的照片不就是十足的沙龍風格的風景照片嗎?這與他平常所主張的那一套是自相矛盾的。他平時所深惡痛絕的不就是這樣的照片嗎?”

“啊,是啊。”

橋本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自己沒注意到的地方被人一下子點明瞭。

“您這麼一說,還真是的。這麼說,山鹿先生在說謊?”

橋本的膝蓋在桌子底下往前挪了挪。

“也不能說是一派胡言吧,估計是山鹿君的門面話。我覺得他是有意守在那裡,從一開始就盯上了東名高速公路的。”

“哦——”

“因爲東名高速公路上經常發生交通事故,而且要麼不發生,一發生就是嚴重的惡性事故。因爲跑在那條路上的車,車速都在每小時一百公里以上。特別是在晚上,車就開得更快了。而發生撞車事故的地點,一般都在即將拐彎的地方。我覺得山鹿君就是架好了照相機耐心地守在那兒的。”

橋本將視線落在了紅茶杯子裡了,像是在分析西田的猜測。

“可是……”橋本擡起眼來,說道,“那樣的事故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發生是誰都想不到的。東名高速上的拐彎處也有無數個,其中某一個拐彎處會發生交通事故的概率是很低的吧?就算能估計到某個地點會發生交通事故,也不可能知道在哪一天發生啊。總不能沒日沒夜地守在那裡吧?聽您的說法,山鹿先生似乎在等待一個相當渺茫的事件……”

“山鹿君的執著就體現在這種地方。這在通常情況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他就具有那種與衆不同的異常性格。估計是因爲過於追求異常題材造成了他這種異常的性格吧。”

西田的臉上又露出了哂笑。

“可儘管這樣,山鹿先生真的會在那裡耐心地等待一個概率很小的事件嗎?”

“你似乎還不肯相信,可事實上他不是已經在那天晚上十一點鐘左右拍到了那個特大事故了麼?”

“……”

確實,那是一個小概率事件,可就像評審委員會委員長古家庫之助先生所說的那樣,山鹿君遇上了十萬分之一的概率。這已經可以說是偶然性了吧?可他就是遇上了這樣的偶然。這是山鹿君的耐心所取得的勝利。這是我們具有正常神經的人做不到的。可話又要說回來,山鹿君是很怕蛇的,還真虧他能在那個黑咕隆咚的地方待了那麼長的時間啊。”

橋本將杯中已經涼了的紅茶送到了嘴裡。

“十萬分之一的偶然真的降臨在耐心守候着的山鹿先生的眼前,從常識來說,這真是難以想象,簡直是奇蹟。”

他臉上的表情顯示出他內心中不可思議的感受。

“我也覺得這是一個奇蹟啊。難以置信,卻又真實地發生了。只能說是山鹿君的執著獲得了回報。每當有報紙或攝影雜誌舉辦大獎賽,他總是一個不落地投稿,每次都能遞交出具有相當分量的作品。當然了,像《衝撞》這樣重量級的,還是第一次。”西田強壓着心中的懊惱說道。

“山鹿先生這麼頻繁地投稿嗎?”

“我不是說過嗎?這是出於功利心,也可稱之爲野心吧。他想要名揚全國。入選獲獎後既能揚名又能領取獎金,可謂是名利雙收,對他來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得意的呢?”

“原來他有這樣的野心啊。嗯,還真是野心不小啊。”橋本手摸着下巴,突然揚起臉來問道,“那麼,山鹿先生以前投稿的那些作品,像這種偶然性題材的多嗎?”

“或多或少都帶點偶然性吧。新聞照片麼,怎麼說也算是偶然性的產物。古家評審委員長和A報攝影部長之所以極力推舉《衝撞》爲年度最高獎,還不是看中了那種偶然性所帶來的衝擊力麼?”

“說到衝擊力,A報將最高獎在報上發表後,還刊登了讀者對它的批評意見呢。對此,您是怎樣看的呢?”

“那是一張衝擊力太大的照片,也可以說是一張場景慘烈的照片。所以有人說,將這樣的照片評爲最高獎不合適,並且還拿它和以前拍攝‘紫雲丸’沉沒的照片來作比較。我覺得那位讀者意見是很有道理的。我贊成他的批評意見。”

“……”

“報上還登了攝影部長和古家評審委員長針對批評意見的辯解呢。”

“嗯,我兩者都閱讀了。”

“作爲評審的當事者,他們自然要作這樣的辯解了。不過呢,我給你透露一點信息,古家先生和山鹿君的關係可非同一般啊。五年前,‘湘南光影會’曾請古家先生來上過課。那時山鹿君還沒有退會呢,他對古家先生的照料真可謂是無微不至,並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把他那套拉保險的本事全都施展出來了。我們在一旁看着都覺得難爲情啊。之後呢,過年過節的自然是不在話下了,就連平時他也經常給古家先生送禮。他完全把自己當作是古家先生的門生了。”

“啊?還有這麼回事啊?”

“山鹿君對我們總是一臉的傲慢,可他的另一幅面孔就是那樣的。所以古家先生會將《衝撞》選爲年度最高獎,有人提出批評意見,也會站出來爲他辯護——我們這些知道內情的人不得不這麼想。”

“真是太令人吃驚了。”

“還有呢,這可是新聞照片徵集方這邊的事情了。”西田掃視了一下四周,用更加低的聲音說道“就是說,新聞照片完全受偶然性支配,因此照片的優劣高下也受到偶然性極大的影響。然而,這種受制於偶然性的瞬間不是經常遇得到的,所以令徵集方大傷腦筋的是很難徵集到好照片。於是,在徵集方和工作人員中就流傳着這樣的說法了……”

西田湊近橋本的耳朵簡短地說了幾句。

“啊?!”

聽完之後,橋本不禁低聲驚呼起來。

“這當然是開玩笑的了。因爲收到的照片全都是平庸之作麼,就自然會出現這樣的謠傳了。古家先生他們也經常將其當作笑話來說的……不過,這可不能對外人說。雖然是笑話,也很容易招來誤解的。”

西田見聽者的反應過於強烈,反倒大吃了一驚,於是趕緊叮囑一句,以防外傳。

或許是西田的心理作用,他發現橋本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蒼白。

橋本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遠處某一點,眼神中流露出某種領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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