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最是人間留不住二

滕王——最是人間留不住(二)

太極宮終於撞響了悠悠的喪鐘聲。

皇帝駕崩,新帝繼位。所有的藩王都趕了回來。

李元嬰神色木然的和王公大臣一起在大殿爲皇帝守孝。心裡反覆念着三個字:“感業寺。”

從前她哀哀說,如她進了感業寺,他念及情份,或者可以照顧她一二。

他行色匆匆的趕回長安,見了兩個人。

一個是他在皇帝病重時暗中遣回長安的侍衛空青。一個是初登大寶的新帝。

空青辦事利索,他信任他。遣他回來,是讓他在暗中佈置。他不忍如花般美麗的武媚一生伴隨青燈禮佛。

李元嬰有着十足的把握。

空青不辱使命。

“武才人去寺後挑水不歸,在河邊尋到了她的鞋。生死不知。”空青說這句話時,眼裡有神色有些複雜。

李元嬰那時並不知道空青受了先帝的遺命,他以爲空青在替他擔憂。畢竟悄無聲息的將先帝的才人詐死弄走,是重罪。

可是皇兄已經駕崩了,還有誰會記得當初宮裡一個小小的才人?

晉王成了皇帝,將會有無數美麗的女子走進後宮迎奉他。他哪怕認識在先帝身邊侍奉的武才人。也絕不會對進感業寺剃度的她多瞧上幾眼。

自從知道皇兄身體不適,他就着手安排了。長安,晉見新帝之後,也許他永遠不會得到召見返回。有了她,不回便不回罷,那座宮殿裡除了她,他已經沒有了半點牽掛。

滕王妃原是滕縣縣令的女兒。他到封地不久,她的父親就病逝了,家中母親早逝,只有一位妾。他去吊悼時,見到了她。身如蒲柳,柔弱異常。一眼望去就知有天生不足之症,所以十八歲了尚未有人求娶。喪事過程中,她暈厥吐血。他心中一動,請了大夫去瞧。聽回稟說此女活不了多久。他上書請封王妃。

那幾年,他打發走了那名妾室,並未虧侍她。滕王妃臨去之前還感激着他:“妾身能得王妃尊榮,死也瞑目了。”

滕王妃身體不適人人皆知。他隱瞞了她過世的消息,以靜養爲名封了她住的院落。滕縣是他的天下,遠離長安千里,他的安排天衣無縫。

只等着有朝一日,她的到來。

新帝單獨召見了他。

“滕縣太小,地處偏遠,朕想封皇叔爲蘇州刺史。”新帝年輕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滕縣和蘇州比,一個是窮鄉僻壤,一個是繁華倚麗的大城。他一時之間不知新帝是在試探,還真是出自對長輩的尊敬。

“蘇州多美人,皇叔此次去赴任,王妃身體不好,便留在長安靜養吧。”

皇帝戲謔的話語令他心驚,他愕然擡頭。是想留着家眷在京爲質,還是皇帝知曉了王妃的秘密?

皇帝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轉身走到了棋盤前坐下:“朕記得皇叔昔日也常和父皇下棋。那時候大哥也常侍奉在側。皇叔和大哥最爲交好。若非大哥和二哥企圖謀反,照理怎麼都輪不到朕當太子。”

李元嬰垂下了雙眸,手移動,棋子落到了另一處位置:“皇上仁厚,是天下之福。”

他輸了棋,贏來皇帝爽朗的笑聲。

李元嬰腳步沉重的出了宮,召來空青:“除你之外,還有誰知曉那件事?”

他死死的盯着空青。

空青八歲跟在他身邊,他的事不想瞞他,也瞞不了他。

“爺,此事乃空青一手操辦,消息外泄,小的也難逃一死。”空青笑了。

那笑容令他心安。

空青並不像別的侍衛,有種讓他看不透的感覺。但他還是最喜歡,最信任空青。

也許,只是他多疑了。皇帝調他去了蘇州富庶之地,對他防備也很正常。

“王妃在澄心館靜養。”空青行禮退下。

是了,他回到長安直接進宮,還沒見到她。

李元嬰拎着食盒。裡面放着一疊新出爐的胡餅,一壺酒。幾碟小菜。

他想如她般聰慧,定知道胡餅是牛肉餡的,酒是那年教她釀的那種米酒。那年她爲他送行提來的每一樣吃令,他都記得。不需多言,她定也知他的心意。

李元嬰在長安沒有府邸。他回來之前,新帝所賜。他走着,突然想起這是新帝賜下的宅邸,慢慢停住了腳步。前面就是澄心館,在王府後院深處,獨立的一個院子。

回京奔喪的王爺不止他一個,賜了宅院的只有他一人。李元嬰安慰自己,也許只有他一人直接出宮去了封地,在長安沒有宅弟的緣故,新帝爲示恩罷了。

可心裡卻那樣的不安。皇帝的話隱隱又在耳邊響起。就像是——這一切都是爲了她。

進了院子,那些不安與思慮都隨着廊下几案前的嬌俏身影消失了。他快走幾步,心裡喜悅無限:“媚娘。”

她穿着青碧色的衣裙,頭髮綰在頭頂結成一個道髻,用了枝白玉笄綰住。清淡的裝扮,顯出另一種風情。

她站起身,眼裡漸漸有了淚意,一雙星眸如泣如訴。

他快走幾步,將食盒放在一側,伸手想抱她。

多少次,他想擁她入懷,終於可以如願。李元嬰脣角揚起一抹笑意。

然而,她卻後退了一步。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殿下。”她喊了他一聲,低下了頭。

他吃驚的看着她,目光落在她腰間絲絛上。青色的絲絛,結着一塊玉佩。驚得李元嬰渾身的血驀的變冷。皇帝還是晉王時,腰間就常懸着這枚玉。

“我只是把你當朋友看待,不忍你在感業寺一生常伴青燈。如今……耐心等待吧,總有一天,你會如願以償。我還要進宮給皇兄守孝。你安心住着。”一瞬間,他找回了自己的位置,笑着離開。

“殿下!你聽我解釋……晉王一廂情願罷了,你可信媚娘?”

不,他不信。

曾經她是火,吸引着他不顧性命之憂一頭扎進去。如今的她也是一團火,將他的心燒成了炭灰,沒了半分熱度。

他笑着迴轉身,打斷了她的話:“媚娘,我只是把你當朋友。我不會喜歡你,因爲你是我皇兄的女人啊。”

芙蓉臉瞬間失去了血色。她緊抿着嘴脣,顫聲說道:“我現在是你的王妃了。”

如果只是一個美姬,將來送給皇帝能成爲美談。將自己的王妃送進宮,他這一生都直不起腰來。

天堂和地獄,只有一線之隔。

他大笑出聲:“對,你現在是我的王妃,你安心做滕王妃罷。”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一人知曉他的安排——他如今的王妃,昔日的武才人。

還有初登大寶的皇帝。

讓先帝的才人詐死,偷樑換柱成爲王妃,已是死罪。皇帝不僅沒治他的罪,反而將他從偏僻的小小滕縣升到了繁華的蘇州做刺史。他又不是傻子。

李元嬰跪在太極宮外,青磚很硬,膝下只鋪了層苧席。跪久了,雙膝針扎似的疼。宮裡傳出新帝哭喪的聲音,他聽着想笑。

“弒兄奪太子位,軟禁父皇奪皇帝位。皇兄,你贏了天下又如何?你的兄弟想搶你的女人,你的兒子也要搶你的女人。可惜,你再不能提劍砍了我,殺了你的兒子。” 李元嬰心裡冒出一句句惡毒的話來。

那又如何?他最終還是能寫進史書的太宗皇帝。自己呢?除了憋屈着,忍耐着,無奈着,他又能如何?李元嬰挺直的背慢慢的垮塌下來,心一片灰暗。

離開前,皇帝賞了他大量的金銀,讓他快樂的去蘇州尋美人。

出了宮城,滕王對等在宮外的侍衛們說:“即刻起程去蘇州。”說完吐出一口鮮血,昏迷三日不醒。

聽說袁天罡在翠華山隱居,空青護送他去了。

李元嬰在香的煙氣中甦醒,跪求袁天罡爲自己批命,得一語:“……端午日入隆州城八百步,遇一女,能爲王爺消災解難。”

他在蘇州,她在長安。

他送美姬數名至長安王府,請王妃代爲調教。他想告訴她,沒有她,他的日子過得不錯。

她悉數留下,來年,送了一羣姿容才藝絕佳的舞姬到蘇州。他縱色縱情,一顆心徹底冷了。

國喪一年後,宮裡傳來皇帝將充實後宮的消息。

聽說彈劾他奢侈盤剝地方的奏摺推滿了案頭,皇帝嚴加訓斥,調他至洪州。

聽說王妃在王府裡開始茹素清修,一心專研天道之法。

李元嬰大笑。

端午,他悄悄的帶着侍衛們去了隆州城,看到火龍舞,漫天金花銀雨中,看到了被人撞出人羣的岑三娘。

她就是袁天罡說的那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