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懸掛燈籠的精緻長廊, 藍兮緩緩朝自己現在居住的院子走去。
經過後花園時,她無意間撇到假山下正相擁在一起的兩個人影,藍家有個規矩, 除卻護院家丁在內院巡邏, 其餘小廝丫鬟一律不得隨意走動, 因此, 此時的後花園無任何人跡。
盛夏時綻放着五彩斑斕的後花園, 此時只剩白雪積壓枝頭的蕭瑟,在夜色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寂靜迷人。藉着皎潔的明月, 藍兮只需一眼便看清那相擁的兩人中,女子的身份。
她頓下腳步, 表情無波地靜立原地,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兩人, 隱隱地,她聽見那男子說了句, “你只要把你主子這些年與藍樞的事情都告訴我,我以皇子的身份承諾你,饒他不死。”
遠處傳來女子低低飲泣的聲音,藍兮無意識地緊了緊手指,即便穿着價格不菲的衣裳, 也難以溫暖她發涼的指尖。
寒風猛烈呼嘯, 將藍兮的氣息隱藏, 也掩蓋了她的腳步聲, 未多做停頓, 她轉身便朝自己的院子繼續行去,who care?
穿過一座假山便可到達藍兮居住的院子‘奈何兮’, 這名字是她要求的,藍沽原本不滿意,說是太哀怨,不過藍兮堅持,最後在藍樞的點頭示意下,藍沽只好默許。
剛進入假山洞,一道清脆悅耳的笑聲便在耳邊響起,“喲,從來沒動過怒的六少爺,今日倒是難得地發起脾氣來了,可真是天大的奇事啊。”
話音剛落,藍兮身後便多出一道嬌小的身影,夜空中降下的月光輕柔地灑在假山洞口,依稀可看出這是一名穿着鮮紅外衣的少女。
此時,少女正柔若無骨地攀在藍兮的身上,仿若從此就粘在上面了。
藍兮抿脣不語,漆黑的眼眸直視前方,彷彿並未看到憑空出現的少女一般。
少女對她這個態度不以爲意,伸出白皙的手臂,輕浮地撫摸着藍兮的臉頰,聲線帶着一絲柔媚與誘惑,“才幾日不見,你便開始冷落我了,是不是夜冰塊跟輕潑婦沒把你伺候好?”
藍兮平靜地臉開始有一次龜裂,“今天開始是你?”夜魂、輕衣及月妖三人都被藍樞派來暗中保護她,每人輪班一個月,不過昨天還是夜魂,夜魂當值還不到一個月,怎麼忽然換作月妖了?
月妖換了個姿勢,繼續依偎在藍兮懷裡,雙手手指無聊地戳着藍兮的胸口,嬌媚道,“怎麼?這麼不待見我?”說着手便開始不安份地在藍兮身上游走。
藍兮深吸一口氣,一把抓住她不安份的爪子,“有什麼事?”沒有重要的事,她們一般不會出現在自己面前,今日拜藍沽所賜,她心情欠佳,沒有耐心陪她玩。
月妖不爽地跺了跺腳,一個轉身便離開藍兮的懷抱,轉眼便倚靠在假山壁上,“若不是知道你是誰,我都要懷疑我月妖是不是真的沒魅力了。”接着又小聲嘀咕,“你真是第一個活太監。”
藍兮默,喂喂,我都聽到了噢。
“你打算怎麼處置?”
想起花園裡的那對身影,藍兮沉默片刻,接着也尋了個位置倚靠,漫不經心道,“沒打算,他沒下令我們都不能動。”
月妖忽然嬌笑,“我倒沒想到你會這麼聽他的話。”
藍兮攤手,“我只是識時務而已,沒有他,我也活不到今天不是?他還派你們來‘保護’我,我感激都來不及。”
“說得也是,若不是他,你早就在這殺人不見血的宅子裡翹辮子了。”說着又頓了頓,“老頭子身上的毒這幾天就會發作了,你剛剛也看到了,他的氣色不是很好,再加上七夫人賣力地壓榨他,呵,他就算不死也離死不遠了。”
藍兮淡漠地望了眼月妖,“這些你不必跟我說。”
聞言,月妖語氣裡的戲謔更重了,“我對月亮在說。你也知道他的身份,藍家當家人,玉虛宮宮主,還有……所以,你應該爲你的利用價值感到高興,否則,依照他的身份,根本不會看你一眼,更逞論護你了。”
藍兮眉眼彎彎,語氣愉悅道,“所以我這不是他說東我絕不往西,他叫我出嫁我立馬答應麼?”
“你放心,待藍家花家完全被掌握之後,會一個不留地全殺光,爲你報仇。至於今後,你不用愁,他自會待你更好。”畢竟你有不可多得的體質,你若死了,他便無人可轉嫁疼痛了。當然,我也會盡快尋找出最後一味藥,弄出蠱毒,替你解脫。
後一句月妖並未說出來,關於藍兮的體質,沒有人告訴過她,所以她只知道自己有腹絞的毛病,卻不知因何原因,所以纔會喝玉虛宮提供的藥以緩解疼痛。
“不用替我報仇,那些人當年都已經被殺了,仇也算是報了。”這雙手不想沾滿鮮血,即便那些猥褻的人都已經遭到報應。
“這幾日北辰與南陽開戰,本國皇帝已到極限,離死不遠了,兩位皇子的鬥爭越來越激烈,朝廷動盪不安,局勢已經影響到整個國家的安危,無法趁機奪勢,他決定這幾天了結所有事,所以才希望你嫁過去,等到局勢穩定,你今日的屈辱將會一併討回,希望你理解。”
藍兮點頭不語,只是眸內的溫度漸漸冷卻。
“你有種植水稻的才能,近幾年來,我國北部年年乾旱,農作物無法生長,國庫空虛,若等到那兩個國家穩定下來,我國將有滅國危機,我希望你能幫助他一同治理,糧食乃國之根本,若無糧草,便無法出戰,相信你懂其中的道理。那日在花園內我對你說過,只要你想知道,他都會告訴你。即便不是爲了他,爲了天下不再連年征戰,爲了蒼生,你也該儘自己一份力。”
月妖一改往日嬌媚的神情,一臉嚴肅道。
藍兮卻只是緊抿雙脣,轉身離開,未說一句話,爲了蒼生?當她是什麼人?她有拯救蒼生的能力就不會落到如今這步田地。
明月依舊當空,地下的人們,卻各懷心思地進入夢鄉,一切,都在平靜之下暗涌。
兩天時間很快過去,這一日,十二月二十六,藍兮出嫁的日子終於到來。
這一日天矇矇亮藍兮便被挖起牀,雖然新郎的打扮沒有那麼繁瑣,但也是該準備的準備,不該準備的也準備,畢竟這次的婚禮不同以往。首先是備受關注的藍花聯姻,其次是藍家的公子入贅到花家。
光着兩點就足夠百姓奔走相告,爭相看望了。
由於此次婚禮的特殊性,因此除了新郎騎馬圍繞城內行走一圈外,新娘無需坐花轎進藍家,新郎直接騎馬繞完一圈之後就到花府,並下馬過火盆,在喜婆的帶領下牽着一隻雞與之拜堂,之後便去新房挑頭蓋,喝交杯酒。
之後便出去向賓客敬酒。
藍兮身穿新郎服,牽着一隻‘咯咯’直叫的雞,亦步亦趨的朝正堂走去。
她不用看也知道周圍的賓客忍俊不禁的樣子,大概都在嘲笑她這個藍家少爺會到如此窩囊的地步,入贅便算了,如今竟然還要與一隻雞拜堂。
但史上入贅的例子不多,在這爲數不多的入贅婚禮中,都有一條,那就是新娘算是迎娶新郎,因此不能降低了身份,新郎就與象徵鳳的雞拜堂,成婚之後的新郎一切與正常百姓家庭無異,但若夫人有令,則丈夫必須遵從。
藍兮初時聽到這個規定差點沒噴,這規定到底是誰出的?這麼詭異?怎麼看怎麼像是維護女子權益?
目不斜視的與仍在不斷叫喚的雞拜堂之後,無視藍樞幽深的視線,也無視藍波快要爆發的噴火表情,藍兮被喜婆領着來到新房前。
只差喝交杯酒,一切便塵埃落定了。藍兮盯着手裡的秤桿,呆愣不動。
房內紅燭跳躍,暖榻香帳,美酒佳餚還有一名美女在榻邊靜靜等候,一切若不是兩家精心策劃下的產物,或許藍兮會歡喜接受。
藍兮緩緩擡起手臂,挑起喜帕一角,靜坐在牀榻上的人似乎也頗有些緊張,緊緊攥着喜服一角。藍兮望了望女子的喜服再望了望自己的,不知是喜婆遺漏還是如何,她竟忘了將二人的衣角系在一起。
就在藍兮發愣之際,房門被人破門而入,只見白子非身着華貴的貂皮錦衣,慢騰騰地踱步而入,靠近藍兮時一身的寒霜冷氣直撲而來。身後則跟着衆多手持兵器的官兵。
他面含微笑,謙和有禮道,“六少爺有禮了!”
藍兮一把將手裡的秤桿丟到桌上,拍了拍手隨意道,“白公子也想入贅?”一臉無辜的神情令白子非產生錯覺,這個人,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白子非撣了撣乾淨的外袍,笑道,“恐怕花家還沒這麼膽子迎娶我。”說着走到牀榻旁,一把掀開新娘子的喜帕,調笑道,“果然還是不及醉兒美。”
藍兮靜靜地望着一臉忐忑的女子,她的眼裡有愧疚,有委屈,還有其他藍兮看不懂的東西,難怪今日一整日都沒看到她人,原來是來花家做新娘子了。藍兮微微一笑。
“少爺!”女子起身來到藍兮面前,跪道。
藍兮似沒看到般走到桌子旁,緩緩坐下,捻起一塊糕點便咬了一口,“月牙,你該知道我不喜歡這種精緻的東西,越精緻的東西越有危險。”說着輕咳幾聲,喝下倒好的酒,才繼續道,“你瞧,我只是吃了一口便噎着了。”
月牙一臉悲慼地擡起頭,跪步來到藍兮面前,死死抓着她的衣角,泣道,“少爺,我不是有意出賣你的!我只希望少爺能過得好!我只希望少爺不再過之前那樣的苦日子!”
藍兮緩緩掰開月牙的手,將手裡的酒杯擡起仔細端詳,之後鬆開手指,精緻的酒杯立即掉落在地上,發出破碎的聲響,“楓凜是個好男子,你卻傾心於你永遠都高攀不起的人。該說你天真還是無知?”
她知道爲什麼月牙自那晚之後一直神情恍惚,因爲那晚下藥的人是她,卻被藍樞發現逼迫她喝下,之後楓凜佔有了她。雖說佔有,但藍兮看得出,楓凜那個沉默的男子是傾心於月牙的,否則他是不會做出如此之事。恐怕藍樞之所以讓楓凜如此也是因爲看出月牙與白子非,不,應該是與祁月翡有關係,想借此斷了月牙的念頭。
“少爺!不論如何,月牙也是希望少爺能活命!二皇子說了,他會放少爺一條生路!少爺,月牙知道你此刻定是恨不得殺了我泄憤,但少爺您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啊!”月牙不住地哀求着藍兮,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
藍兮看着一直冷眼望着這裡的祁月翡,他的眼裡除了譏諷便是冰冷一片,“月牙……”藍兮低聲喚道。
月牙以爲藍兮想通了,破涕爲笑道,“少爺,月牙在!”
“十年前派你來我身邊的……是藍樞吧。爲何如今卻又背叛了他?”藍兮目光迷離地望着閃爍的燭光,低低道。
月牙表情一僵,不知藍兮竟知道這件事,“少爺……你怎會……”知道。
藍兮淡淡一笑,“藍樞不會隱瞞我任何事,但也不會向我撒謊。只要我問他便會告知,可我沒問,關於你向他彙報的,關於我的一切我都沒問,因爲啊……”藍兮緩緩擡起頭望着微弱光亮的房樑,“因爲這些年來實實在在陪伴在身邊的是你,無論你做了什麼,終究是與我一同吃了不少苦。這些苦也足夠我原諒你接近我的目的了……”
月牙慘白着臉,癱軟在地上不語。
“你該知道我心眼很小,你也該知道我什麼都不在乎。可偏偏……偏偏你卻忘了我的身邊只有你……所以……所以我不管你是真的爲我好,還是出於你的私心,我都再也……再也不會原諒你了……”
藍兮低低的呢喃微弱無力卻如巨大的岩石頃刻壓在月牙的身上,她知道她錯了,她從一開始就選擇錯了……如果可以,她不會同意二皇子的誘惑,更不會將少爺這些年的點點滴滴告訴他……可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少爺真的被傷到了……
這些年來她是最看得清楚少爺的境遇的,雖然她跟在身邊有些苦,可少爺卻總是故意將好吃的好用的留給自己,更是爲了不讓她擔心而處處在意自己的感受,卻說他只是煩自己的唸叨。她該是最清楚少爺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呵……少爺身邊的人無不在欺負他,如今更是想利用他,或害死他,即便是對少爺愛護有加的五少爺也從未對少爺真心過,可少爺卻仍然不爭不鬧,任由那些人索取。
不是少爺不懂爭取,而是他累呵,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他又該如何爭取?
可這一切不是早就知道了麼?爲何如今才幡然察覺?
晚了……
真的晚了……
少爺身邊再也沒有一個時時念叨的人陪伴在左右……
少爺從此就真的是孤單一人了……
“少爺……你快逃!快逃!”月牙猛地起身衝向帶兵器的士兵,一把抽出士兵的佩刀朝祁月翡刺去,並不斷朝藍兮嘶吼。
“找死!”祁月翡臉色頓寒,一個閃身躲過月牙的攻擊,並快速接過前來救駕的士兵拋來的劍,僅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度,月牙的身子便如軟軟倒在地上。
她抽搐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着前方的藍兮,神色愧疚痛苦,她努力舉起手朝藍兮伸去,試圖抓住什麼,卻徒勞無力,“少……少……爺……對……對……不……起。”
藍兮面無表情地來到月牙身前蹲下,用近乎冷酷的語氣,低聲道,“我不原諒你!”
聞言,月牙瞳孔一縮,卻忽然開懷一笑,她努力伸出手抓住藍兮的衣角,微弱道,“謝……謝……少……”
落在藍兮衣角的力量頓時減輕,月牙的神色安詳開懷,彷彿死前看到了極爲美好的事物。
‘啪啪啪’幾聲掌聲。
祁月翡邊搖頭邊鼓掌道,“真不愧是主僕情深,我都快被感動了!”說着來到藍兮身旁,湊近她的耳朵低聲道,“不想知道此刻的藍家與花家如何?不想知道藍樞如何?不想知道你的新娘子……花暮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