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炎裳後退一步,眼裡的驚悚還沒有散去,明庭看着哪裡都對,但九炎裳就是覺得他很不對,甚至非常不對,他彷彿被人生生拋開了靈魂,撕碎了皮肉然後重新縫合了一般,面部詭異的違和。
九炎裳幾乎不敢深想,不敢追究,不敢深挖記憶深處,父皇與皇兄處置間諜和國犯時的手法,只怕記憶奔潰,信仰崩塌。
這也是九炎裳重生後不敢面對一個人,怕心靈深處的魔鬼會蹦回來,爲父皇助威,爲父皇開脫。
突然明庭淡淡一笑,緩和了面部細看下的猙獰:“嚇到你了。”他說的很輕,甚至沒有發出聲音,因爲明庭已經後退一步,恭敬的垂下頭,像公主問安。
九炎裳再也看不到一閃而逝的臉,彷彿是錯覺一般,出現的突然、消失的急切,彷彿怕人看見一般。
明庭心裡異常懊悔,他以爲是徒弟見他出來,過來送培土的藥劑,卻沒料到是裳公主,如果嚇到這個孩子……哎……造化弄人。
“你……”九炎裳不可能當看不見。
明庭跪在地上,語氣平靜,不卑不亢:“回公主,奴才剛入宮時是名小花匠,不小心用藥傷了臉,冒犯了公主,奴才有罪,請公主責罰——”
九炎裳本能的後退一步,心理有個震怒的答案几乎想脫口而出,是不是父皇乾的!是不是?!父皇爲什麼這麼做!爲什麼!
不對!?九炎裳心裡立即驚悚,害怕的臉色蒼白,父皇爲什麼跟一位小公公過不去?以父皇的性格,如果看一個人不順眼,直接殺了完事,又爲什麼如此費事的折磨一個人,還不能讓其消失在這個世上!
九炎裳越想越害怕,比當年得知母后被拘,孩子被害還要害怕和無措!以至於怕到極致反而靜若冰湖!
父皇知道了什麼?!
九炎裳心裡冰涼如冬!以她父皇陰邪冷僻乖戾的性子,如果知道了什麼,做出什麼事也不稀奇!
九炎裳傷心欲絕的想,父皇絕對不是那種有人幫忙照顧了他的女人,他便感激涕零,不怨恨的說謝謝的那種人!他是那種寧願母后身亡,也不准許有人碰他東西的陰狠性子!
九炎裳太瞭解那個男人!她用一輩子的寂寞收場見證了他冷到骨子裡的狠毒!所以至今她不敢敞開心扉,肆意享受父愛,如今溫和如風的他,讓她心驚恍惚,那不像父皇,不是她熟知的一代陰皇。
反而這一幕讓她堅信是他父皇做的!因爲那纔是父皇的性格,碰了就去死,不死就生不如死!瑞楓葉如此、玄天機如此,他們哪個不是無兒無女、家中瑣事萬千,等待瑞楓葉是瑞府滿門爲王位繼承者的勾心鬥角,是萬劫不復的瑞家未來。
等待玄天機是玄氏一族從此消失在大周這片領土上!但玄天機恨玄氏,他不在乎,更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男人,所以他活的放肆,但也無法改變他必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九炎裳有時候都想問玄天機,你吃飯時有味道嗎?你走路時會想起曾經完好的腿嗎?你還記得最後一次摸到人時的觸感嗎?
九炎裳知道這些屬於人的機能玄天機早已沒有,所以九炎裳當初連報仇都驚的不忍下手,玄天機早已失去了作爲一個人的資格。
玄天機不痛苦是因爲他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人看,曾經想對付這樣的敵人,她在第一次惡作劇的讓他吃了一袋子鹽後,他卻面不改色時,九炎裳已經苦澀的原諒了他。
她的父皇啊!何其狠毒的一個人!如今輪到這位給了母后晚年所有幸福的男人了,不,可能已經給過來。
九炎裳想笑,頹然的笑,冷冷的笑,笑她殺伐果決的父皇,笑冷清的自己,讓她連爲他開脫的藉口都沒有!
偏偏是這樣一個男人給了她生命了,偏偏是這樣的人是她父皇,是令這片江山敬仰如神的一代帝王,連卑微的她深知他無限罪孽的她,也敬重與他!
九炎裳笑自己虛僞,她害怕什麼,她恐懼什麼,不就是一張詭異的臉嗎!她怕自己知道什麼?怕父皇知道母后什麼?還是怕父皇知道後,那個男人把魔爪伸向自己?
九炎裳冷笑,她和他父皇是一類人!她有什麼資格在看到明庭的時候責怪父皇!她父皇只是做了她不敢做的事罷了!她敢說初見明庭的一刻沒有殺人滅口的念頭!
何其可笑,可笑!
“公主……”
九炎裳垂下頭,不敢看明庭,不管怎麼說服自己不要難過,她一樣冷酷無情,卻無法忘記,明庭年邁的手顫顫巍巍的灑她墳上的土。
那個男人……那樣溫柔……那樣憐惜……彷彿要把母親對她的思念和愛護盡數傳給她,彷彿是怕她陰陽路上沒有親人的惦記而膽怯,每年都來看看她,帶着長者的威嚴,穿着他僅有的華麗衣服,告訴她:孩子不要怕,你是你母后的驕傲,軒轅史師死了,他活該!
一滴眼淚從她低垂的目光裡落入御花園的泥土中,九炎裳不等明庭喚她第二句,倉皇而逃,父皇你該死!你該死!
九炎裳一口氣跑回自己的宮殿,把房門緊緊的關上,躲在書房的桌角下,瑟瑟發抖的哭泣!
她的父皇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那是他親自不要的母后,是他不要的……怪的了誰,怪的了誰,爲什麼那樣對明公公,爲什麼!
九炎裳害怕,害怕父皇知道多少!明公公又承受了多少?她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以母后的心思怎麼可能玩過父皇。
卻不知這次,是他父皇與另一個靈魂碰撞時,親眼所見的過去,幾乎生生挖了他的心肺,幾乎讓他痛不欲生。
知道是一回事,親眼所見是另一回事,當他看到悅姐姐依偎在另一個男人懷裡時;但他看到傻傻的她對另一個男人笑時;當她因爲另一個人的親吻眷戀的承受時;當她思慕的坐在荒涼的臺階上,因爲另一個男人的到來,欣喜若狂的衝過去時!
他的痛苦壓的他靈魂如灼!如果那就是過去,爲什麼要讓一切重頭!如果已經重新開始,爲什麼讓他看見!他竟曾將她熾熱的心一步步推入那般田地,他竟曾經豬狗不如!
最令九炎落害怕的是,她眼裡的歡愉曾爲另一個男人綻放的如此耀眼,曾經有一個男人包容了她的一切,把她當個孩子從頭養起,養成如今風姿若仙讓他神魂顛倒的悅姐姐。
他怕,怕悅兒對明庭的過去,怕悅兒眼裡依然有這個男人,可偏偏他怕什麼,悅兒就有什麼,悅兒知道明庭在御花園任職,所以她從來不進御花園,是怕自己忍不住害死明庭嗎!
九炎落狂笑過,悲傷過,可除了緊緊的圈住她,不計一切代價鎖着她,他什麼也不想做!他就是不讓她出後宮,不讓她接觸人羣,不讓她知道外面關於他的一切事情,哪怕這份感情虛幻,哪怕只是悅兒歷經艱辛後對生活的妥協,他也要!並絕對放手!
九炎落聽說女兒把自己關在書房時,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宮女嬤嬤叫不開門,報給了皇后,皇后着急的叫不開,習慣性的依靠給皇上。
所以,九炎落纔會出現在女兒寢宮的書房外,他溫柔的握住棲悅的手,讓她不要着急,然後威嚴看向衆人:“怎麼回事?”
大嬤嬤最先開口,公主已經進去那麼久了她着急:“回皇上,奴婢也不清楚,公主本來已經要從宴會上回來,中途說自己有東西忘了拿,就要自己一個人回去,然後……”大嬤嬤傷心的擦擦眼淚:“回來後公主就這樣了……”
九炎落聞言眉頭皺了一下,繼而對身旁擔心的悅兒眨眨眼:“莫非是看遇見了誰家王八淡,被欺負了。”
“你嘴裡就沒一句好話!”
九炎落嘿嘿一笑,寬慰道:“多大的事,也值得你大驚小怪,看朕的,保證讓女兒下一刻笑逐顏開,不過……嘿嘿,你先回去,我問問是哪給小子,先大卸八塊。”
章棲悅瞪了他一眼,明白孩子們怕他勝過自己,他出面吼門比自己好用,最重要的是棲悅不認爲宮中有什麼事能惹到裳兒,裳兒現在不開門,大概是有什麼不痛快,也許正需要九炎落承諾裳兒些什麼。
章棲悅把此當做女兒的小計量也不戳破,反正女兒有的時候辦法對付九炎落,九炎落又疼女兒,她們父女間的小把戲她也懶得揭穿:“你好好的哄哄她,要是讓她不開心了,你等着!”
九炎落趕緊討饒:“娘子所言極是,小生記下了。”
皇上一耍寶,讓擔心公主的人險些笑出來,往往這個時候很多會忘了他是一國之君,只是一個簡單的父親和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