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烈的疼襲來,李裳只覺得渾身都如同被烈焰燒灼着。
全部的感覺都似乎在一個瞬間離他而去,只剩下了疼,疼……
無休止的,無邊無際的疼痛如同潮水一樣,一波一波的侵襲着他的身體,侵襲着他所有的神經,全身都在疼,所有能感受到的只剩下了疼,那令人刻骨銘心的痛楚翻江倒海一般不斷的襲來,模糊了他整個意識。
一聲犀利的狼嘯聲劃破了長空,像是在爲李裳唱起葬歌一般。
滾圓的月從天空升,升到到了樹林上空的位置,那月散發着清冷的光,似是一隻眼眸一般,在看着密林中發生的一切。隨着狼羣中的第一聲狼嘯響起,無數的狼同時停下了進食的動作,開始接二連三的向着天空嗥叫了起來。
李裳早已疼的昏死了過去,此時聽到狼嚎聲,悠悠醒轉了過來,雙眼無神的看向了天際,這渾圓的月,這無數幽幽泛着綠光的眼眸,他知道,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了。
所有曾經經歷過的事,都如同一幅幅畫卷在他腦海之中徐徐展開,朦朧中,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他所經歷過的苦難,他所感受過的幸福。
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一個瞬間涌了上來,讓他恍惚間以爲自己又從新經歷了一遍。
李裳沉浸在了回憶之中,身邊的狼已不再令他恐懼,不再引起他任何一點情緒上的波動了。他臉上開始露出了時兒高興,時兒痛苦的表情來,所有的心神都隨着回憶而轉動。
突然之間,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雙眼中。
李裳睜大了眼,是他,竟然是他!
李裳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竟然向着天空的方向伸出了手去。這一瞬間的清醒讓他從回憶之中猛然走了出來,現實中難以承受的痛楚又開始折磨他的身體了。
大滴大滴的冷汗從額頭滾落了下來,溼了他的頭髮,他的衣裳,讓他身上的傷口都感覺到了一陣陣的刺痛。他卻不管不顧,只是極力向着那方向伸手,五根纖細而修長的手指繃的筆直,帶着無盡的期許和渴望。
樹上那個人影也正在低頭看向李裳,他清清楚楚的看見了李裳眼中的期盼,看出了他對生的渴望和對死的恐懼。卻緩緩對着他搖了搖頭。
他現在的境況並不好,他無法救他,何況,他要是想要救他,早就出手了,何必等到這個時候呢?
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李裳卻是想不明白的。他整個身心都只剩下了一個念頭,他能救他,他或許願意救他。
疼……
太疼了……
疼得人如同在地獄最深處,面對羣鬼的撕咬。
“救我……”李裳的雙脣顫抖着,他的聲音已經低到沒有人能聽見,可他還是用盡了全力,用力訴說着心中的渴求,救救他,請救救他。無論要他做什麼,無論要他付出怎麼樣的代價,只要肯救他,他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願意做。
軒轅錦鴻的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容來,他體會不到李裳現在所承受的痛苦,但他卻可以想象得出來。
憑藉着多年來承受痛苦的經驗,他完全知道李裳現在所感受到的痛苦是怎麼樣的,可他卻笑了,英俊的臉龐上嘴角輕揚,彷彿是一種譏諷,卻有彷彿是一種自嘲。
他受過苦,很多很多的苦,苦到了這世上的人都難以想象的地步。
可當他受苦的時候,誰曾經向着他伸出援手呢,誰曾經爲他做過些什麼呢?
沒有人,從來沒有……
大約是因着這個吧,每當他看到別人承受着這樣的苦難之時,他就覺得自己所受的苦被抵消掉了,讓他覺得心中得到了某種安慰,不錯,是種安慰。
原來世上的人每一個都要承受這樣的苦的,這想法讓他早就已經扭曲的心靈好受了很多。
李裳清楚的看到了軒轅錦鴻臉上的笑容,那笑容那麼冷,冷到彷彿萬年都不曾融化過的寒冰,讓人一眼看過去,就遍體生寒。李裳開始感覺到了絕望。
他不會救他了嗎?
他不想救他嗎?
李裳眼底的絕望之色越來越濃了,他感覺到了越來越冷,也越來越疼了,那冷和疼的感覺是如此的清晰,如同是讓人無法逃避,甚至,要是現在死了也很好吧?
領頭嗥叫的狼已經停下了叫聲,低下頭看着李裳,長長的紅色舌頭從帶着獠牙的口中吐出,帶着腥臭味的唾液掉落在李裳的臉上,讓他被樹枝劃得血肉模糊的臉上如同瞬間被滴上了幾滴滾燙的油。
李裳疼的想要大喊,可喉嚨中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只有一股細細的,如同毒蛇嘶鳴般的“絲”聲,從他的喉嚨中溢了出來。
他徹底絕望了,面對着樹上一動不動冷笑着的軒轅錦鴻,他用盡了全部力氣,做出口形來,“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吧……”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這不是人所能夠承受的疼,這是來自地獄的疼,來只十八層地獄的修羅才能施加給人的痛楚。既然不想救他,那就求他最後的仁慈,殺了他吧,不要讓他繼續承受這痛苦了。
至少給他一個痛快,不要讓他如此活活被疼死。他不行了,他承受不住了。
軒轅錦鴻……
李裳心中默默的呼喊着他的名字,哀求着他殺了自己。
軒轅錦鴻蹲坐在樹枝上,看着李裳那痛苦的表情,被樹枝劃得血肉模糊的臉已經慘不忍睹,配合上痛苦的表情更是顯得猙獰恐怖,讓人心驚肉跳。
然而軒轅錦鴻卻是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看着,似是極其享受這一幕一般。
讀着李裳做出的脣形,軒轅錦鴻笑了,笑的更加冷了。他也太天真了,自己怎麼可能會救他呢?費了這樣大的力氣,用了這麼多的心機,他才逃了出去,怎麼可能因爲他而耗費自己已經不多的體力?
軒轅錦鴻伸出自己的手指,在自己的脖頸上比劃了一個殺頭的動作,又伸手指了指李裳,似是在詢問李裳可否是此意。
李裳的雙眼已經模糊不堪,只是被這疼痛折磨的難以自已,這纔會有這樣的請求出現,現在看到軒轅錦鴻似是明白了他的請求,連忙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拼命的點頭。
軒轅錦鴻的笑意更濃了,這傻小子居然還這樣傻,人可以壞,可以陰險,甚至可以卑鄙無恥,可這樣蠢?
葬身狼吻纔是時候他的死法,這樣的一幕他又怎麼忍心去破壞呢?
那滴下口水的狼猩紅色的舌頭舔了舔嘴脣,慢慢俯身向着李裳而去,李裳聞到了它口中那惡臭的氣息,看到了在月色下閃着寒光的獠牙。他急切的擡頭,想再看軒轅錦鴻一眼,確定他會出手殺了自己。
可他看不見了,巨大的狼頭遮蓋住了他的視線,讓他觸目所及都是惡狼那一身灰黑色的皮毛。
感覺到了牙齒又一次嵌入自己的身體之中,李裳甚至沒有時間去感受絕望了,只剩下了疼,無邊無際的蔓延着的疼,他無力翻滾,喊不出聲音。
只能在這疼痛之中期盼着,自己能夠失去意識。
軒轅錦鴻看羣狼開始再一次分食李裳,這才站起身來,這對他而言是個機會,是一個他能逃離的機會。能夠死裡逃生,他所憑藉的就是這樣精準的判斷,就是這樣對於機會的精準把握。
手扶着樹幹,腳下痠軟,還在不在顫抖着。
那侍衛的內力太少了,少到甚至不夠支撐他走出這片密林,否則的話……
軒轅錦鴻的目光一寒,最後低頭看了一眼手腳還在不斷抽搐的李裳,腿上那夾雜着血沫的白骨映着月光,一閃一閃的散發着血腥的味道。
軒轅錦鴻小心翼翼的抓出了緊鄰着的另一棵樹的樹幹,用手臂用力向下一拉,試了試這樹枝能否承受的了直接的體重。確定無誤之後,才縱身一躍,跳到了一棵樹上。
他就是憑藉着這樣的方法逃過了楊楚若收下那些侍衛的追捕的。
他們四散開來,尋找遍的附近,卻沒有一個人想到,他正匍匐在樹冠上,向下俯視着他們。
濃密的樹冠讓他的身形藏得極好,他屏住呼吸的功夫更是在衆人之上,否則的話,他們也不會發現自己還沒有死。
想到次處,軒轅錦鴻心中就是一陣僥倖。慢慢的從樹冠之上走出了密林。
遠遠向前看去,還看得見楊楚若的隊伍遠去的背影,在遙遠的天邊一般,只剩下了小小的一串黑點,心中閃過一絲失落之感……
而此時的楊楚若終於看到那厚實堅硬的城牆,心中這才略略放鬆了一些,進了城,他們這一行人,就安全了。她看了一眼還躺在毯子上紋絲不動的楚宇晨,低聲說道:“宇晨,在堅持一下,馬上我們就到了。”
明知道此時的楚宇晨是聽不到她的聲音的,可她還是忍不住要跟他說話,似乎只要不斷跟他說着話,他總會回答自己的一般。
風清揚的目光閃爍着,隨着楊楚若一起看向了楚宇晨,他的心中絞痛,不知道這一次父皇能不能撐過去……
一行人滿身疲憊的出現在了城門口,一匹快馬從隊伍之後飛速跑向了城門,不過片刻功夫,城門緩緩的開了,兩派的兵丁都帶着差異的目光看着一行狼狽至極的人。
好容易回到了安全的環境之中,楊楚若第一時間安頓好了楚宇晨,看着他微微起伏着的胸口,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可惜的是,楚宇晨依舊沒有給她任何的迴應,只有那厚實的手掌上傳來的溫度,讓楊楚若心中感覺到了安寧。
他還活着,只要他還活着,就一切都有轉機,一切都還有希望。
疲憊之極的楊楚若安慰着自己,卻感覺到肩膀上一暖。
楊楚若心中一驚,回過頭來,纔看到風凌那充滿了擔憂的臉。
一襲錦裘被披在了楊楚若的肩膀上,風凌低聲說道:“楚若,你太累了,去休息一會吧。”他的聲音溫暖,含着深深的關切之意,自從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只要看到楊楚若,他的胸中就涌動着千言萬語。
楊楚若的雙目紅腫着,雖然滿臉的風霜與疲憊,卻掩蓋不住她的絕世容顏,她的眸子微微有些泛紅,那是痛哭和疲憊導致的紅色血絲,可那雙眸子之中,卻流露出了異常的堅毅和勇敢。讓風凌心中一動。
這纔是楊楚若,這纔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女子,無論她遭遇了什麼,無論她經歷了什麼,在她心中始終有着一股堅強和堅韌,即使是在逆境之中,即使在最壞的情況之下,她依然如此堅強,堅強到了讓人着迷的地步。
風凌心中一陣的心疼,此時此刻他多麼希望自己可以擁她入懷,告訴她,他會保護她,他會讓她永遠不必再如此堅強下去了。可他卻不能,從將她送到了楚皇身邊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這樣的資格,永遠失去了。
爲了這個皇帝之位,他犧牲了這麼,他失去了這麼多。而得到了,他才明白,原來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他想要守護她,想要給她慰藉,想要讓她快樂。
原來他的希望是如此的簡單,卻也許再也沒有機會實現……
楊楚若看到了風凌眼中的關切,卻只是伸手緊緊了風凌替她披在肩膀上的錦裘,她低聲說道:“謝謝,我還好,我想等他醒過來再去休息,否則的話,我就算是睡了,想來也無法睡得安心吧。”
她的聲音輕柔而婉轉,其中卻含着深深的堅定,讓人知道這是她的決定,不會更改。
風凌無言的點了點頭,後退了一步,默默的站立在了一旁。
“孃親。”風清揚的聲音響了起來,“喝碗薑湯暖暖身子吧。”看到楊楚若從一回來就守在了楚宇晨的身旁,片刻都不肯離開,風清揚心中心疼,卻明白這是孃親的決定,而他能做的只有儘量讓孃親感覺到舒服一些。
薑湯遞到了楊楚若的手中,親眼看着楊楚若喝了下去,風清揚這才覺得心中安定了不少。眼看着毫無生氣一動不動的楚宇晨,心中忍不住又是輕嘆了口氣,只要父皇一日不醒,想來孃親就一日無法安心吧。
“裳兒,你去歇歇吧。你父皇這裡我看着就好了。”楊楚若柔聲對風清揚說道,卻發現風清揚的目光定定的看着楚宇晨,似乎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一般。
楊楚若急忙轉頭想着楚宇晨看了過去,這才發現,他的手指動了,輕微而緩慢,卻真真實實在她眼前動了一下。楊楚若的手一鬆,口中盛放薑湯的白瓷芙蓉圖案的碗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啪”的一聲響,碎開得四分五裂。
楚宇晨似是被這聲音驚動了一般,如同劍鋒一般濃密的雙眉竟然微微皺了皺。
他聽見了!
楊楚若心中驚喜,他竟然可以聽見了!
伸手抓住了楚宇晨的手,楊楚若聲音都顯得有些乾澀,似是從喉嚨中擠出來的一般,她急切的說道:“宇晨,宇晨,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你能聽到我嗎?”
楊楚若只覺得自己渾身都緊張的縮成了一團,彷彿是心中被重錘狠狠的敲擊着一般,他要醒過來了嗎?
可他爲什麼還是沒有睜開雙眼呢?
看着楚宇晨那濃密的睫毛,楊楚若緊緊的盯着,期盼着,他能睜開雙眼,對她露出一個笑容來。
可楚宇晨卻始終沒有像楊楚若所期盼的那樣從昏迷中醒過來,楊楚若能感受到的只有他眉頭微微的動作,和那微弱的呼吸聲。
靜靜坐在牀邊,楊楚若的雙眸一直停留在楚宇晨的身上,心中充滿了期待也充滿了恐懼,她不知道他這樣算醒過來了嗎?可她卻真實的知道,他還活着,還在她的身邊。
月亮從她的身後升起了,又落下了。
楊楚若彷彿感覺不到疲憊,也感覺不到時間的流淌,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風清揚和風凌兩個人退出了房間。她只是靜靜得看着楚宇晨的容顏,所有的過往都在她的心底一一浮現,她與他的第一次見面,她與他的第一次交談,他第一次走進她心底的深處。
不知不覺之間,太陽已經高高升了起來,又是新的一天了……
耳邊響起了風清揚低低的聲音,“孃親,靈堂已經佈置好了。”
靈堂?
楊楚若這才從回憶之中醒了過來,她茫然的回過頭去看着風清揚,這纔想起今日是給易書塵送行的日子。
楊楚若戀戀不捨的看了一眼,躺在牀上的楚宇晨,對着身旁的侍女說道:“照顧好他,如果有什麼情況立刻叫人告訴我知道。”
見幾名侍女蹲身行禮答應了,這才匆匆轉過身來。
兩名手捧着素色的衣裳的侍女走了過來,風清揚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房門。
楊楚若任由兩名侍女爲她更衣盥洗後,這才走出了門去,對着等候在門口的風清揚說道:“走吧,我們一起過去。”
相識相知了這麼多年,今日,她無論如何是要送他一程的。跟隨着帶路的侍女來到了偏院之中,纔看見整個院落之中都換成了素白的顏色,白色的紙燈籠掛在廊下,隨着微風輕輕擺動着,似是要將這悲傷的氣氛渲染到極致。
楊楚若走進靈堂之中,只見那曾經一言可以斷人生死,傳聞可以起死人肉白骨的神醫易書塵已經被安放在了棺槨之中,換上了一身喪服的他顯得面容端肅,似是與她隔着萬里之遙。
楊楚若的鼻子一酸,眼中落下了淚來。
他走了,終究是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楊楚若陷入了巨大的悲愴之中,淚珠紛紛滾落,想不到最終他竟然是爲了救自己心愛的人而死的。
從此陰陽隔絕,她再也看不見他那如同謫仙一般溫暖而乾淨的笑容,那包含着書卷之氣的眼眸。看着棺槨中的易書塵,楊楚若只覺得心中一陣陣悶悶的生疼。
“孃親,給易神醫上一炷香吧,裳兒相信他在天有靈,也會希望孃親不要太過傷感的。”
風清揚看着楊楚若的淚水,低聲安慰道。接過了侍女手中的香遞到了楊楚若的手中。
楊楚若點了點頭,走到了香案之前,雙手合十,將那散發着嫋嫋青煙的香捧在了胸前,閉上眼,她似乎看見了易書塵的笑容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
他是想要安慰自己的吧?
楊楚若低聲的祝禱着,“書塵,願你在天之靈能夠安息,能夠得到永恆的安寧和祥和喜樂。”
低低的祝禱聲和着嫋嫋而起的青煙,似是要將這份發自內心的祈禱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送到遠在了天上的易書塵耳邊,讓他能聽到和感受到楊楚若送上的祝福。
謝謝你,書塵,謝謝!
千言萬語都說不盡楊楚若心中的感激,而她有多麼的感激,也就有多麼的心痛。
風清揚跟在楊楚若身後,誠心誠意的拜謝這位替他帶回了父皇的人,若不是他的犧牲和奉獻,有怎能有他們現在的平安回來。
易書塵那恍若謫仙的容貌深深刻入了每個人的腦海之中,那雙乾淨而純粹的,含着慈悲和溫和的眼神曾經溫暖過每個人的心,一位這樣的君子,一位真正的朋友,今日,他們將送他走最後一程。
身後的腳步聲響了起來,風凌一身素色衣裳走了進來。
他也是來爲他送行的,爲着他們這麼多年來的友誼,來最後送一送他。
久久凝視這易書塵那安詳的容顏,風凌長長的嘆息了一聲,“你知道嗎?我心中最大的感受竟然不是傷痛,不是悲苦,明明你已經離開了,可我還是覺得羨慕,無法言說的羨慕……”
風凌對着躺在棺槨之中的易書塵,口中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
隨着衆人一起上了香,風凌看向身旁的楊楚若,這就是他會羨慕他的原因吧……
“孃親,要蓋棺了。”風清揚扶住楊楚若,向後退了一步,楊楚若目中含淚,看着幾個僕役手中托起巨大的棺蓋緩緩向上推動。隨着那棺蓋一點點的緩慢被推上去,易書塵的身子慢慢被遮蓋住了。只剩下了一個巨大而漆黑的棺木還在衆人的眼中。
足有四五寸長的釘子被放在了棺木上,鐵錘敲擊在釘子上,每一下都如同敲擊在了楊楚若的心中,那枯燥而單調的聲音之中,彷彿蘊含着無數的悲愴和淒涼。
一聲聲都催人淚下。
楊楚若的臉色變得蒼白了起來,從此之後再也不能相見,從此之後天上人間……
楊楚若閉上了雙眼,似是再也不忍看眼前的棺槨一眼了,她心中的悲痛已是難以自治,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滔天的怒意。
她與他想要退出着紛紛擾擾,想要攜手江湖遠行,從此不理這世上紛爭,可爲什麼,他們還是不肯放過她?
如此緊緊相逼,如此殘酷的伏擊,楚宇晨生死未必,而易書塵陰陽兩隔。
這就是他們要的結果嗎?這就是他們的心願嗎?
殺戮和仇恨難道一經開始,就永遠不會了解了嗎?她累了,她真的累了,她只想要和他一起遠走江湖,想要一方淨土,只有她與他,他們安靜的守着彼此,過完這一身,再也不理這些血腥之事。
僅僅是這樣的願望,原來也不可得……
是她天真了,她以爲只要她肯離開,放棄皇位放棄曾經得到過的一切,只要她肯放棄,她就能與自己的所愛相知相守。可事實呢?事實是他們依舊不肯放手,依舊如此的逼迫於她。
木然的隨着易書塵的棺槨向着院落外走去,楊楚若的眼淚早已經幹了,神情之中竟然是罕見的寧靜,寧靜到讓所有人的心中發寒,沒有表情,卻讓每個人都感覺到了隱隱的殺氣從她的渾身上下都透了出來。
懷中還揣着易書塵爲她煉製的藥物,那是讓她安神爲她保胎的藥物。
她還清楚的記得他遞給她的時候,那樣的溫柔,那樣的讓人暖心,可現在,白玉的藥瓶上還殘留着他的體溫,他自己的身體卻沒有了任何的溫度。
雙目看着那黑色的棺槨,緩步而行,卻每一步都走得無比堅定。
書塵……
她不會讓他白白就這樣死了的,他不會讓他的靈魂無法安息的。他是她的摯友,是她心中那如兄長般的摯友,她會爲他報仇雪恨,讓所有導致了易書塵死亡的人都得到應有的懲罰。
軒轅錦鴻!她絕不會放過他的,無論天涯海角,就算上天入地,她也會找到他,讓他血債血償。
楊楚若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濃濃的恨意,彷彿是無邊無際的巨浪在她的雙眸中翻滾着,那樣刻骨銘心的傷痛,那樣刻骨銘心的恨……
易書塵的棺槨被安放在了車上,車輪滾滾而動,漫天的紙錢飛舞了起來,揚得滿天滿地,似是她無盡的悲傷一般。
春天已經來了,可這紙錢卻飄灑如同鵝毛大雪,白了天空,白了地面,所過之處都留下濃濃的哀愁。車輪聲滾滾,碾壓着地上的泥土,留下深深的兩道痕跡。
“孃親……”風清揚心中有些擔心,這樣跟隨這靈車行走,不知道孃親的身體是否還能撐得住。她腹中還有胎兒,想來現在已經是疲憊之極了。“裳兒去給你牽匹馬過來吧?”
風清揚關切的聲音在楊楚若的耳邊響起,她卻沒有絲毫停下腳步的意思。這點身體上的勞累又怎能與她心中的痛苦相比呢?她的心中的痛苦早已經蓋過的所有的疲憊之感。
她感覺不到累,只有麻木,麻木而已。
緩緩搖了搖頭,讓她再跟隨着他走一程吧,送他最後一程,用盡她所有力氣來表達她的誠意和不捨,這是她對他的告別,是她對他的哀思。
送葬的隊伍走出了府邸,走上了大街,好奇的小孩子跑了幾步,就被大人一把拽了回來,低聲呵斥着:“別過去,不吉利!”
小孩子天真的揚起頭來,似乎聽不懂什麼叫做不吉利。
楊楚若卻微微搖了搖頭,怎麼會不吉利呢?易書塵是這天下最吉祥不過的人了,就算他已經離去了,就算他已經魂魄歸於天際,就算只遺留下這麼一副軀殼,也是在吉祥不過的人啊。
他總是那麼好的,性情溫和的,爲旁人着想的,這樣儒雅的君子,這樣高明的醫術,一顆菩薩一樣慈悲的心。
默默的行走着,向着易書塵所有的好,楊楚若的悲痛和憤怒也就更深了,他有多好,她就有多悲痛,而她有多麼的悲痛,她的心中就有多麼的憤恨。
楊楚若眼中的夾雜着憤怒的哀思落入了風凌的眼眸中,他一路隨着她的腳步而行,隨着她送了易書塵最後的一程,那份沉痛的哀思壓在他的心頭,沉甸甸的,讓他幾乎想要替易書塵一死。
如果他死了,能換她不要如此傷心難過,他心中也一定的歡喜的吧?
若是可以的話,他情願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來易書塵,換她不要如此的傷心,不要如此的哀痛,不要如此的肝腸寸斷。如果真的可以如此,那她心中到底會不會好受些呢?
明知道這樣並無可能,可風凌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想盡了一切的辦法,他只希望她能快樂起來。看着楊楚若的腳步漸次虛浮,似是一步比一步走得艱難,他的心中就悲痛難當。如果可以的話,他多麼想要代替她來承受這一切,承受這所有的痛楚所有的折磨。
她所有的痛苦,他都能夠感同身受,卻無法爲她分擔絲毫,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折磨着風凌的內心,讓他胸中漲得生疼。
她的每一滴淚水都落在了他的心湖之上,泛起了巨大的漣漪,在他的心中撕開一道傷口,他恨不能撥開自己的心給她看,讓她看看自己因爲她已是如此的傷痕累累。
若是他能早一點醒悟,若是他不被這漫天的繁華和富貴迷惑了雙眼,要是他不因爲賭一口氣一定要等着那至尊之位,是不是她的傷能少一些,她的痛能減一分呢?
風凌自責而痛苦。
“楚若,書塵已經走了,你是知道他的個性的,想來不用我多說,你也會明白他心中期盼與期望。你總是要多愛惜自己一點纔好。”風凌低聲說道,楊楚若的腳步已如此虛浮了,卻還是不肯上馬,執意要步行跟隨,讓他心中的自責更甚了幾分。
楊楚若沉默着,沉默的跟隨這易書塵的棺槨,沉默的看着他的埋葬,沉默着看着那一鐵鍬一鐵鍬的土將他深深的埋葬。
他的身體被埋葬了,可他卻還活着,活在楊楚若的心中,她知道,她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有過這樣的一位朋友,永遠,永遠……
黑色的棺槨被黃土覆蓋,終於看不見,此生此世再也看不見了。
楊楚若的淚水紛紛而落。
風清揚滿滿的斟上了一杯酒,一杯烈酒灑在了易書塵的新築的墳頭上。口中對着易書塵說道:“易神醫,多謝你了。多謝你帶回了我父皇來,可你卻……”風清揚低下了頭去,似是已經無法繼續說下去了。
手中的酒杯被風凌接了過去,滿滿傾倒的第二杯酒,風凌這纔將口中的話語說了出來,“書塵,或許你本來就是天上的謫仙,這一次就是你歷盡了人間的劫難,重返天庭的日子吧?願你的靈魂能夠重返天台。”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低得沒有人能夠聽到。半晌之後,風凌才擡起頭來,仰望這天際,似是要遮住眼中那幾乎要衝眶而出的淚水。
他的聲音低沉,卻醇厚如酒,帶着絲絲的沙啞反而顯得更具磁性。
一句話說完,手中的酒再一次傾倒在了墳頭之上,那新築的墳頭還有些溼意,此時被酒溼潤了,顏色便顯得更加的深了,深得像是乾涸的血跡。
第三杯酒斟滿,風凌將手中的酒杯遞給了楊楚若,低聲說道:“有什麼話,就都告訴他吧。他一定在天上,他定然聽得見我們對他說的每一句的。”
他會仔細的傾聽的,對待朋友他從來都是如此。
楊楚若接過風凌遞過的酒杯,看向了那埋葬着易書塵的地方,從此之後,在這世上她又多了一片傷心地……
“書塵,走好……”楊楚若的淚水模糊的眼眶,端着酒杯的手指都微微顫抖着,永別了,書塵……
手中的酒杯微微傾斜,一滴滴的灑落,透明的酒水如同一滴滴的留戀不捨的淚珠,灑落向了易書塵的新築成的墳頭,風突然起了,吹動了空中的酒水,幾乎飄揚着讓那杯酒灑滿了整個墳頭。
如同明明中易書塵的迴應一般。
他是在告訴她,他聽到了嗎?他是在勸慰她不要傷心了嗎?
剛纔那一陣風,是他的魂魄在向她辭行嗎?
那風彷彿是在肯定楊楚若心中所想一般,竟在她的裙邊環繞了一週,這才向着遠方吹拂而去。
楊楚若下意識的跟着那風走了兩步,才傖然停了下來,這是他與她的告別,而他已經走了……
三杯祭酒灑下,楊楚若猶自癡癡的站立着,似是捨不得挪動腳步一般。
“孃親,我們回去吧……”風清揚低聲說道,看着楊楚若久久在易書塵的墳前站立着,風清揚只覺得心中難以抑制的悲痛。
楊楚若默默轉過了頭去,沉默的往回走着,有些人不會死的,因爲他即便是死了,也會永遠活在別人的心中,形象永遠是那麼鮮活,永遠是那麼靈動。
徐徐春風送來了花香,楊楚若轉回頭去,纔看到易書塵的墓碑旁竟有一支迎春凌寒放出了第一朵花來。這是初春的第一朵花吧?書塵也一定會看見的。
這纔是適合他長眠的地方,有花香,有鳥語,有春風拂過,像他一樣讓人從心中生出暖意的地方。
第一朵花已經開放了,想來不久之後,這裡就會開滿了鮮花吧?它們會陪伴着他,慰藉着他的靈魂吧?
只是以他的性子,只怕不會賞花,反而是琢磨着這花有什麼藥用吧?
想到易書塵對於醫藥的癡迷,楊楚若心中又是一陣無言的難過……
也好,這樣也好,這樣他就不會寂寞,不會痛苦和難過。那滿身草藥的清香味道,才能成爲他獨特的標誌之一。
楊楚若轉過頭來,嘴邊竟噙了一抹笑意,他如此溫和如此寬宏,讓人想起來便心中升起了柔柔的暖意來。即使是他走的最後一刻,他都依然是那麼溫暖,那麼替她着想着。
伸手探入懷中,握住了易書塵給她的白玉藥瓶,這是他的心血,是他爲她而煉製的丹藥。也是他最後送給她的禮物了。
沒有喧天的鼓樂,沒有震耳欲聾的爆竹聲,易書塵似乎走的十分沉默,如同沉默着的楊楚若一樣。他不喜歡那樣喧譁的熱鬧的,這樣冷冷清清的反而更顯出真切的哀思來。
“孃親,上馬吧。”風清揚親自牽過了一匹馬來,這一路走來,楊楚若的臉頰愈發的蒼白了,她如何能承受得起這樣的睏乏。風清揚低聲勸道:“父皇還在家中等着您回去呢。易神醫好不容易纔救回來了父皇……”
楊楚若的雙眸這才慢慢亮了起來,似是恢復了生機。
風清揚心中微微覺得寬心了些,到底還有父皇牽動這孃親的心,也希望孃親能夠多想一想父皇,不要過於哀傷了纔好。
楊楚若的眼眸慢慢的亮了,不錯,楚宇晨還在等着她,而他一定會醒過來的,一定!
扶着風清揚的肩膀,楊楚若翻身上了馬,向着楚宇晨奔了過去,那是她心中的摯愛,也是易書塵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才喚回的一線生機,無論是爲了易書塵還是爲了她自己,她都必須用盡一切的辦法,讓他醒過來。
馬蹄聲聲敲擊在地面上,如同出征的鼓點一般讓人心中悸動。楊楚若懷中滿腔的痛楚與悲憤,向着楚宇晨的方向奔馳而去,身後,一匹匹快馬隨她而行。馬蹄捲起陣陣的風來,潔白的紙錢如哀慼的喪服般鋪滿了整個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