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冰封未融,北風凌厲刺骨,舉目望去,仍是白茫茫的一片。遠處的城池巍巍聳立,冬日的北方城鎮總有一種蕭瑟落寞之感。城牆上執戟巡查的士兵紅纓耀目,成爲整片白雪皚皚之中唯一的亮點。
檀州。
十日前,錢若水得到的軍報,杜恪辰與他的三萬羽林衛正駐紮於此城中,等待大雪消融之時,與鮮卑人再度開戰。
她從幷州風塵僕僕趕來,站在城下,卻有一種近鄉情怯之感。
想見他,卻又不知該如何出現在他面前。她這一年是不是老了,醜了,感覺不復當年的自信,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如何也無法說服自己,仍然是二八少女,青春依舊。
“母后,餓了。”如意從車上探出小腦袋瓜子,微噘着小嘴,等待餵食。這一路上她只啃乾糧,偶有謝洲給她烤了幾回野味,她如今都不吃乾糧,只等着謝洲給她開小竈。可越往北越冷,越是找不到野味可打。
“等進城就有吃的。”
“進城,快進城。”如意雀躍不已。
錢若水示意謝洲叫門,謝洲領命離去,她回到車上靜靜等着,五味雜陳,就好像是盼郎君的倚門嬌妻,夜夜思君不見君。
“母后,母后。”如意望着被撩開的車簾,怯怯地喚着,眼前的男人有些熟悉,又不記得在哪裡見過,她的小胖手抓住錢若水不斷地搖晃。
錢若水猛地驚醒,下意識地往外望去。那人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視線,深邃的眉眼,兩頰深陷,鬍渣一直延伸至鬢角,遮去他半張臉,他的眸中有光,倒映出她的容顏。
她輕啓雙脣,卻喚出不他的名字,心頭如火在灼,淚已然決堤。
“哭什麼難道我變醜了不成”他的聲音沙啞,朝她伸出手去。
她垂眸,望着他粗礪的大掌有多處的凍傷,淚更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突然,一隻小肉手蓋住那隻大掌。
杜恪辰愣了一下,旋即咧開嘴笑了起來,“如意,到父皇這來。”
如意扶着他的手站起,搖搖晃晃地走出來,被他一把抱在懷裡。
她說:“餓了,吃肉。”
杜恪辰忍俊不禁,“好,父皇帶你吃肉。”
錢若水還沒等平復心情,那個男人已經抱着如意要走,還不忘回頭叮囑她:“快下來,將士們還等着你呢”
這是什麼情況錢若水已經忘了自己是來犒軍的。
她咬牙憤恨難平,如意這丫頭還真是那手本來是她的,他要抱的人也該是她,怎麼被如意被搶先了。
三軍在城門外列隊,隆重歡迎太后的蒞臨。錢若水不得不擺下儀仗,從正門慢條斯理地走進去,不叫人發現她假公濟私的雀躍心情,她不過就是來送糧草輜重,順便來看看自己家的男人。一年的征戰下來,死傷無數,但將士們依舊士氣高漲,錢若水不得不佩服杜恪辰的治軍之道,這支由羽林衛、定聖軍和幷州、豫州等地將士組成的大魏軍團,已經過了最初的磨合期,散發出鐵血征伐的肅殺之氣。
在錢若水的身後,曼丹也跟着進來,完全路人的長相和一身奇怪的裝束被守城的士兵給攔了下來,她大聲叫囂着,可錢若水全然不理會她,依舊昂首挺胸地走進去,頭也不回,甚至漠視她被士兵押走,落得耳根子清靜。
進了大帳,如意已經被龐統和小九帶下去吃肉,帳中只有身披大氅,銀甲在身的杜恪辰,他朝她張開雙臂,等待着她投懷送抱。錢若水視而不見,慢悠悠地走過去,“我給你納了一個太妃,送她過來給太上皇暖牀,以免漫漫長夜,太上皇您孤單寂寞。”
杜恪辰瞪了她一眼,“我可沒說要,是你自己收的。”
“你不要不行,人家千里迢迢趕着來給你暖牀的。”
“你在說你自己嗎”
錢若水老臉一紅,“杜恪辰”
她不過來,那就只能他過去了,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那是一種塵埃落定的踏實,久違而又溫暖。
“我想你了。”杜恪辰埋首在她頸間,訴說最深的思念。
錢若水止了的淚水再次涌出,粉拳落在他的背上,“誰讓你把我一個人扔在宮裡,活該你想我”
“我活該,我錯了。”杜恪辰照單全收。
“不過我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你了。”錢若水踮起腳尖,輕吻他乾裂的脣,“越來越像個糙漢子了,沒有半點太上皇的樣子,可我怎麼會如此思念你,就算你是一個糙漢子,也沒辦法嫌棄你。我一定是病了,病得不輕,竟然喜歡你眼下的樣子。”
杜恪辰回吻她,“你的話變多了。”
“原來你這麼不想聽我說話。”錢若水嬌嗔,避開他的親吻,“那我找如意去,我也要吃肉。”
杜恪辰豈能放她離開,長臂一撈,她又回得他的懷中,“今日你哪都不許去。”
“這可是軍中”錢若水掙扎。
“朕是太上皇。”
“軍中有軍法,太上皇也不能例外。”
“太后遠道而來,朕也要身體力行。”
“你不要臉”
“要臉幹嘛”
錢若水帶來的糧草解了軍中的燃眉之急,天寒地凍,北境寸草不生,顆粒無收,入秋送來的軍糧已經吃光,且天氣寒冷,許多南境的將士十分不適應這裡的氣候,一天要吃上好幾頓飯,以維持身體的溫度。
慕容擎的軍隊時常會來搶掠,但自從打下檀州後,大魏軍以此爲據點,據城而守,慕容擎便撈不到半點的好處。沒被攻下的十一城中,糧草儲備也是有限,根本就不夠二十萬大軍一個冬季的消耗。
“你的意思是,慕容擎想打持久戰”夜已深,錢若水散了髮髻,擁被倚在杜恪辰的懷中,聽他講雙方的戰局,“開春之後,他應該會發動數城的百姓出外耕種,以維持大軍的糧食儲備。”
“慕容擎最大的弱點就是他沒有糧草後援,若是沒有除掉陳少嚴,恐怕就不是今日的局面。”杜恪辰一想到這,緊緊握住她的手,“那就是敵強我弱的局面了。”
錢若水道:“讓人找馮琰談談,勸他回心轉意。”
“怕是很難。”
“讓我去,和蔣氏聊聊也好。”
杜恪辰搖頭,“我不會讓你涉險。”
“好歹我之前在土門關也與她相處過數月,她又是世家出身,蔣氏在大魏也是十分顯赫的門第,她必定不希望遠走他鄉,成爲家族的罪人。再者說,以我的身手,不會有任何的危險,必定能全身而退。”
杜恪辰堅持:“這件事不必多言,就算是沒有危險,我也不會讓大魏的太后離鮮卑慕容太近。你畢竟是單槍匹馬,而慕容擎兇猛異常,且手段殘暴。若是讓他知曉你是太后,只怕是有去無回。”
錢若水說:“有希望總要去嘗試,我不想繼續看着將士們無辜死去,剩下的十一城若是能兵不血刃地拿回來,豈不是更好”
“會有其他的辦法。”杜恪辰斷然拒絕,並且沒有商量的餘地,“佛兒,你不能涉險。未來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朝堂還需要你,平安的根基未穩,若是沒有你坐陣京城,不知道亂成什麼樣了。可我又不能放着幽州十四城不管,所以你至關重要,對我,對平安,對朝堂而言,你都是唯一。少時,我的理想是平定天下,我做到了。我避居西北時,想要大魏的江山,最終我登極稱帝。如今,我想要天下太平,至少五十年內沒有戰亂,給平安一個盛世的開端,眼下只有你能幫我。就算是有一天,我戰死在北境,你也不要太過悲傷,要成爲平安最堅實的後盾,開啓盛世華章,方不負我一生征戰。”
錢若水去捂他的嘴,“你不會戰死的你是戰神,怎麼可能會死。”
“我不是神,我是人,是人就會有生老病死”
“你又開始食言了,你曾經說過的,你會比我多活一天,你說你不能讓我承受失去你的痛苦,願意替我承擔這份煎熬。”錢若水惱了,“你已經失信於我多次,難道連這件事也要食言嗎”
她作勢要走,掀被而起,“如今還有平安和如意,他們還小,你怎麼忍心”
杜恪辰把她拉回來,“我只是假設,讓你有一個心理準備,上了戰場,什麼可能都有。”
“那你跟我回去,我把冉續調到北境替你執掌大軍,讓龐統和王贊去守西北,匈奴人如今還不敢輕舉妄動”
“不,我懷疑匈奴這次是詐降。”
錢若水苦笑,“我也這樣認爲,把曼丹也帶過來,就是不想她在宮中生事。可在軍中,我又怕她竊取情報,所以在城下士兵把她帶走,我沒有阻止,就是因爲把她關起來是最好的選擇。”
在這件事上,他們不謀而和。
“留她下來,是爲了將計就將,儘快結束戰局,你也好回家繼續當你的太上皇,無事一身輕。”錢若水心如明鏡,“明日找個機會,讓她自己逃出去,讓王贊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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