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若水把他讓進去,在杜恪辰寒徹心骨的目光下關上門。
“抗旨嗎?”她問,“我是今上賜婚的厲王側妃,無奉詔不得入京,你這是公然唆使我抗旨回京。”
簡颯拐着簡易的柺棍入座,把厲王上疏朝堂的摺子遞給她,“我奉旨查辦的案子,是你設計毒殺側妃裴氏,厲王雖把你逐出王府,但依大魏律法,殺人者償命,又豈是逐你出府,貶你位份就能了事的。就算厲王能善了,汝南侯府又豈會善罷甘休。”
錢若水翻開那份奏章,字字觸目,句句驚心。奏章可以僞造,筆跡可以造假,但末尾厲王的印信卻明晃晃地刺入她的眸中,逼出她淚水。
自她初入府被刺殺後,杜恪辰的一應印鑑兵符都由他自己收着,除非他自己用印,否則不會有人拿得到。就算有人有膽子闖進王府去搶,那也要過得了王贊和龐統那關。
據她所知,能過了龐統那關的人寥寥無幾,更不用說王贊。王讚的身手她至今仍未見過,曾聽葉遷說過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與他一明一暗形成杜恪辰最嚴密的保護圈。曾聽聞初到涼州時,今上派了無數的高手前來刺殺於他,可無一人能近得了杜恪辰的身邊十步之內,可見王讚的身手之高。
錢若水蓋上奏摺,遞迴給他,卻道:“事實俱在,我就算身上長滿了嘴,也無法說清裴氏爲何會死在我面前,就算是有人承諾了自己的罪責,可她也死了,可謂是死無對證。厲王殿下上疏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畢竟裴氏是側妃,就像你方纔所言,若是沒有交代,汝南王府一樣不會善了。無論是查與不查,都堵不住悠悠衆口。”
“我知道厲王殿下對你甚是寵愛,可錢大人畢竟與他有舊怨難解。鎮西軍將士是他一手帶出來的虎狼之師,數萬將士的慘死是他這一生光輝戰績上的恥辱。他又怎麼會對你動情至斯,與鎮西軍的將士們反目,失去軍心。你看看在軍營之中,那些將士仍然以他馬首是瞻,唯命是從,那些爲你棄鎮西軍於不顧的傳言,都是莫虛有之名。”
簡颯才思敏捷,口才極佳,侃侃而談間他已發現錢若水的平靜下早已波濤洶涌,她的手在袖中輕顫,目光落在地上的某一點,略顯呆滯狀。他與她十載相伴,早就已經看透了她。每當她佯裝淡定的時候,都是她對自己沒有把握的時候。
“而在這個時候,因你成了厲王寵妃,軍中有許多將士對此不滿,有不少人因此失望而解甲歸田,還有極大一部分的人要求調職。其中,原神武營統帥文淵閣大學士蔣方之子蔣青彥回到了京城,任兵部侍郎,還有其他高階武將也陸續以成家爲由,在三省六部擔任要職。這些人出身世家,有顯赫門楣,且軍功赫赫,輕而易舉地拿到要職,形成了一個全新的派系,在朝堂上分庭抗禮。”
簡颯直擊要害,“不得不承認,厲王這步棋走得真妙,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不愧是用兵的高手。而你無形當中,就成了促成鎮西軍舊部大規模重返京城的極佳藉口。你以爲厲王寵你上天,而實際上你不過是被利用的棋子。”
錢若水確實不知道蔣青彥等人返京的事情,那些日子管易斷了她和京城的聯繫,她沒能第一時間收到父親傳遞的消息,造成了一段時間的情報真空。
“計劃一結束,你就失去了利用的價值,他不再需要借你之名行陰詭之事。”簡颯停下來,深深嘆了一口氣,“裴氏的死其實早就註定了。你以爲,她爲何會被賜給厲王爲側妃,不就是因爲她與管易的關係,今上派她來,爲的就是離間他們的兄弟感情。沒錯,今上的行徑是有些卑劣,但是哪個當權者的手上是絕對的乾淨,爲了鞏固政權,他必然要扼殺那些威脅他統治地位的人。厲王已然功高蓋主,且又是今上親弟,他雖遠離京城,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卻如同他從未離開。試問,你若是今上,你能忍受這份漠視和鄙夷嗎?”
“這五年來,厲王與管易的關係牢不可破,只因他早就不愛裴氏了。對他而言,更重要的是管氏的未來和他所能擁有的權勢。裴氏的死正好可以讓你死得名正言順,既能給汝南侯府一個交代,又能讓錢大人在朝中失了顏面,一舉兩行,何樂而不爲?”
“你若說厲王沒有野心,那是絕不可能的。想當年他是先帝最疼愛的幼子,少時雖不斷闖禍,但他在軍中歷練,一生未嘗敗績,如此鐵骨錚錚之人,又豈能甘於人下,受盡委屈。在牧場你也看到了,雖是以你之名蓄養戰馬,可這些馬是從何而來,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
“退一步講,倘若這次的欽差不是我,而是換成別的人,在看到牧場那麼多的戰馬時,他們會如此處置?直指厲王的謀逆之嫌,削他的爵,革他的職?你覺得可行嗎?四十萬鎮西軍如虎似狼,誰敢動厲王分毫,立刻就能血濺五步之內。最好的解決辦法,是有人替罪。這個人是誰呢,我不是你也明白。”
簡颯把問題拋給錢若水,有些話不能說得太明白,說得太清楚就顯得刻意了,況且錢若水也不是沒有心眼的人,相反她心思縝密,有自己獨到的主張,且有掌握大局的魄力。
“是我嗎?”錢若水的臉色漸漸泛白,“我已是待罪之身,被貶牧場,因不滿厲王的處置,懷恨在心,又兼錢家與鎮西軍本就有舊怨,我趁牧場無人看管之際,蓄意栽贓厲王,以求脫身。我說的對嗎?”
“這也只是猜測。”簡颯沒有正面回答她,“我眼下無憑無據,也只是一面之辭。你看我在軍營多日,厲王什麼都不讓我查也不讓我看。就單是洗劫糧倉一案,我就一籌莫展,更不用說調查你的案子。我聽聞王府中還有王妃蕭氏三名侍妾,還有王爺的母妃柳太妃,因爲裴氏被毒殺一案,王爺對太妃和王妃都很冷漠。”
“王爺搬出了王府,這些日子以來都住在軍營。”錢若水所能知道的也只有這些,府中的情況如何,她一無所知,這也是讓她頗爲費解之處。一如杜恪辰所言,她只是想讓她出府,保護她,又何須讓她頂如此重罪。在太妃王妃還有她之間,她成了那個犧牲品,而蕭雲卿安然無恙。
她不是沒有想過,可杜恪辰用愛將她重重罩住,一再言明是爲了保護她,保護錢家。她信了,她真的信了,她相信如此重諾,並不會是謊言,想他橫槊立馬,縱橫沙場,豈會是言而無信的小輩。然而,誠如簡颯所言,當權者誰又能做到絕對的乾淨。信義二字,不過就是手腕罷了。
“王爺爲何要搬出王府呢?”簡颯不解地搖頭,“那是他的府邸,他卻要搬出來,是爲了方便太妃和王妃秘密行事,還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也出來有些時日了,有沒有想過回府去看看?”
“回去?怎麼回?”錢若水看着他,“一個被逐出府的人,如何能回去?”
“這可能也是我多想,厲王的心裡還是有你的,他會有更妥當的安排,只是我小人之心了。”簡颯安撫道:“我只是見不得你受苦,見不得你受委屈,見不得你被利用受矇蔽,始終都是我當日的猶豫,纔會有你我的各奔東西。我一生追名逐利,唯恐辜負於你,可還是親手把這件事做下了。於今,我唯有陪你共渡難關,如同幼時一樣。我不回京,這案子也就沒有定論。”
錢若水心中煩亂,對他的懺悔之辭仿若未聞,“我已決計在涼州終老,不會隨你回京。”
“好,你既要留着,我陪你便是。讓我確認厲王是真心愛你的,我定當離去,決不再問。”簡颯蹣跚站起,“我去找地方歇腳,等安頓好,我會讓簡佳通知你,我會一直等你,等你想離開的時候,就來找我,我帶你離開,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子初,我無所謂厲王愛我與否,我只是他的側妃,內宅衆多女子中的一人罷了,誰還會奢望真正的愛與憐惜。”錢若水穩了穩心神,心中還是對簡颯留了餘地,“你是皇上的人,不會不知道我到此的目的吧?”
簡颯慌了起來,“你說什麼?你到涼州還有目的?是什麼?皇上要你做什麼?”
“你……不知道?”錢若水不疑有他。
“怎麼會這樣?不是說嫁到涼州嗎?錢府與鎮西軍已經是舊怨累累,爲何還要你淌這趟混水呢?難道說,因爲你長得和皇后相似,就認爲你能在厲王身邊呆得更長久一點嗎?厲王看起來也不是長情的人,他又怎麼還會對皇后念念不忘,這皇上到底是怎麼想的。”簡颯語無倫次起來,“怪不得我出行前,皇上對我說的話,叫我實在費解,我還當皇上是關心你呢,卻不知……”
“等等,你方纔說什麼?我與誰相似?”
簡颯怔了一下,“祁皇后曾是厲王的未婚妻,只是沒有對外公開,是先帝和齊國公私下定的。”
“齊國公的孫女?”
錢若水大徹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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