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這一天的心情,彷彿被捆綁在過山車上,時而高旋,時而低徊,時而歉疚,時而煎熬。
每一次手機響起,她都以爲等來了希望,卻每每看到來電顯示上,備註提示的名字,不是她所等待的那個人,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勉強應付。
時近下午三點,成功勸服了要趕來醫院的賈美雲和莫偉天一道先回了大院,杜若想悄悄舒口氣,又因爲走廊裡再度傳來急切、匆忙的腳步聲,而不得不把那口堵在嗓子眼兒裡的氣嚥了回去,繼續打起精神來應付即將到來的人。
“兒子,怎麼樣了?這會兒是不是能進去了?”
賈素素人未至,聲先到,手臂挎挽着白雲峰,一步緊着一步的往重症監護室的方向走。
因爲速度太快,腳上的鞋跟又太細,白雲峰一邊跟着,一邊還不忘小聲囑咐她,“你慢點,都到醫院了,先別急,一會兒再歪了腳。”
“我腳重要,還是兒媳婦肚子裡的孫子重要?”賈素素語帶急切的駁斥回去,這樣的公共場合,她還真是頭一次這麼不給白雲峰面子。
不過這會兒,顯然白雲峰也不計較。
白廉本來垂着頭,腳尖抵着地面,兩手抄兜,背倚着監護室門邊的一堵牆,那種姿勢,好像隨時都做好了蓄勢待發的準備。
聽到賈素素叫他,擡起頭的時候,有點有氣無力的挫敗,“爸,媽,你們怎麼來了?”
杜若偏頭看着他並沒有迎過去的打算,知道他怕一動,萬一監護室的門一開,他會錯過第一個衝進去的機會。
心裡壓抑着內疚,臉上用擔心武裝着,客氣的迎上了賈素素,擡手扶着她的手臂,小聲道:“依嵐還沒醒過來,醫生說現在還處在觀察期,不能讓家屬進去探視。”
“那簾子怎麼拉上了?”
賈素素也不是無知婦人,擡手指着阻擋家屬隔窗探視的百葉窗簾,一臉的不滿。
“不拉上簾子,孕婦在裡面有外音干擾,怕是休息不好吧。”
杜若儘量用專業點的知識應付着賈素素,其實,哪個醫院也沒有這樣的做法,不過是因人而異罷了。
賈素素不知道是信了杜若的話,還是沒信,反正臉上的擔心沒往下落,目光轉而看向默不作聲的白廉,質疑道:“你怎麼不進去陪着?”
“醫生不讓。”白廉聲音透着委屈,眼簾撩起的時候,竟是透着潮紅。
杜若看着這樣的白廉,心裡內疚更甚,可是現在什麼也不能說,只能等。
“賈姨,你和叔叔也忙了一天了,要不回家歇歇,反正這會兒人也沒醒,咱們來多少人也只能在外面等着,我二叔和二嬸被我勸到附近找個酒店休息了,你們要是不想回家,也到我二叔和二嬸歇腳的酒店開個房間,躺一會兒,等到依嵐醒了,馬上就給你們打電話。”
“不用,我們就在這兒等。”賈素素目光堅定看着監護病房那扇被百葉窗隔斷的玻璃,眉眼間閃過深思的光芒。
杜若不好深勸,生怕哪句話說錯了,引起賈素素的懷疑。
可是她一時間又糾結,萬一莫依嵐回來了,病房外這麼多人,她要怎麼進去?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期間,杜若又裝模作樣的給莫建國和許梅打了通電話,報備一下現在的情形,順便告訴他們,賈素素和白雲峰來了。
都是知情人,莫建國和許梅自然也從這通電話裡猜到了杜若的用意,沒過多長時間,兩人又重新出現在了醫院。
許梅上前與賈素素說話,莫建國自然是和白雲峰站到一處,有這兩人分散賈素素的注意力,杜若纔敢悄悄舒了口剛剛被她嚥下去的氣。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杜若時不時的看眼手機,像是在看時間,又像是在等待着什麼。
終於,下午三點五十分,她的手機再次響了。
屏幕上終於閃現了她最期待的那個人的名字,一瞬間激動的差點沒把手機從手裡脫落。
“喂——”
莫驕陽單手握着方向盤,目光左右挪移,避讓着人行道上的行人,對於自己違規交通的行爲仿若未覺,只在聽到電話彼端,杜若微顫的聲音時,眸色洶涌翻滾着波濤,眼角的餘光撇了下坐在副駕上魂不守舍的人,那一道目光,帶着冷凝,彷彿兜頭而注的冰水,激靈靈的澆灌着她的神智。
收回目光,正好車行至一個小回車道,這是接近晨光醫院最快的一條道,要不是大路太堵,他也不會走人行道。
車子駛入晨光醫院的後門,他才低聲安撫着杜若,“別急,人到了,再堅持十五分鐘。”
杜若肩膀陡然一落,感覺壓在肩上的重擔終於可以放下了,剛想雀躍,猛然間又想起這會兒白家人還守在這兒,剛剛她想不通的麻煩,馬上就要上演了,偏偏她又不能把話說的太明白,只能小心避開了幾步,免得電話漏音被白家人聽了去。
手背有青筋繃起,她想要裝做若無其事,暗送信號的聲音透着做賊心虛的緊張,“驕陽,你忙完了,爺爺和媽都回大院了,依嵐這會兒還沒醒,我們都在門口等着呢。”
她像是地下工作者傳送暗號一般,重重的咬住了“我們都”這三個字,提心吊膽的想着,莫驕陽平時那麼聰明,一定能猜到她話裡的暗示。
莫驕陽的確猜到了,其實,即便杜若不說,晨光醫院裡的監控設施也會提供監護室外的情形給他看的,不過這會兒,他聽出了杜若聲音在打顫,不吝讚美的誇獎道:“寶貝,真棒。”
四點零八分,莫驕陽出現在了醫院的走廊上。
皮鞋跟踩踏着大理石地面,他的步伐沉穩中又帶着急迫。
杜若幾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由遠及近的身影,腳步片刻不停的交錯奔走過去。
兩米不到的距離,莫驕陽忽然頓住了腳步,單手抄在口袋裡,目光沉靜的等待着撲面而來的女人,他知道她被嚇到了,這幾個小時,她一定緊張壞了,不然,不會連接他的電話,聲音都打顫,這會兒,他該給她一個擁抱,一個鼓勵的。
或許是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這裡是公共場合,她的身後,還有白家人和莫建國夫妻,杜若想要尋求依賴的腳步生生停滯在了莫驕陽兩步之外的距離,眼圈,情不自禁的染了紅潮,嘴脣翕動着想問什麼,又礙於身後人,不好多問,只能用眼神詢問,“怎麼辦,她們都守在外邊?”
莫驕陽不動聲色的收集着她情緒的變化,在她躑躅腳步的時候,他已經擡步走了過來。
單臂攬着她的側腰,大方又理所當然的帶着她一塊迎向了白家人,目光沉冷肅然中又帶着幾分斥責的一一掠過白家人的面龐,最後,停留在白廉身上。
他眉頭蹙了一下,瞳仁染了幾分冷冽,抿直的嘴角彷彿鋒利的刀刃,在啓口時,露出森森白牙,“不是說不要孩子嗎,怎麼會出這種事兒?”
質問?
一瞬間啞然的不只是白家人,連莫家人都跟着啞然了。
什麼叫做虛張聲勢?
莫驕陽簡直是典範啊!
莫建國夫妻低眉順目的把臉撇到一邊,太心虛了。
杜若原本擔驚受怕好容易被安撫的小心臟,又開始蹦蹦跳個不停。
她從來不知道,得理不饒人,原來是可以這麼用的?
白家人的怔愣是因爲誰也沒預計到,對莫依嵐懷孕暈倒這事兒,提出質問的會是莫驕陽。
賈素素連莫偉天和賈美雲都安撫了,莫建國和許梅表現的態度在醫院給出莫依嵐只是累暈的結論之後,也沒表現的太過苛刻,反而這會兒,被莫驕陽後來居上了。
這種時候,賈素素和白雲峰自然不適合出面跟莫驕陽解釋什麼,一來兩人好歹也算是長輩,就算莫驕陽位高權重,可是她們低頭,也不合適,二來,這事兒是兩口子的事兒,當初雖然有協議,可是那不是配合莫驕陽演的一齣戲嗎,這會兒拿着戲碼來反駁,是不是有點錯亂了?
白廉接收到了賈素素的目光,上前一步,迎上了莫驕陽的視線,開口叫了聲,“大哥。”
莫驕陽繃直的嘴角絲毫沒有收斂冷硬的弧度,目光落在白廉身上時,眉峰一挑,示意他繼續。
白廉緩了口氣,目光有着不摻假的自責,“大哥,我也沒想到,就那麼幾次,我們本來預計婚後的,可是她突然昏倒,我當時就蒙了,腦子裡能想到的,就是她這些天買東西什麼的,累到了,所以……”
有些夫妻間的事,白廉說的含糊,可是意思已經表達出來了,當着莫家人的面說不要孩子那個協議,本來就是莫依嵐幫莫驕陽演的一齣戲,這事兒,除了莫家人,他們都清楚。
如今莫依嵐懷孕,原本該是件高興的事兒,只是他一時大意,趕在了婚前,可是這種事兒,誰能說次次都算的那麼準的,明明他數着日曆,查着安全期纔沒用套子的,哪成想安全期也有命中率啊!
杜若今天覺得最對不起的人,就是白廉了,這會兒看他被莫驕陽爲難的一副恨不得憋屈死的樣子,心下當時就軟了,搭在莫驕陽後腰上的手不自禁的就扯了他兩下,想要讓他適可而止。
莫驕陽攬在杜若側腰上的手,不動聲色的收緊又放開,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後再次向白廉發難,“依嵐躺在裡面這麼長時間,你空守在這兒,就沒想着去樓上找魯大夫問問這懷了孕的女人以後要注意什麼?”
“啊?”白廉恍然的看着莫驕陽,他一門心思只放在裡面的人身上了,哪想到這些啊!。
“我……”
“我去問問吧。”
賈素素呼了口氣,她也是糊塗了,莫驕陽說的在理。
轉身看了一眼白廉,知道他不願意從這離開,便招呼了白雲峰,“咱倆過去找魯大夫問問,還有,依嵐這身體,等回頭醒了,還是得讓魯大夫過來看一眼,這該注意的,該補的,可都得注意了。”
白雲峰自然也重視,這是白家的第一個孫子,誰不願意平平安安的,所以跟莫建國打了招呼,便陪着賈素素去找魯大夫了。
打發走了一對,接着就只剩白廉不能在場了,莫驕陽又找了個藉口,“這麼長時間還沒醒,是不是有什麼問題,白廉,你跟我過去找找主治大夫。”
打蛇七寸,莫驕陽總是恰到好處的拿捏住白家人的心裡。
長輩關心的是莫依嵐肚子裡的孩子,而白廉關心的,則是莫依嵐這個人。
這回,白廉雖然有些不捨,可還是跟莫驕陽一塊走了。
幾乎在兩人身影剛剛消失,監護室的門和隔壁一個辦公室的門就同時打開了,然後,莫依嵐被推搡着還沒來得及跟外面的人說句話,就被塞進了監護室。
直到此刻,留在走廊裡的莫建國,許梅,杜若,纔算是真正的舒了口氣。
等到白家人回來的時候,走廊裡又多了一個探視的人,司千千。
賈素素和白雲峰來的晚,只當司千千是之前跟着過來,後來有事兒走了,這會兒又重新回來了。
而白廉所有的心思都放到莫依嵐身上,對於司千千出沒出現過,幾乎沒用大腦去想。
在兩家人的祈盼中,下午四點四十分,原本“昏迷”的莫依嵐,終於醒了。
只是伴隨着莫依嵐醒來的消息,還有一個不好的消息,就是孩子很有可能保不住,因爲莫依嵐下身見紅了。
白家人還沒從得個天降的孫子高興的情緒中反應過來,就聽到這樣的消息,幾乎在一瞬間都忘了反應。
還是莫驕陽果斷的做了決定,“先把魯大夫找來看一下,不行,就做流產。”
兩家人,他成了唯一一個發號施令的人。
白廉抱着頭,紅着眼睛想進去,又被醫生攔下了,搖了搖頭,“病人的身體很虛弱,如果這個孩子保不住,馬上就要進手術室,你們準備好籤協議吧。”
魯大夫被請來,換了滅菌服才進了監護室,此時,監護室裡的百葉窗簾已經被拉開了。
病牀上,莫依嵐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彷彿受了很大的打擊。
杜若偏頭看了一眼莫驕陽,接下來的戲碼,她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了。
莫驕陽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然後又偏頭看了一眼目光浸染疼痛的白廉,深幽暗沉的瞳仁有淺淺的光華在浮動,終究轉過了頭,攬着杜若走向了一邊,把窗口的位置,留給那一個傷心的身影。
杜若什麼也不敢問,與她同樣心情的,還有司千千,只能咬着脣瓣,等待着事情的發展。
魯大夫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了嚴肅的面孔,用專業的口吻回覆着堵住她道路的白廉,“見紅的情況越來越多,胚胎月份太小,在母體裡還禁不得折騰,可能是這些日子不知道,累到了,所以,孩子只能流掉。”
“魯大夫,那大人呢?大人還好嗎?”白廉緊張的抓着魯大夫的胳膊,不停的問着大人的情況,在此刻,他關心的,就只有莫依嵐,彷彿那個差點在幾個月之後就能喊他爸爸的小生命,真的可有可無。
賈素素和白雲峰在這個時候,雖然有遺憾,可也知道保大人才是最重要的。
魯大夫親自執刀,白廉被拉去籤家屬同意書,莫依嵐又重新被推回了手術室。
這種手室很快,無痛人流,前後用不上二十分鐘,病人就能被推出來。
因爲注射了麻藥的關係,莫依嵐推出來的時候,還處於昏睡狀態,不過這次,沒有進重症監護室,而是直接推進了VIP病房。
白廉親自守在了病房,其餘人都或早或晚的先後離開了。
杜若跟着莫驕陽出了醫院,一直等到上了車,車子又駛離了醫院,她纔開口問道:“那流產,是真的?”
她手腳緊張的發涼,這一天發生的事兒,真真假假,讓她分辨不清。
莫驕陽搖了搖頭,擡手抓過她的手,慢慢的摩挲,給她溫暖,“假的。”
“你們串通了魯大夫?”
這一齣戲,到底串通了多少人?
莫驕陽透過後視鏡,看到杜若目光膠着在他的臉上,那雙眼睛裡,有數不清的疑問,等着他解惑。
索性,他也不等她再開口問,邊開車,邊說道:“今天有個人出事兒了,依嵐急着離開,應該是得到了這個消息,當時正好我剛到酒店,還沒停車,就看她橫衝直撞的搶了冷莫璃的車鑰匙,我先給凌晨打了電話,讓他擅後,勿必不能把這個消息透出去,然後,就跟着依嵐的車,去追她,後來,至於白廉對白家那邊說她懷孕的事兒,應該是誤打誤撞與凌晨想的藉口吻合,索性,你們也就一直按着這個藉口在編。”
“她去見的人是誰?”杜若其實隱約有了答案,可還是不敢太確定,如果真是那個人的話,爲什麼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在這一天呢?
莫驕陽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緊,胸口有股鬱氣,堵的難受,他在今天,失去了一個好戰友。
“吳凱。”
意料中的人,卻沒想到莫驕陽會用這麼沉痛有語氣來說,杜若瞬間有種不好的預感,側目怔怔的看着莫驕陽,啓脣道:“他,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