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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婢子跪拜一地,縱使太子已走,禮數卻不能少。

瞧一眼衆人的神色,似乎已對方纔的情形見怪不怪了了。

女官起身,湊近道,“太子爺許是有急事,一時沒注意到王妃在這,還請王妃切莫往心裡去。”

禾生不動神色地收回懸着的手,笑着說:“太子乃是國之儲君,日理萬機的人,是我不好,沒能及時與太子行禮。”

這話圓得極好。

女官微躬着身,忍不住偷偷多瞧她一眼。

內殿傳來太子妃的聲音,聲調平和穩沉:“是平陵王側妃來了嗎?”

女官引禾生進殿。

一入殿,想象中滿地狼藉的場景並未出現,不過數秒功夫,內殿已掇拾乾淨。

紅木雕花欄架上的瓷器嶄新如故,沒有半點破碎痕跡。

想來是更替了新的換上。

禾生低身福禮。

太子妃親自上前扶她。

“側妃不必多禮。”聲音清麗,卻沒有一絲起伏變化,聽着有些僵嚴。

禾生這纔敢擡起頭,望見一張白皙的臉,夭桃濃李。

本是張美麗的臉,卻因神情太過嚴肅,而顯得死氣沉沉。

這樣端悶的眉眼,看得禾生很想上前爲她揉揉眉。

再細瞧,太子妃鬢間帶花釵冠,小大花十八株,着青黑褕翟裳,略微繁瑣,卻是禮典中太子妃所着妝服。

只是,現在很少有人一字不落地按照禮典着裝而穿,家常見客,一般都是常服而扮,就連皇后在宮中訓女則,也不曾着正裝。

一般只有祭喜大事,纔會依典制而着。

太子妃領她上前,小碎步,雙手扣在腰間,每一步邁出去幾乎都是相同的間隙,頭直肩正,目不斜視。

至案几,與旁人家中不同,太子妃這裡,是依古時禮制,盤腿而坐。

太子妃開口道:“貿然而請,望爾見諒,聞卿之名,有心一見,茶水相待,鄙陋之處,煩請包涵。”

禾生完全愣住。

……太子妃說話的模樣和語句,簡直就像活着的古書。

“……娘娘厚愛。”擠出四個字,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

禾生深深感覺到自己和太子妃之間的差距。

傳說中的端莊穩重,說的,就是太子妃這樣。

但……總覺得怪怪的,好像有點太過……僵硬了。

德妃娘娘端得也是沉穩之風,但卻不會讓人覺得壓抑。

禾生忍不住再瞧太子妃一眼,發現她說話的時候,眼睛裡完全沒有神采,一舉一動,總像是早已設定好的。

禾生想到了小時候玩的牽線木偶。

聊了沒幾句,禾生實在招架不住,與太子妃一比,她有種隨時會被人戳着脊椎罵不知禮數的感覺。

女官端茶具而來。

太子妃親自煮茶沏茶。

禾生見過景寧王妃煮茶,舉止間皆透着風雅恬然,而眼前這位,完全像是在完成任務。

“爾芳齡幾許?”

禾生答:“過完年就十七了。”

太子妃點頭,視線望過來,似乎在等着她開口問。

一來一往,方是待客之禮。莫多言,有一回一,問一答一。

禾生反應過來,想了想,拋出一句話:“今日得見太子妃娘娘,乃是我的榮幸。”

太子妃沒有多大反應,面容神情一成不變,“爾言過有之。”

氣氛沉默下來。

禾生想,或許太子妃不太喜歡她?

這感覺,客氣得太過了。

入了後花園,一路觀察下來,禾生髮現,太子妃無論是跟她說話,還是跟別人說話,都是這個樣子。

言行間,咬文嚼字,舉止有致,連說話的語氣都能在禮制中尋出源頭來。

賞花之時,與其說是在賞,不如是在說熬時間。

無論禾生說什麼,太子妃都回她一句:“爾喜之即可。”

……拒人於千里之外。

忽地跑進一隻白貓,侍女慌忙上前抓。

白貓跌到太子妃腳邊,挨着她喵喵叫了幾聲,親近極了,應該是太子妃平日養的寵物。

太子妃眉頭微挑。

這是禾生進東宮以來,看到太子妃臉上第一次出現神情變化。

之前真的是……硬生生繃着臉。

禾生忍不住想,太子妃才十八,十八少女,韶華正好,應該多笑笑,爲何要隨時隨地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呢。

侍女逮了貓,跪地道:“一時沒看住,糰子就跑了出來,想來是娘娘在這,它一路尋過來的,都是奴婢的錯,還請娘娘責罰。”

禾生順着太子妃的視線去看,見她盯着那隻渾身通白的貓,似有瞬間失神。

聽侍女的口氣,太子妃應該很喜歡這隻貓。

太子妃斂神正色,又恢復之前木訥的神情。

“有損禮數,斃之。”

侍女臉色刷白。女官去接糰子。

太子妃道:“皆斃之。”

意思是貓也一起殺了。

禾生動動嘴皮子,最終沒說出口。

就因爲貓跳進花園,就要將侍女和貓一起殺了。這好像已經超出恪守禮儀的範圍了。

禾生想,太子妃也太死板了點。

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脾性,她也沒有資格去批判什麼。

大概是因爲殺了愛寵,接下來的時間裡,太子妃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禾生也不好多待,請禮告辭。

正待離開之時,女官進來稟話,太子妃點頭示意,女官這纔敢湊上前。

輕聲說了些什麼,太子妃臉上的神情更鬱悶了。

禾生不敢多待,轉身欲走。

太子妃卻喊住了她,“且慢。”

禾生愣住,太子妃卻擺出請的姿勢,邀她回內殿再坐一會。

這一次,太子妃將殿內的侍女全都打發出去。殿裡就剩她們二人。

太子妃轉眸盯着她,與方纔初次見面不同,這一次,她將禾生從頭到尾打量個遍。

“聽聞汝甚得平陵王寵愛。”

禾生低頭,輕啓紅脣,笑而不驕:“王爺心善,待我與旁人稍有不同而已。”

太子妃微微蹙眉,知道她這話是自謙之語,又道:“方纔爾在簾外,定已聽到殿下與吾爭執。”

“我時而耳鳴,並未聽見什麼。”要說聽見他們夫妻吵架,這不明擺着下太子妃面子嗎!

這樣蠢的事,她纔不幹。

太子妃起身,禾生也趕緊跟着起身。

……突然有點後悔來東宮了。

禾生嚥了咽,見太子妃朝她走來,剛走沒幾步,卻又停下了。

面容猶豫,甚是糾結。

“……有一事,想請教側妃。”

換做平時,她絕不會想要做出這種失禮的事。

從小,她便被父親按照國母后妃的標準培養長大,全家族的希望都系在她身上,自嫁給太子之後,她更是以守好太子妃職責爲己任。

從禮數到穿戴舉止,她從未有過任何失誤,外人都誇她賢德頗有先時賢后之風範。

對於太子,她敬他愛他,誓要做位盡職的賢妻。

所謂忠言逆耳,古語有訓,夫有過妻當勸之,太子身爲一國儲君,她自當時時提醒他,切莫忘了太子之德。

可是,漸漸地她發現,她越是爲了太子好,太子就越是疏遠她。到後來,他甚至會同她吵嘴。

當然,吵嘴這樣有失風度的事,她自是不會做。試着提醒太子莫大聲說話,他越吵得更兇。

他是一國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麼可以露出如此醜惡嘴臉?

該改之。

僵了兩年,她始終無法動搖太子一分一毫,初每月初一十五,他會來正殿一坐,其餘日子,基本從不踏足。

她真心愛慕太子,不想繼續再過這樣的日子。

視線重新回到禾生身上,她上前一步,誠懇請教道:“側妃可否教我一二?”

禾生一愣,“教什麼?”

太子妃有些羞恥,這樣的問題,怎好啓齒?

以前不是沒反思過,甚至找了孃家人,出過千種辦法,可太子就是不與她親近。

明明與前太子妃那麼恩愛,到了她這裡,卻跟換了個人似的。

眼前的人兒,是平陵王側妃,是母后交待要好好拉攏的人,想必日後定會成爲她們的人。

母后是皇后,她要疼愛誰,那個人自然是感恩接下的。

太子妃不斷安慰自己,張嘴說話時,卻還是有點怯怯的。“吾欲與太子親近。”

禾生心頭一窘。

……爲什麼要同她一個剛見面的人說這樣的事。

真的是……好尷尬。

太子妃說出自己的理由。

原來是看沈灝近二十八年不近女色,突然有了百般寵愛的人,認爲禾生定當與旁人不同。

禾生看太子妃一眼。

不是她不同,而是他與正常男人不同啊。

唔,沈灝有暈症的事,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太子妃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太子妃死盯着她,大有她不說出個所以然,就不放她回家的意思。

禾生欲哭無淚,只好硬着頭皮道:“太子妃是個完美之人,太子出門在外已久,兩人許久未曾見面,一時疏遠也是可能的。太子妃無需多做什麼,只需與太子多聊聊,說些望京近來的趣聞,太子自會親近太子妃。”

她可不敢說真話。

太子妃的問題一看便知,太過沉乏無趣,動不動就搬出禮制德行之語,她們相處不過一個時辰,禾生就已被壓得喘不過氣,換做太子,那麼多日夜相伴,估計得瘋。

沒有誰會喜歡一個隨時挑刺的人。

出發點雖好,可大家畢竟是有血有肉的人,太子妃這一套套地擺出來,常人根本招架不住。

禾生試想了想,如果她是男人,唔,應該還是會喜歡自己這種類型。

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成天開開心心的,多好。

小小自戀了一把,回到正題上來。禾生見太子妃一副遲疑的面容,又道:“太子妃儀容端正,臣妾無法匹及,請教二字太過言重。”

太子妃唸叨她之前說過的話,趣聞?無非是些不入流的閒言閒語,太子會喜歡聽?

將信將疑地又問了些話。

禾生真的不想聽太子夫婦的閨中秘事,這樣的事,聽了去有什麼好處?

日後太子妃回過神了,定是要找她麻煩的。

這就好比小時候她與人拌嘴,去找了另一個人傾訴,事後她和吵架那人和好如初,街上碰到當初傾聽的另一人,多多少少會擔心她把自己說過的壞話說與別人聽。

偏生太子妃跟魔怔了一樣,拉着她一說就沒歇過氣。

禾生聽了一下午的古語措辭,整個人都不好了。回到王府時,看到沈灝,開口第一句就是:“爾今日可安好?”

沈灝一愣,而後抱着她笑。

捏捏她的小臉蛋,問:“瞧你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爲你今日受了什麼大罪呢。”

禾生擰擰眉,嘆口氣,“確實受罪。”

今日不是去東宮賞花嗎,怎麼就受罪了?沈灝來了興趣,揀起案上的青梅果子,往她嘴裡塞一顆。

禾生一邊吃一邊說,話音有些模糊,沈灝大致聽了個明白。

吃了果子,又傾訴了一番,禾生心情好了不少。

沈灝笑得直不起腰。

“她竟真這麼問你的?”

禾生點點頭,爬到榻上拍他肩,“你別笑了,我看她是真着急了,纔拿話問我。”

沈灝拉她一起躺下,“你看,連太子妃都向你請教御夫之術,可見你的大名已是人盡皆知。”

禾生捶他,被他一把抓住,扼住往懷裡揉。

禾生道:“其實,我也沒好意思說,太子妃確實不好讓人接近,她端得太正了。”

沈灝爲她揉肩。“皇后當初可是一眼相中太子妃,誇她家世清白有賢名。這幾年,她與皇后也處得很好,外人都道她與太子恩愛,如今一聽,越發覺得傳言不可信。”

禾生享受地趴下,“是啊,今天我剛去的時候,正巧碰上太子在和太子妃吵架,可嚇人了,還砸東西了呢。”

“你看,我們就從來不會吵架。”

禾生翻了個白眼,“哼,以前不就吵過,你還打我呢。”

她指了指臀部,說的是和宋武之那次。

沈灝湊到她耳邊,“不是讓你打回了嗎,還用的鞭子呢。”

禾生扭扭腰,“記仇鬼。”

沈灝撓她癢,禾生笑得打滾,連連求饒,一滾滾進沈灝懷中,沈灝撈起她,道:“太子妃一時犯衝,你可別傻呼呼地跟着一起鬧。”

禾生嘟嘴,兩隻大眼睛水靈靈的。“我像是那麼蠢的人嗎!”

沈灝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笑:“像。”

禾生作勢就要捶他。

這一回,沈灝不躲了,任由她捶。

真打到了,她又心疼,撅嘴道:“你怎麼不躲?”

沈灝負手在腦後,笑:“娘子要出氣,爲夫怎敢躲?”

禾生立馬就軟糯糯地掛他肩上,“其實,我覺得太子妃挺可憐的。”

看得出來,太子妃是真的在意太子。

今日談話時,她生怕漏掉一點,事無鉅細,恨不得將她與太子相處的點點滴滴悉數告之,但二年的相處,她搜腸刮肚,也沒想出多少事來。

除了大婚第一個月外,他們會時常在一起,之後的日子,她用十個手指都能數得清,太子來看過她幾次。

世間夫妻,不是每一對都能幸福的。禾生想着想着又嘆氣了,沈灝捂她嘴,“小小年紀,不許嘆氣。”

禾生蹭蹭他,想到一個有趣的事,與他說:“你知道嗎,今天太子妃告訴我一件事,你聽了肯定很吃驚。”

沈灝哦一聲,饒有興趣地看着她。

禾生得意道,“原來啊,那個陳安,是前太子妃的遠房親戚,據說兩個人相貌有點相似。”

沈灝望她一眼,一副“我早就知道”的神情。“你又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事?”

禾生吐吐舌,翻了個白眼,“哼,我又沒胡說。太子妃可討厭陳安了,一聽到太子和他待在一起,就會生氣。”

今日太子妃之所以會一時衝動跟她說出那些話,大半原因是因爲太子剛與她吵架,就跑去找了陳安。

“難不成太子妃也懷疑太子乃斷袖?”

禾生想了想,晃頭:“那倒沒有。她只說太子先頭還肯與她同房,後來就不來了,再後來,所有的東宮姬妾都不再得到他的寵幸。”

沈灝摸摸下巴,“可能是啓蒙太早,那方面不行了。”

禾生嗤他,“你每天晚上生龍活虎的,弄得我幾乎都要暈過去才肯作罷,難道就差了幾歲,那方面就有所不同了?”

沈灝親她,“這世上,很多男人都有隱疾,像你夫君這樣勇猛地,不太多,你可要好好珍惜。”

“呸呸呸。”禾生往旁邊躲,踢開他伸過來的手,“盡說些不着邊際的話,老不正經。”

沈灝逮住她,一陣猛親,被裡翻來覆去,嬌喘陣陣。

東宮。

大半夜的,太子妃睡不着,想起白天的事,忽地有些後悔。

平陵側王妃會不會暗地裡笑話她?

太子妃起身坐起來,笑話她也就算了,最怕就是將她的醜事告訴別人。

這樣一想,她的心就更加惴惴不安了。

侍女掀起紗簾,問:“娘娘?”

太子妃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派人去囑咐一聲比較好。

畢竟話都已經說了,平陵側王妃既上了她這條船,那就得將船底坐穿,待她與太子的事有了解決,再想接下來的事。

半夜三更的,東宮的信使敲響了平陵王府的大門。

禾生睡眼惺忪地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旁邊沈灝也皺着眉,被人打攪了睡眠,面色自然不好看。

翠玉忍住睏意,將屋裡的罩燈點亮。

拆了信,禾生實在睜不開眼,央了沈灝念給她聽。

一封信念完,通篇三四百字,其實就是兜着圈地在說一件事——今天東宮聽到的事,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啊。

沈灝夫婦苦笑不得。

撂了信,沈灝吩咐屋裡熄燈,爬進錦被,側身抱住她:“我原以爲你又呆又笨,沒想到這世上還有比你更呆笨的。”

禾生閉上眼,困極了。

“太子妃娘娘,是個活寶。”

她想,若是太子嫌太子妃太過死板,說不定見了她今日這些舉動,說不定就覺得有趣了。

第二日,禾生剛起,還沒來及用早膳,東宮派人來請。

禾生愣了愣,還沒得及反應過來,東宮女官已經將軟轎備好,徑直擡到正殿之外,等她上轎。

萬般無奈之下,禾生連個饅頭都來不及啃,餓着肚子往東宮去了。

又是一番苦言相訴。

禾生好脾氣地聽着,只是有一點不太滿意,說話時太子妃不讓她吃東西。

說是食不言寢不語。

道理她都懂,可是……實在是太餓了。

好不容易到了飯點,太子妃並不沒有放她走的意思,留她用膳。

一頓飯下來,禾生吃得小心翼翼,半點聲都不敢發出來。

對面坐着個禮儀示範大活人,她如何吃得開心。

一連好幾日,東宮天天派人來請。

後來禾生實在忍不住,託病推辭。

一個時辰後,太子妃親自到平陵王府來了。

禾生不得不裝病裝虛弱,躺在病榻上,聽太子妃又傾訴了一下午。

聽習慣了,禾生也就認命了。

反正躲不過去,那就好好享受……畢竟這樣的東宮秘聞,一般人想聽都聽不到。

只是,太子妃滿嘴的古語,聽得實在心力交瘁。

她抱着僥倖心理,嘗試和太子妃溝通了一下說話措辭的問題,要是能講大白話,她會聽得更高興的。

太子妃一口回絕。

這是她的高雅之處,怎麼能改呢?

太子妃與禾生親近的事,很快傳遍望京貴圈。

皇后將太子妃召進宮中,劈頭就誇她,辦事很得力。

皇后的本意,是想讓太子妃與禾生多多親近,日後做起事來也就不會束手束腳。

她以爲太子妃是在招攬禾生,卻不想太子妃只管着傾訴心聲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更別提招攬討好了。

在太子妃眼裡,她能與禾生說這些,對禾生而言,已經是天賜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