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今日的天,比昨兒個更加燥熱。。往上一瞅,只敢用手遮,隔着縫隙去看,又辣又毒,偏生周遭一點兒風都沒有。離了冰塊瓷瓶,整個人像是被圍在密不透風的烤爐裡蒸炙,汗汩汩往外冒。

禾生依在後門等,怕人瞧見她從府邸正門口出來,特意讓莫箏火繞了一圈,馬車停在半開的小院門前,讓翠玉往外探,見街上沒什麼人,動作利索地上了馬車。

莫箏火穿一身大紅色繡羅寬衫,梳一束高高發髻,她本就長得英氣,這樣一打扮,更顯精神利落。

“今日沒敢多吃,怕積食,待會放不開腳。”莫箏火摸了摸肚子,伸手去撥弄禾生的髮髻,“你梳這個頭,像跟童真少女似的,顯稚氣。趕明兒我也梳一個,迴歸少女心。”

禾生今日盤了個垂掛髻,耳朵兩側垂兩團髮髻,中間臥髻上左右分別飾一朵紗絹花。笑,“這個好,動起身子來不礙事,噯,今日我們玩白打還是對抗?”

莫箏火歪頭一想,“應該是對抗,白打沒勁。”

禾生往後一靠,心裡計量着。若是白打,她尚可以充個數。若是對抗,她蹴球技術不好,恐怕會拖後腿。將心頭想法一說,莫箏火安慰她,“沒事,有我呢,到時候咱倆分一隊。”

禾生放下心。以前在平和街巷子時,常常與鄰居家的小姐妹們結伴蹴鞠,她們玩起來沒什麼花樣,多是顛球拿花把勢,上不得檯面。正式的對抗她也踢過幾回,雙方各六人,上來就鞠球,牛囊洗乾淨絞了皮毛做的球胎,一踢飛得老高。

玩白打,尚能悠閒地轉出花樣來,她踢得一套好解數,像旱地拾魚、風擺荷這樣的高難度動作,她做起來毫不費勁。但若玩對抗,那就不一樣了,得時刻緊着心,足不離球,球不離足,打着對合扇拐,將球踢進風流眼最多的,爲贏家。

不一定能輪到她上場,做個替補看她們踢,也是好的。

等到了地,遠遠望見十來個錦衣華服的女子,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其中有年近三十的,也有滿臉稚嫩的。莫箏火與衆人問候,介紹禾生時,只說自家表妹,帶出來一塊玩耍。

遵陽世子妃與莫箏火向來親厚,正奇怪她家來了表妹卻未曾告知一聲,雖心中疑惑,卻也不曾問出口,拉着禾生的手親熱問候幾句。

正前方走來一個梳元寶髻戴瓔珞的女子,旁邊跟着兩位華裳少女,滿臉不屑地往禾生這邊看了眼。

莫箏火拉住她低下頭悄悄說,“那個是東怡郡主,我的手下敗將,以前想跟我搶六皇子來着,沒成功。她心眼小,恨着我呢。”

禾生認真聽着,點了點頭,往旁覷一眼,見東怡郡主滿臉戾氣,刀子似的眼神往這邊使,一縮脖子,側了目光,不再看。

莫箏火低聲又道:“說起來她還算你親戚——德妃娘娘妹子家的女兒,論輩分,得喊她一聲表姐。”

禾生記下了。莫箏火指着東怡旁邊的女子道,“那個長臉的,是衛侍郎家的大女兒衛靈,右邊那個鞋拔子臉,是錢尚書家的大女兒錢雅,這兩個橫豎跟你打不着邊。”

一聽衛侍郎三個字,禾生打了個冷顫,下意識蟄身往後掩。衛家的人吶,她躲都來不及,今兒個竟然碰了個照面!

莫箏火“咦”地一聲,以爲她不舒服,剛想開口問,前面徑直有人威風凜凜地走過來。

東怡昂腦袋,恨不得拿鼻孔替代眼睛,睨莫箏火,“喲,你也來了呀。”她恨屋及烏,一向對於莫箏火身邊的人也沒什麼好眼色,雖不喜遵陽世子妃,卻礙於其遵陽府的地位,未曾表現出來。

眼波一轉,探及到旁邊水靈的小丫頭身上,上下打量,尖着嗓子問:“這是誰?”

莫箏火懶得理她。當着外人,不能弄得太難堪,遵陽世子妃站出來緩和氣氛,笑道,“是六皇妃家的表妹,剛來望京。”

一聽,原來是莫家的丫頭,東怡的態度就大不一樣了。莫箏火現如今是皇妃,她踩不着,交好的世子妃,她也踩不着,但這個小表妹,她今日,踩定了。

隔着衣服撓癢,好歹也能使上幾分力道,叫莫箏火知道她的厲害!

朝旁跟人交待,聲音雖輕,語氣卻是惡狠狠的:“給我盯緊那個穿水藍色的丫頭。”眼神一使,目光中的不懷好意全顯露了出來。

衛靈忙地趕在錢雅前頭,討好似地應下。衛家最近與平陵王府關係不太好,東怡是平陵王母家的姑娘,又與威震侯家的世子是堂兄妹。衛家意欲結交威震侯府,已經搭了一年的線,爲的就是能與威震侯家攀親戚。

眼見着,這門親事馬上就能成了。在這種關鍵時刻,自然得好好哄着這位小姑奶奶。如若可以,最好能夠與平陵王府也能拉近關係。

衛靈五官平庸,不出色,屬於那種往人羣中一紮,就找不出影兒的。斜眼往禾生那邊看去,見這個新來的姑娘相貌出衆,細腰軟姿,睫毛纖長,笑起來梨渦淺淺,乍一瞧,特別好看。

衛靈撇開頭,對於一切容貌姣好的,她都討厭。長得好看有什麼用,難不成還能翻出花來?

她輕飄飄的一眼瞧,差點叫禾生丟了半條魂。雖說現在住進了平陵王府,但遇到聽到衛家的事和人,她還是會怕。那樣鐵石心腸的人家,她嫁進去跟入了狼巢虎穴似的,哪還敢與他們家的人親近?

且這位衛家大姑娘,與她見過面的。雖然只是在後院遠遠地瞥了眼,但終歸是被瞧見過模樣。

禾生矮着頭,覷她一眼,見她臉上毫無異樣,倒是沒有認出她來。一顆心放了回去,卻不敢鬆氣,萬一衛家大姑娘忽地記起了她,麻煩可就大了。

說起來也是奇怪,沈灝貌似並不忌諱她與外人交往,明知道她衛家兒媳婦的身份,卻從不交待她要遠離躲着衛家。

可能,他另有打算?

禾生轉過頭,跟着莫箏火往樹蔭下走。反正也想不出個名堂,今日既然已經與衛家大姑娘碰着了,躲是沒地方躲了,若有意退避,反而會引人生疑,倒不如大大方方的。

參天大樹下,有位美婦人斜坐在貴妃椅上,懷裡抱了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莫箏火走過去問候,“王妃好。”問完好,她笑嘻嘻地蹲下身逗旁邊粉妝玉琢似的女娃娃。

禾生跟着問了聲好,方纔隔得遠,沒瞧清楚,掀眼皮一打量,發現這位王妃除了梳了個婦人髮髻外,整張臉沒有一處地方顯年紀的,瞅着臉皮,頂多像個二十歲的人。

對面人也覷眼來瞧,兩人視線對上,王妃笑着點點頭,禾生一愣,趕緊移開眼。

方纔莫箏火介紹過,這位就是鼎鼎有名的景寧王妃。

景寧王妃她聽說過的,從小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景寧府爲奴,旁人都說她是紅顏禍水,竟能讓征戰天下的大將軍王,不惜拋棄王府爵位,只爲娶她爲妻。

而且,據說賢明沉敏的聖人當年差點因爲她,與景寧王兄弟情斷。

這樣傳奇的人物,當年要多看兩眼,只可惜她膽子小,加之衛靈在場,不敢出風頭。

嘆一聲,將八卦的心硬壓回去,專心致志地看場上比賽。

場上莫箏火打得痛快,她與東怡正好敵對隊,雙方氣勢不相上下,踢得熱火朝天。

衛靈沒有上場,她四肢不協調,笨手笨腳的,踢不來這種花樣玩意,即使上場了也是自取其辱。雖然無法以蹴鞠吸引眼球,但她另有巧僻——當場詠詞作詩是她的強項。

既能借以詩詞誇讚東怡,又能從才華上碾壓衆人,簡直兩全其美的好事——要知道,她才女的封號,就是藉以這樣一次次見縫插針的機會,積累起來的。

她的提議剛一出口,遵陽世子妃便嗤聲對禾生道,“瞧,又要人前獻才,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有多大能耐。”

禾生回想,這位大姑娘,貌似是挺喜歡詠詩的,唯一一次見她,她也是在園子裡對着滿園的牡丹作詩誦朗。

話雖這麼說,但該應的場面話還是得說,遵陽自然是挑莫箏火爲作詩對象,喚人拿了筆墨,提筆一頓,轉瞬的功夫,便做成一首詩詞。

禾生不知所措,以背做案的僕人弓着腰在跟前等,丫鬟鋪好了宣紙,她卻不知從何下手。

衛靈看向禾生,厚厚的眼皮遮得眸子只有一條縫,挑着細眉問:“你怎麼不寫?”

禾生愣住,不敢瞧她的眼睛,伸手去拿筆,卻因爲緊張,連提筆的姿勢都錯了。

她不識字,又如何會寫字,更別提吟詩作詞。一口氣憋在嗓子,心裡慌得疼,所幸丟了筆,撇過頭去,抿嘴道:“我不會。”

衛靈嗤之以鼻,故意大聲道:“你是不會作詩,還是不會寫字?”

周圍人望過來,認字識墨是京中世家閨秀的基本禮儀,哪怕是個七品芝麻官,家中女兒也是要琴棋書畫樣樣俱全,可以不拔尖,卻不能不會。

禾生埋下頭,淺握拳頭,一張臉漲得通紅。

場上莫箏火看過來,衛靈想着在東怡面前立功,立馬撫掌大笑,試圖吸引莫箏火的目光,讓東怡能夠有機可乘,贏下一球。

“莫皇妃雖是金戈鐵馬的女英雄,但她好歹也是會詩文的,你是莫家的人,難道竟沒人教你識字麼?浪費了這上好紙張,磨了半天,就一個黑點畫來畫去,嘖嘖。”

莫家本家沒有直系嫡親,有的只是旁系親戚,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種。她又沒有直接駁莫箏火的面子,得罪的是眼前這個丫頭片子,以衛家的勢力,還不至於怕一個漠北遠親。再說了,還有東怡爲她撐腰,根本不用擔心。

長了張漂亮臉皮又能怎樣,還不是照樣被她羞辱,哼!

果不其然,莫箏火被分散了注意力,東怡趁勢將球踢進風流眼,鑼鼓敲響,東怡贏了。

禾生羞得無地自容,張嘴欲辯,搜腸刮肚,卻又揀不出一個字來駁。

若她肚子裡有墨,只欠缺點才華,尚能反詰。但她確實大字不識,半點底氣都沒有,如何回話?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她才十六,已經悲憤慚愧不已。

衛靈說的沒錯,她讓莫箏火丟人了。

莫箏火輸了比賽,氣哄哄地解頭髮一扔,大步流星朝衛靈走來。

“你嚷嚷什麼,沒看到我們在比賽嗎,又不是結社宴遊,你吟個詩做個詞,成心掃興啊?”

眼珠子一轉,瞧見一旁禾生皺着臉,眉間委屈,幾乎快要哭出來。心裡一把火蹭蹭撩起,今日禾生是跟她出來的,打得是莫家姑娘名號,理應由她護着,現如今卻被人欺負了,要讓二哥知道,她以後也別想再去平陵王府了。

喚人拿了鞭子就是一笞,發出啪啪地的聲音。上前橫眉瞪眼,問:“你方纔跟我表妹說什麼了,給她道歉!”

東怡也跑過去,叉腰護着衛靈,“你急什麼,方纔我在場上都聽到了,你自己家的姑娘不識字,跑來怪旁人作甚?難道衛靈有說錯,你竟要拿鞭子打她不成?”

東怡與莫箏火向來不合,大家心知肚明,估計着,戰火要升級了。有戲不看,是傻子。

禾生臉上火辣辣的,覺得是自己不好,落人話柄,若真打起來了,莫箏火因她而受人非議,她罪孽就大了。

攔了莫箏火,壓下胸腔裡的酸澀,輕聲勸,“天氣熱,我受不住,回去吧。”

莫箏火滿腔怒火,垂眼見禾生可憐兮兮的臉,彷彿一遭拒絕,眼淚便會奪眶而出。

握緊拳頭,狠戾地將鞭子往衛靈那邊扔過去,放話:“衛靈你給我等着。”攜了禾生往馬車去。

衛靈咽口水,心頭一悸。莫箏火那性子,她還是有幾分怕的,但還有東怡擋着,再說了,她與威震侯府的婚事基本已經定下,縱然是六皇妃又能怎樣,連六皇子都未封王,她用不着怕。

退一萬步,她哥哥,現如今可是三殿下眼前的紅人,有三殿下做靠山,誰敢阻她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