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出身枉死城的陰差纔不記得前世因果,因爲他們的怨氣太重,若是記得,陰間必然大亂。故此,他們在陰曹地府的地位最低,命比螻蟻。
但是尋常的陰差鬼吏就不同了,他們都記得自己的前世,閒來無事時說不定還會與旁人拿些前世的趣事來說笑,也不必忌諱什麼。
範無救自然不是出身枉死城的。而且,引商還清楚的記得嶽吱吱曾說過的話。她說,真正的範無救早已死了,到了現在這一代,已經不知換過多少人來頂替黑無常這個名號和範無救這個名字。
至於眼前這個……
“你說……你是誰?難道阿容這個名字也是假的?”她怔怔的望着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幾乎忘記了如何喘氣,屏息靜氣的等着對面這人的回答,生怕有一絲動靜劃破這緊繃的靜謐。
在來此之前,範無救顯然想到了至少一百種哄騙她的謊話,可是當他選擇說真話之後,反倒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這些年來的曲折恩怨。
一時衝動,換來手足無措,心亂如麻。
他還未做好準備將真相全盤托出,而對面的她也還不知該以怎樣的心情來接受這個真相。
這句話說得實在是太突然了,叫人毫無防備便一頭扎進了那深不見底的漩渦中,眼前只餘一片黑暗。
思慮再三,範無救倏地站起身朝着大門走去,可惜引商比他更快,幾乎不等他邁開步子,便已經伸手拽住了他,一旋身間擋在了他的身前,攔着他的路不肯讓他逃走,“你今天必須把話說清楚,不然別走。”
明明有什麼真相已經呼之欲出了,她絕不能讓已經摸到手裡的線索突然斬斷。
“這些事說來話長。”他沒有強硬的推開她,而是順從的站下了腳步,神情凝重。
“可是你剛剛已經說出來了,爲什麼不說完?”她不肯讓步。
這一次,範無救未答。
兩人面對面對峙着,引商死死盯着他那雙眼睛,希望從中看出些端倪來,可是看着看着,目光便不由落在了他這張臉上。
白淨、削瘦,與街上那些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子沒什麼區別。這副面容,顯然與她曾在鏡中見過的那個殷子夕不同。又或者說,眼前這個人從頭到腳都與四百年前的那個殷子夕毫無相似之處。
可是正因如此,她反倒開始堅定了心中所想。
若是殷子夕未曾投胎轉世,而是留在陰間成了陰差,四百年過去,物是人非,這個人也一定會變得徹徹底底,再也找不回當初的模樣。
說不定,真的會變成看似最不可能成爲的這種人。
“花……謝瑤的事,你是不是知道內情?”她步步緊逼,容不得他有片刻逃避的機會,“有人曾脅迫他對不對?你是他的生死之交,四百年過去了,現在他所珍視的只有你了,他直到離開都守着這個秘密,全是爲了你!”
說到最後,她稍稍拔高了聲音,語氣雖帶着不容置疑,可是她自己心裡清楚,這些話全是猜測罷了,只是爲了激對方說出真相。
當局者迷,當初若不是衛瑕一語點醒她,她怕是至今都留意不到那件往事裡的另一個人——真正的殷子夕。
打從殷子夕出生卻,華鳶便佔了他的身體,可是即便如此,這世上也還是有一個真正的殷子夕的。他纔是謝瑤的生死之交,而且在那短短二十年裡,除了不得不忍受病痛折磨之外,還要與一個蠻不講理的“妖怪”朝夕共處。
因爲腦子清醒,花渡向來抗拒尋求前世真相,不願自尋死路。而又因爲傲骨,他寧死也不會受任何人脅迫。
除非他有個把柄在別人手中,而那個把柄重於他的性命,高過他的尊嚴。
於他如此重要的人無非是他的妻兒或家人,可是衛瑕卻不是這樣想的。依衛瑕來看,能再次被牽扯進這樁意外之事的人,定然會與當年的是非有關,甚至能牽制住許多人。
那就只剩下殷子夕了。
現在看來,這個猜測並沒有錯。
聽她說出那幾句話,即便掩飾得再好,範無救的臉色也終是變了一變,他眼中閃過的悲慼與無奈被引商看了個清清楚楚,也打消了她心底最後一絲猶豫。
他真的是殷子夕,而且當真如她所猜測的那般,知道其中內情。
“不能說?”她不是看不出他眼底的猶豫,“你是不是……有所顧慮?”
她不由越過他看向房門,今天一大早華鳶便出門幫她去一個相識家裡捉鬼了,算算時辰,現在也該回來了。
“你害怕他?”這話說得或許有些直白,可是她知道自己有必要一問。
範無救果然不自然的扭過了頭。
引商心下了然,也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雖說這事是情理之中,可是還是讓人無端心酸。
她險些忘了,這世上不是人人都像自己一樣能在姜華鳶面前有恃無恐。
她能仗着那幾分情分對那個男人呼來喝去,可是除她之外,遍尋四海八荒,都再難尋出一個絲毫不把姜華鳶放在眼裡的人。
她可以放肆而爲,但是不能強求別人也這樣做。
她是她,旁人都沒有她這樣的際遇。
“……對不起。”思及此處,即便心裡還是有些不甘心,她也仍是閃開身子讓出道路,任他離去。
站在門前的範無救久久未動,直到聽見了外面傳來的動靜,這才憑空抽出一把紅傘來遞給她,“只剩下它了,留着當個念想吧。”
說罷,走了幾步又頓住腳步,“雖不願,亦別無他法。”
就在他匆匆消失在之後,華鳶也推了院門進來,眼見着她抱着那把紅傘站在門邊,眸色一暗,笑意幾乎是瞬間僵在了臉上。
引商既不能向他解釋這其中的緣由,又不能一言不發的抱着傘走人,只能勉強衝着他笑了笑,“這個我可不能扔。”
她活了這些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就連生死之事也經歷過一次了。可在男女情愛前,卻還像個剛剛識字的稚子一般,經常會被眼前的難題弄得手足無措。
萬幸的是,還未等華鳶開口,樓上的房門突然被人推開。也不知是真的湊巧還是偏偏挑了這個時機,衛瑕走出門之後便下樓來到他們之間,笑着問道,“不出門走一走嗎?”
外面的天色算不上好,可是引商還是忙不迭的點頭答應了,她把那紅傘隨手扔在了一邊,便扯着門邊的兩人向外走去。
華鳶睃了一眼她這毫不在意的動作,不由動了動嘴角,“你就不怕我趁你不在把它扔了?”
這一次反倒輪到她驚訝了,像是覺得他在說什麼胡話,“你才做不出這種事。”
這句話說得可謂真心誠意。
也不知怎的,華鳶的臉色竟真的好了一些,順從的跟着他們兩個一起出了門。
外面寒風瑟瑟,三人從平康坊出發,漫無目的的走在長安城的大街上。衛瑕雖早已不懼嚴寒,卻還是披着那身狐裘,,一路上與他們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待到快要接近親仁坊的衛宅時才忽然停下了腳步,對着身邊的女子笑道,“雖有萬貫家財,到了最後卻沒什麼能留給你的。”
說着,不待引商一臉急切的想說些什麼,又接了一句,“不過幸好還有一個書房,那屋子裡的書全是我的,待我死後,二哥他們定是不願再看到,就由我做主送給你了。只可惜你要偷偷的去拿才成,小心別被捉住。我長姐他們兇起來可是很嚇人的。”
都到了這個時候,他竟然還有心情說笑。
引商本來想說的話全都噎在了喉嚨裡,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最後只能不由自主的衝着他伸了伸手,想扯住他不肯讓他走。她暗恨自己太傻,在出發之前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出端倪來。
這一扯,只扯下了他那身狐裘。
她驀然擡首,卻見原本近在身前的人已經走出幾丈之遠,只留下了一個背影,再未回首。
“衛……”想喚出口的話只說了一半。
“今世相識,實屬我幸。再無來生,惟願珍重。”
正是初春之時,因着前幾日那幾場大雪,長安城還是白茫茫的一片。而那個男子迎着寒風一路前行,再無回頭之路。
街上人羣熙攘,他似是消失在人潮盡頭,又似是踏進了天地蒼茫,終於沒了最後一絲痕跡。
*
引商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回平康坊的。
當她再次清醒的看向眼前的景物時,除了身邊的姜華鳶之外,剩下的全都與昨日大有不同。
或許是無知無覺的在長安城遊蕩了一天一夜,再回來時竟還是白日。
華鳶身形雖清瘦,卻還是能輕而易舉的將她整個人都擁入懷中,任她緊緊抱住他,像是在尋求庇身之處一般瑟縮着,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了。
正值寒風天,積雪不知什麼時候化了個乾淨不留痕跡,風吹過來時竟帶着一陣塵土。
引商雖是縮在華鳶懷中的,但在灰塵刮過來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的捂住了腦袋,將整張臉都埋在了他的胸口。
可是,預想之中的嗆人煙塵遲遲沒有將她的衣襟颳起,而她依偎着的這個身子卻是一僵。
她忍不住擡頭望去,落在眼底的身影是正站在街道盡頭的一個少年人。
那人不過擡擡手便平息了風勢,站得雖遠,所說出的話也一字不落的傳到了他們的耳畔。
“許久不見,大師姐,七師兄。”看着遠處相擁的男女,姬敏只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