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小樓裡的燭燈始終沒有熄滅過。幾乎每個人在經過一樓的時候都要好奇的看華鳶一眼,可是華鳶卻毫不在意,一直拿着筆在那裡專心致志的寫故事。
衛瑕本不是好奇之人,但在經過的時候,餘光瞥了一眼上面的字,就再也挪不動腳步。
“這是什麼字?”他自幼熟讀經書,甚至精通胡語,如今踅過去認真看了看,竟發現自己一字不識。
華鳶把書簿向他那面推了推,讓他看清楚,“天書。”
“真的?”衛瑕將信將疑。
“假的。”懶洋洋的應了一聲,華鳶翻了一頁繼續寫下去,“不過是命數不可泄露,所以凡人都看不懂而已。”
凡人看不懂,所以看得懂的都並非凡人。
衛瑕突然想起了下午時引商一直嘮嘮叨叨的話,諸如什麼“姻緣”什麼“天機”……他不由瞭然的笑笑。
華鳶一向不喜歡他這笑,重重哼了一聲,“知道的太多小心折壽。”
跟他相處這麼久,衛瑕怎麼會不知道他的性子,聽他這麼說也不在意,乾脆坐在了他身側。
他們兩人坐在樓梯下的小角落裡,這地方本就狹窄,多了一個人之後更是有些擁擠。華鳶睃了他一眼,擡擡手把身前的小桌和燭燈都揮退至幾尺之外,再勾勾手指,便有兩壇酒從一樓的另一個角落飛了過來。
這個角落偏僻,燭燈又在遠處,兩人倚在牆壁邊,一人捧了個酒罈,幾乎看不清對方臉上的神情,可卻自在了許多。
“過去那些事,我和我哥哥也總是這樣躲在房間裡喝酒,那時每天都在想家國之事,也想過自己今後該何去何從,只是從未想過會有今日。”
時至今日,衛瑕仍覺得自己這幾年的境遇經歷就像是一場夢,從前想不到更不敢想的事情全都發生了。而他,得到了許多,付出的代價更多。
“你命數已改,將來怕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華鳶忍不住提醒他一聲。
“難不成原本會有什麼好下場?”
“原本?一生富貴,壽終正寢。”華鳶掰着手指頭算了算,“只可惜到死都是無妻無子,孤苦伶仃,刑親克友……若是依照凡間的說法,你就是天煞孤星啊。”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裡竟漫上一絲笑意,像是見到了什麼新奇的玩意,覺得十分有趣。
若要別人來聽,怕是早就發怒了,可是衛瑕卻一向與他生不起氣來,不過笑着搖了搖頭,“既然原本已經是如此了,還能有什麼更壞的下場?”
身邊的人都會因爲他而遭遇苦難,他一個人的富貴終老又有什麼用?命數全改纔是一件值得慶幸的好事。
華鳶撇了撇嘴,卻也沒反駁他,只說,“現在就算你來問我,我也看不出你的命數了。還有你的兄長,他將來會如何,我也不知道。”
一人的命數全改,也會牽連身邊的至親與好友。
其實不知道也好,衛瑕反倒鬆了一口氣。若是現在就知道兄長等人將來的際遇,他真怕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那是姻緣簿?”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罈,他指了指已經被推走的那個小桌上的書簿。
“是。”
“姻緣本由天定?”
“通常如此。”
“我兄長的姻緣也是原本就定好的?”
“還是我寫的呢。”華鳶心不在焉的捧着酒罈子,順嘴就將這件事說了出來。
“咣噹。”一聲,衛瑕手裡的酒罈滑在了地上。
他怔怔看着面前的人,“當真?”
陰暗的牆角,他們看不清彼此的表情,聽着他那詫異的語氣,華鳶沒有擡頭,只是彎了彎脣角,“當真。”
他在少司命的天府宮做事可不是一日兩日。
而以衛鈺的出身,哪怕有個處處拖累他的弟弟,這一世也合該配個楊氏那樣的女子爲妻。
話說到這兒了,華鳶也難得對他多說了些“天機”,“你別看楊氏的父親現在官職不高,再過幾年,他可是要權傾朝野留下千古……”
話未完,衛瑕已經匆匆打斷了他,“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嫂子的家世如何,於衛瑕而言毫無區別,他只想知道,既然姻緣早有天定,那爲什麼又會在結成姻緣之前就用盡了此生真情?
說什麼姻緣命數自有天定,可是上天怎麼就偏偏喜歡折磨人呢?
“因爲神仙也管不住人心。”華鳶也不知自己怎麼就有閒心與他說起了這個,可是既然說了,就要說清楚,“天命定下的是該走的那條路,可是這世上少有人會遵從天命。若是依着寫好的命數過完這一世,便是無功無過。若積了善德,便換來下輩子平安無憂。至於那些逆天改命,作惡多端的,冥司足有大大小小一百三十八個地獄在等着他。”
至於每個人到底會如何做,就都要怪神仙也捉摸不透的人心了。
而不知有多少癡男怨女,這一生的命數就毀在一個“情”字。
“你兄長……”他本有些不耐煩想要告訴對方實情,可是才說了三個字便又收回了這個念頭,話鋒一轉,說道,“你兄長沒有做錯。”
姻緣天定,哪怕兩人有着貴賤懸隔,吳楚異鄉,仇敵之怨也終不可逭。
有些人不過是走了自己該走的路,即便會因此辜負一些人,也是無可奈何。
聽他說了這麼多,衛瑕也不知想通沒有,沉默着坐在牆邊,久久沒有說話。
華鳶手裡的酒罈子已經見了底的時候,才聽到對方再次開口。
“不單單是爲了我哥哥一人……”他說,“我是在爲郡王可惜。引商以前不明白,爲什麼郡王如此厭惡我,我卻從未放在心上?其實我自己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他爲什麼總是遷怒於我。”
說到這兒,他頓了一頓,突然扭頭看向了身邊的人,“明明是兩個人之間的恩怨,只因無意間牽扯到了第三個人,無論那人是不是無辜的,世人總是捨不得怨恨自己的心上人,而是想方設法的將憤恨全都遷怒於那個外人。不然,又能找誰來承受與自己相同的痛苦?”
華鳶去拿另一罈酒的動作終是一滯,緩了片刻,才慢慢收回手,似笑非笑的看向他,“這一晚上,原來你只想與我說這個。”
從前,哪怕是與人爭辯,他也從未落過下風。可是今晚坐在這裡說了這麼久的話,他卻當真沒料到衛瑕會這樣說。
本以爲是自己難得善心一次在勸對方,結果說到最後才發現竟是對方一直拐着彎的在勸他。
“那你倒是說說,這樣做是對是錯?”他反問。
衛瑕也爽快的直言道,“對錯都在你心中,我只覺得,不值得。”
華鳶的笑終於僵在了臉上,“沒什麼不值得的。”
“一時之氣卻成就了別人的一段姻緣。這就是不值。”話既然已經說出口了,衛瑕也不怕他惱怒。
“我是不是告訴過你,知道的太多會折壽!”華鳶的聲音終於止不住的上揚。
可是越是這樣,越顯心慌。
衛瑕仍是不慌不忙,“我聽慎兒說,七月初七會出一件大事。這事應在誰身上,你該知道。我不是在勸你,只是……”
剩下的話他也不知該怎樣說出口。
相處了這麼久,他感激這道觀裡的每一個人,也慶幸自己這一世能遇到這樣一羣人。所以,當他無意間得知了許多本不該知道的事情之後,他猶豫了許久,還是無法選擇視而不見。
或許這也算不上規勸吧,他只是想告訴對方,哪怕意氣用事也求不來想要得到的一切。
因果循環,到最後爲難的只有他不忍心傷害的那個人。
在這世上,正因爲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纔有了數不清的愛恨癡纏。
華鳶看盡了世間的悲歡離合,又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有時候,他偏偏不講道理。
“我就是要強求。”他明明白白的告訴身邊這個人,語氣堅定毫無動搖之意,甚至不願意多解釋一個字。
“天命……”
“天命就是我定的。”
衛瑕無言以對。
只是這些回答卻稱不上意外,該說的已經說完了,他住了嘴沒有繼續說下去,默默捧着自己拿一罈酒一飲而盡。
他的酒量算不上很好,喝了大半夜也有些醉了,眼見着身邊的華鳶又有些漫不經心,便也乾脆支撐着身體站起來向樓上走去。
而在快要踏上二樓的時候,他的腳步頓了頓,還是伸手拍了拍身旁少女的肩,這才頭也不回的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直坐在樓梯上的引商不言不語,好半天才將臉埋在雙臂間,不想擡眼去看這昏暗的小樓。
耐不住好奇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她爲什麼偏要去翻那姻緣簿呢?
她看到,華鳶終於將那空缺了名字的故事補上了兩個字。
只不過,那名字是——宋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