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明和段玉姝又調笑了幾句, 也就歇下了。
雖然唐景明現在來鳳棲宮已經不是那麼頻繁，但是對段玉姝表現出的重視，讓段玉姝的地位仍然是不可動搖的。她名下有四個皇子, 還有太后的支持, 怎麼看都是穩如磐石。
是以一衆嬪妃只能嫉妒眼紅着, 卻沒有辦法撼動分毫。
翌日。
唐子熙和唐子睿在鳳棲宮偏殿翰修苑一起逗弄着唐子麒唐子麟, 兄弟四人自然是其樂融融的。
段玉姝欣慰的看了看四人, 囑咐唐子熙好好哄着弟弟們玩後，就帶着小喜先行離開了。
唐子熙去的是玉門關。那裡，也是那個人在的地方。
大理石書案上, 段玉姝提起筆，蘸滿墨, 懸於紙上, 卻不知該如何落下。
頃刻間, 一滴濃黑的墨汁自筆尖落下，在紙上漸漸的泅開。又寫廢了一張紙, 段玉姝對着眼前的信箋發愣，心中縱然有千言萬語，到了筆上，卻是動不了。
她該寫信一封麼？十年未見，早就該斷絕一切聯繫的罷。得知他仍舊平安不就好了？得知他已經升爲正二品的將軍, 在心中爲他慶賀也就是了。
自從那次得知程頤生命垂危時, 段玉姝就暗中打聽他的消息。直到再聽聞他死裡逃生, 她才安下心來。
而從此以後, 她有意無意的開始探聽程頤的消息。畢竟她現在在後宮的地位已經不同於以往了, 許多事情，只要她想知道, 還是能輕易知曉的。
以前從不敢觸碰的一切，開始被翻開。
她知道了程頤在初到之時，也吃了許多的苦頭，他在京城中，也稱得上是養尊處優長大的，一時間，也是不能適應。
他的貼身小廝倚劍執意同他前往，從最普通的士兵做起。而現在，也成了一名校尉了。
程頤或許也該知道自己在宮中的變化罷？從前是貴人、昭儀時可能默默無聞，但一朝成了皇貴妃，他無論如何不會不知道。那麼他，到底是怎樣的心情？
他是會恨自己還是會對自己失望？她不敢去想，那個曾用灼熱誠摯目光看過她的青年，若是換了憎惡，不知她還能否承受。
或許，等有一日他還京，懷中已經攬着一個明媚爽朗的邊境女子也不一定。
那些也不是她能插手的事情了。
“小姐？小姐？”秋心方一進來，就發現段玉姝提着筆，眼神卻是空洞的，目光不知落到了何處。
看小姐的樣子，秋心也能猜到她再想什麼。四皇子要去往玉門關了，那個是程將軍所在的地方。
“是秋心啊。”段玉姝陡然一驚，握筆的手不禁一抖，劃到了紙上，此刻信箋更是面目全非。“信兒的發熱全好了？”
秋心在三年前已經和馬浩完婚。以麗妃和淳郡王之姊，段府義女的身份嫁給了羽林衛總管。
雖然秋心已經嫁人，但是依然是日日往宮中跑。因爲馬浩也需要常駐宮中，是以夫妻兩個倒也找到了個平衡。
秋心在成婚一年後，替馬家生下一子，是名馬言信。秋心倒是時常帶着兒子入宮，段玉姝對他也是十分的喜愛。直言等他再大些後陪着唐子睿一起讀書。
這兩日信兒發熱，秋心纔在家中好生陪了他兩日。待他好些了，就又到了宮中伺候。
“昨日就退燒了，今日我看他精神還好，就讓奶孃陪着他，我就進宮來看小姐。”秋心上前，從她手中抽出筆放好，道“小姐，四皇子兩日後就出發了罷？”
“是啊。”段玉姝有些疲憊的揉揉額頭，靠在了椅子上“信兒纔好，你該多陪陪他纔是。我這裡有銀笙玏影她們，你大可以放心。”
“小姐——”秋心一直執拗的不離開段玉姝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永遠無法忘記同歌臨死前看着她的眼神。那樣的迫切執着還有遺憾。
她還活着，自然也要替同歌實現她的夙願。
“小姐，我有話要說。”
“你們都退下。”段玉姝點點頭，讓書房中伺候的宮女們全部退下，只剩她和秋心。
“是，娘娘。”六個伺候的宮女行禮後魚貫退下。
“小姐，你是不是還想着程校尉？”秋心斟酌了幾分，還是選擇了那個她們最熟悉的稱呼。
段玉姝明顯一愣，復又勾起脣角，眼瞼微垂掩住神情“是麼？”
“難道小姐方纔不是想給程校尉書信一封麼？”秋心對段玉姝自然是瞭解的，見她拿着筆遲遲落不下，就知道她是想給程頤寫信。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段玉姝把書案上寫廢的信箋團成一團丟棄，看着一旁的白玉筆洗若有所思的道“就算寫了什麼，它也不會被傳遞。”
“小姐——”秋心後悔提了這件事。是啊，小姐是誰，從一個任人欺負的貴人成爲今日的皇貴妃，那步步爲營的謹慎是她遠遠不及的。
小姐自然是有極強的自控力，所有的苦痛也都會默默的承受着。而自己提了出來，大概也只會讓小姐心中更難過了。
只是，她忍不住還有一問，“小姐，若是時光倒流，你會不會選擇和程校尉走，如今，你有過後悔嗎？”
“呵，後悔？”段玉姝冷冷的笑了，臉上在這一刻佈滿冰霜“十年前我就說過了，我不後悔。而如今的答案，依然不會變。”
“我和他今生是有緣無分，他值得更好的。”段玉姝閉上了眼睛，忍住一切翻涌而上的情緒，冷靜太過，就顯得無情“這些分寸，我很清楚。”
“此時我已位至皇貴妃，統領後宮，這不是我今生無上的榮耀麼？”段玉姝像是拼命要證明什麼一般，細數着她擁有的一切“珂兒被封爲郡王，我名下有四個皇子。我沒有遺憾。”
是的，她擁有的夠多了，已經不能再多貪心些什麼。
雖然她不再是獨寵御前，但唐景明已經給了她這一世的難能可貴溫情，對於帝王而言，實屬不易。她明瞭，唐景明在心中視她如妻。她早就該滿足了。
只是不經意中聽到程頤的消息時，還會有隱約的痛心。
或許自己的這一切糾結，在看到程頤手挽嬌妻的那一刻會煙消雲散罷，或許在那時，自己能夠誠心誠意的祝福他們。
段玉姝撂下筆，秋心也不再多言，只是心有靈犀一般的替她換下了信箋。
一段往日情盡，或許也僅僅是在再見時問上一句“過得可好？”
惟願程頤已經忘了她，惟願他們都能各自重新開始。是的，她已經重新開始了。只盼他安好。
有些話，只藏在心中就好。隨着這一季的落英繽紛，隨風而散，墜土成泥，歸於沉寂。
天佑二十一年。秋。
九月初十。
徽明帝封賞邊關將士的聖旨即將由四皇子帶着出京，唐子熙去邊關的歷練，馬上就要開始了。
這日的寅時才過，段玉姝便起身了。她幾乎是一夜未眠，擔心着即將出行的唐子熙。只要一閉上眼，就如同走馬燈一般，她和熙兒相處的經歷輪番浮現。
她總是覺得熙兒還是那個小小的孩童，軟儒的聲音，粉嫩的臉蛋，怯生生的牽着自己的衣角。可是熙兒已經在不經意間，長大了。
雖然熙兒不是她的親生孩子，但她待熙兒卻比睿兒他們更親近些。或許是同病相憐的命運，或許是有熙兒陪着自己度過最難熬的那段時光。
熙兒這一走，就彷彿從她身上剜下了一塊肉，疼痛着。
是以她一夜輾轉反側，天才矇矇亮，段玉姝就吩咐玏影和銀笙服侍她起身，她要再看一遍熙兒所有的東西才放心。
博文苑。
唐子熙這一夜也幾乎沒有睡着，這畢竟是他第一次來開皇宮。雖然當時信心滿滿興沖沖的揹着母妃去請奏父皇讓自己去邊關歷練，到了這時，也有些不捨得了。
只是他必須走，不僅是歷練自己，還有不爲人知的打算，他深藏在心中的想法，連最最親近的母妃也沒有說過。
他生於皇家，就註定了他要比同齡的孩子更多一些思量。雖然母妃貴爲皇貴妃，是後宮中分位最高的，統領後宮。但父皇畢竟沒有立母妃爲後，是以母妃名下的皇子還不佔嫡子之名。
而他也知道，他們兄弟四人是必須要出一個太子的，其餘人才能在以後生存下去。此時雖然母妃和馮貴妃和和氣氣，但暗地裡的爭鬥，一刻都沒有停歇過。
若是被馮貴妃的兒子登上皇位，他們離死期也不願了。而他們兄弟四人中，他無意皇位，他也甚至自己沒有那經天緯地之材，但他看好睿兒。
雖然睿兒還小，但是他早慧，天資聰穎，是父皇也讚不絕口的。若是假以時日好好栽培，定能成大器。
而自己繼續留在皇宮中對睿兒是沒有更多的幫助的，不若跳出這個藩籬，去開創一片天地日後來幫助睿兒，理所當然的，他想到的就是從軍。
自古軍功最高。雖然父皇不可能放手讓自己掌軍權，但是他和軍隊多接觸，自然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他要一點點建立自己的勢力。
是的，他要足夠強大，來守護母妃和三個弟弟。母妃給了自己今生最珍貴的母愛，弟弟們給了自己最好的親情，他要誓死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