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子熙到達後的當日晚上, 就和他的師傅程頤見面了。
他還不知道眼前的這個高大的男子就是苦戀母妃十年的人,他只覺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
不同於這軍營中的人,對自己表面恭敬實際上卻是看不起, 或者還有一些人因爲自己和自己母妃的身份刻意的逢迎討好。
他不一樣, 他看過來的眼神平和, 而且還似乎帶着那麼一點對晚輩的疼愛?
唐子熙有些疑惑了, 以爲是自己看錯了, 只是第一次見面的人,怎麼會有那樣的神情呢?
見過禮後,接風的晚宴開始了。唐子熙坐在鎮遠大將軍的下首, 介於他年紀尚小,又是皇子, 自然沒有人敢灌他酒。
而唐子熙明顯的和這裡的氣氛格格不入, 只是他雖是一副隨和的表情, 卻自帶着一份淡淡的疏離。他偶爾夾兩筷子菜,喝一口湯。
他這慢條斯理優雅斯文的吃相, 在多數人眼中是看不慣的。在場的同他一樣的,除了鎮遠大將軍寧歸還稍微好點,也就是程頤了。
是以衆人也都覺得大將軍太有先見之明瞭,讓程頤去教導四皇子。
爲了讓程頤能保持個最好的狀態去指導四皇子,難得衆人沒有去灌他的酒。程頤不怎麼喝酒也是出了名的, 而這邊關自然是崇尚大口喝酒大塊吃肉, 這樣纔夠男人。而程頤在初來時, 也不免被人嘲笑“娘們兒嘰嘰的”。
雖然程頤用自身的實力證明了他不是, 但是每次宴會上卻總是被灌酒。
其實今日衆人不去灌, 是怕萬一他喝趴下了,誰去教導四皇子?在衆將領眼中, 上陣殺敵都比在後方教導個皇子容易得多。
往日還要大將軍攔着,他們方纔會放過程頤,而今日,根本沒有人去招惹他。就怕那教導皇子的苦差事落到自己頭上。
但程頤很反常的,提着酒壺,執一酒盞,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以至於後來直接提起酒壺往口中灌。
最先意識到程頤不對勁兒的反而是唐子熙。唐子熙安安靜靜的坐着,也沒人敢招惹他,忽然他覺得有一道目光總是來回打量着他,他感到渾身難受。
順着目光看回去,竟然是程頤。
程頤已經喝得微醺了,醉眼迷離的望向唐子熙的方向。
但唐子熙也覺得很奇怪,程頤的目光雖然是朝着他的方向,但卻是空虛的,並沒有實質的落到他的身上。似乎是透過自己再看另一個人。
彷彿有着萬千的繾綣和癡情,他那無處安放的相思苦戀。在心中描摹着她的模樣,十年了,她該是生得更好了罷?
十年前的她就是那麼美,那一笑,便勾走了自己的三魂七魄,拿走了自己一生的情。
或許入宮,果真對她是個好的選擇罷。她一步步的,從貴人成爲了皇貴妃。那麼徽明帝也是很喜歡她的吧?爲她開了先例,封了他無功於國家的弟弟爲郡王。
程頤小心翼翼的收集着所有關於段玉姝的消息,裝作不經意的聽別人偶爾的每一句宮中的事。
如果當初她跟自己走,可能不知道在哪裡過着粗茶淡飯的日子,顛沛流離不得安生。
其實愛一個人,不過是希望她過得好。
他從來沒有怨過姝兒負了自己。他有的也只是擔憂,姝兒畢竟是在宮中,那是個日日勾心鬥角不絕的地方,姝兒過得也一定很辛苦罷。
他心疼着姝兒的倔強和堅強。姝兒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她下定決心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這十年來,自己對姝兒的思念沒有減少分毫反而日日更深一分。他知道,自己終其一生也不能放下了,自己奮鬥到了現在,也全都是爲了姝兒。
或許自己和姝兒從此再見即是路人,忘掉和她的所有反而對姝兒有好處。
不久前自己還想,自己就是成了大將軍也沒了意義,但沒想到姝兒的養子竟然來到邊關,還被指給了自己教導!
這是天意麼。自己這一生還會和姝兒有交集。酸甜苦辣,一時間人生百味涌上心頭。
不能和姝兒在一起,那麼姝兒的這個養子,也就如同他的孩子一般,他定然會用盡心血去教導培養,不讓姝兒失望。
卑微麼,可是已經深愛了,此生不換,癡心不改。
程頤在醉倒被擡下去的那一刻,意識朦朧間彷彿又看到了年方十六的段玉姝,在梅花樹下,對着自己羞澀的淺笑。
姝兒,姝兒。
翌日。
唐子熙在起來洗漱時,還想着能不能今日見到自己的師傅。
昨夜程頤是被貼身的勤務兵擡回去的,他自己喝得不省人事,讓衆人驚詫不已。
素日程頤最是自律的,從來不貪杯,衆人灌酒時躲不過纔會多喝兩杯,更是從來沒有過醉酒被擡回去的情況。
雖然有些反常,但大家也沒放在心上,許是要教導四皇子心中鬱悶纔多喝了兩杯。
而程頤雖然喝醉了,但是第二日卻是仍然早早的醒了。方一睜開眼,自然是頭痛欲裂,彷彿被劈開了一般,這醉宿的滋味可真不怎麼好。
喝了勤務兵端上來的醒酒湯,用冷水洗了臉,方纔覺得好受些。
想起了今日是第一日教導唐子熙的武功,遲到了可不好,是以程頤匆匆的換了衣服,就去了校場。
而此時,唐子熙已經等在了校場中。
程頤難得臉上有些掛不住,本想給他留下個好印象,沒想到昨夜沒控制住喝多了,反而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四皇子”程頤對唐子熙抱拳道“末將來遲,還請四皇子恕罪。”
“師傅何須多禮。”唐子熙表現得遠比他的年齡成熟,否則他也不會遠赴邊關了“是子熙來得早了些。”
程頤用複雜的目光看着唐子熙,他也不過還是個少年,處事就能如此的妥帖和圓滑,看來皇宮中出來的人,沒有一個是簡單的。
“四皇子,那麼今日您先和末將的一個校尉比試一番,末將也好知道您的實力。”程頤要知道唐子熙到底是怎樣的水平,纔好進一步的知道。
“是。”唐子熙接過侍從奉上的劍,而程頤帶來的校尉也拿着劍上前了。
這個校尉就是倚劍,他的武功幾乎都是程頤指點的,雖然他的水平還不及程頤,但是應付一個沒有任何實戰經驗的皇子也就足夠了。
“四皇子,得罪了。”倚劍上前,對着唐子熙抱拳。
“有勞了。”唐子熙點頭,拔劍出鞘,挽了個劍花,準備開始了。
待到程頤示意後,二人正式開始較量。
倚劍自然是留了勁兒的,但是他輕敵了。他原以爲一個養在深宮中的皇子能有什麼實力,頂多是會一些繡花拳腳中看不用的招式到頭了,沒想到唐子熙的招式雖然仍是稍顯稚嫩,但大開大闔間招招凌厲,若是假以時日,定能成大器。
一時間,二人也勉強打了個不相伯仲。但畢竟倚劍的一招一式都是經過戰場上無數鮮血的洗禮,自然是隻學過招式的唐子熙所不能比的。當倚劍認真對待後,還是很快的把唐子熙打敗了。
不過一刻鐘,唐子熙敗。
“四皇子,承讓了。”倚劍對着唐子熙再施一禮,退回到程頤身後。雖然他勝了,但是看向唐子熙的目光中去了輕蔑,多了幾分激賞。
唐子熙面上雖然平靜如水,但心中還是很失落的。他以爲自己已經足夠努力的去練武了,幾個皇子中,也是最厲害的,沒想到來了這裡,隨便一個校尉就能輕鬆的打敗他。
果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雖然敗了,但他更覺得自己來對了,他不願這一生只做一個井底之蛙,他要真正的變強!
“子熙不才,還請師傅指點。”唐子熙十分謙虛的對程頤道“子熙來這裡是想學真本領,還望師傅不吝賜教。”
“好。”輸了不氣餒,還能如此虛心的請教,是個可塑之材。程頤點點頭“末將自當竭盡全力。”
先前他是爲了姝兒纔想着要好好的栽培他,而此時,他確實覺得唐子熙確實是塊璞玉,若是精心加以雕琢,日後定成大器。
經過幾日和程頤的相處,唐子熙也漸漸的喜歡上了這個如同長輩一般對他關懷的人。
他是第二個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卻如此關心自己的人,除了母妃外,他又一次體會到了這種感覺。
不僅是在武學上他悉心指點,排兵佈陣,他也耐心的給自己講解,就是在生活上也是對自己關懷備至,時不時派人送過東西來。
而且他也很關心自己以前的生活。唐子熙有時候不太理解,當自己說起宮中以前的日子時,他那偶爾閃現的追憶和他看不懂的繾綣相思。
唐子熙沒有意識到,程頤只有自己提起母妃時,纔會有異樣的神情。
多年後,他知道這一切時,對自己亦師亦父的程頤已經不在人世,他也不過長嘆一聲。
他只遺憾當時讀不懂那刻骨的思念和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