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共伐,敢爲者寥寥,準確地說只有兩個。
“殤咒,崩!”
聲音如浮光掠影般難以捉摸,煙城隨即崩塌,崩塌不落而是徑直飛向空中,借諭令之力滲入之前俯壓天地的面孔,發作。
咒發,那張面孔上浮現道道裂紋,裂紋之中滿滿煙火氣息,見之如聞炊煙氣息。
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麼咒,只知道那張面孔極爲狼狽而且忌憚,連聲低喝。
喝聲古怪彷如獸吼,幾乎沒有誰聽得懂意思,少數人留意到,場內部分涅修大能流露出極爲驚恐的表情,爲之前所不見。
“古語,樓蘭!”
古城樓蘭,曾經稱霸、肆虐整個星空的存在,雖消失萬萬年仍有餘威,但凡知道那段經歷的人,沒有誰能不怕、沒有誰不向往。
怕也好,嚮往也罷,當時眼下同一戰壕,人們來不及生出更多想法,耳邊再聞尖銳呼號。
“冥道,伐天!”
除了聖女,美判是眼下唯一還能夠發動攻擊的人,怒號之中軍旗展開,三大鬼將同時現身,合力托起那個由萬里陰卒所化的環,朝天空一套。
也不知道怎麼了,十三郎噗的一聲失笑,明知道不合適、可就是忍不住。他覺得這一幕特別滑稽,怎麼看都像主人拿套索去鎖狗——家養的那種。
“放肆!”
沉沉轟鳴打破幻想,被老人擠到一邊、且佈滿裂紋的面孔驟放光烈,一陣劇烈晃動之後,濃縮、化形,背後伸出一隻手。
一張臉,一隻手。一個人,帝冠黃袍,眉動如山。現身後毫不猶豫單掌虛按,勢如破竹。
“爾等。當滅於虛無。”
宣告就是結果,崩塌城池所化煙氣徹底消散,樓蘭聖女半聲悶哼,在十三郎來不及反應的情況重歸畫內,明顯遭到重創......或許已經死了。
至於鬼將與萬里陰卒,他們甚至沒來得及展開攻勢,巨力降臨,三大鬼將先後崩碎。鋼環落地。
“吼!”
美判一下子紅了眼,紅髮飄飛,反手準確扯袍......判官袍內藏有神通,去袍便爲搏命時候、敵不死,自己也難活。
判官搏命,只有一種情況能夠阻止,恰與此刻,高大老人緩步走出,喝聲再起。
“道諭:義者人之本,靈魔妖鬼。無義不可成道。”
“道諭:時空無限,輪迴幾多,可貫穿無垠者。唯義,唯道。”
“道諭:道法千萬,‘義’意萬千,萬千之義皆有兩面,互守乃信。”
狂靈地,歐陽燕舞跪身仰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出聲如洪鐘大呂;隨其話音,高大老者緩緩走出。從口開始,漸至整張面孔。
道諭之聲響起的那刻起。不斷有修士從迷茫中醒來,隨後陷入另一種迷惑中。
什麼是道諭?這裡知道的人不多。但就感受而言,每個人都能體會到其妙處,就好像魚兒入水,虎入山林,該是這樣。
理所當然——是境界。
讓別人覺得理所當然——是強大。
讓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就是道!
理所當然與王君之道,這是一場道念之爭;在場修士成爲棋子,他們相信哪個,便代表哪個獲得勝利。
此消彼長,高大老人緩緩走出,之前佔據整個天空的面孔被迫後退,頓生震怒。
“血魂子,爾敢壞朕道心!”
聽到這個名字,十三郎神情爲之劇變,凌厲目光去看歐陽。
好多次聽到這個名字,十三郎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血魂子一直在自己身邊。
想想也對呵!
金烏、四足、涅祖、山君都在滄浪,古帝轉世成爲飛殿下,甚至連天道都若隱若現,血魂子又怎會不保持關注,不會設法安排耳目。
聯想此前的表現,十三郎意識到她早就知道“請的神是誰”,之所以屢次不肯出手,原因或正在於此。
歐陽燕舞與血魂子什麼關係?
入界時歐陽燕舞傳功於掌,是純粹相助,還是爲了留下暗手?
若爲後者,自己是否已經中招?
若是前者,自己又該怎麼去做?
金烏親口講過它被血魂子鎮壓,險些變成一抔黃土,作爲金烏事實上的傳人,十三郎如何自處?
思慮中十三郎留意到,血魂子現身之法與古帝不同,說話時仍爲歐陽燕舞的聲音......這又意味着什麼?
他把目光投向天空,仔細、認真地望着血魂子的臉,鬚髮皓首隱透慈祥,與曾經無數次想象的模樣完全不同。
透面入心,十三郎自負看人的本領不差,於是忍不住疑惑,這樣的人,怎會有個如此血腥的名號。
這邊胡思亂想不停,那邊道之爭鬥持續,高大老者神色滄桑,穩穩說道:“古帝,你的道心從來不正,何須老夫去壞。”
打擊來的突然而猛烈,幾輪道諭,天上二人各佔本壁江山,與之相對應,下方羣修時而迷茫時而掙扎,時而跪拜王君請罪,時而又會憤怒張狂,表情恨不得生啖其肉。
有道心堅定者、修爲強橫者從迷失中醒來,紛紛打坐守性凝聽,感悟着其中意味、並與自己的道相對應。至於那些一直掙扎的人,此戰過後,他們很可能變成瘋子,救無可救。
是折磨,也是機緣,修行路上,這是另一種劫。
應劫者不止下方修士,還有古帝自己。
片語間,那邊古帝很快調理好因突襲變得凌亂的思緒,反擊說道:“朕修王道,王者爲尊亦爲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何來正與邪。”
血魂子搖頭道:“王者爲尊,尊從何處來?王者爲天。天道又算什麼?”
古帝斷然說道:“王者爲尊,萬靈萬物皆需敬仰,天下無地不爲出處。天道不仁。王者爲天,取而代之。”
血魂子嘆息道:“天道不仁。王者以仁方可代之。你的所作所爲,哪樁哪件與仁義有關?”
古帝堅定說道:“王者之仁着眼於天下,不爭一時一地。”
血魂子說道:“賣樓蘭,禁不死,奴山君奪取人間之本,這樣的作爲,也配得上仁義二字?”
古帝冷漠說道:“樓蘭爲禍四方星海,若無取死之道。朕如何賣得掉。不死爲朕所用,山君本就是奴,如何與不仁扯上聯繫。反倒是你,口口聲聲修行大義,朕且問你,究竟什麼是義?”
血魂子回答道:“義者,人族規則之初,道之本也。”
古帝說道:“道無善惡,義如爲道之本,同無善惡美醜。你拿無善惡的義來指責朕。可知大道定有不欺之罰。”
血魂子說道:“義無善惡但存真假。不提仁義,只說君臣之義,敬仰之義。你修王道卻視生靈如螻蟻草芥,一念一詞,一疑一妒,便可殺滅萬衆,再那不爭一時一地騙人騙己,假仁假義,虛僞之極。你連真假都不敢認,如何成道,哪來道心。”
古帝冷笑說道:“君王一怒。血盈千里,世上王者千萬衆。那個不是滿手血腥?血魂子,你若試圖以此撩拔朕。不如先問問自己,當初爲何屠滅六大真靈!”
聽到這句話,十三郎一下子豎起耳朵。
可惜血魂子不肯正面迴應,只淡淡說道:“老夫自有老夫的理由,而且老夫並未屠滅它們,只是鎮壓。”
古帝微諷說道:“爲何不強調一下,其中有朕的因素?”
血魂子認真想了想,說道:“沒有你,老夫依舊會那樣做。不提你因爲老夫求真,問真,直面本心。而你空有無上修爲,卻連面對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以此論之,今日在場所有修家皆可成道,唯獨你不行。”
“是嗎?”
古帝盯住血魂子的眼睛沉默下來,良久忽然說道:“你變弱了。”
血魂子似乎早有所料,坦然迴應道:“百年前損失一具分身,受了點傷。”
古帝皺眉說道:“此界星空,誰能傷得了你?”
道念鬥法忽變爲問候,古帝說這句話時的表情極爲真誠,乍一聽、定不會相信兩人正做生死之殺,反像老友傳達關懷。
血魂子微嘆說道:“原本老夫也這麼想,現在才......所幸這次沒白傷,小有收穫。”
聽了這句話,古帝神情微變,目光接連閃動。
修爲到他們這種境界,進退都很艱難,沒有人比古帝更能理解血魂子的話,小有收穫便是大收穫,有可能改變已持續無數年的均勢。此外還有血魂子的傷,能夠一舉殺滅其分身的對手......
會是誰?
“難道是他!”
心裡突然閃過念頭,古帝威嚴冷漠的聲音竟有一絲顫抖:“你是否找到了它!”
沒有人知道古帝所指,血魂子知道,遺憾搖頭說道:“不知道。”
古帝無法判斷這句話是真是假,冷然說道:“再傷一次,你會怎樣?”
血魂子微微一笑,說道:“意志受阻,冥朝氣息,還有聖女親自施展殤咒,你的情形、怕還不如老夫。”
古帝淡淡說道:“樓蘭之術,如何難得到朕。”
血魂子無法否認這句話,默默想了一會兒,擡手相邀。
“那就來吧。”
隨着這句話,星空陡然沉寂,再無一絲聲音。
鬥道難分勝負,誰都看得出來兩人旗鼓相當,想折服對手,只能由鬥道轉爲鬥力。
鬥力的話......僅靠降臨意志、投影之身可不行。
天地忽然變成沉重起來,人人覺得呼吸不暢,無端生出錯覺。
星空降低,足足三尺。
就在這個時候,下方突兀傳來大喊,活像一隻大老鼠跳進鍋裡,生生將那片不容褻瀆的寧靜打破。
“嘿,你們兩個老鬼有完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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